一
玉華當夜逃出虎口,心裏很是慌亂。她完全沒有料到能夠走得這樣快,這樣順利;她有個逃走的強烈願望,卻沒有想出妥善逃走的辦法,也有點擔心這願望是否可能實現。想不到那小東西那樣果斷,那樣有辦法,因此,當她離開那可怕的地方時,是有點精神準備不足,是有點匆忙。
她匆匆地離開那舒適的牢房,只顧朝她認爲是安全的、可靠的方向走。她走過花地,沿着城牆邊,這兒,當她還是初中學生的時候和同學們來過,知道地方很僻靜,沒什麼人家,也少人來往。也許她過於緊張了,也許她走得太匆忙,也許已臨近產期,當她走過一段路,忽然覺得肚裏那不爭氣的小傢伙在不安地蠕動,在抽搐,肚子痛起來了,一陣比一陣緊,她想:“糟哩,要養了!”她勉力支持着,扶着肚子,彎着腰,咬緊牙關。“走!”她想,“要爭取時間,離開這兒,到安全地方去!”
她拽開步伐又走,終於離開城牆邊,轉進一條小巷。可是,她這樣盲目走着,要到哪兒去呢?她的最安全地方又在哪兒?從她下定決心要逃走,她就反覆考慮過這問題,她想回進士第,也想到監察府。但覺得兩地都不妥,因爲敵人發覺她逃走,首先注意的就會是這兩個地方,她不能再去冒這個險。她也曾想到到老魏那兒或小林那兒去,也許他們會把她隱藏起來。可是,這些日來組織到處受破壞,能擔保他們不出事?
她想着想着,焦急不安的心情在加劇,最後她感到有點絕望。“怎麼辦呀?”她想,這個生身長大的城市,從沒如現在這樣使她感到陌生、恐怖。“叫我到哪兒去呀?”陣痛一陣緊似一陣,她感到頭昏,渾身冒着冷汗,腿軟了,步伐像掛着千斤錘一樣沉重呀。她走不動了,她找到一塊石階坐下,雙手緊扶住那不爭氣的肚皮。陣痛在加劇。“孩子呀孩子,你爲什麼偏在這時和媽作對呀?”她痛苦、傷心地流着淚,“讓媽度過這一關,走完這艱苦的路程再出來吧,孩子!”她又掙扎着,起身。“不能在這兒等死,”她想,“不能叫自己再落在那反動派手中呀!”她舉步,她走,又捱過一段路、一條橫街。
街上靜悄悄的,不見有人影,也不見有燈火,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問題還沒解決,她要到哪兒去呀?那受苦的嬰兒沒有諒解她,他似乎急於要出世,要出來向這個罪惡的世界表示他的不屈意志。陣痛在加劇、在縮短,她實在太痛苦了,就是爬也爬不動了。她看見前面不遠地方,有明亮的燈光,照着一座廟門式的建築,她似乎認識那兒就是私立刺州女中,她曾在這兒工作過幾年,曾朝夕進出過。“爲什麼不暫時到那兒去?”她想,“那兒還有我們的人,有老包。”她扶着一道磚牆,那是校門外的圍牆,一步步艱難地走着。陣痛、手足發軟,都不能阻擋她。“走,再走幾步就到了,孩子,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呀!”她走着,幾乎和爬着差不多。終於她到了校門口,到了傳達室外,她伸出手去輕輕地在窗門上敲了兩下,就不支地癱軟在地,失去知覺了。
當她像從死亡中甦醒過來,她發覺自己是睡在草房中一堆稻草堆上,老包一手扶着她,一手拿着一碗滾熱的紅糖老薑湯,老包女人坐在一旁,手裏抱着一隻爛布包。她全明白了,孩子出世了,老包見她睜開眼才放心說:“好啦,無事了!”他女人也興致勃勃地說:“是個男的,林太太。”說着把那包裹在爛布包裏的嬰孩細細的紅紅的小面孔亮給她看。
玉華一陣心酸又滴下了淚珠:“可憐的孩子,你爲什麼不早點或遲點出世呀,偏在這時……”當她再張開淚眼,張目四望:“我是在……”老包讓她把紅糖老薑湯喝下,才抱歉地說:“是在學校菜園後草房裏。很對不起,小姐,我們不是不願你到我家裏去,是情形很不好呀,保安司令部從你那天被綁後,就來搜過,黨部也迫校長把當時和你有來往的老師開除了!”又低低地問,“你是逃出來的吧?我當時在門房裏聽見敲門聲,出去一看就猜到一些……”
玉華掙扎着要起身:“在這兒沒有危險?”老包道:“也沒辦法,當時我見你已痛昏過去,看樣子,孩子就要出世,把你直背進來,和我老婆商量,才決定暫時放你在這兒生產。這個後園平時沒人進來,暫住兩天,我看也沒關係。”老包女人也道:“我不讓人進來就是了。只怕孩子哭。這孩子呀,口大眼大,粗手大足,剛出孃胎就大喊大鬧,真叫人擔心。現在,他安靜些,睡着了。”又問,“你自己奶他?”玉華把雙手舉起來給她看:“全給釘上竹針。”那十隻指頭滿是潰爛傷痕,有幾個指頭的指甲也掉了,又扯開衣襟,胸前也滿是灼傷,玉華難過地說:“也是反動派用火烙傷的。”那老人家一見這慘重傷痕,也淚水汪汪地說:“作孽呀,這樣來對個母親。”又對老包說:“我們寧可受累坐牢,也千萬不能叫她再去受苦。小姐,你放心住下,孩子我幫你帶!這鬼地方你也不能多待,等過三兩天,我替你找個地方!”
這樣,玉華就在草房裏躲着,孩子第二天就被老包女人轉移出去,因此也不曾引人懷疑。但是第三天一早,當老包來探望她時,心情卻很不舒暢。玉華覺得奇怪,問:“有人來搜捕?”老包卻說:“小姐,你吃了這許多苦頭,爲什麼還自認是共產黨?”玉華吃驚道:“是誰說的?”老包道:“報紙都登出來了。有你的照片,還有你寫的自新書。”玉華渾身震慄着,驚叫:“拿來我看看。”
老包從袋裏把當天一份《刺州日報》掏出來給她。玉華一看,反而放心地笑了:“全是假的,老包,爲什麼你也相信?”老包也覺吃驚:“報紙登的有假?”玉華向他解釋道:“要看是誰辦的報紙,狗嘴裏長得出象牙?這是反動派的陰謀,迫我投降不成,又見我逃走,想用這個毒計來陷害我。只要我能離開虎口,我就不怕它,讓它去造謠吧。我是純潔的,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叫所有的好人看!”聽完這一解釋老包也安了心,他說:“我早想到小姐不是這類人,要不,也不會受這許多毒刑了。你放心,我已叫我老婆出去替你找躲藏地方。”
玉華口裏雖這樣解說了,心裏卻很感憂慮。這假自新書一發表,對組織、對同志會有什麼樣的影響呢?他們不明白她被捕後情形,也許一時會被矇騙。但她相信,黨是英明的、正確的,絕不會上反動派的當;只要我能找到黨,對黨交代清楚,黨會相信自己忠心耿耿的兒女,決不會去相信敵人!“對,”她想,“一定要設法找到黨!”
二
老包常常來找玉華談,他是本校最早加入革命互濟會的老會員之一,有一個時候就是玉華直接和他聯繫的,因此對他夫婦都很放心。她說:“老包,你也是革命陣營裏一員,你對革命的貢獻,革命不會忘記你。你在這樣危難的時候救了我,救了我的孩子,我和我的孩子也一生一世不會忘記你。俗語有句話說,送佛要上西天,你能不能再替我做點事?”老包道:“我是小人物,做不了大事,你叫我做的事,只要做得到,我一定做。”玉華於是交了一封信給他,請他到老魏家裏走一趟:“先看看,他那兒出了事沒有,如沒出事就對他說,我希望見他一面。”
老包接過那信,果然趁了個空,親自到老魏家去。老魏女人出來見他,從她的言談舉止還看不出有什麼事,老包說要見人,老魏女人答稱不在家,老包只好把信留下。
老魏這些日來沒出過什麼事,倒是小林從大林、玉華被捕後又離開魚行街,搬去和天保娘、慶孃的兩個孩子住在一起,他們都改名換姓,拼湊成一個家庭。
原來那天保娘被捕後,朱大同只追她天保的下落,她不說,也實在無可說的。不久,天保卻又被姓劉的叛徒從自己家裏那口古井裏搜出來。那天保從那次在混亂中逃脫,因雙腳被釘上鐵鐐,行動很不便,先後躲了幾個地方,都無法把鐵鐐打開,最後明知冒險,也只好回家,在那古井裏過着日藏夜出生活,算是把鐵鐐弄掉了。卻因火燒地到處有特務看守,不敢出來,後來被特務發現裏面有動靜,派人去坐捕,在一個晚上果然上了當,落了案。事實證明和天保娘沒關係,天保娘才被釋放,但她的家已被釘封,無處安身,被陳山女人收容了。
過不久,慶娘那兩個孩子,因爲日升等一批人已被朱大同祕密處決,慶娘已逃走,敵人覺得留下這兩個小孩也沒甚意思,也趕出第一監獄。那大狗帶着小狗,破破爛爛,流蕩回家,見家裏大門已被封閉,鄰居怕惹禍不敢收容,白天出去討點飯,或在垃圾堆上找點吃的,晚上就隨便在哪家門口過夜,有時口渴肚飢,小狗哭爸叫媽,非常可憐。天保娘無意中見到他們,傷心難過地抱着哭了半天,說:“孩子,爲什麼不早找我?”大狗哭着說:“你家也被封啦,叫我到哪兒找?”
這孩子從獄裏出來似乎懂事得多了。天保娘道:“走,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們的娘。”把他們帶到陳山女人家住了幾宿,怕陳山女人有困難,對她說:“你有困難,我瞭解,過幾日我帶他們另找活路。”老魏在新門邊的一個僻靜去處,替她們找了間房子,又給了一筆錢,說:“從此,你們都改名換姓,千萬不要談過去的事,留下的錢,做點小買賣過活。”天保娘利用這筆錢做些甜餜,自己和大狗提上街到工地上去叫賣,倒也能賺下一天三餐。那小林自從大林、玉華出事,匆匆離開魚行街,一時找不到地方躲藏,老魏便把他介紹到天保娘那兒住,改了姓名,變成天保孃的大兒子了。
那老魏接到玉華的信,匆匆趕來找小林商量。小林說:“這件事不小呀,你我都承擔不了,組織又一時找不到,沒人敢抓主意。在目前,報上登的,我們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老魏,我勸你暫時也躲一躲。”這樣老魏也躲開。當老包第二次再去時,老魏嫂就乾脆地給他一個:“在這兒,沒這個人!”
老包回覆了玉華,很是氣憤不平:“真太寡情無義!”玉華倒勸導他:“報上造了這樣的謠也難怪人家懷疑。”這時她離開大城的決心更大了。有天她和老包商量這事,老包卻不同意:“現在城裏追捕得正緊,你還不能動,暫時到我侄媳婦那兒去躲幾天再說。”
當她已能起身走動,老包聽說學校又要搜查了,才把她轉到侄媳婦家去。那侄媳是個寡婦,四十來歲,靠磨豆腐養豬過日。玉華剪去一頭秀髮,穿上緊身馬甲,換了身學生裝,倒像個男中學生。她在老包侄媳家又養了一星期,看看身體大體復原了,有天,老包又去探望她,她重新提起:“老包,從我搬到這兒來,我就一直在想,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拖累你,我已決心離開。”老包倒是憂心忡忡地說:“特務滿天飛,到處都在搜捕你,怎走得脫呀?”玉華道:“不走,我就會真的上了反動派的當,冒險也要走!”她說得堅決,老包見怎樣也勸阻不住,只好也同意了。
玉華於是又說:“我什麼都不再怕,不再牽掛了,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這孩子命苦,一出世就見不到爸爸媽媽。我相信他將來會成爲一個有用的人,萬一爸爸媽媽都犧牲了,他會報仇。我現在備有信一封留給你,等我走後,你就連信帶人送給我娘,她見到信會收養他……”說着,起了一陣母子難捨之情,心酸下淚,“也許我們將來還能見面,也許我們永遠見不到面了。如果我和孩子的爸都犧牲,而孩子又長大了,那時老包同志,你還健在,就請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要他不要忘記這仇恨,要報仇!要報仇!!”說罷掩面大哭。老包也泣不成聲。一會兒她又說:“我明早就走。”老包卻問:“要不要我送你一送?”玉華道:“你不方便,萬一我出事,反累了你。”老包還在那兒堅持:“我不親眼見你出城,我不放心。”
第二日,玉華打扮停當,穿起男學生服,戴了頂學生帽,挎着只包袱,果然是少年英俊。離開老包侄媳家,向新門城口大搖大擺地走去。那老包提心吊膽地遠遠跟着她。當她在城門邊受盤問時候,他就遠遠站着張望,忽見那守城兵拉住她進檢查棚,看來是要搜身,他忍不住連聲地叫起苦來。她那樣子怎禁得住解衣搜身?當時那玉華也很慌亂,當她被拉進檢查棚勒令解衣時,情急智生,把心一橫,把手伸進口袋,把全部現洋都拿出來,朝那士兵手裏只一塞:“老總抽菸。”那士兵見這許多白晃晃銀圓一時愣住,她卻乘機大搖大擺地從另一道門出去了。那老包直見她走出城門,才抹去一頭冷汗回家,卻不知道她用什麼方法混過這難關。
三天後,老包帶着他的女人抱着玉華兒子去扣進士第大門。陳媽出來開門,認得是刺州女中門房老包,問他有什麼事,老包道:“見有個鄉下婦女抱了一個初生嬰兒沿街叫賣,說她家窮,人多養不起,我見那孩子長得白皙端正,想起先生娘曾說要買個孩子養,我便把他抱了來,請先生娘過過目。”那陳媽憂心如焚地說:“先生娘爲了家庭出了這許多變故,前些日子又被搜過一次,心煩,已病了多時,大概不會再要什麼孩子了吧。”老包卻一味央求:“人已抱來,合不合也過一過目。”
陳媽把老包夫婦放了進去,進內室告知玉華娘。那玉華娘正心煩意亂,說:“我都快病死了,哪來這閒心?”陳媽正待出去回話,老包夫婦已直撞進內室,老包一努嘴,他女人就纏住陳媽:“陳媽,你來看看,這孩子長得多福相!”強拉出去看孩子。老包見房中無人才放膽地說:“這是蔡小姐剛養下的兒子,叫我送來,見有親筆信在此。我怕給您招來麻煩,故意這樣說。”說着,把信呈上。那玉華娘一邊看信,一邊淚不停流地哭着:“多虧你,老包。”老包道:“報上登的全是假,小姐已平安到她要去的地方。孩子留給你,對外就說是買來養的。我走啦。”玉華娘當即躍身下地,一剎那間什麼病也沒了,連疊聲地叫:“陳媽把那孩子帶進來我看。”陳媽果然把那孩子抱過來說:“要是先生娘身體不那麼壞,買下這孩子養養倒好。”玉華娘一見那孩子又是笑又是哭地說:“肥肥白白的多逗人愛呀,給我留下。老包,你等等,我給你把錢帶去。可要對那人說明,從此買絕,不能再有糾葛。”老包夫婦滿口稱是。
三
從那一夜起,黃洛夫和阿玉就在桐江上過着遊蕩、飄忽無定的生活。
他們白天把小艇泊在僻靜去處,有時在蘆葦叢中,有時在人跡罕到的地方,晚上纔敢出來。好在艇上還有些油鹽柴米,足夠他們幾天食用。
桐江一樣按時上潮落潮,就和時鐘一樣的標準。從江面上吹來的風,一樣是令人愉快。半夜升起的月亮,也還和過去一樣明亮,照在蘆葦叢中,照在那鱗光閃閃的江面上,充滿了無比動人的詩情畫意。可是,境遇變了,人在患難中。黃洛夫的情緒是比較的消沉,不是對革命失去信心,而是在思念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他和大林接觸過多時,他喜歡這個同志的堅定果斷,有時不免也有點近乎嚴厲!他和老六在一起工作過,他的熱情、負責,看事情都朝樂觀方面看:“死不了人!”也給他深刻印象。可是,他們現在又怎樣了呢?犧牲了嗎?被捕了嗎?
而阿玉也沉悶得多了,她不再是笑口常開,也不再把“褒歌”掛在脣上。她思念她那苦了一輩子的爺爺,也在懷念老六一家。她沒遇到過這樣的大風浪,當初她把事情看得單純些,走開了事。可是,現在,她是沒有親人,失去衣食的依靠,今後怎麼辦?自然,她也有單純的願望,還有個黃洛夫。
這個年輕人,從他們見面時起,就給她好印象,以後,他們在一起工作了,在無數個不眠的夜裏,共同的理想、戰鬥和兩顆青春跳躍的心,把他們連接得更緊了。但看見他那樣愁容不展,也有些擔憂。患難見真情,他會不會變心呢?因此,每當黃洛夫在和她討論今後怎麼辦時,她總是帶着試探口吻說:“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又是領導,我總是看你的。”又說,“過去我靠六叔、爺爺,現在我只有靠你了。”黃洛夫對她真情的表示卻是肯定的,他說:“我們的命運反正就是這樣——分不開!”這話給了她無限的慰藉,她想:“我們的事,看來也定了。”
他們在桐江上游蕩了兩天,有一個晚上,黃洛夫忽然被一個可怕的噩夢驚醒,他起身,渾身冷汗,阿玉聽見響聲也爬起來,問他有什麼事?黃洛夫心有餘悸地說:“我看見六叔,渾身血污,還有那玉蒜大嫂披頭散髮,在對我說:小黃呀小黃,你得替我報仇!”阿玉聽完話,內心悒悶,也說:“真巧,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爺爺被砍下個頭,掛在貞節坊上。”黃洛夫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在這兒待不下去啦。”阿玉問:“你想怎麼辦?”黃洛夫道:“走,離開這兒,一定要設法把馬叔找到。”阿玉點點頭:“我早也這樣想,就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馬叔。”黃洛夫笑道:“你忘記了,當初我怎樣找到馬叔的?”阿玉想起:“找靜姑去?”一會兒又搖搖頭,“靜姑也是通過六叔才找到馬叔的。”黃洛夫的心又冷了:“那,怎麼辦呀?”阿玉又說:“我們的糧也快斷了。”黃洛夫更是煩惱。阿玉卻說:“不用擔心,我冒死也要再到清源去一趟,打聽一下消息,弄點吃的來。”
第三天夜裏,趁了個月黑風高,阿玉把小艇泊在安全地方,帶上一隻空口袋,對黃洛夫說:“好好地看住艇,聽我在岸上拍掌,拍三下,就把艇靠上去接應。”早一晚上他們談定,黃洛夫沒有意見,這時卻有點放心不下了,萬一出了事,怎麼辦?拉住她只是不放,阿玉說:“放開,不會有什麼的。”黃洛夫更加激動,用力地把她摟進懷裏,眼淚只在眼中轉着。阿玉既感動又得意,心想:“你捨不得我,我又何嘗捨得你。”只把他推開:“你這樣死纏住我,我能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吃的喝的?真傻。”說着,她從艇沿悄悄地下水,又叮囑一聲:“千萬不要忘啦,三下掌聲。”她像條魚似的,伸展雙臂,輕巧而機警地向半里外的江岸游去。
阿玉上了岸把衣服絞乾,便從小路徑投清源村。從那一夜事發,村狗似乎受到驚嚇,一有風吹草動就狂吠不已。她小心地走着,專揀那平時沒人注意的小路。不久,到了勤治家,她相信這個人可靠,出了再大的事,即使天塌下來也絕不會出賣同志的。她機靈如同兔子一樣前後左右地觀察一番,覺得一切可以放心了,纔去敲門。剛敲過不久,就聽見屋裏有走動聲,再一會兒勤治就在門後問:“誰?”阿玉也低聲回答:“我,阿玉。”門開了,勤治用力地把她拉了進去:“你真膽大,這時還敢來!”阿玉卻說:“快斷糧啦,不來怎麼辦。”
她們兩人在竈間坐地,掩上門點了燈,勤治說:“看你這狼狽樣,一身都溼了。”阿玉道:“我是游水過來的。”勤治雙手拉住她問:“小黃現在哪兒?”阿玉一聽到黃洛夫名字就開口,像是得意,又像是要透露那重大的新聞:“和我在一起。”勤治大大地放了心:“無事就好哩。我一直在替你們擔心。老六也走脫了,就不知下落。那些壞蛋,撲了個空,又有一人被投下糞坑淹死,可真惱火,把那兩隻告密的狗,打了一頓,又留下人迫他們和蔡保長在三天內交人。今天是第三天,交不出人,蔡保長上區鄉團司令部請求寬限,那區鄉團司令部說這件事我們管不了,蔡保長自己回來,見再沒人來追也就算了……”阿玉問:“蔡保長也變壞?”勤治笑笑:“他叫作干係重大,不能不做個樣子,心還是向我們的。”又低低地說,“老六就是他放走的哪。”阿玉開心極了,笑得挺響亮。
勤治道:“就是那幾只狗難應付,老鬼還不敢怎樣,只是那跛三可真壞,盡出壞主意,和那幾個便衣勾搭在一起,在老六家賴着不肯走,一天討吃討喝的,還要打紅緞那小鬼主意,也常到蔡保長家瞎鬧。玉蒜問我怎麼辦,我說:暫時不要理他,看看再說。”阿玉又問:“我那爺爺呢?”勤治道:“我倒把這事忘啦,他還關在池塘特派員辦公室,據說捱了點打,要他交出你這個女共黨。你爺爺卻說:她是不是女共黨,我不知道,半年來行爲不正,已被我趕走。我現在是個孤老頭,擺渡吃飯,什麼也不管。”阿玉難過了一陣,她的脾氣就是這樣,過一陣也沒什麼了。
“你們還沒離開這兒?”阿玉道:“暫時做幾天水大王再說,看小黃怎麼個打算。”勤治關心道:“你們已經……”阿玉一陣面熱:“也沒有什麼,爺爺常說女大當嫁,小黃也確是個好人,我也有意。”又說了他們臨分手時那樣難捨的樣子。勤治表示欣慰:“將來正可成對患難夫妻。”她們又談了會兒別後的事,阿玉要告辭,勤治把米缸裏的米糧,還有些油鹽都給她裝上。送出門前又反覆叮囑着:“這兒千萬不能再來,附近江上也不好久住,那幾只狗什麼都幹得出的。”阿玉負起糧包,沿原路回江岸。
在黑暗中,她遠遠看去,江上還泊着那艘小艇,在水中搖晃。她輕輕拍了三下手掌,小艇便向岸上靠過來了,她把米袋遞上去,黃洛夫接着,她也只縱身一跳就上去。黃洛夫緊緊地把她抱住,直在那兒親她:“我急死啦。你回來,什麼都好。”阿玉卻說:“馬上開動,勤治說過附近江面也不能久待哩。”這時江水正在漲,滾滾江水向上流奔馳着。阿玉讓黃洛夫什麼地方都親過,頭髮、眼睛、嘴脣,然後說:“夠了吧?走!”安上雙槳順流而上。
黃洛夫在她身後坐着,仰頭望她,只見她那壯健的身影一前一後地擺動,槳聲咿呀作響。兩人不交一言,他只是愛惜地癡看着她,越看就越覺得她可愛,越捨不得她。當她離開的時間,他幾乎變成熱鍋上的螞蟻,同時卻也在想:“真是這樣,我們兩個的命運只能結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向她提,讓我們結合,讓我們成了真正的夫妻!”阿玉也是心事重重,不時回過頭來看他,對他笑笑,似乎也在說:你看,我多愉快,我多幸福,因爲有了你在我跟前!他們在洶涌的江面上奔馳着,到達渡口時,她把雙槳剎住,似想要讓船走慢一點,讓她再看看,看看這曾日夕和她相處多年的渡口,看看那成了灰燼的茅屋。但江水衝激得很厲害,那渡口也只一剎那便消失了。
三小時後,他們又停泊在另一個地方,準備過夜。阿玉照平時一樣,把臥具拋給他,自己也在安排休息地方,黃洛夫卻不安地轉來轉去,怎樣也不肯睡下。阿玉覺得奇怪,問他:“你怎麼啦,小黃?”黃洛夫只是不響,她過去和他並排坐下,問他是否病了,那黃洛夫忽然掉下淚來說:“阿玉,你這樣對我,我不知該怎樣說好,從我參加革命起,見過不少女人,你是第一個使我最難分難捨的。當你不在時候,我心裏苦極了,我怕再也見不到你,我怕一個人孤獨,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提起她那雙又粗又大的手親着,親着,阿玉也很激動。“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又在一起了,我不希望你再離開我,我們兩人永遠不離開……”說着,他又去親她的面,只見她眼裏滿含着淚水。“答應我,”黃洛夫像是用了全身氣力在說,“讓我們結合,讓我們做對正式夫妻!”他把頭埋在她懷裏。
從那晚起,他們就成爲正式夫婦了。
他們又遊蕩了幾天,也都在研究如何與組織取得聯繫,大不了再冒險回清源去。正在這時間,阿玉又對黃洛夫說:“又快斷糧啦。”黃洛夫很感恐慌:“怎麼辦?”阿玉沉思半晌說:“你真是個壞丈夫,什麼辦法也沒有,現在罰你一個人再在這兒待下,我去想辦法。”她提着那隻空口袋又要上岸,黃洛夫卻不放心,他說:“我和你一起去。”阿玉笑道:“你怕你老婆跑掉?”黃洛夫說:“你一個人去,我就是擔心!”阿玉也感到安慰,這洋學生確是真情地對待她啦。便說:“這個地方你可以放心,我不是去找別人,是去找靜姑。你不是說要找馬叔嗎?我找她看看有什麼辦法。”黃洛夫於是放了心:“行動務要小心。”
阿玉匆匆來到五龍庵,靜姑一見她面就急急忙忙把她拉過一邊:“你來得正好,把我急死了,那天來了個學生找馬叔,我沒得到通知,沒敢答應他,他急得直掉淚,一口咬定:你是靜姑,你一定知道馬叔,又說,我叫蔡玉華,是從牢裏剛剛逃出來的,不是個男的,是個女的,女扮男裝逃出虎口。當年那姓黃的來,就是我們送來的。我們沒見過面,你不認識我,馬叔認識我。一定要請你想辦法找馬叔,把我的事告訴他。我說,我真的不認識馬叔,她當時就是不走,並說,如果你不替我想辦法,敵人會再抓住我,把我送進牢裏,說得很真切,看來是真的。我只好把她留下。我到過清源,在路上聽說六叔和你都出了事,下落不明,又臨時折回。現在那個人還在這兒,她急我也急,就是不知該怎麼辦。”阿玉一聽也覺得難過:“我似乎聽小黃說過有這樣的人,就是沒見過。現在怎麼辦,我們的人都散哩,六叔不知下落,馬叔也找不到,我們也正要問你找馬叔聯繫哩。”
靜姑道:“這個人千萬不能再在我這兒待了,師父已問過幾次,尼姑庵長期住了個男的,不大成話,我又不便說她是女扮男裝的。這兩天來,這兒風聲也緊,到處都在傳林特派員被打狗隊打死哪。”阿玉大感意外:“打狗隊打死特派員?在哪一天?”靜姑說:“是昨天的事,聽說是打狗隊在狗爬嶺乾的,車打翻了,全車六七個人只活了一個。”阿玉非常得意,也很有信心:“反動派在清源打我們,我們就在狗爬嶺打它,好極了。”又說,“馬叔也一定在附近!”靜姑道:“我也這樣想,只是沒辦法找他。”阿玉說了他和黃洛夫兩人逃亡後的處境,靜姑道:“吃用的我給你想辦法,人你設法帶走,要不,我也待不下去。”阿玉沉思半晌說:“好,我先找她談談。”
她們在尼庵後一間又小又黑的房間裏找到玉華。那玉華焦急得瘦了,一個人在那黑房裏既不敢出來,又擔心老黃找不到,真不知道該怎樣打發日子,一見靜姑進來就着急地問:“馬叔找到了?”靜姑卻把阿玉介紹給她:“有人想見見你。”當下玉華表示歡迎道:“是馬叔派來的?”阿玉眼瞪瞪地看她,見她打扮得怪,男裝頭,袒開學生裝,白襯衫下脹鼓鼓地突出胸部,叫不男不女,只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出聲。只問:“你認得小黃嗎?”玉華道:“是黃洛夫?”阿玉點點頭。“是我們把他送出來的。”阿玉又問:“你們什麼時候送他來的?”玉華說出了那時日,阿玉和靜姑偷偷地交換下眼色,放了心:“我們也在找馬叔。小黃卻在不遠,要見他我帶你去。”
玉華對這位小姑娘的豪俠行爲表示無限感謝,緊緊握住她手:“你真好,小姑娘,解決了我的重大困難!”又對靜姑說:“也謝謝你,靜姑同志,給你帶來許多麻煩。”靜姑卻說:“你馬上就收拾,一會兒走。”說着,靜姑去替阿玉籌辦糧草,玉華卻把阿玉拉在身邊,並排地坐着,又興奮又難過:“別見我打扮得這樣怪,不這樣就瞞不過敵人耳目,全城都在鬧着要抓我,他們就只注意一個女的,卻不知道他們要抓的人卻扮成男裝逃走哩。小黃好嗎?他辦的《農民報》,我們每期都看,都散發,辦得真好,叫反動派滿城風雨。”
阿玉完全用成年人的口氣正正經經地說:“他很好,最近也成了家。”玉華更感興奮:“他結婚哪?和哪位姑娘?一個同志?是知識分子?”阿玉微笑着,心裏卻很得意:“是和一個同志,和他一起在《農民報》工作的同志,卻不是什麼洋學生,是個打魚的姑娘。”玉華問:“那她一定長得很漂亮,又能幹?黃洛夫在讀書時候,追求他的女同學可多哩,他就是一個也看不上……”阿玉只是笑,只是得意地笑:“那姑娘一點也不漂亮,倒是有點能幹,聽說她很喜歡小黃,小黃一見她也很中意,後來組織上就調他們在一起工作……”玉華點點頭:“他們就這樣互相愛着?”阿玉道:“是呀,他們就這樣你愛我、我愛你的愛起來,他們便去問六叔,六叔說沒意見,還要問問馬叔,可是馬叔還沒來,他們就出事哩……”玉華大吃一驚:“小黃出事?”阿玉道:“不過逃得及時,只有一點小損失……他們雙雙逃到江上,小黃說:我們現在是生和死都要在一起了,一個人只有一份力量,兩個人的力量加在一起就有三份力量,讓我們就結成生死夫妻吧。這樣,他們就結婚了……”剛說到這兒,靜姑推門進來說:“東西都辦齊了,要走馬上走。”玉華一站:“我們走!”阿玉卻指着她胸前:“這樣不像個男的!”玉華也笑了,她把緊身馬甲重又扣上。
她們回到泊船地方,三下掌聲黃洛夫就把小艇靠上來,一見玉華就過來拉手問原因。阿玉把米袋一放,接過竹篙說:“這兒不是說話地方,走!”匆匆把艇撐開。小艇晃晃蕩蕩地在江面上走,只聽得玉華在船篷內對黃洛夫說她的遭遇,說說又哭,抹乾眼淚又說,黃洛夫也自恨聲地在罵娘。當阿玉把船藏好,抹着汗進篷,黃洛夫就替玉華介紹:“阿玉。”玉華問阿玉:“那打魚姑娘就是你?”阿玉笑着,玉華用力把她摟進懷裏:“真沒想到,好同志,好姑娘!”
四
在狗爬嶺的確發生了一件震動整個南區的大事。打狗隊狙擊了林雄模的專車,把車打翻,全車的人幾乎都消滅了。
原來那林雄模向爲民鎮推進之後,經常地在池塘與爲民鎮之間跑,他恃自己有現代化交通工具,又有衛士保護,也輕敵,料在這個勢力範圍內,沒人敢動他。
這件事早給汪十五打聽得一清二楚。從陳麻子被活捉、潭頭鄉團全軍覆沒,十五也被解除職務全心全意地去搞他的運輸服務社。他當時給老黃遞了份情報,並說:此人爲潭頭事變禍首,此次推進爲民鎮看來也在部署陰謀活動,務請設法加以懲罰,以振革命正氣!
老黃接獲情報後就和三多、三福在青霞山商量起來。三多當時說:“我也聽說此人厲害,他就是代表周維國在這兒爲非作歹的。”三福卻心動手癢,他說:“我們打狗隊自從打了陳麻子威震南區,已有許久沒見動靜了,見有肥肉送上門不吃就失禮了。”兩人都主張動手。老黃分析當前形勢:革命形勢正在發展,各地組織有大發展,革命武裝士氣正旺,如果再打幾場漂漂亮亮的仗,形勢就會變得對革命更有利。何況這林雄模又是禍首,更當懲罰以振正氣,而震人心,便也同意了。當下就做了佈置。
計議已定,老黃便帶着三多等人下山,並派人去和汪十五聯繫。汪十五和大隊人馬在原白龍圩上見了面,他說:“我看那林雄模推進爲民鎮坐鎮,定有居心,他手下何中尉還公然收買四鄉地痞流氓,散佈謠言,說抓住共產黨有賞,告發共產黨有賞。我注意他辦事機關,經常見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進出。”老黃問:“以你看他在玩弄什麼陰謀?”汪十五道:“一時還沒鬧清,只見他在池塘、爲民鎮兩頭跑,很忙。又聽說從大城又調來一個叫吳啓超的新特派員。”老黃吃驚道:“吳啓超也來了?此人曾陷害過我們兩個負責同志。我們正要找他算這筆賬哩。”又問,“那姓吳的也來爲民鎮?”汪十五道:“好久以前曾來過一次,最近就只見林雄模一個,我想那姓吳的還會來。”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老黃切齒道:“如能把這兩個反動頭子都消滅,那就謝天謝地了!”當時大計已定,打狗隊並在白龍圩內設下新總部。
原來在爲民鎮與池塘之間,有個叫狗爬嶺的,約五六百尺高,公路車把這道嶺一向視作畏途,但距離爲民鎮和池塘都不遠,恰在兩者中間,沒發生過截車搶劫事件。南區鄉團成立後,許爲民又派了一班人住在嶺上,更見安全了。這兒的地勢老黃因爲經常來往,相當地熟,從清源到下下木,如不經過爲民鎮、潭頭這條大路,就必須從狗爬嶺繞小路走。他和大家研究了伏擊林雄模地點,認爲只有狗爬嶺適合。但狗爬嶺有許爲民的鄉團隊駐防,又該如何解決?老黃詳細地向十五查明瞭那鄉團隊人員火力的配備和聯絡信號後,決定:“把這班人也吃掉!”幾個人反覆地研究過,又去走過兩次,大體把作戰計劃定了,只等時機到來。
那許德笙雖然對林雄模委託的任務,還有點拿不下主意,但“拿人錢財,爲人消災”,二次在爲民鎮見面時,就對林雄模拋出不少機密。當時他對林雄模說:“要治許天雄光靠打靠殺不行,靠一紙公文也不行,要抓住他的要害;打中他的要害,不怕他不低頭。”林雄模問:“什麼是許天雄的要害?”許德笙四顧左右,林雄模明白他的意思,叫隨從人員走開,只留下何中尉幫做記錄:“你放心說,都是心腹,傳不出去。”許德笙於是才說:“許天雄靠打劫起家,人人皆說他的老窩是上下木,其實都錯了,他的老窩不在上下木,而是在禾市。”林雄模對這話很感吃驚:“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許德笙得意地笑了笑:“這件事就是許爲民這老狐狸、萬歪這老妖精也還矇在鼓裏。特派員聽說過沒有,許天雄有三個兒女,大女許大姑,隨身不離,此人在山野長大,從小和許天雄在一起,沾染了山野習氣,平時走馬打槍可稱是個女中豪傑,可惜沾上大煙,淫蕩過度,把身體弄壞了。”林雄模點頭道:“我已略有所聞。”許德笙又道:“大姑下面有兄弟兩個,許天雄從小就把他們送出上下木,給他們受教育,聽說現在都已大學畢業,成家立業。但從不回家,也沒人見過他們,只是隔了一年半載,許天雄親自祕密去走一趟。大兒子改名爲何文義,在禾市開間叫‘世界’的南洋莊,專做出入口生意。二兒子改名爲何文洪,開了間‘大同錢莊’。其實都是掩人耳目,許天雄打劫所得的金銀外鈔,還有貴重物品,都不放在上下木,通過刺禾公路運到禾市,交他兩個兒子出手,多年來全未被發覺,大頭雖是親信,知道得也不多。如果說大姑和她老子有矛盾也在這上頭,她是不大讚成的。此人立意要做山大王到底,許天雄卻多次想洗手不幹,到禾市隱名埋姓過隱居生活,他所積的錢財也夠他養活一輩子了,聽說兩父女曾爲這事爭吵過……”
林雄模道:“他既有意,我們也有心,一拉他不就可以過來?”許德笙道:“問題就在這兒。要叫他歸編拉出上下木他不肯,叫他留下和許爲民合作,合不來,許大姑又不是個容易應付的人。”林雄模道:“照你說來,我們的計劃是走不通啦?”許德笙這才獻策道:“所以我說要扼住許天雄的要害,叫他不能不低頭,輕而易舉有效的辦法,只有先從禾市下手,扣住他那兩個寶貝兒子,封住他們的財產,再來和許天雄談判,到那時不容他不低頭。”
這意見大受林雄模賞識,他說:“許先生,你真有見地,事成之後,我可要重重賞你。”許德笙道:“這一方毒藥,我輕易不出的。現在我冒了生命危險說了,請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透露,免得我身家難保!”林雄模滿口答應:“我一定替你保守祕密,放心。其實中國也有句老話,叫作無毒不丈夫,你也正是丈夫哩。”說着哈哈大笑。
林雄模叫何中尉從速整理:“通知司機,我馬上回城。”一時,司機衛兵班接到命令紛做準備,特派員專車上了油,衛士都全副披掛停當,專等啓程。卻因何中尉整理記錄要花一些時間,耽擱了。
汪十五在鎮上,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連忙走報打狗隊總部。不久,那狗爬嶺上,從嶺下就來了一隊人,有挑擔的,有砍樵的,有賣小吃的,結伴而來。那嶺上果是設有檢查哨,哨棚內挑出面三角旗,上寫“南區鄉團特務大隊檢查哨”,有兩個鄉團丁佩着槍在哨所前守衛,有四五個人坐在哨棚內閒聊。這檢查哨平時沒抓到一個壞人,專做那些敲詐、勒索鄉人的事。有人到爲民鎮趕圩,經過這兒,檢查哨就借檢查爲名,見有雞三隻扣下一隻,見有豬肉兩斤就留下一斤,還假惺惺地說聲:“老鄉,手頭不便,下次來一起付了!”見有孤單年輕婦女經過,就利用檢查爲名,動手動足,諸般侮辱調戲,因此,大家恨它,也都無奈它何。
那挑擔上嶺的人一共有二十多,挑着擔子,從嶺下蜿蜒地爬上狗爬嶺,被放哨守衛的看見了,對檢查棚內努努嘴,大家知道又有買賣送上門,都做了準備。因此這隊人一上了嶺,哨兵就喝聲:“檢查!”大家都停下,爲首的是一個黑麪大漢,他挑了擔甜麥粥,不慌不忙把擔子停在哨所前,一邊用汗巾揩面,一邊說:“老總,喝碗甜麥粥吧,解渴防飢。”說着,拿起碗動手就盛,笑容滿面地一人奉送一碗。第二個上來的,是個肉販。第三個上來的又是個挑禮品擔的,擔上放了好些鮮魚肉、燒酒之類,都貼上描金紅紙條。以後陸續上來的又是一些樵夫,挑着柴擔。大家都停下,等候檢查。
那鄉團丁一見這許多東西,樂得嘴都合不攏。他們一邊喝着甜麥粥,一邊就動手來拿東西,一個在肉擔上,提起一掛肉,說:“這肉倒新鮮呀,老子正缺下酒菜,喂,賣肉的,下次來一起付賬!”提起就走,但那賣肉漢子卻苦苦哀求:“老總,這不叫我血本無歸!”在搶奪那掛肉,其他鄉團丁卻圍住禮品擔,有拿酒,有拿魚肉的,那挑禮品擔的也在哀求:“這是主人叫送的,見有禮單在,你拿走了,叫我怎樣交代?”也在那兒糾纏不清。那些砍柴的卻上前來勸解,一時兵對兵,將對將都糾纏住了。
只見那賣甜麥粥的從腰上拔出匣子槍來喊了聲:“不要動!”說時遲那時快,二十來條大漢一齊動起手來,有的從身上拔出手槍,有的提着尖刀,有的從柴擔裏把長槍、輕機也拔出來,團團把哨所圍住;那黑漢又大聲喧叫:“大家聽着,我們是共產黨打狗隊,特來爲民除害,專殺那些與共產黨爲敵的壞人。你們如肯繳槍,不殺;誰敢抵抗就殺誰!”當時那一班鄉團丁,一聽是打狗隊,手足都軟了,哪個敢抵抗,個個都乖乖地把槍繳了。黑漢得手又說:“對不起,暫時要委屈你們一下。”一擺手,那些鄉團丁又都被剝下衣服捆綁起來,嘴裏都塞了破布條,拖進哨所內去。
這兒打狗隊正在清掃戰場,從嶺下林特派員的專車已風馳電掣地開了上來,兩旁踏板上站着四個武裝衛士,一式匣子炮,槍上彈,手扣機。在司機座邊坐着林雄模,一身戎裝,後座是何中尉,提着一隻大皮包。威風凜凜地沿公路迴旋而上。當他們將近檢查哨,只見哨上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大路正中卻堆滿柴擔,擋住去路,司機罵了聲娘,把車停下,大叫:“檢查哨,檢查哨,媽的,怎麼把這些東西堆在大路上,妨礙交通!”沒人理會,那四個衛士只好親自下車來清除障礙。
正在這時,左側高地上一陣輕機聲響,衛士早已被打翻兩個,四面槍聲跟着也打響了,都是朝着汽車打,又翻了兩個。林雄模叫聲:“上當!”司機連忙開動快掣,沒命地奔向前去,一時衝過障礙物沿着下嶺大路前進,槍聲卻打得更加猛烈了,盡追着汽車打,一聲:“殺!”打狗隊也從掩護體內衝出,追打着。那專車只顧逃命,也不顧山高嶺峻,道路崎嶇,下得嶺來,卻又撞進一條幹枯小河。一時來了個大翻筋斗,四輪朝天,發出熊熊火焰,當時離池塘只有兩裏地。
當狗爬嶺槍聲打響,王連和許爲民的鄉團連忙從爲民鎮、池塘分批出動,從池塘來的一路,趕到小河邊,只見特派員專車正在燃燒中,趕快搶救,司機撞傷了,林特派員被拋出車外,一身血污,中了三槍,何中尉死抱住那隻大皮包,已是昏迷不醒。連忙叫人擡進池塘,一面急報保安司令部。王連那路人馬,趕上狗爬嶺,檢查哨前一片血跡,那四個衛士僵臥在地,武器失了,身上的軍衣符號也被剝掉,檢查哨上高掛打狗隊告示一道,稱:“國民黨反動派林雄模,爲非作歹,與民爲敵,特予懲處,以儆效尤。”一地是紅、綠傳單。他們進檢查哨內一看,那些鄉團丁都被捆倒在地,口裏用破布條塞着,打狗隊卻不見一人。王連長帶着那些被解救出來的鄉團丁,徑奔池塘。見林雄模、何中尉只有一絲遊氣,忙叫:“趕快送醫院搶救。”
保安司令部這時也忙成一團,朱大同、吳啓超都趕到醫院去看林雄模。那林雄模已傷重流血過多,說不出話來,只指了指那隻大皮包,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一定要按我寫的做……”便閉目斷氣。朱大同打開皮包一看,裏面完整地保存了林雄模和許德笙的談話記錄,並附有他的處理意見。他對吳啓超道:“此事重大,我們見司令去!”
周維國聽說打狗隊又把林雄模宰了,恨得直磨牙,暴跳叫嚷:“我不把他們徹底消滅,就不是鐵血將軍!”朱大同乘機建議道:“林少校因公殉職極爲可佩,但打狗隊猖獗,非加鎮壓,不足以申正氣。我主張多派軍士駐防爲民鎮,加強王連實力,另派吳啓超前往主持林少校未竟大業。”周維國當即把吳啓超叫過來說:“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機會,你辦事不力,一共走脫了兩名共黨重要人物,這次交給你的任務如果再有差錯……”他冷笑着,“吳啓超,別怪我鐵面無情,那時只好把你的頭帶來見我!”吳啓超急得一身冷汗,連聲說:“我一定按照鈞座意旨好好地幹,如大事不成,就一死以報黨國!”周維國把手一揮:“再給他帶一排人去!”
那吳啓超正式到池塘來就任“南區鄉團司令部特派員”職務,一來就大宴其客,並親自去拜訪七太。他說:“吳某這次奉派南區,決心與南區共存亡。在林特派員任內,他有許多建樹,最後爲南區福利,把性命也犧牲了。不過,我知道他沒與許司令、許參謀長搞好關係,雙方有些不快的事。這次我來,萬望七太從中幫忙。”七太笑道:“你比林特派員聰明,一來就來拜廟,算把神拜對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心直口快,誰對我好,我對誰好,誰對我壞,我對誰也壞。吳特派員,有事儘管找我,我擔當得起!”他又去拜望萬歪,對他說:“萬祕書長,我這次來是破釜沉舟,林特派員的未竟大志要由我來承擔,你可不能見外。”萬歪也道:“林特派員與小弟也是生死之交,他未竟大志也有我一份。吳特派員有事儘管吩咐,願效犬馬之勞!”又說:“許德笙爲人貪圖小利,要做大事小錢不可不花,資本落足了,自然水到渠成。”吳啓超又去拜訪許添才,可說上下左右禮節都周到了。
五
老黃一直在白龍圩坐鎮,聽說狗爬嶺三多、三福已得手才離開。他在山上和打狗隊會合,聽完彙報,向同志們祝賀,卻又對三多說:“這次得手,打痛了周維國,此人少年得志,自命不凡,決不肯罷休。大家切不可存驕傲僥倖的心。你們上山,好好總結一下,我要到老六那兒去,《農民報》許久沒見出版,怕那兒有事?”三多道:“老黃同志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叫幾個同志和你同走一趟。”老黃笑道:“那兒不比下下木,人多反而礙事,自衛武器我早帶上了。”說着,就分手。
老黃繞路直奔清源,走了二十來里路,不知不覺間已入夜。時局不靖,又加上狗爬嶺出了這件大事,許多村莊入夜都關門閉戶,行人絕跡。不久,老黃走進清源,小心地繞到老六家。大門虛掩着,他輕輕推門進去,低低叫聲:“老六。”沒人答應,又叫聲:“六嫂。”也沒人答應,心內疑惑,悄步進內,突見廂房內一個跛子閃了出來,跟着又是幾個敞開胸脯的大漢,他心知有異,返身就走。那跛子叫聲:“捉住他!”跟蹤而出。老黃暗暗叫聲:“糟,老六家出事哩!”拽開大步,直朝龍眼林走,那跛子不捨,糾同那幾個便衣也緊追不捨。
老黃通過龍眼林,那幾只狗也跟進龍眼林,他出了龍眼林沿清源緊鄰一個小村叫丙村的方向逃,那幾只狗也緊緊地在後面追趕。那跛足的蹓了條腿行動不便,遠遠掉在後頭,卻直叫嚷:“抓共產黨,不要讓他跑掉!”老黃一味地在跑,那些狗一味地在追,老黃想:原野寬曠,目標突出,容易被發覺,甩不掉這尾巴,不如就進丙村,繞它幾個圈子,甩掉這尾巴再說。想着想着就衝進村。這村他從沒來過,預料只有三五十戶,找地方突出去不難。狗兒在狂吠,追捕的人,緊追不捨。他進村,他們也進村,他一直在東奔西竄,最後見有條小巷,一時心急,來不及考慮,直跑了進去。一走到巷尾才叫苦,原是條死巷,有進無出,而追捕腳步緊急。
正在計窮時,只見有座紅磚瓦房,大門半掩,漏出一線燈光。他一時心急,閃身入內,輕輕掩上門,把門閂閂上,閃身在陰暗處。進門處有一道屏風,兩道門,從門邊可以看到裏面有一天井,過了天井就是堂屋。這時在堂屋內,小四方桌上擺着一盞油燈,燈光亮處擺有大菜壇一隻,一大碗鹽,簸箕內有半箕曬過的芥菜,看來正有人在這兒醃酸菜。看堂屋中的擺設是個中等僑眷家,就不知道是什麼人,不敢進去打擾。他也只想暫時避一避,一會兒再出去。一會兒從側門走出一個年輕婦女,蹲在地上在乾菜上撒鹽,又用手揉着揉着。他默默地觀察她,看來似甚面熟,可是一時想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見過。
這時門外有人匆匆走過,都在問:“見到沒有?”“明明見他逃進來的,怎的不見?這是條死巷,插翼也難飛!”對,就是她!老黃想起來,當他從禾市來,有個單身僑婦要求結伴,就是她——宣娘。那宣娘見門外狗吠得緊,想起大門未閂,自言自語地說:“又是誰家要出事啦,真煩!”放下手中活計,提起油燈要來上門。老黃見屋內沒人,又想要是她真的出來要躲也沒地方躲,決心自動出去。他輕輕地咳了一聲,故意說:“宣娘,你這兒真難找。”
那宣娘一聽見陌生人聲音止住步,問聲是誰?老黃大搖大擺地跨進門檻,一面笑容:“你不記得我了吧?”那宣娘用燈光把他一照,認出就是那好人事的石匠,立即表示歡迎道:“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呀?”熱情地請坐,又要倒茶,老黃掏出小菸斗來抽,說:“一年多啦,還沒忘記。從那次我們在檢查站分手後……”一聽到檢查站,那宣娘就面紅如火,低垂個頭,暗自罵那賊中央軍。“我一直在東奔西跑找活幹,曾到過你們村幾次,都沒機會來,今天到鄰村討工資來的,心想:這次可不能再不去探望探望了。這樣就順道來看你。”
門外狗吠聲不止,宣娘說:“我去把門閂上。”老黃道:“我剛剛已順手閂上了。外頭好不安寧呀,又聽說來了幾個匪。”宣娘一聽見匪字很是驚慌:“有匪?待我把石閘也上上。”那大門原來還有石閘,三根粗木柱,兩豎一橫,一上就固若鐵門了。宣娘回到堂屋,老黃問:“你先生有信回來?”宣娘道:“家信倒月月有,你沒吃過夜吧?現住在哪兒?”老黃道:“現在爲民鎮一財主家幹活,我坐一會兒就走。”那宣娘看看天色,說聲:“天都黑了,從這兒到爲民鎮還有幾十裏,又是這樣年景,怎能行?就在我家權住一宿,明天再走。”
這話正合老黃心意,見她家無男人,倒有點遲疑。宣娘卻說:“我們家沒男人,卻有婆婆,沒關係。婆婆有病,在內屋,待我去叫。”說着就起身入內,一會兒出來,扶着一個五十多歲老太婆。老黃一見面就叫聲:“伯母,不合在這時打擾。”宣娘從旁也說:“阿婆,上次我告訴你從禾市回來一路就虧這位先生照顧。”
那老婆婆一聽是這樣的好人,就千多謝萬多謝地謝開了:“你這位好人事的先生,媳婦一回來就對我說。這年景,男子漢出門還怕麻煩,何況一個單身婦女,沒有你沿途照料,她真不知該怎麼辦。一回來,我就說,難得人家那樣見義勇爲,該設法去謝過他纔是。就不知先生在哪兒發財。”老黃道:“我一直也想來拜望拜望,就是活多,分不開身。”老婆婆忙吩咐媳婦道:“好好地招待先生。”又對老黃說,“有現成客房,就在這兒過一宿。”宣娘自去打理老黃食宿,老婆婆卻陪着老黃在堂屋坐地。
老黃問:“阿婆已抱了孫兒哪?”只見那老婆婆堆出滿面笑容:“你先生,猜得正準,從去年宣娘去禾市陪她男人過了個把月,回來就有喜哩,就在上兩月養出來,是個肥肥白白的小子,我對她說孩子是在禾市懷的,就叫禾生吧。這小禾生長得可像他爸,他爸聽到也非常高興,每次來信都問到他。”說着又嘆氣:“這年景真苦煞人,到處是匪亂,中央軍來了也沒辦法,那許爲民在南區算是強人了,也沒他辦法,叫打得慘,狗爬嶺現又出了大事,早些時清源也鬧出事。”
後面這句話很引老黃注意,他忙問:“清源也鬧匪?”老婆婆不安地說道:“鬧什麼匪?鬧的是中央軍!說是有人去告發共產黨,中央軍來了個吳特派員,帶了好多兵,要抓那蔡老六,還有辦學的一位蔡老師。鬧了成夜,老六和蔡老師都沒抓到,卻把那擺渡的艄公抓去,連草房也放火燒了。現在沒人擺渡,連過個江也困難。”老黃稍稍地安下心,卻焦慮老六、黃洛夫、阿玉等一班人的下落。
不久,宣娘把飯菜還有一錫壺燒酒端出來,說:“鄉下沒什麼好吃的,蒸一碟臘肉,炒幾個雞蛋。”老黃實在餓了,也不客氣,拿到就吃,老婆婆又叫她媳婦:“把禾生抱出來,叫先生看看。”那宣娘面紅地說:“阿婆,你對先生說啦?”老婆婆道:“又不是外人!”那孩子果然長得肥白,也不怕生,一見老黃還笑哩,老黃逗他玩一會兒,也說:“真快,一年不見就添丁啦。”一家人對這客人都高興,老黃也就安心住下。
第二天清早,老黃趁人沒注意起個大早告辭,他想:老六、黃洛夫情況不明,先退回下下木再作商量。昨天吃了那陣驚嚇,趕路也特別小心,不久,上得青霞山。到了潭頭背,正在猶豫間:看不看汪十五去?那林雄模被打後有什麼動靜?忽見前面松林內有人影閃動,他連忙拔出手槍,閃過一邊,仔細偵察,但見二男一女,都作農民打扮,背了只小包袱,躲在樹叢下,也正在商量什麼。
他細一傾聽,聲音很熟,再探身一望,原來卻是黃洛夫、阿玉。他高興極了,拽開大步直奔過去,叫聲:“同志,我已等你們許久了!”那對男女先是吃了一驚,而後見是老黃,也都不要命似的奔上來。阿玉揮起拳頭直打他:“馬叔,你開的好玩笑!”黃洛夫幾乎要把他從地上擡起。玉華卻忍不住一陣悲傷,嗚嗚咽咽地在哭,黃洛夫回身對她說:“玉華同志,你也過來。”那玉華還是哭得十分傷心,老黃安慰她道:“你和大林同志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們慢慢說。”又對大家說,“這兒也不宜久留,我們走吧!”四人當時結伴向下下木進發。
原來那黃洛夫、蔡玉華、阿玉在船上商量了一個晚上,玉華說:“狗爬嶺既有我們的打狗隊在活動,老黃同志一定也在不遠,我們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他!”黃洛夫也說:“水大王不能再當了,我知道青霞山有我們的人,只要上得山就一定能找到他們。”他問阿玉:“你同意我們去找馬叔嗎?”阿玉卻開了個玩笑:“俗語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上哪,我能不跟?”說得大家都笑了。黃洛夫又問:“這條小艇怎麼辦?”阿玉道:“我有辦法。”
當晚,他們把什麼都收拾停當,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先把艇駛到一個僻靜去處,阿玉叫玉華、黃洛夫都上岸,然後搬了一些大石頭放在船底,放了閘讓艇沉下。黃洛夫道:“這次,我們真是破釜沉舟了!”阿玉內心忽而涌出一陣悲傷:“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乘着它在江上游蕩?”黃洛夫卻道:“將來革命成功,叫組織還你一艘大火船。”說的阿玉、玉華都笑了。
他們一行三人,帶着隨身行李、乾糧,向青霞山進發。這條路黃洛夫是走過的,因此一點不覺困難。飢餐渴飲,不知不覺就走到潭頭背那片松林。黃洛夫認得當初陳聰叛變,順娘就是帶着他從村裏逃到這兒躲藏,他對大家說了這件事,大家都衷心地在讚揚順娘英勇、忠貞。黃洛夫卻說:“這村上,現在還有我們的同志,我想下去找找他,只要能找到他,一定能打聽到馬叔的下落。”阿玉滿口贊成,玉華卻憂慮地問:“村裏現在情況你都明白?”正在猶豫間,老黃叫了聲:“同志,我已等你們許久了!”拽開大步奔向他們來……
老黃等一行人迤邐來到下下木,這三個新同志,當時就受到極爲熱烈的歡迎。老黃對玉華說道:“你暫時休息幾天,等組織研究你的問題後,再分配工作。”又對黃洛夫和阿玉說:“《農民報》不能停,必須馬上籌備復刊!”
看來下下木一切都沒多大改變,只是在狗爬嶺事件發生後第二天,許大姑派許果擡了頭肥豬、兩壇酒,向三多表示祝賀。老黃道:“看來許天雄完全摸清我們的底細了。”三多道:“我也是這樣想,收下不好,不收也不好,和三福一商量決定收下,分給同志們去哪。”
六
那跛三在丙村走失了老黃後,大感沮喪,第二天就利用機會來敲詐這丙村保長,說他窩藏共黨。那丙村保長也不是個老實的,他指着跛三鼻尖說:“臭三,我們附近幾村都認識你,到來這兒耍賴,我們哪一家哪一戶窩藏共黨,你指出來看看?”跛三說不出,卻指使那幾個便衣一口咬定:“我們幾個人親眼看見那共產黨從老六家逃進你村。說來奇怪,一進來卻又不見,不是你們窩藏是誰窩藏?把人交出來沒你的干係,要不,我給特派員打報告,怕中央軍不來洗村!”
這件事當時就在村內鬧開了。宣娘聽見這消息,也很緊張,心想那石匠原來就是被追上村來的共產黨。她怕婆婆年紀大,糊塗,口溜,連忙去打招呼:“那位先生在我們家過夜,只有你我婆媳兩人知道。”她把跛三和保長鬍鬧的話全說了。那老婆婆悶了半天才說:“媳婦你自小心就是,我不會對人亂說的。共產黨不共產黨我不管,那先生是個好人,對我家有恩情,他有困難我不幫他,幫誰?想去年你從禾市回來,那些強盜中央軍怎樣在檢查棚對你的,差點沒給污了清白身子。”宣娘一聽就很安心,她們不說,沒人知道,也只好成了無頭公案。
只是那跛三的騷擾,招幾個村的人恨:“中央軍一來,現在雞犬都升了天,一個偷雞盜狗的跛三,也把我們村鬧得亂糟糟。”都想給他點厲害看。玉蒜找勤治商量,她說:“眼見老黃是來過,沒出事,真是老天保佑。現在人人恨跛三和那老鬼,你說該怎麼辦?”勤治問:“蔡保長沒個主意?”玉蒜道:“他叫我找人商量商量看。”
勤治這個人平時沉默寡言,遇事卻有膽識、魄力,她想了一會兒,就出了個主意:“那跛三想利用這件事敲詐人,我們也就將計就計,嚇他一下。狗爬嶺不是連特派員也被咱打狗隊打死啦?我們就叫人四處去散佈,說打狗隊曾到咱村偵察跛三等一批人的罪行,眼見不久就要動手了!”玉蒜對這計謀也十分讚賞,笑道:“這一傳可不把他們嚇壞啦!”勤治道:“正要給這些地痞流氓來個屁滾尿流!”
不出兩日,四周各村果然就傳出許多流言,有的說打狗隊曾到清源村。有的說:“他們已把跛三的罪行記錄在案,不久又要有好戲看哩!”而在村頭村尾竟然又出現墨寫的大標語:“跛三你這狗肏的,當心!”這些事情一傳到跛三和老鬼耳邊,果然十分驚慌,跛三對老鬼說:“共產黨打狗隊厲害,林特派員、何中尉在狗爬嶺還叫打得喪去狗命,我跛三也只有一顆腦袋,老王八,你這家我不敢住了。”又對那幾個便衣說:“我吃羊肉沒到口,倒惹了一身羊臊氣,打狗隊要來和我算賬,我只好不再奉陪!”那幾個便衣更加恐慌,大家商量過之後,都說:“當時吳特派員也沒交代我們要住這樣久,你走我們也走!”都紛紛溜了。只剩下那老鬼。當時他想:“他們都溜了,讓我一人做替死鬼?不幹!”一時樹倒猢猻散,都躲開了。
那老鬼憑他身上有幾分血錢,在外面鬼混多日,見沒個動靜,心壯了些,一天,喝得有六七成,偷偷地溜回家,見紅緞在堂屋內溫習舊書。這孩子現已失學,非常想念蔡老師,見老鬼害了這許多好人,又引進這樣一羣地痞流氓,不但討吃討喝,還揹着人拉她進房要剝她的衣裳,被她叫開了才放手,恨之入骨,一見老鬼進來就罵:“老王八!”老鬼卻還厚着麪皮在她旁邊坐着,紅緞把書本一合走進房去,順手砰地把房門關上,只聽得玉蒜在竈間叫着:“紅緞,紅緞!”老鬼心想:“玉蒜在家。”悄悄地移往竈間。
玉蒜果然在竈間忙着下米切菜,正揹着竈間門,並不知道有人進門,更想不到是老鬼。那老鬼乘着有幾分酒意,又見老六已不在家,見這媳婦現在長得又肥又白,可不比當年瘦竹竿,一時起了邪念:“女人都是水性楊花,現在又沒了男人……”便悄悄上前,出其不意一把將她摟住:“玉蒜,我們不是有那段恩情嗎?現在老六又不在家,也不會回來了,就跟我算啦……”
那玉蒜突然受到這襲擊很是吃驚,不知道要出什麼事。回頭一看卻是老鬼,新仇舊恨一齊涌起,大聲喝罵:“老王八,你不想活了!”用力掙扎,那老鬼只是死纏不放,苦苦哀求:“跟了我吧,好人……”她見掙扎無效,一時怒起,揮動手中菜刀迎頭只是一刀,只見那老鬼慘叫一聲,鮮血直冒,仆倒在地。當紅緞聞聲趕來,只見玉蒜手執菜刀,滿身血污,像是很擔憂害怕。紅緞卻大爲讚揚,拍着手說:“娘,你殺得對!我找勤治嬸去。”玉蒜經她一提也有了主意:“對,你去找勤治過來商量,千萬不要對外人說。”紅緞道:“我纔不這樣傻!”匆匆地走了。
玉蒜把大門閂上,只留下一面側門,默默地坐在竈間門檻上,支頤凝思,她多想念老六呀,要是他在就不會發生這件事。她並不後悔,她有時打一打她家那條脫毛老狗還多少手下留情,而對這老王八她是沒一點憐惜之情,只有怨恨,特別是他做了那罪大惡極的壞事以後。可到底是個農村婦女,沒見過這樣場面,有點心慌呀!
不久,紅緞帶着勤治從側門進來,看了那老鬼屍體,又聽玉蒜將前後經過一五一十說過,勤治便說:“這反革命罪有應得,你殺了他正是替革命立功,不用怕,來,我幫你處理!”她們三個人立即把所有門戶都閉上,找出條舊麻袋把老鬼裝住,捆綁成一團。正在上綁時,紅緞突然叫道:“且慢!”勤治笑問:“你還有什麼打算?”紅緞忙着到處找木板,她終於在竈間找出一塊小木板,鑽了孔,穿着麻繩,然後在那板上用墨筆端端正正地寫着“反革命者殺”!下面又工工整整署上個“打狗大隊”。
大家都覺得奇怪,玉蒜問:“你幹什麼來?”紅緞倒是輕輕鬆鬆地回答:“在那反革命分子頭上掛上這塊牌牌不正好?”勤治連聲稱好:“紅姑娘真能幹!”玉蒜也兀自喜歡:“這樣,我們不也都成了打狗隊啦。”紅緞把拳頭一舉:“我們就是打狗隊!”
入夜以後,玉蒜換去血衣,洗滌竈間的血跡,便和勤治悄悄地從後門把老鬼屍體擡出,由紅緞打前哨,徑奔桐江岸。她們到了岸邊,揀個水深流急地方,又綁上塊大石頭,才把那屍體投下。做得乾淨利落,沒一點痕跡。回家後,勤治分手,玉蒜和紅緞閂上門上牀休息,兩母女爲這件事興奮得直談到雞叫。
幾天後,那老鬼屍體隨江水衝向下流,大石掉了,漂了上來,被船家發覺,一時又傳開:打狗大隊把那出賣鄉里、兒子的老王八宰了,投屍入海,見有打狗隊拴在老鬼頸上的木牌爲證。那跛三一聽說老鬼已被打狗隊宰了,長長地伸出舌頭,連稱:“好彩,走快一步,不然也要進水晶宮哩。”更是魂不附體,怎敢再在清源一帶出現。
消息一傳到老六耳邊,他就想:“打狗隊也到咱們村了,預料那邊也沒什麼事。”便想回家看看。
原來老六當晚逃出清源,徑投東岱鄉張器家。他摸黑走了三十多里路程,好在常來路熟沒走錯。到東岱時已經五更天了,他去敲張器家門,剛好張器沒去值夜班,就把他藏在自己家柴房閣樓上。他在那兒躲了幾天,白天上去,晚上下來。後來聽說無事連白天也不躲了,就近主持當地的工作。
當他聽說清源來過打狗隊,宰了老鬼,跛三等一班人早已聞風逃走,便對張器說要回去走走。張器卻說:“我們這兒現在也少不了你。”老六答應去看看再來。當晚他披星戴月地趕回家,悄悄地去敲家後門,玉蒜出來開門,一見老六,就熱淚縱橫地訴說別後苦情。紅緞更是興奮,直摟住他的頸子,坐在他懷裏不肯下來。當老六聽說到有關清源打狗隊的故事,更是笑彎了腰,笑聲直達戶外。他說:“你們幹得對!只有像這樣果敢堅決纔像個革命者!”又對紅緞說:“孩子,你想做一個真正的打狗隊員?好,我答應你,等馬叔來,我就對他說,把你送到打狗大隊去鍛鍊!”從此,老六就在清源潛伏着,只是無法和組織取得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