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十一章


  開赴章縣的隊伍悄悄地開拔了,據說走了一日一夜,實際上週維國唱的是空城計,爲了顯示他兵力充足,來了個武裝遊行,有些隊伍從東門開出,又從南門進,一進一出,三幾千人也就變成幾倍人數。老百姓怕拉夫,不敢出門,只聽見人馬嘶騰,調動頻繁,不知虛實,一傳開就是去了三幾萬人,實際去了多少,來了多少,也沒人知道。

  林雄模去了一趟池塘回來,蒐集不少材料,向周維國做第一手的報告說:情況混亂,“亂民”四出騷擾,許爲民損失慘重。南區各鄉一向都看許爲民,他一垮,各鄉觀望的更多,鄉團看來難辦。關於許天雄股匪,他有個估計:說他與共黨勾結,未免言之過早,共黨地下組織活躍卻是事實,“亂民”騷擾恐與此有關,他們間關係如何,尚待查明。“派兵進駐爲民鎮之舉,許爲民已有請求,”他說,“從長遠打算,有此需要。許爲民面臨困境,威信大損,如不及時予以支持,許爲民一垮,南區局勢就更難收拾,務請鈞座定奪。”

  那周維國一得到報告,內心甚是不安,當即召見高等幕僚議論,他說:“許爲民處境困難,自在意中,支持是勢在必行。可是我們兵力空虛,自顧不暇,如何是好?”參謀長卻說:“看來許天雄壓勢兇猛,說僅爲報私仇有部分根據,但他的行動來得不簡單,看來還是帶有政治性的。打金塗,活捉蘇成秀,是給南區鄉團來個下馬威;攻打爲民鎮,是想搞垮許爲民,和共黨在告人民書中所說的是一致的。‘亂民’四出騷擾,看來也和共黨煽動有關。到底是共黨利用了許天雄,還是許天雄的行動有意和共黨配合,值得研究。”

  林雄模卻持不同見解:“許天雄在爲民鎮不類土共平常所爲,主要在於擄掠財物。因此,我判定他不全是政治性的。”參謀長把那告人民書朝他面前一扔:“你得細細斟酌,共黨反拉夫是個幌子,反對組織鄉團隊倒是真正的目的。”雙方因之有了小小的爭論。最後周維國問參謀長:“你對林少校建議派兵進駐爲民鎮有什麼意見?”參謀長道:“我剛剛發表的,就是要爲派不派兵找根據。如果我的說法不錯,兵一定要派,至於有無兵派問題,我也想過,可以從特務營裏抽個連去。”

  朱大同一聽就大吃一驚:“參座,我手頭只有這點實力了,再抽,我只好唱空城計。”參謀長道:“我們現在要唱的就是空城計,派去爲民鎮的兵名爲一連,實際是一個排,不過是虛張聲勢,做個象徵罷了,目的在對許爲民支持,不是去清剿什麼許天雄。”周維國點頭表示同意:“這樣看來,你和林少校見解是一致了。”參謀長道:“也有不同。”周維國於是便對林雄模說:“隊伍現在是決定派,名爲一個連,實是一個排。至於許天雄股與共黨關係如何,土共活動、實力又如何,全交你去研究。”林雄模請示道:“我也下去嗎?”周維國明確表示道:“立即下去!就在池塘設下你的特派員辦公室,必要時就向爲民鎮推進!”林雄模說了聲:“是!”起身立正,恭恭敬敬地接受任命。

  周維國把大家瞟了一眼,問:“還有別的事?”朱大同起身請示:“鑑於本州地界共黨猖獗,最近公開發表宣言,糾衆鬧事,還出版一種報紙,煽惑民心,影響極壞……”說着從卷宗內拿出幾份用油金紙印刷、套色的《農民報》分給大家。“因共黨宣傳惑衆,人心惶惶,都以爲共軍就要攻打刺州,對我極爲不利。”周維國把那份《農民報》仔細地翻閱一番,大爲吃驚:“又爆冷門了!”卻故作鎮定地問:“從哪兒得來的?”朱大同頗爲得意道:“剛剛收到,聽說四鄉都張貼、散發開啦。”參謀長接過仔細翻閱一遍:“印得不壞,也很有煽動性,看來共黨不是在削弱,而是在加強。”朱大同道:“所以我說情況嚴重。”

  周維國問:“道理不用再說了,你打算怎樣辦?”朱大同道:“要來個鎮壓,振振正氣!”周維國不喜歡他平時那股囉唆勁:“說短些、具體些。”朱大同難得有此機會,還想表現表現,嚕裏囉唆地說:“我們已許久沒殺人,本地百姓刁蠻,共黨以爲我軟弱可欺……”參謀長聽了也感到不耐煩:“師長叫你說短些、具體些。”朱大同原想發表長篇議論,給這一說,只好把話縮成一句了:“我的意思是最近殺他一批。”周維國點點頭:“有必要。名單呢?”朱大同又從卷宗裏拿出一份名單,雙手呈上:“一共是十一名,其中有宋日升、陳天保等重要頭子。”周維國看看,交給軍法處長:“你有什麼意見?”那軍法處長道:“共黨既然膽敢向我進攻,我們也應來個相應反擊。”周維國糾正道:“應叫鎮壓。”朱大同道:“對,來個鎮壓!”

  周維國低聲和參謀長交談幾句,參謀長點頭,周維國忽又面向朱大同:“朱科長,你說了半天,把一件重要事情忘了交代。”朱大同起立恭聽。“德昌案件如何?”朱大同面紅耳赤地回答:“卑職正在勠力偵察。”周維國不滿道:“我看你最近花在女人身上的時間精力都太多了,德昌未落案,又走掉一個黃洛夫、一個宋日升女人……”朱大同想解釋:“那黃洛夫是由吳啓超……”周維國把手一擺:“我不問誰具體負責,你是特務科長,是藍衣大隊副大隊長,你有責任!”那朱大同急得冷汗直流,一直站着不動。“坐下!”周維國最後說了他的決定:“我同意把這十一人最近處決,以振正氣,漏網分子也不能放鬆,正因爲軍情緊急,才更要加緊。”說着,起身就走。

  會後,朱大同到處找人解釋,參謀長卻說:“老朱,我看你和吳啓超的雙簧不必再唱了,你們都是聰明人,共產黨也絕不是笨蛋,那姓黃的走得那樣從容,看來老吳的戲法早穿了底!還是老的一套辦法好,堅決地殺!”


  當爲民鎮在一片混亂、潭頭鄉人心惶惶時,老黃帶着黃洛夫、順娘卻不分日夜地在工作。他們花了三天時間,把全刺州地區第一份地下黨公開報《農民報》創刊號出版了。

  這祕密報社社址,雖然狹窄簡陋,在老黃看起來卻是再漂亮沒有了,黃洛夫也很滿意,至於順娘卻說:“還不夠好。”當初在尋找這樣一個地址,是很費老黃一番思索的,地方雖不一定要大,但要機密,易於疏散,易於掩護,而順孃家那堆破爛的小閣樓,就正符合這條件。他把黃洛夫帶來,並把組織意圖告訴順娘時,她就滿口答應,並且連夜進行佈置。

  當老黃帶着黃洛夫去看他們報社時,那閣樓已不再是滿地埃塵、鼠糞、蛛網、油煙,而是一間整潔、明亮的小房間。順娘很費一番心機來打扮它,先把破爛清除了,四周油污發黑的牆壁,糊上白報紙,窗擦得光亮透明,近窗口安上一隻小四方桌,對窗地方又用門板安上一張牀。老黃一走上閣樓就滿口稱讚:“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這更漂亮地方了!”黃洛夫也很滿意,他站在窗口,對着窗外桃園,遙望青霞山那青蒼雄偉的山景也大爲讚賞。順娘卻說:“看看缺什麼,再想辦法。”

  學校一直在停課,陳聰藉口無事可幹,回家去。老黃把學校用的鋼板、鋼筆、蠟紙、油墨、紙張都搬到“報社”去,幾個人關上閣樓門,就工作起來。老黃不是個文化人,也沒辦過報,但他知道人民的要求、黨的政策又是什麼,該對什麼人宣傳,宣傳些什麼。他親自擬定報紙的方針大計,並把第一期內容規定好了,纔對黃洛夫說:“我說你寫。”

  他們就這樣,老黃說一段,黃洛夫寫一段,寫完了全篇,再回頭來逐段、逐句地推敲。稿件定了,版面設計由黃洛夫提出方案,老黃做了決定。但當第一張蠟紙刻出以後,老黃卻又不滿意,他說:“小兄弟,你忘了對象,我們的報叫《農民報》,對象是農民,農民認字不多,因此內容不但要通俗,字體也要寫得端正,你寫的美術字雖然好看,就是叫人看不懂。”又說,“反動派政權在手,有錢有勢,要印什麼有什麼。我們是在地下,沒錢沒勢,要出這樣一份報紙可不容易。因此,每一個字要寫得清楚,每一份報要印得清楚,讓每個人拿上手都看得懂。”

  這是他們第一次合作,在合作中,兩個人不是沒有意見衝突,黃洛夫開頭有些自負,論寫文章他高明,論油印刊物,他有經驗。既然是組織把辦報的事交給他,爲什麼這個不懂得寫文章、辦報的老黃同志,意見又那麼的多呢?有好幾次,他心裏就是不高興,表示泄氣。但老黃對他也很耐心,很能瞭解他的心情;不急於批評他,傷他的自尊心,只是耐心地反覆地對他進行教育。有時,當他們把一篇文章的內容規定了,叫黃洛夫寫,寫完了,讀出來聽聽,再一討論,問題不少,要重寫過,寫完以後再讀就不同得多了。這樣經過幾次,黃洛夫慢慢地也心服了,他想:“這老黃同志,不簡單。”

  當他們發生分歧,有不同意見時,順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她平時坐在一邊,聽他們爭論,不大發言,但當相持不下時,她卻又不放棄說話的機會,她說的話有分寸,有見解,從實際出發,往往有很大說服力,因此大部分意見都被接受了。這又使得黃洛夫不得不改變對順孃的看法,他覺得這個纖細、羸弱的女同志,也是光芒閃爍的,和阿玉不同,卻更有吸引力。

  順娘並不比老黃、黃洛夫清閒,她跑上跑下,爲他們準備吃的喝的,在他們討論時候參加意見,在黃洛夫坐下刻字時,看他怎樣刻的,到了印刷時候,聽老黃說:“再過一兩期就要歸你負責。”她就細心地在研究、觀察,對黃洛夫提出許多技術上的問題。她聰明、細緻,肯動腦筋,一聽就能理會,一看就會照做,而且不會不懂充懂,不懂就問。

  當她看見黃洛夫能用一張蠟紙印出兩千份報紙,自己在試印時,卻不上三二十份就把蠟紙印壞了,就反覆地請教黃洛夫,一次兩次,不厭其詳地問,一直到她能掌握了才罷休。不久,有新問題出來了,又提出請教。因此對黃洛夫又產生了另一印象,她很巧,很有學習向上精神。有次黃洛夫開玩笑說:“不出三個月,我就要失業了!”順娘卻說:“組織上叫我學,我學不會就是對不起革命!”

  在工作中,黃洛夫不僅體會到集體負責力量大,而且也受到許多教育,他雖不是什麼“大知識分子”,但對勞動人民有一種傳統、因襲的不正確看法,認爲幹文化工作就得由像他這樣的人來幹,而事實恰恰證明,像這個當過紅軍、當過馬路工人的領導同志,不但知識豐富,才能也更出衆。而這個只讀過二年私塾、鄉里鄉氣的順娘,就比他在學校裏所接觸的受過很好教育的女同學,更聰明更有才華。相反的,倒覺得自己粗糙、漂浮、幼稚、淺薄。他很同意老黃的一句話:“不是什麼作風問題,而是思想!看你有沒羣衆觀點,能不能處處爲黨的利益、爲廣大人民的利益着想!個人在集體中有作用,但僅僅是個小螺絲釘的作用。”

  第一張《農民報》出版了,通過順孃的手,包紮分配,發了出去,羣衆在談論,反動派在驚慌失措。當黃洛夫聽說在爲民鎮出現了這份報紙,有人偷偷地張貼在那市場上,看的人很多,他也特地上鎮去看看,果然人頭攢動,議論紛紛,他激動極了。“幾日幾夜的辛勤沒有白費,”他想,“這樣一份出自他們三個人手的、八開張的小油印報竟有這樣大的吸引力,真想不到!”從此,也更覺得自己要好好學習,踏踏實實地工作。


  陳聰回家去了四五天,匆匆趕回來,也帶來一個消息:“中央軍大隊人馬要開到爲民鎮駐紮了!”老黃當時十分吃驚,忙問:“消息從哪兒來的?”陳聰手舞足蹈地說:“是我親眼看見的,聽說來了一連人。”老黃又問:“人馬都已到齊?”陳聰道:“鎮上正張燈結綵、敲鑼打鼓歡迎他們哩。”說着,又匆匆趕上洋灰樓去報信。

  老黃找到順娘:“周維國派隊伍駐在鎮上,來意不善,你去走一趟,看看。”順娘打上腰兜,披上頭巾,手挽一隻小竹籃,裝作上鎮買東西模樣上鎮去。一進牌樓,果見牌樓上紮起松葉,貼着“歡迎中央大軍清匪剿共”,還有好些紅綠標語。走過牌樓,又見很多逃到城裏、池塘、四鄉的商家也紛紛搬回來,服務社的人正忙着,大家都爭着搶僱挑夫,有些店鋪也在重整門面,還有幾家已開張營業。當她走過原來商會和鄉團大隊部,門口也換上新招牌,叫作“刺州保安司令部特務連連本部”,守衛的都換上“北兵”。騎樓下還擺着兩挺重機槍。再進市場去,從四鄉挑運來的蔬菜、肉類擺滿街。許多日來銷聲匿跡的許添才鄉團,也出現了,只是沒有以前那樣飛揚跋扈。看來市容慢慢在恢復。

  順娘給老黃、黃洛夫切了半斤肉,一些蔥蒜之類配料,重又回潭頭,正在向老黃彙報情況,沈淵也扶着布傘進來。一見面就說:“這一仗把許爲民打得夠慘,卻也給南區帶來不少麻煩。”他說,周維國派兵駐爲民鎮,又派了一個少校軍官在池塘設下特派員辦公室。老黃問:“池塘也駐了兵?”沈淵道:“不多,一個衛士班。”老黃問:“這次周維國派兵進駐南區是他自己決定,還是許爲民去請的?”沈淵道:“聽說是許爲民去請的,犒賞費出的不少,每人五塊大洋,只是許添纔不大願意。這叫狗急跳牆,許爲民在南區已到了窮途末路。”談了半個多時辰,就上洋灰樓去。老黃對黃洛夫、順娘說:“形勢在變,要加強警惕。”黃洛夫問:“我們報社要轉移嗎?”老黃笑道:“看看再說,不必過分慌張。”

  那周維國幾乎是把軍隊和特派員同時派下的,帶領這個特務連的叫王連長,他一來就佔據鄉團大隊部當自己連本部。林雄模原要在公館內設特派員辦公室,許爲民卻推搪着說:“我家人丁衆多,外人進進出出,於婦女不便。”叫許二另找房子,就在街上徵用了一所西式房子住下。許添才自在爲民鎮宰豬殺羊犒賞王連長等一班人,許爲民也在公館內宴請林特派員。

  許天雄在上下木聽說中央軍王連進駐爲民鎮,又聽說許添才口口聲聲說:中央軍是來幫助他們剿匪的,大爲不安。又召集了大頭、大姑來商議應付對策。許大頭說:“許爲民來這一手倒也相當厲害,大哥,我看我們得做另一步打算,萬一擋不住就得有個退路。”許大姑卻冷笑道:“人家還沒動手,我們倒先亂了手足,別說中央軍來的是一連人,一團人來也不在話下,只是我們實力還不大,要擴充一下來和許爲民對抗,”她又重提,“和下下木和了怎樣?那兒有現成的人槍,可爲我用。”

  許大頭不同意,他說:“大姑,你想的也太天真,現在許三多在下下木扛大旗,大哥和他有殺兄之仇,和三多女人有殺夫之仇,他見我們現在危急,肯來和我們言和?同時,我又聽說……”他低低地附在許天雄耳邊說了聲:“我聽說那下下木常有一些形跡可疑的人進出。”許天雄不安地問:“到底是些什麼樣人?”許大頭道:“我想不是許爲民那邊來的,就是老共。”許天雄道:“必須打聽清楚,免得來個措手不及!”許大姑道:“這件事可交給我做,和的事還請爸爸考慮。”議論了半日,卻沒個決策,只是內外都加強戒備。


  那林雄模帶了兩名助手、幾個衛兵在池塘安下據點後,就賣力地經營起來。此人年輕、精力飽滿,沉着、好靜而心地陰毒,在藍衣大隊中是個比較踏實精幹的人才。他一到池塘,不上幾天工夫,對許爲民上下人員都打通了,他不擺架子,不以中央大員自居,不論有事無事照例上公館去向司令問安、請示。手面闊綽,在特派員辦公室酒宴不斷,因此很是熱鬧,反而把許公館冷落了。他到任不久就看上萬歪,心想:“此人雖腐朽,不學無術,但是地頭蛇,知道內情不少,爲什麼不利用他一下?”因此又勠力地拉攏,每見面必恭恭敬敬地叫聲“萬祕書長”,自稱下輩。

  那萬歪雖不學無術,卻也雄心勃勃,上得這山望那山,好容易爬上這個地位,當了名地方上官員,又想攀上中央關係,將來好青雲直上,對這周維國手下紅人,中央命官,自有另一番看法,也要拉攏他,只怕對方看不起,卻不怕附炎奉承,現在對方有意,正可乘機投靠。

  雙方都有所求,水到渠成,一拍即合。萬歪常藉故到特派員辦公室去喝酒,林雄模也熱情款待,在吃喝之間,不免談論些是非。林雄模有意打聽,萬歪則作爲賣身投靠資本,兩人自是投機。萬歪談有關許家內幕,也談當地情況,都極詳盡中肯,給林雄模幫助不少。

  他說:“許添纔是個大膿包,除嫖賭吃喝什麼都不懂,許爲民有意培植他做繼承,只是爛泥巴扶不上牆。七太在許公館雖是個實力派,老頭言聽計從,就是個人打算多,死命抓權抓錢,樹敵太多,各方面對她都沒好感,只是怕她。老頭在一天,她得寵一天,還可以勉強混,只要一失寵,或老頭歸天,不出三天就要被打進冷宮。她聰明能幹,不是看不到這個,這時利用她年輕,有幾分美色,死命地抓錢,也是給今後找退路。其實像她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有點個人打算也難怪,從十八歲進門,今年三十二三,連屁也沒屙出一個,將來老頭一翹辮子她靠誰?”在說到南區情況時,萬歪又說:“我想許天雄招兵買馬打家劫舍,也還是爲個錢字,他就靠這個起家。許添才和他過不去,種下禍根,一口咬定他和土共有關,老頭附和,私人意氣多,我也不便多說,其實土共哪看得起他?在南區有共黨是事實,實力有多大?難說,人人只見那明的,暗的就看不到。其實暗的比明的難防,看來各鄉都有他們的人。”

  林雄模問:“在你們鄉也有這種暗的?”萬歪笑道:“看來有個人很值得懷疑。”接着,就說出了個沈淵:“此人原是個華僑,在國外多年,因爲鬧事,有共產嫌疑,被僑居國政府抓去坐過牢,說是相當厲害。現在是個癆病鬼,在家鄉養病已有多年。”林雄模問:“家境怎樣?”萬歪搖了搖頭:“不好,靠他堂叔救濟度日。那堂叔叫沈常青,是個華僑資本家,也回國多年,現住在潭頭養老。”林雄模又問:“此人過去既是活動分子,回國後自然也不會規規矩矩養病,沒有活動嗎?”萬歪道:“有什麼活動不大清楚,我料他不敢,許司令爲人特派員是知道的,誰在他管下想鬧事,別想活哩。”林雄模又問:“和他來往的人多嗎?有哪些人經常來往?”萬歪道:“不大清楚,我想總有。”林雄模又問:“平時有什麼言論?”萬歪道:“此人過去是偏激分子,唯恐天下不亂,自從被抓坐牢就變得膽小怕事,平時讀讀醫書,話也不大說。”

  情況講得很多,林雄模也都牢記在心。

  這林雄模閒來無事,常常便裝簡從地在池塘走走街,串串門,到鄉郊散散步,態度和藹,對人親切。也常在街上小茶館坐坐,聽聽茶客們的閒話。

  他更多的是到沈淵家附近去走動,名之爲欣賞鄉間景色,實在是想辦法和沈淵碰頭認識。沈淵家居村角,一幢小平房,全家只有老母、妻子和一個從小買來養的兒子,屋前搭有葡萄架,他平時在葡萄架下一盅清茶、一張竹靠椅,清閒度日,偶有親朋到訪,也都在這兒接談。林雄模瞭解這種情況,就故意去碰他,這樣經過幾次,先是林雄模主動向他打招呼,而後,就不客氣地走進葡萄棚,沈淵爲禮節上需要,請他坐坐喝茶,他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下和他攀談。

  林雄模第一次和沈淵接觸時,就露出特派員身份,他說:“鄉居無聊,難得找到一兩個可以談談的人。”又說,“對先生久仰了,能夠萍水相逢,不勝榮幸之至。”對這個不速之客的突然到訪,沈淵開始很有幾分惶惑,他本既不過分熱情,也不去得罪人的宗旨,做了一般的應付,希望把他打發了事。可是客人卻來得很勤,他說:“我乾的是份可有可無的差事,平時在機關也還得看看公事,劃劃行,在這兒除了吃飯、睡覺就無所事事了。”他真是牢騷滿腹。

  沈淵又見他爲人斯文,態度謙恭,談吐也不俗,就有幾分好感。不但次次有清茶招待,話也談得多了。但他也有一條,絕不上“特派員辦公室”回訪,以示在他們間還有一段距離。你不去,他就來,林雄模是夠謙虛了,有一次他甚至說:“沈先生,你的學問文章在本鄉算是少見的,爲什麼甘於清淡家居,也該出去做一番事業。”沈淵面青氣喘乾咳着:“特派員過獎了,我這個只剩半條命的人還能做什麼,只是等死罷了!”林雄模對他的身體也確關心:“病情不算重吧?”沈淵道:“據大夫說只剩半邊肺了。”林雄模道:“爲什麼不到醫院看看?”沈淵苦笑着:“西醫說無大希望,我也不相信他。我自己在研究醫學,自己的病自己明白,找點草藥吃吃,有時反而見效。”林雄模因此表示無限惋惜:“一個天才給病痛白白地糟蹋了,可惜,可惜。”

  從醫學問題,他們又談到時局,林雄模以謙恭語氣請教道:“方今天下大亂,民不安生,先生有什麼救世良策以獻黨國?”在談到這個問題上,沈淵倒有幾分警惕,他苦笑着說:“特派員問我這個問題,簡直是對牛彈琴,找錯門哪。我現在重病在身,已成井底之蛙,天地只有那麼一點,見識也只有那一點,哪裏談得上對時局的認識!”林雄模卻又故意問:“聽說沈先生一向對國家大事關心,不能沒有見解。”沈淵有幾分緊張,卻故表鎮定地回說:“當年年輕不懂事,喜歡胡鬧,現在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還談這個!”說着說着,也就把話題岔開。

  看來交往慢慢深了,林雄模對沈淵母親、女人又是謙恭殷勤,伯母長伯母短,嫂子長嫂子短,他母親、老婆對這個特派員也都有了好印象。他母親老見人家來串門,不見沈淵去回訪,頗有意見,她說:“不大不小人家也是個特派員,老見人家登門,又不見你去回拜,別叫人說不懂禮貌。”沈淵卻說:“你們不懂,少囉唆。”而林雄模對這事卻不以爲意,他說:“沈兄還是多在家裏休息休息好。”

  在日常交往期中,林雄模的確沒看見什麼人,正如萬歪所說的,沈淵身體很壞,只在家裏休養休養,沒有什麼活動,沒有什麼交際應酬,說話也十分謹慎,很難套出什麼來。可是,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樣前去“登門拜訪”,剛剛遇到沈淵在送客,他在未被察覺時返身就走,卻暗暗對他的助手何寄萍中尉示意:看那客人從哪個方向回去。

  那何中尉一直跟住那客人,一直到他離開池塘鄉界爲止。回來報告說:“看來是朝爲民鎮方向走。”林雄模點點頭不表示什麼,卻暗自在想:“聽萬歪說,他有親戚住在潭頭,該不會是這個人?”不久,何中尉又給他報告:“那個人又來了。”林雄模問:“見在沈淵家?”何中尉點頭稱是。

  那林雄模起身就走,他又去“拜訪”了。可是葡萄架下沒人,大門緊閉着,他故意在外問:“沈先生在家嗎?”隔了好一會兒,沈淵纔出來,一樣熱情招待,卻沒見那人出來,他坐了快一小時,只好又告辭,內心卻是疑惑,問何中尉:“你真的看見那個人到沈淵家來?”何中尉道:“我親自看見他進門去的。”林雄模自言自語道:“爲什麼不見出來呢?”何中尉道:“怕是從後門走哪,他家後門也有條通路。”林雄模在備忘錄上加上這樣的新內容:“在沈淵家出現一可疑人物,行動神祕,來歷不明,可注意。”

  萬歪又來喝酒吹牛了,當他有幾成酒意後,林雄模便問:“萬老,聽說在爲民鎮住有沈淵的親戚。”萬歪沉思有頃,說:“沒見說有。”又問,“是個什麼樣人?”林雄模道:“三十多年紀,面上有幾顆白麻子。”萬歪恍然大悟,點頭稱道:“有這個人,但不住在爲民鎮,住潭頭。”林雄模故意問:“就是你說的那個沈常青?”萬歪搖搖頭:“此人叫陳聰,不是沈家人,在潭頭小學教書的。”林雄模問:“小學情況你知道嗎?”萬歪道:“沒去過,情況不明,聽說辦得不錯。”林雄模又暗暗地記住這些話。

  有次,他聽說那陳聰又來了,正和沈淵在葡萄架下座談,便匆匆趕了去。這次去得突然,那陳聰走避不及,沈淵又沒替他介紹的意思,便故意問:“這位是……”沈淵有幾分慌張,卻還笑着:“我忘記替你們介紹,這位是陳聰,潭頭小學校長;這位是林特派員。”

  陳聰一聽說是特派員,表示特別謙恭:“久仰,久仰。”林雄模也恭維他幾句:“聽說潭頭小學辦得很有成績,沈老先生關心鄉梓福利,斥資興學可敬,陳校長專心致志教育事業,爲下一代造棟材,可賀。”那陳聰一被戴上高帽子,滿懷高興:“小弟不才,學校沒辦好,人人在說潭頭小學辦得好,我卻感到慚愧惶惑,辦得很不好。”林雄模道:“小弟在出任軍職前,也曾從事過教育事業。”陳聰謙恭有加,連稱:“老前輩,老前輩。”林雄模又說:“人在軍中心在教育,直至現在尚未忘情,教育生活比軍旅生活雖較清淡刻苦,卻有意思得多了。”陳聰乘機搭上:“特派員有便請來指教。”林雄模道:“一定登門拜訪。”說着,陳聰起身告辭,林雄模也覺得收穫不少。


  爲民鎮在許添才與王連長之間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原因是雙方爭奪權益而起。林雄模被迫趕着去處理。

  當他的專車開進鎮時,許添才的鄉團和王連長的特務連,雙方都在武裝警戒。許添才的鄉團散佈在市鎮兩頭,都槍上膛刀出鞘,準備隨時開火;特務連則以連本部爲中心,也在大街上武裝戒備,重機槍已被擡到街中,對着大街兩頭,也準備隨時開火。已經恢復了的市容,由於雙方駐軍鬧矛盾,又亂起來,店鋪關門閉戶,生意停止,也有人在搬家,謠言很多,都說許添才和王連長快打起來了。鄉團隊散佈着說:“去了個許天雄,又來個王連長,這日子我們還能過?”王連的人也說:“治安是我們維持的,好的盡是你的,連骨頭也不叫啃一塊,哪有這便宜的!”商人都搖頭叫苦:“從此爲民鎮不好住,也不好做買賣了。”

  林雄模帶上他的助手何中尉,四個佩匣子炮的衛隊,直開到連本部。王連長迎接着說:“特派員,你來得正好,你親自看看,這些蠻子是這樣來歡迎我們中央軍的。”林雄模卻說:“有話慢慢說,先把重機撤了!”他進了連本部坐定又問:“爲什麼會鬧到這地步?”王連長說:“對方無理取鬧,不給點厲害看,我就無法在這兒執行任務。”接着,就說了那事件經過。

  原來王連看見鄉團隊以維持地方爲名,每月都向當地居民徵收治安捐,油水頗大。王連長說:從特務連進駐爲民鎮後,治安責任已轉到特務連手中,這治安捐該歸特務連收,此其一。王連士兵見鄉團丁到賭場都有特別收入,也想要“保護費”,賭場說:我們只能付一次,不能付兩次該交給誰,你們雙方去商量,拒不另繳。特務連士兵便進場賭,賭贏了,拿着就走,賭輸卻不認賬,鬧了不少糾紛。特務連士兵又上妓院去嫖,妓院問他們要錢,特務連士兵說:“你們是靠我們吃飯的,玩次把女人也要錢?”不肯照付,糾紛鬧開,就把二龜公抓上連本部吊打,又糾衆搗毀“香巢”,把嫖客都打走了。

  有人走報許添才,許添纔對王連長佔了他的大隊部早已心懷不滿,又接連鬧了這許多事,哪能容忍?便派武裝去保護,並叫人去要回被捕吊打的人。王連長說:“這小子靠我們保護過日,竟恩將仇報!”人不許保出,入夜就宣佈戒嚴,又放出空氣要禁賭禁娼。在這時特務連士兵與鄉團丁之間接連也發生了多次鬥毆事件。特務連抓了鄉團丁吊打;鄉團丁也抓了特務連士兵吊打,以示報復。因而矛盾白熱化,雙方把武裝擺出來,形成對峙局面。

  林雄模聽了這許多,當時就不滿地說:“當初朱大同把你們派來是怎樣說的?要錢也得看時間地點,我們初來乍到,立足未定,怎可以和他們鬧?”他命令把所有扣押的人釋放,立即解嚴,恢復原狀。接着又去拜會許添才。

  那許添才自從見鎮上出了那麼多事,也很不安,他對王連得寸進尺,插手爲民鎮事務,雖然不滿、憎恨,不能不“兵來將擋”,卻又相當害怕。自知實力已不如前,把老虎請進門了,要趕走,也不是那麼容易,如果對方真是蠻幹到底,他實在也沒辦法。不這樣擋一擋,威信就更差,幾乎無法立足,也很納悶。正在感到左右爲難時,報說特務連人員和武裝已撤退,又聽說特派員親自來訪,也很高興,當即親自出迎,並和他手拉手地進門,邊走邊說:“特派員,你一來我們就有救啦,一切你都親眼看到,是非也一定清楚。”林雄模笑着說:“真相我已明白,雙方都有不是,都有責任。不過,一千個不是,一萬個不是,到底也是自己人呀,兄弟還會吵鬧,何況是兩支隊伍,說個清楚也就無事。”坐定之後,又說:“我這次來,不站在哪一方,目的是調解。當前大勢,雙方都有困難,因此要精誠團結,共同對外。我們自己人尚不能精誠合作,何能一致對外?我已命令王連長把武裝、人員撤走,你的鄉團也不該再在那兒找事生非。”

  許添才樂得做個空頭人情,便也下了命令:“把人馬撤回大隊部,等候特派員處理。”但他又說:“發生這不幸事件,都因爲一些小事情引起的,本鎮一切稅收歷來……”林雄模笑道:“我明白,參謀長,你們的給養全由地方自籌,一切照舊。”許添才非常滿意:“我本來也這樣說嘛。”“不過,”林雄模又加上一句,“中國有句老話:有飯大家吃,本鎮油水不少,吃肉也得留幾根骨頭、幾滴湯水讓大家都嚐嚐,你說對不對?王連長也有困難,兄弟們的生活不是過得太好,治安任務又重,我建議你們來個君子協定,只要雙方都過得去,以後就不會有什麼了。”

  許添纔對這個“不過”卻表示爲難了,他說:“本鎮稅收一向有限,我還要維持這個大隊。”林雄模道:“也是事實,可是你也要叫特務連弟兄心服。我建議你原來的收入可不必動,再來個附加捐怎樣?”許添才一時還拿不定主意,那林雄模已起身,一手拉住他:“你再想想,暫時不忙決定。走,今天是我做的東道,大家吃一頓飯,有事和王連長當面說說也就沒什麼哩。”那許添才見他熱情謙遜,不便推卻,也只好同意了。

  當天林雄模辦完了這件大事,晚上就由許添才安排着在樂園過夜。許添才乘着幾分酒意,用十分感傷情緒談起他那手下王牌“四大天王”:“我算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們弄來的呀,當時紅了半邊天,哪個來玩過的不津津樂道,要是她們現在還在,怕特派員有多少嬌妻美妾,也一定要樂而忘返。就不知道她們現在落在許天雄手裏命運如何。”說罷唏噓嘆息,大有不堪回首之慨。林雄模也附和兩句:“怪不得人人都說參謀長是個多情種子,今天我算是證實了!”許添才一聽表揚,身心爲之一快:“特派員過獎不敢當,這種娛樂事業,關係鄉梓福利,我的確注意。”王連長也從旁打趣:“聽說這兒幾家窯子的姑娘都拜在參謀長門下?”許添纔不知話裏有話,還兀自得意:“孩子們都要拜我做乾爹,我也只好都收下。”一時鬨堂大笑。

  第二天,林雄模告別衆人回池塘。當他的專車沿刺禾公路走近潭頭地界,遠遠看見一幢白色的巨大洋樓在陽光下閃光,忙叫開慢些,又指着那村莊問何中尉:“什麼鄉?”何中尉在這條路上來往多次,認得它,回說:“潭頭鄉。”林雄模又問:“那高樓大廈是誰的?”何中尉又回道:“潭頭第一首富沈常青的房子。”林雄模問:“就是那沈淵的叔叔?”何中尉點頭稱是。林雄模從沈淵想到陳聰,想到他的學校,心想:爲什麼不去看看?便叫停車,又對何中尉說:“我們去走走。”

  這位“貴人”的突然“光臨”,使陳聰大感振奮,在對他熱情招待之餘,自不免藉機替自己吹噓一番,帶他們前後“參觀”,又把他們介紹給學生們,只沒把他們帶到自己宿舍,一則是覺得寒酸,見不了貴賓,再則有老黃、黃洛夫在那兒也有些不便。

  林雄模帶着何中尉等一干人馬,在學校轉了轉,問了些情況,也不提出特別要求,卻對教導處貼出的佈告感到興趣。在一份佈告上,他發現那字跡很熟,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故意問:“陳校長,你的美術字寫得真不錯。”陳聰卻說:“不是我寫的,是一位姓宋的體育老師寫的,還過得去。”林雄模問:“你們學校有幾位老師?”陳聰道:“有好幾位,不過,有的是兼課的。現在好老師難找,我們這兒水淺養不了大魚。差的我不要,好的請不來。”林雄模點點頭,告辭離校,一直在想:“這字跡在什麼地方見過呀?”


  那黃洛夫在學校裏兼體育、美術、歌唱老師,報社工作一忙,除了上課外,很少在學校裏,大部分時間在報社。老黃在報社未全上軌道前一直沒離開潭頭,通過和黃洛夫、順娘共同工作,幫助他們,使他們懂得怎樣來辦這份地下黨報,懂得做地下發行工作。同時把潭頭工作親自抓一抓。這時服務社工作已有很大發展,領導核心形成了,也有十來個人蔘加到汪十五領導的“赤色工會小組”。在本村,由於順娘工作的結果,也從那些長工中發展了五六個人,成立一個“貧僱農小組”,也是一片熱騰騰的。

  這時黃洛夫已經能單獨工作了,老黃除了重大問題還要親手抓抓,大都放手交給他去處理。順娘也慢慢地掌握了印刷技術和地下發行業務。她的刻苦和負責精神,使《農民報》能夠保證在出版後三天全部分發出去。她和下下木地下黨組織約好,在白龍圩外一座顏氏祖墓墓穴內設了個交通站,她把報紙送到那兒,做了祕密記號,從下下木按期派出的交通員,看到那記號把報紙拿走後,也做了記號,這樣雙方不必見面,又能按時收到宣傳品。

  她又親自上清源,把報紙送給老六,有時老六不在就交給玉蒜,也帶回從城裏轉來的信件和幾天來的反動報紙。有時,她離開清源已近黃昏,玉蒜勸她留下過夜,她總是表示:“有任務在身,不便久留。”連夜又趕回了。

  只有把這宣傳品輸送進城要不要她去的問題,老黃費過躊躇,他想:順娘任務重,不該去冒這個險。順娘卻以爲老黃對她還不夠信任,她說:“我已死過一次,不怕再死一次。老黃同志你放心,萬一失手,我絕不出賣組織,出賣同志!”老黃卻說:“順娘同志,你誤會了,我考慮的不是這個問題。”順娘問:“你怕我帶不進去?你看,”她拿出一件特製小馬甲,“我早已準備好,我把我們的報放在貼身地方,再加上這件衣服,就看不出來啦。”她試過一次,叫他們看,果沒見什麼破綻,老黃也安心了,讓她去過一次,一切順利。

  她打扮成一個挑屎的婦女,混在一大羣人中,那些守城士兵嫌她臭氣燻人,不願來檢查,也就讓她順利通過。她把宣傳品送到魚行街小林手中(這時小林已離開東大街他伯父的雜貨鋪,依照組織的安排在魚行街一家魚行裏設下新交通站),有時也帶了口信和密寫的文件回來。從此以後,刺州大城的發行業務也交給她。

  看來一切都順利,但他們是在逆水中行舟呀,一個浪頭過去就會有第二個浪頭襲來。地下黨工作就是在這種驚濤駭浪中衝過一個浪頭又迎上另一個浪頭,過了一關又一關,一直在前進,沒有平靜時刻,也沒有終止。

  這一天順娘發現林雄模到學校來過,又和陳聰歡談了半天,心甚不安,告訴了老黃,老黃也很奇怪,他問黃洛夫:“你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黃洛夫道:“似乎聽陳聰說過在沈淵那兒認識了這個人,只見過一次面卻不多談。”老黃在心裏嘀咕:“曾聽沈淵彙報過和這特派員有交往,怎的又拉上陳聰關係,並且親自上學校來呢?”他問:“最近陳聰表現怎樣?”黃洛夫道:“看來還是頂積極的,只是作風沒大改變。”老黃又問:“和玉葉關係怎樣?”黃洛夫道:“看不出有什麼新發展,我看這人吹的比做的還多。”老黃搖搖頭:“不見得。”卻在考慮報社搬家問題。從《農民報》影響一天比一天擴大後,他就在考慮報社應該有個較安全地方,他想到清源,也想到下下木。可是清源離城近,把黃洛夫放在那兒沒個掩護名義不便,搬到下下木交通又不便,消息隔膜,因此遲疑了。現在出了新情況,又想起這件事。

  正在遲疑間,陳聰又回來了,一見面就說:“好險呀!”老黃故意問他:“出了事嗎?”陳聰道:“事倒沒出,就是差一點。”他說了林雄模“大駕來臨”的事:“當時我很擔憂,擔憂他到我們住的地方來,萬一又碰上你們多不便。好在我應付有方,幾句話就把他們弄跑了。”老黃問:“這個大人物來幹什麼?”陳聰道:“聽說是到爲民鎮來調解王連和鄉團衝突,順便來看看我。”老黃鄭重地問:“僅僅是爲這個?”陳聰道:“我看不出有別的。”說完就匆匆回房去。老黃和黃洛夫繼續在交換意見:“你看怎樣?”黃洛夫道:“也許是無心。”老黃雖然不再說什麼,卻又想起大林說過的一段話:“此人極不可靠……”如果不把報社搬走,也得設法把他調開。他對黃洛夫說:“對他還是小心點好。”

  老黃的擔憂不是沒根據的。陳聰和玉葉的關係並沒有斷,只是做得更隱蔽罷了,特別是在黃洛夫和老黃面前。

  從大林和陳聰談過那一次話後,曾有一段時間陳聰和玉葉很疏遠、很冷淡。但玉葉不放手,多次地找他,陳聰見組織不再提起這件事,膽子大了起來,又恢復原來關係。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他和玉葉單獨在一起,忽見那玉葉心事重重地流起淚來。陳聰問她:爲什麼流淚?玉葉一時悲從中來,嗚嗚地哭道:“我們這樣下去,會有怎樣個結局呀?”陳聰卻輕鬆地說:“只要我們行動小心,不會有人知道的。”那玉葉只是搖頭:“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陳聰一時想討她的歡心:“有了孩子也沒關係,大不了遠走高飛,樂得做對正式夫妻。”玉葉把話聽在肚裏,信以爲真。

  第二次再來時,自動交出一包東西給他,陳聰打開一看,全是些貴重的金銀首飾,她說:“你先自收下,將來我們離開這兒,就不怕生活沒着落。”陳聰受利慾所惑,又放起大言來:“你想得真周到,有了錢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於是玉葉重又提起:“你上次對我說的,都是真的?”那陳聰立即對天發誓道:“我如有半句假話,天誅地滅。”玉葉算完全安心,便說:“下次我再拿一包來。”

  她第三次來,又帶來一包貴重首飾,並說:“我把全部私蓄都交給你了。”陳聰一看說:“也夠我們過好幾年啦。”他們又過了幾次溫柔鄉生活,有次玉葉忽又問起:“阿聰,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兒呀?”陳聰以爲她說的玩,便說:“你說呢,我隨時準備着。”玉葉十分認真道:“你聽我的?我說在兩個月內離開。”陳聰有點不自然:“爲什麼要在兩個月內?”玉葉沉吟半晌,覺得不能不說個明白了,便說:“我已有兩個月身孕,再過兩個月就瞞不住家人耳目。”陳聰這下可嚇壞了,他驚訝地說:“你真的有……”玉葉道:“我早就想說,就怕你變心。”

  陳聰像掉在冰窖裏一樣:“爲什麼不早告訴我?”玉葉怕他反悔,也有幾分緊張:“你不是說有孩子沒關係嗎?”陳聰滿面不高興:“我當時不過說說,真的有就得想辦法。”玉葉掉下淚說:“你是說着玩的?”陳聰見她認真,也不敢弄僵,連忙轉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說的話算話。”玉葉又道:“那你剛剛爲什麼那樣不高興?”陳聰勉強應付:“我哪會不高興,我是想說,你該早點告訴我,好讓我有個準備。”玉葉稍爲放心:“不是還有兩個月嗎?”陳聰只好也說:“對!還有兩個月,我們還可以想辦法。”

  看來大事已定,玉葉加意奉承,而他卻滿懷不安。從此後,玉葉一見面就追他:“我們該到哪去,你準備好了麼?”陳聰卻一味在拖延。他哪有真決心帶她逃走,又怕事情揭穿了,老黃認真起來下不了臺。

  正在爲難之際,他想把黃洛夫也拖下水,他想:“老宋現在是老黃的親信,叫他也下去,就不怕老黃開口了。”每當老黃不在時,就找黃洛夫吹噓男女之間的事,說他在年輕時如何風流瀟灑:“年輕人不結交幾個女朋友就顯得自己無用。”又問黃洛夫:“你現在也該有不少女朋友吧?”黃洛夫對他的庸俗,有時甚至於近乎下流的作風是反感的,卻又不得不應付幾句,便說:“像我這樣的人是沒人看上的。”陳聰大不以爲然道:“錯了,你全錯了,像你的樣子比我當年還不知英俊風流了多少倍,叫作大有希望。”黃洛夫內心反感卻微笑不語。

  陳聰以爲他真的動情了,便又說:“還沒找到,爲什麼不找呀?遠的難找,近的爲什麼不找?”黃洛夫表示沒有興趣,他卻糾纏着,越說越有勁:“你覺得在婦女夜校中那個玉燕怎樣?長得可白皙呀,只是走起路來不大好看,有點像獅頭鵝是嗎?那麼,玉葉又怎樣?這個小婦人長得可不錯,面孔身段都好,雖說是結過婚的,但她丈夫是白癡,不省人道,還是個黃花閨女呢。守了幾年活寡,一心要找對象,聽說對你也頂有意思,平時看你就與衆不同,要是你有心,我就替你充當介紹人,包你放心,一切祕密……”每當他說得入神,黃洛夫就走開了,他卻不識相,還追過來:“在我們這個地方,只要我不說,什麼事也沒人知道。你同意了,我明天就給你想辦法。”這樣一次兩次的胡鬧,一直到黃洛夫煩了,他才說:“我不過和你說着玩。”

  在黃洛夫那兒不成,他又去追玉葉:“我是有家有室的,年紀也大了,你爲什麼不去找比我年輕又是獨身的。我們那宋學文老師,比我就年輕英俊,聽說對你也很有意思,你爲什麼不去找他?”他一開口,玉葉就掉下淚,說:“你是存心試我,還是真有這個意思?當時我們相好,爲什麼你就不這樣說?我是嫁雞隨雞,一定要跟你到底!”因此又碰了壁。

  那陳聰在慌亂中,一直在研究黃洛夫拒絕下水的原因,他的戀愛哲學是:哪個少男不思春,哪個少女不多情?“他也許聽到一些關於我和玉葉的傳聞。可是,對別的姑娘爲什麼又那樣冷冰冰的呢?”有一天,他看見黃洛夫房門半掩,裏面似乎有女人的聲音,他剛想撞進去但又退了回來。一會兒順娘從裏面出來,還在摸着鈕釦,心一動:“我明白了,原來他看中的是這個小寡婦。”這個意外的發現,使他想起許多事。“爲什麼老宋有時行動那麼鬼祟,常常深夜纔回來?祕密就在此!好呀,老宋,我也要給你來個出其不意,先糊住你這張口再說。”他對這個小寡婦印象不好,總覺得他和玉葉的事,是她無事生非傳到大林那邊去的。“想不到你也有給我抓住辮子的一天,我也要給你來個下不了臺!”

  計算已定,就暗自把黃洛夫“盯”了起來。一天,他看見黃洛夫又深夜不歸,心想:“一定又到那小寡婦家去尋歡作樂了。”便悄悄地摸到順孃家,屋裏靜悄悄的,只有那小閣樓透出一線燈光,他想:“兩個人一定是在那兒成全好事。”踅近大門邊,輕輕一推,門扣住,用力再一搖,無聲地開了。他輕手輕足地摸了進去,沒有人,閣樓門關着,燈火從門縫裏透出,似有低低的人聲,他想:“對,正是他們。”

  他把鞋脫下赤足爬上扶梯,屏着氣,通過門縫對內探望。不看猶罷,一看卻大吃一驚,原來那閣樓內滿地是《農民報》,黃洛夫和順娘兩個正滿頭大汗在趕印着哩。他匆匆返身趕出,到了大門邊,只見順娘媽抱着一捆枯柴枝進來,自言自語地說:“奇怪,我明明把門扣上,怎的又自己開啦?”他躲過一邊,等她摸進竈間去,才溜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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