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十二章


  章縣方面,槍聲已響,一支從中央蘇區突圍出來的工農紅軍,在國民黨反動派兵力調動部署未定,來個神出鬼沒地奔襲,攻進章縣縣城消滅了當地國民黨軍八千多人,等國民黨援軍趕到,紅軍撤出,卻又不知下落。一時刺州大爲震動,紛傳撤出章縣的紅軍已“流竄”刺州地界。

  大林送來一封急信:“有要事,請老黃同志速來一商。”老黃接信一想:許久沒和大林見面了,即使沒信來,也該去走趟。便從潭頭繞道進城。他一進刺州大城,滿街都在傳說:“要殺人哩!”人心惶惶,店鋪都只開半邊門,保安司令部的巡邏隊,此往彼來甚爲頻繁。老黃到魚行街找到小林,小林把他帶上二樓住所,話未出口就淚水直流:“日升、天保同志他們完哪。”老黃也很吃驚:“犧牲啦?什麼時候?”小林一邊抹淚,一邊咽聲地說:“昨天下午被推出來,都在站籠裏,一共十一位。”老黃把足一跌,一陣悲傷,也淚如雨下:“反動派,你們也要用血來清還!”當下兩人相對飲泣。

  半晌,小林又說:“大林同志處境也很困難,他叫我不要再到進士第去。”老黃抹去淚水:“也被監視了?”小林道:“很有可能,他卻沒說。”老黃問:“那麼,我在什麼地方會他?”小林道:“你稍坐一會兒,我去安排。”說着先下樓去。約過一小時他再上來,帶了一個鬚髮蒼白的老頭,介紹給老黃:“老魏同志。”老黃熱烈地和他握手:“是老魏同志,沒見過面,我卻早知道你。”老魏笑微微地說:“是呀,革命的人到處都是兄弟。”說着就請他動身。他們離開魚行街,繞過大街抄小巷,轉彎抹角地走,最後進了老魏的家。

  大林已先在。小別重逢,分外親熱。當下兩人就摟成一團,大林說:“像是幾年不見。”老黃也說:“也有幾個月了。”老魏給他們弄好茶水,低聲關照:“家裏沒人,可以放心談,有事叫一聲,我就在門口。”說着,便出去放哨。

  大林和老黃一坐定也不多閒話,便就時局問題交換起意見來。大林說:“這兒情況很緊,反動派正爲章縣吃了大虧瘋狂鎮壓,日升同志等十一人已被推出站籠示衆……”老黃點頭表示知道,卻問:“章縣情形怎樣?”大林道:“從蔡監察那兒知道,反動派吃了大虧,周師派去的兩團人幾乎全軍覆沒,高輝被擊斃,雜牌張師聞風棄城而逃,讓周師兩團人完全陷在我軍包圍中。周維國已趕到省城要求增兵刺州,懲辦那雜牌張師長。”老黃興奮極了,連說:“打得好!打得好!”

  大林又說:“我軍於佔領章縣第三天又主動撤出,現在動向未明,這兒謠言很多,據蔡監察說蔣介石連日派空軍去偵察,找不到紅軍的主力,也很慌亂,一說是化整爲零向刺州地界滲透,一說打完這仗後又回老根據地去。”老黃問:“到底哪個可能性大?”大林道:“一般的猜測是化整爲零的可能性大。”老黃問:“這樣說來也有向我們這方面遊擊的可能?”大林道:“我也這樣想。”老黃卻又疑惑:“爲什麼市委沒有指示來呢?”大林道:“正是這個問題我要找你商量。從周維國驚慌失措的程度看,似乎紅軍已經到了本州地界;從他挑選了這個時候來殺人……”老黃問:“你怎樣看他在這個時候殺人的意圖?”大林接下道:“又似是要顯示他的力量,鎮壓羣衆。”老黃道:“我看不矛盾,正因爲亂才需鎮壓羣衆。”

  大林問:“如果這個分析不錯的話,我們的對策又是什麼?”老黃道:“讓他更亂!”大林接着道:“那十一位同志的家屬,自從她們的親人被捕以後,還一次未和他們見過面,她們堅決要求在他們犧牲前相見一面。她們要舉行路祭。這可能有些風險,但我們也很難阻止。我看也可以借這機會給反動派一點小小打擊,也要給革命壯壯聲勢。我們的同志可以犧牲流血,但是黨沒有被消滅,沒有失敗,黨還活在人們心中,黨還要領導鬥爭!從當前鬥爭形勢看有此需要,受難家屬也有這個要求。因此雖有些風險,但還得鬥一鬥!”

  老黃批准了那個小小的行動計劃,不過,他說:“不能付出更多代價,我們已經遭受了不少損失了,不能再受打擊!”

  大林站起來理理衣服就要回去,老黃也想返潭頭,分手時老黃忽然想起小林說的一段話,他問:“你現在處境如何?”大林笑道:“有點小小感冒,不要緊,必要時吃上兩片阿司匹林就好哩。”老黃卻十分關心:“不能粗心大意,同志,一有風吹草動就下鄉。”大林擺擺手樂觀地說:“出不了事,放心。”匆匆地走了。

  大林一走,老黃也想離開,臨到城門口時,忽見人聲喧雜,滿街的人都在奔跑,他心知有異,連忙躲進騎樓下,拉住路人問:“出了什麼事?”那人喘息未定地說:“關上城門哩,保安司令部又在抓人!”有的又說:“怕又要拉夫。”老黃心想:“糟了,出不了城!”連忙躲開大街,抄進橫街小巷,大街不敢走,小巷不認識,正在苦惱中,忽見在一條小巷巷心挑出枝竹竿,上掛一盞油紙燈籠,上寫四個大字“德記旅舍”。老黃心想:有救了!

  匆匆地走進德記旅舍,那老闆娘正要上門,一見是老黃,悲喜交集地說:“老黃呀,是你,趕快進來,又抓人哩。”一手就把他拉進去,匆匆地上了大門。兩人在賬房內坐定,老闆娘問:“怎樣一去就不見來?得意了吧?現在做什麼大事,看你身上穿的,面色紅閃閃的,一定是得意哩。”老黃笑着說:“發財談不上,只是幫親戚跑跑腿,做點小買賣,生活倒還安定。”老闆娘說:“這就好哩,這年頭能求得個生活安定就很不錯啦。”

  老黃問:“外頭鬧哄哄的,又出什麼事?”老闆娘道:“誰知道,聽說章縣在打仗,大城也像是要打仗的樣子,又是殺人,又是戒嚴拉人,鬧得雞犬不寧,也弄不清到底出了什麼事。總之寧爲太平狗,不做亂離人。老黃現住哪兒?”老黃道:“就住在爲民鎮,剛剛來談筆買賣,說是戒嚴哩。”老闆娘道:“趁早就在我這兒住下,走不成哩。”老黃遲疑着,那老闆娘卻笑開了:“這次算來走我的親戚,不會像上次叫你擔驚受怕。”老黃說:“那次苦頭確叫我怕。”

  當夜滿城風雨,槍聲不絕,派出所查夜也特別嚴,但老黃卻安睡無誤,有老闆娘在那兒庇護,果然沒人來麻煩他。可是第二天清早滿街又鬧開:“正午時分在南教場殺人!”老黃焦急地想:“怎麼又提前啦?”他關心的是那個計劃,會不會因反動派提前殺人而有所影響。他到魚行街去,小林不在;到老魏家,老魏也不在;想上進士第,擔心有人監視,臨時把出城計劃打消,又回到德記旅舍,對老闆娘說:“還有一筆生意沒有談成,過一兩天再走。”他想看看情況變化、發展……


  爲了處決這次十一名所謂“共犯”,朱大同是很費一番心思的,正如大林分析的一樣,這次他挑了這個時機來殺人,主要在於安定人心,說明自己還有力量,因此要特別的“鋪張”一下。

  當日“犯人”被取出站籠,播上“斬條”,執刑隊浩浩蕩蕩從保安司令部開出。走在前頭的是一隊手槍隊,緊接上的是號手,五名赤着上身,滿面滿胸黑毛,高大凶獰,手持鬼頭大刀的劊子手。而後是那十一名被人挾持着的“正犯”和騎着高頭大馬、斜佩青天白日執法佩帶、滿面殺氣的“監斬官”朱大同,兩旁又都有衛士護衛。他們故意要來個示威,因此隊伍都是緩步而行,沿途吹打。走過衙門口,到了十字大街,轉中山大街。一見這殺人隊,羣衆就驚慌奔走,也有懷着好奇心佇立觀望的。

  儘管那朱大同在耍威風,做出叫人驚心動魄的樣子,而那即將受處決的人,卻沒一個表示屈辱畏怯的。被押在最前頭的是宋日升,他鬚髮蓬鬆,跛着一條腿,一年多來的磨折,已使他面目全非,骨瘦如柴,但他這時還面不改容,目光閃閃,昂頭前進,表示出一個威武不能屈的共產黨員崇高氣節。他目光四射,如兩把尖刀,望着哪兒,哪兒就出現了一片讚歎聲:“共產黨真行,不怕死!”

  在他之後是陳天保,那年輕的司機,一上街就大聲地叫喊:“老鄉們再見了,我們和你們一樣是善良的百姓,只因不堪國民黨反動派的壓迫,不願過奴隸生活,纔起來革命!國民黨反動派想殺我們這十一個來恐嚇革命的人們。他們能殺我們這十一個手無寸鐵的,卻殺不了千千萬萬被壓迫的中國勞苦大衆,殺不完千千萬萬中國共產黨人!”陳山也在對着那些劊子手殺人犯破口大罵:“反動派,你們的日子也不多了,紅軍已打到章縣,很快就要來和你們算賬,討回這筆血債!”而後,有人在喊口號:“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黨萬歲!”“中華蘇維埃萬歲!”也有人在唱《國際歌》的:“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羣衆始而以驚駭的目光注視他們,繼之以同情和讚歎:“共產黨就是好漢!”“有這樣不怕死的共產黨,還怕蔣介石不倒!”老年人卻搖頭嘆氣:“年輕輕的就……罪孽!罪孽!”婦女們掩面痛哭。

  這羣不屈的烈士就這樣沿途在出國民黨反動派的醜,表示他們對黨、對人民、對革命的忠誠,也表示了他們對敵人的痛恨和蔑視!

  正當這支隊伍轉進中山大街,那陳天保宣傳了共產黨不怕死後,又宣傳起反動派出賣祖國的罪行:“蔣介石不放一槍一彈,用雙手把東三省奉送給日本帝國主義,又集中了百萬大兵來攻打抗日救國的中央蘇區和北上抗日的紅軍。同胞們,現在你們都該明白了,誰是真正抗日救國,誰是賣國求榮的!”接着,又高呼:“打倒蔣介石賣國賊!”“打倒禍國害民的國民黨反動派!”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對羣衆大聲疾呼,使那反動的執刑隊非常害怕,反覆地來干涉,陳天保叫着:“你們害怕真理,我就偏要宣傳真理!真理是不會在槍桿下屈服的!”他們叫喊聲更大,更理直氣壯。弄得那反動派沒一點辦法,朱大同只好下命令:“清道!把看熱鬧的人打走!”羣衆被打得四散奔走,但走不遠又都回頭跟上。他們不再是來看熱鬧,而是來對英勇不屈的戰士表示崇高敬意。

  正在這時,從橫巷突然衝出一支人,是一羣披麻戴孝的婦女兒童,由天保娘帶頭,又哭又罵地直撞進執刑隊,拉住那些“犯人”不放,特別是那些兒童慘切地號哭着:“爸呀,你不能死!”婦女也有跪倒在地上死拉住自己親人不放的:“你死了,叫我們一家怎麼過活呀!”羣衆一見有“路祭”的家屬來了,也從四面八方圍上,人很多,一下子就有上千人。那執刑隊雖拳打足踢,怎樣也打不散這些死死糾纏的婦女兒童和推推擁擁的羣衆,那家屬甚至有直衝猛闖地撲到朱大同那兒去“求情”。隊伍一時陷在人圈中動彈不得,秩序因之大亂。

  正在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時,從大街側旁的三層樓頂,又紛紛揚揚地飄下了些紅紅綠綠的傳單。朱大同眼快,一見形勢有變,快叫:“有共產黨放傳單!”拔出槍對着兩側騎樓頂就射擊。這一打壞事哩,執刑隊見監斬官開槍,也胡亂開槍,一時槍聲卜卜,人如山倒,更有人乘機大叫:“紅軍打來了!”“共產黨進城來了!”混亂的浪潮銳不可當,四面衝擊,店鋪關門聲、槍聲、羣衆驚慌奔走呼叫聲,匯成一片。

  羣衆動了,“囚犯”們也動了,陳天保首先和執刑兵打了起來,他的手被捆綁着,只好用身子去撞擊敵人,其他的人也拼命和他們撞,一時亂成一團。有部分婦女在天保娘帶動下,直撲朱大同,要把他拉下馬,這殺人兇手沒想到會有這意外,一時亂了方寸,沒個主意,又鬧不清到底來了多少共產黨,槍是誰打的,扭轉馬頭回頭就跑,士兵見監斬官跑了,也嘩地四處奔逃,都以爲紅軍進城。

  那朱大同沿中山大街走了一段路,見沒有新的動靜,不過是自相驚擾罷了,想起在倉皇中把“囚犯”也丟了,萬一逃脫,如何交差?忙又回頭指揮士兵:“飯桶!別把共產黨放跑哩!”當他趕到出事地點,“囚犯”和家屬已四散走開,有的衝進橫巷,有的躲進兩旁尚在興建中的洋樓。朱大同一面開槍,一面大叫:“抓逃犯!”剛剛在這時,聞聲從保安司令部開出的人馬也及時趕到,雙方人馬會齊就分頭追趕“逃犯”、羣衆,當時他們像羣瘋狗,見人就抓,就開槍。一時使整個大城處在恐怖、混亂狀態中……這就是後來被刺州人津津樂道的“大鬧法場”的驚天動地事件。

  正當中山大街鬧出了這大事,大林、玉華、吳啓超還有玉華娘正在進士第打小麻將。吳啓超從清早就來“拜訪”,一直不肯離開,大林偷偷地對玉華說:“陪他玩上這一天,看他怎的?”兩個人心情特別緊張,卻又不得不裝出若無其事、安定、閒適的模樣,叉過四圈又叫陳媽備飯,飯後又上牌桌。吳啓超心裏有鬼,也裝作若無其事,他的任務是偵察、探測這兩個重大嫌疑犯的反應:保安司令部在殺他們的人,難道他們會無動於衷?沒一點反應?他拼命地談有關章縣的情況,談宋日升等十一個人將被處決的事情。玉華有點激動,大林卻很冷淡,他故意地說:“老吳,大事我們管不了,小事不願管,來,還是玩我們的!”

  當從中山大街方向傳來了槍聲後,三個人都很注意,卻又都不願提起。大林、玉華在關心這場鬥爭,吳啓超覺得槍聲來得不平常。不久,陳媽匆匆趕進來說:“吳先生,報社有人找。”吳啓超匆匆出去,回來時拿起外套、文明杖就要走。大林故意問:“報社有事?”吳啓超道:“事情鬧大了,紅軍鬧法場,報社叫我趕快去。”玉華激動極了,大林卻說:“我想,吳先生還是在我們這兒待待好,如果真有事,路上一定戒嚴,走不了!”吳啓超道:“不!我還是回去。”原來出事的地點就在他那不公開的家門口,有部分傳單甚至就從他家三樓上散下。保安隊在追捕“搗亂分子”時把附近幾層樓都封鎖了,挨家挨戶地抓人,無意中把那“小東西”也逮走了。

  吳啓超走後,玉華悄悄地問大林:“我出去找老魏一下?”大林道:“那傢伙雖然走了,不會留下人在外面監視?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玉華卻焦急非常:“就不知道事情怎樣發展的?他們會不會感情衝動,出了問題?”大林道:“我相信小林、老魏會小心處理的。”兩人當時都沒出門。

  受難家屬去“路祭”“收屍”是老魏親自主持的。從這些受難家屬出動後,他一直和她們在一起,玉華交給他的任務,原來只要給敵人來了難堪,振一振革命正氣,想不到這羣披麻戴孝的家屬一出現,竟出了意外的變化,那些家屬眼見自己親人被押解着去受刑,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憤怒代替了悲傷,竟控制不住,兇猛地直撲敵人,受難的同志也及時配合上,起來鬥爭,局勢完全變成不可收拾了。眼見敵人驚慌失措中亂了手足,老魏一時也忘記了玉華是怎樣交代:要小心謹慎,不要過分地暴露自己,招來不必要的損失。但他卻一不做二不休,首先叫着:“紅軍打來了!”“共產黨進城了!”一時一傳十,十傳百,都叫開了,使局面越發混亂,敵人越發驚慌,不可收拾了。

  那小林臨離家時,想到家裏還剩下一些傳單,當時靈機一動:何不帶了走?於是就揣在身上。來到大街上,只見滿街都亂哄哄的,他在混亂中混入了大街旁剛修起還沒人住的洋樓,登上了三樓;他站定了往下一看,就把傳單撒將下去,立時人叢中傳單紛飛。朱大同見此情景,立時驚慌失措,大呼:“抓共產黨!”小林卻早已下了樓,混在鬧成一團的人羣中了。

  那“小東西”原也在二樓看“殺人”,眼見那殺人隊伍浩浩蕩蕩開過來,朱大同耀武揚威地騎在馬上,受難家屬攜老拖幼、披麻戴孝地在攔途哀號,她感到難過,想起自己父兄也是這樣在反動派刀下犧牲的,忍不住熱淚縱流。當她看見有人在散發傳單,高呼口號,婦女們、“囚犯”們都動起來,朱大同那樣威風掃地,驚慌失措,狼狽奔逃,又忍不住拍手譁笑,笑得多舒暢!一直等到保安隊來搜捕“共產黨”,踢開她的門,她還兀自在那兒笑。他們問她:“共產黨呢?”她說:“我們這兒有個吳中校,沒有共產黨。”來人又問:“你笑什麼?”小東西把眼一瞪:“我笑你們狼狽相!”說罷又大笑,一直到她和一羣被搜捕的“嫌疑犯”,被押解上保安司令部去,一路還在笑,她覺得從沒這樣痛快過。


  大城一直在混亂中,第二天周維國匆匆從省裏趕回來,把所有高級幕僚都罵了,又下命令:“把所有追回來的共犯通通給老子祕密槍斃!”

  老黃住在德記旅舍,密切地注意事態的發展,外表卻輕鬆愉快,他和老闆娘做起親戚來,認她做乾媽,還送了一份不薄的禮。德記旅舍給逮了好些旅客,卻一直沒有碰到他。第三天,他設法找到小林,小林一見面就很吃驚:“老黃同志,你爲什麼還留在城裏?”又說,“大林、玉華同志都沒事,就只天保娘被捕。”老黃問:“其他情況怎樣?”小林說:“反動派花了多大力氣,搜了全城,十一個人已被找回十個人,天保同志一直沒被找到。反動派圍了打鐵巷,也沒搜到,最後只好把天保娘帶走。”

  老黃關心地問:“老魏呢?”小林搖搖頭笑笑:“我已和他聯繫上,沒有事。我們正在設法和天保娘聯繫,從第一監獄傳出的消息,朱大同親自審訊老人家,要她把天保同志交出來,她老人家還不知道天保同志逃脫呢,一聽就張開嘴笑,說:老天保佑,陳家不會絕後了!反動派打她,她只有一句:要打要殺由你,我反正什麼也不說。”老黃聽了非常感動,他留了個口信給大林:“敵人是不甘失敗的,要加倍小心,要打聽出天保同志下落,並迅速轉移。”又對小林說:“你不該在那種場合撒傳單,太容易暴露。以後要注意。”然後才離開。

  城鄉交通又恢復了。鄉間震動也不下於大城,到處都在傳說:紅軍便衣已進了城,大劫法場。有人還說:“紅軍真像天兵天將,來無蹤去無影。”有人又說:“紅軍便衣,全是一式黑衣褲,頭上扎着紅頭巾,一排槍打倒了幾十個中央軍,把犯人背起就騰雲駕霧地走了!”一致意見卻是:“中央軍不行,一個大城住了成個師,只有幾十個紅軍便衣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說罷哈哈大笑。

  老黃沿途走去,有意地蒐集羣衆反映,因此,走走停停,凡有人歇足的路亭食攤就停下,心裏卻在想這一期《農民報》內容得好好反映一下。可是,當他越近潭頭時,就越感到氣氛不對,有不少人在交頭接耳地談論,談論什麼呢?老黃心內疑惑,問人,人家聽他說的是外地口音,都閉口不說,反而都走了。他側耳偷聽,也只是片言隻語,只聽說:抓了人。抓誰?爲什麼?全沒下文,越發疑惑。

  不久,他走近潭頭地界,心想:還是繞路走妥當,先到順孃家打聽了再說。他沿小路上山,將近松林時,忽見有人在叫他:“老黃同志……”老黃有點意外,卻無心避開,只見從刺叢中鑽出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汪十五。那汪十五面色倉皇,心神不安,拉住老黃就朝刺叢裏鑽。開口就說:“老黃同志,你不能再進村了!”老黃吃驚地問:“出事了嗎?”汪十五當即說出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我和我女人分開兩條路,已等了你好幾天,陳聰叛變了,沈常青、沈淵都被捕哩。”

  這是平地雷聲,老黃面色大變:“老宋和順娘呢?”汪十五嗚聲說道:“老宋同志下落不明,順娘同志……”說着,就淚如泉涌,“犧牲哩。”像被電流觸過一樣,老黃感到一陣麻木:“爲什麼?”汪十五抹去眼淚:“說來話長,老黃同志,你千萬不能再進村,那兒已不是我們的地方,有叛徒和反動派住着。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慢慢告訴你……”說着,他們就朝青霞山走去。汪十五一直把老黃帶到一個人跡罕到的石洞,和他對坐着。“是這樣,”汪十五道,“叛徒害人呀……”話沒說完,就放聲大哭。

  原來,那陳聰和玉葉有了勾當以後,弄出肚子來,玉葉幾次催陳聰趕快解決,陳聰只一味在拖延,還想甩開她不管。那玉葉肚皮一天天大起來,面色蒼黃,飲食不思,婆婆以爲她有病,叫她去看病,她說無病,堅決不醫。沈常青女人和沈常青背地商量之後,決定強制她去看病。那天,他們把鎮上一位老大夫請到家,常青女人看過病後,就把大夫帶到玉葉房裏,對她說:“玉葉,大夫來了,你也順便看看。”那玉葉心裏明白卻不敢直言,又無法推託,便在婆婆監督下由大夫摸脈。

  那大夫摸了一會兒脈問了幾句話就起身。常青女人問他:“大夫,我媳婦害的是什麼病?”大夫只是一言不發,常青女人又問:“要不要開方?”大夫搖搖頭,笑笑。常青女人覺得奇怪,這大夫一向是有問必答的,爲什麼今天這樣怪,她請他再坐坐,他答:“不必了。”一直到快出大門前,他才說:“恭喜了,沈伯母。”常青女人很是奇怪,哪來的喜?死死追迫着:“大夫你可不能隨便開玩笑,是人命上的事。”那大夫被迫不過只好說實話:“沈伯母,你媳婦沒病,是你快要抱孫子了。”常青女人當時大出意外,待再問些什麼,那大夫已上轎走了。

  常青女人一回到沈常青那兒,面色非常難看,沈常青問起媳婦的病。她一時委屈不過放聲就哭:“老頭呀,我們家門不幸,養了這樣個媳婦,那女人不是好女人,忘恩負義。”沈常青一向是封建保守,一聽這話也猜到一些,當時面色蒼白,大聲責問:“再說清楚些!”他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大夫說她沒有病,偷漢子,把肚皮弄大了!”

  那沈常青一聽這話還了得,氣得七孔生煙,直哆嗦,拿起雞毛撣就走。當他推開玉葉房間,見她還在傷心飲泣,他閂上門,開口就罵:“臭婊子,做的好事!”說着迎頭劈面就是一陣痛打,把那玉葉打得隨地亂滾,爬進牀下,哀聲呼救。“告訴我,偷了誰?”沈常青哪容她躲避,伸手揪住頭髮,用力地打,打過又罵,罵過又打:“說不說?不說你今天也別想活了!”

  那金枝玉葉的女人從沒捱過這樣痛打,一身都是傷痕,痛不過就把什麼都說了。沈常青把女人、丫頭叫進來:“把她所有的金銀首飾都給我搜出來。”一搜大部分首飾又不見了,沈常青揮起雞毛撣子又問:“我給你的首飾珠寶到哪兒去了?”那玉葉跪倒在地,直認不諱:“全叫陳聰拿走了,他答應和我逃走。”

  沈常青叫把玉葉鎖住,氣沖沖地下樓,他女人問他:“你上哪兒去?”沈常青道:“我找那姓陳的流氓算賬去。”他女人卻死死纏住他:“老頭呀,你想死啦,人家年輕輕的,一拳怕不喪掉你的命。還是把沈淵找來,叫沈淵來講理,人是他找來的,出了這事他能不管?”沈常青聽了也覺有理,便派人去叫沈淵:“務必立即趕來!”

  那沈淵一聽說叔父家出了大事,三步當兩步扶病趕來。當沈常青對他說了事件經過,常青女人又從旁責備:“淵侄,我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爲什麼引狼入室、把我們害得這樣慘?”那沈淵也是火暴性子,一時興起,也大罵陳聰這流氓痞子忘恩負義,拿起扁擔就要去找陳聰算賬。常青女人卻出了主意:“淵侄,你也不是他的對手,派人把他叫來,再好好教訓他!”果然就派人去請陳聰。

  那陳聰還在鼓裏哩,一聽叫喚就和平時一樣,興沖沖地走來。一進門,鐵閘就被關上,沈淵、沈常青和他女人,一字排地站着,正在等他,看來要審訊他了。先由沈常青開口問:“姓陳的,你到我學校做事,這幾年來,我對你怎樣?”那陳聰雖覺形勢有異,心有不安,卻還滿面笑容說:“沈校董像父母一樣關懷照顧我。”沈常青又問:“你該怎樣對我?”陳聰是個聰明人,見他話中有話,多少也猜出一些,正想來個“君子不吃眼前虧”,四面鐵門全被鎖上,他想插翼也難飛,便硬着頭皮回答:“我應該報您的大恩。”那沈常青於是便大聲喝道:“你爲什麼恩將仇報?”說着揮起扶杖迎頭就打。

  那陳聰心裏有事不敢還手,卻對沈淵呼起“救命”,這時沈淵也已氣得說不出話,早準備起扁擔一條,掄起就打:“你這流氓地痞,我哪件對不起你?你爲什麼要害玉葉?”常青女人一時氣不過也揮動竹掃帚來打:“你騙錢、騙色,又想拐人!”那陳聰被打得急了,想還手,早有丫頭長工把他拉住,只有捱打的份了。他一見大勢已去,只好跪地求饒。可是誰能饒過他,一時扶杖、扁擔、竹掃帚,再加上長工的幾下拳頭,把他打得落地亂滾,滿身滿面傷痕,只好裝死,那沈常青怕他真的死了,才命令:“把他趕出去,學校也不辦了!”

  那陳聰被逐出洋灰樓,自知混不下去,也無面見人,匆匆收拾起行李,上鎮去請挑夫。剛好在路口碰上汪十五,請他來挑。這時黃洛夫正在順孃家,陳聰字也不留一個,滿懷憤恨,挑起行李就走。汪十五替他挑着行李,沿公路上走,正走到池塘村口時,忽見林雄模帶着五六個人,前呼後擁地從池塘出來要進城。一見那陳聰行動詭祕,衣衫破爛,面帶傷痕,連忙叫何中尉去打招呼。

  那何中尉當下問:“陳校長,怎麼走得這樣匆忙?”陳聰搖頭嘆氣道:“我辭職不幹了。”林雄模也走近前:“和誰打架來的?”陳聰一聽這話就流下淚:“我是隻奶牛呀,奶擠完了,也只好上屠場。”林雄模故意問:“這話怎講?”陳聰感到難堪,嗚嗚只哭:“東家把我打了!”林雄模正想了解沈淵,這一說正中他心意:“沈淵不是你的老朋友嗎?爲什麼不幫你說幾句話?”陳聰一聽到沈淵更是咬牙切齒:“他還幫着主人打我!”那林雄模腦筋一轉,知道其中大有文章,用手一拉:“走!到我家去,我們談談。”說着就回村,汪十五仍舊挑着行李,跟他們走。

  進了特派員辦公室後,林雄模關懷備至,叫人替他敷傷,又叫備酒“壓驚”。他的溫情厚意,叫陳聰大爲感動,加上幾杯酒下肚,就大發牢騷:“沈常青打我,我不怪,反正他兒媳婦是被我玩了。沈淵也打我,我就不服,他是個什麼人,居然也幫助資產階級來壓迫無產階級。”林雄模假裝糊塗:“沈淵不也和沈常青一樣,是個資產階級?”陳聰開懷痛飲:“你不知道,他是共……”林雄模問:“你說他是共產黨?”又笑着說,“老哥,這年頭共產黨的帽子,可不能隨便給人加呀。你和我是朋友,沈淵和我也是朋友。”陳聰怨氣未消:“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要更加小心,他裝病,他說他什麼也不幹,是幌子,想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共產黨。”

  林雄模一面替陳聰斟酒,一面對何中尉做眼色,何中尉找個藉口就偷偷溜出去,卻躲在隔壁房間偷做記錄,那林雄模一邊勸飲,一邊又問:“那你呢?”陳聰道:“我就因爲不是黨員才吃虧,學校是我經手辦起來的,名義是校長卻無實權,經費要交給他們,人來人往,我也不能過問,什麼活動也不能參加,設的祕密機關,還不許我知道。”林雄模對這送上門來的情報,大加讚賞,卻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這樣說來,你這間學校也是共黨機關了?”陳聰道:“當然是機關,你認得陳鴻?”林雄模搖頭道:“不知道。”陳聰得意揚揚地說:“刺州共產黨第一號人物,他的頭就掛在大城貞節坊上示衆過。”林雄模問:“人死了你還提他幹什麼?”陳聰道:“就是他和沈淵勾結在一起,通過沈淵又去勾結沈常青才把學校辦起來的。”林雄模道:“這樣看來,沈常青也是共產黨了?”陳聰道:“當共產黨沒資格,當個外圍,像我一樣倒差不多。”

  林雄模道:“你說第二號共產黨大人物又是誰?”陳聰稍作沉吟,心想:我現在已和他們全面破裂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什麼都說了吧。便說:“一個姓王的,叫王泉生,高高瘦瘦,雙腿長長,三十來歲,大學生。”林雄模又問:“第三號大人物又是誰?”陳聰道:“那王泉生代替了陳鴻來領導我。後來,他走了,又來了個姓黃的,外地口音,四十上下。”

  林雄模問:“那麼第四號大人物又是誰?”陳聰道:“就是我們那宋老師。”林雄模吃驚道:“第四號大人物卻是個教師?”陳聰道:“別小看他,祕密印刷廠、地下報全是他一個人在主持。”林雄模問:“就是那份《農民報》,在你們那兒印刷的?”陳聰道:“機關不設在我們學校,是設在一個小寡婦叫順孃的家裏。”林雄模問:“你說那姓宋的是個什麼樣人?”陳聰道:“是學生,短短胖胖,二十來歲,美術字寫得特別好。”這下林雄模就想起那張學校佈告爲什麼那樣面熟,原來他是在《農民報》上看見的。正待繼續追問,那陳聰已酩酊大醉。林雄模叫何中尉把陳聰扶進房去:“派人守住,不許他離開一步!”

  這時有人來請示:“陳校長的行李怎麼辦?”林雄模道:“留下!”“挑夫呢?”“叫他滾!”原來那汪十五就在離客廳不遠的走廊下守着那擔行李,陳聰說的他全聽到了,內心十分着急,恨不得立刻就離開,把這重大變化通知黃洛夫和順娘,一聽說:“叫他滾!”連挑夫錢也不要,丟下行李就飛奔回村。

  那汪十五一趕回村,全村都鬧翻了,人人都在談論陳聰的臭史,嘲笑那洋灰樓第一號大財主。他匆匆趕到順孃家,把他所見所聞的全說了。那黃洛夫當時只是叫苦,大罵沈淵壞事。又說:“老黃同志不在家我們怎麼辦?”順娘卻說:“不能等待,趕快走!”又對十五說:“老黃同志不在,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你設法到五里外地方路口去等他,告訴他這件事,千萬不能進村!”

  他們把報社鋼筆、鋼板、油墨、紙張、行李分裝上兩大麻袋,從後門直扛上青霞山。順娘在半山一個石洞裏,把黃洛夫安置好,喘息稍定,想起在牀底下還有一大麻袋印就的本期《農民報》,覺得丟給敵人太可惜,又見村裏沒一點動靜,便對黃洛夫說:“看來,敵人要動手也不會這樣快,讓我下去再把那袋《農民報》扛回來,順便也帶點吃的。”黃洛夫只是不同意,他說:“已經上了山,不能再去冒這個險。”順娘卻說:“地方我熟識,你不用怕。那些《農民報》是黨的財產,我們又都花過心血的,不能白丟給反動派!”執意要走。雙方吵了一頓,黃洛夫說服不了她,最後也只好同意,叫她快去快回。臨走時又反覆叮囑:“一見形勢不對就回來,別因小失大!”順娘也交代:“萬一我出事,回不來,你就趕快轉移,這兒不是久留之地!”

  順娘利用朦朧夜色,飛步下山,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過鬆林向桃花園推進,只見那獨家寡屋沒有燈火,也沒人聲,靜悄悄的,心想:“沒事!”便要進屋,剛一進門,就聽見一聲:“抓住!”從黑暗中奔出幾個人,伸手來抓,她用力把他們一推,返身正待要跑,說時遲那時快,門外四面八方都鑽出人來,火把明亮,被困在人中,她一時着急:死也不當俘虜!縱身只一跳就過籬笆,一轉身進入桃園,那潛伏的敵人卻緊追不捨。她穿過桃園又想朝松林跑,一聲:“開槍!”槍聲就響了。她在奔突中,只覺得胸口、肚子、腿上一陣麻痛,再也走不動了。

  原來在黃昏前,林雄模帶同陳聰會同爲民鎮的王連,分三路進入潭頭,一路直趨洋灰樓捉拿沈常青、沈淵,一路到順孃家潛伏着,另一路到學校宿舍。那陳聰捉拿了沈常青、沈淵後,得意揚揚地給了他們幾記耳光說:“你們也有今日!”林雄模卻對沈淵說:“沈先生,我等候有這一天已有許久了!”

  沈常青開口大罵陳聰忘恩負義,沈淵卻低頭不語。那陳聰把玉葉放出時,也說:“玉葉,特派員已答應我,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這幢洋房也是我的了!”玉葉一見家裏被搶,沈常青、沈淵被綁就放聲大哭,對陳聰哀求着:“把我帶到哪兒都可以,不要抓他們!”陳聰一不做二不休,麻風已出到臉也只好強幹到底,冷笑着說:“共產黨不抓還行!”他把住在樓上的人都趕下樓,把沈常青房間讓給林雄模做審訊室,自己卻拉着玉葉進她臥室:“讓我們也好好地過一夜。”

  當何中尉等一幫人把順娘屍體和那袋《農民報》擡到洋灰樓,林雄模甩手在她胸口只一按,就跌足道:“爲什麼不抓活的?”何中尉道:“我也說要抓活的,可是她頑強得很,就像兔子一樣在跑呀!”林雄模問:“那姓宋的呢?”何中尉道:“沒找到,看樣子,早已逃上山!”林雄模當即下了命令:“看來也逃不遠,打上火把給我搜山!”他只在洋灰樓留下一班人,其餘的都搜山去了。

  搜山隊直到天亮還沒搜到人,林雄模把王連長留下繼續搜捕,就押着沈淵、沈常青、陳聰,還有順孃的屍體進城去請功了。


  老黃聽完十五的報告,十分焦急,心想:“如此一來,大林也危矣!”便對汪十五交代道:“好好地工作,穩定同志們的情緒,有事我會派人來!”他們約定碰頭地點、暗號,老黃又說:“黃洛夫同志沒有被捕,看來也還在這山上,設法找到他,把他掩護起來!”說罷就朝清源方向走。他想:無論如何得通知大林離開。

  當他走進老六家,意外地聽說黃洛夫已在這兒,一塊石頭下地。原來那黃洛夫從順娘下山後,一個人在荒山上又焦急又擔驚,總怕順娘出事,他一直在洞裏守住那兩隻麻袋,怕一離開會被人搶走似的,時間也過得特別長,坐一會兒又起來走動走動,最後索性跑出山洞。只見在潭頭方向靜悄悄的,他想:也許順孃的話是對的,敵人要動手不會來得這樣快。要是她能安全回來,在這荒山裏多有詩意,多富浪漫色彩啊!

  他坐在草地上,口裏嚼着草根,它有點甜又有點苦澀,倒像野樹上長出的山楂。順娘每次上山回來,總要摘一把山楂,裝在圍兜裏,悄悄地放在他面前說:“吃點,多好的山楂果!”有時找不到山楂,就摘“逃軍糧”,他記起順娘說過關於逃軍糧的故事:“小時候,我們一家人,逃兵災,上山,什麼吃的也沒有,村裏住着兵下不來,娘就叫我們去摘逃軍糧,她說:孩子,這叫逃軍糧,老天不絕人,遍山都是,吃了止飢又止渴,有幾天時間,我們都是吃這種糧食。”黃洛夫想:天一亮就找逃軍糧充飢!

  想念很多,愁緒很多,突然聽見從村那邊傳來一陣槍聲,他驚慌極了,當時想逃進洞,想想還遠,又停住。而那槍聲卻越響越密,接着又是人聲,又是火光,他忍不住叫了聲苦。“出事了。”他想。但他還把希望寄託在順孃的機智勇敢上,也許他們抓不着她,打不中她。他等着,等着。順娘沒回來,人聲卻十分嘈雜,幾路火把滿山遍野而來,似乎是在搜山。

  他不能不相信她真的出事了,自己也在危急狀態中,當時拔足就跑。盲目地跑了一段路,想起那兩隻麻袋都是黨的財產。“我們弄來可不容易呀,能讓敵人白白搶走?不!不能!”他又回頭,爬進山洞匆匆忙忙藏好。待要出洞,又想起萬一我們要再出版《農民報》沒這些工具怎麼辦?又回頭去找,在黑暗中從麻包裏找出鋼板、鋼筆和一筒蠟紙,往袋裏、懷裏塞好,匆匆出洞。亂走了一陣,但還沒解決上哪去的問題。他想:除了這兒和清源我能到哪兒去呢?潭頭回不去了,生路只有一條,上清源去!他利用星斗位置,大體摸了個方向,七上八下地走了。

  他記不起是在什麼時候走下山,也記不起在什麼時候穿過刺禾公路,在慌亂中掉了一隻鞋,七上八下,多不方便,索性把另一隻也丟了。衣服被野刺鉤破割裂,也管不了。他只緊緊地護住那塊鋼板、那支鋼筆和那筒蠟紙,其餘的都不管了。他就是這樣憑着一點記憶,一點信念,向他認爲對的方向走,一直到天亮才走到桐江邊。

  經過這一夜驚恐、奔波,真是又飢、又渴、又累,但心情特別舒暢,他想:終於逃出虎口了,擔心的是順娘不知怎樣,他到江邊喝了水,洗了面,整理一下衣服,卻認不清清源渡頭的方向,又不敢問。他一個人悄悄地坐在江邊休息了約有半小時,見有一個放牧兒童騎在水牛背上,沿江岸而來,心想問問孩子該不會有什麼,便問:“小朋友,上清源渡頭往哪條路走?”那孩子用手一指:“沿岸邊走,一直走,再有五里地就到。”又兀自放牧去了。他按照那牧童指點的方向,鼓起勇氣繼續前進,也顧不了衣服已被撕得東一塊西一縷了。

  阿玉公孫倆正忙於擺渡,一見他那狼狽相,阿玉就忍俊不禁地笑了。他當時偷偷把她拉過一邊,阿玉不待他開口丟眼又說話:“表哥,還沒吃早飯吧?等會兒上我家吃去!”過了渡口,阿玉把渡船交給她公公,帶他上茅屋去,一見面就說:“看你那樣子,活像個叫花!”心裏卻熱辣辣的,從他們分手後,她多想念他呀,就是沒機會見面,這時見了怎不高興?黃洛夫卻說:“我是從武裝敵人包圍下逃出來的,要見馬叔。”阿玉滿懷高興地說:“馬叔不在,六叔在,我替你找。你這個樣子千萬使不得,人家見了會懷疑。”說着,就去翻箱倒篋,從舊衣堆裏拿出一套滿是補丁又粗又大的土布衫褲:“換上,難看點沒關係。”將近黃昏時,又把他帶去見老六。

  老六聽了報告也很焦急,可是老黃不在。他說:“你暫時在阿玉那兒住,有事我通知你!”阿玉這次不僅高興地接受任務,而且十分主動。這個早熟的少女,從上次和黃洛夫見過面,住了幾天,對他總不忘情,她覺得他很合自己心意:坦率、大方,有時還有點傻氣,但熱情忠厚,最使她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在一條小艇上過了好幾天,孤男寡女,她又隨便大方,他從沒對她起過邪念,說調引人的話,把她當家人,當自己妹妹,在她十多年來的記憶中,像他這樣的人還是第一個!漁家人到了陸地,一向是不大被人當人待的,特別是那些女孩子,誰不見了起邪念?動手動足?好像從海上過來的,就沒一個是正經人似的。

  他走後,六叔問她:“洋學生在你那兒,沒給你什麼麻煩?”她就說:“洋學生好,就是太老實些。”老六問:“怎樣個老實法?”阿玉只把頭低着。老六又問:“你對他很有意思?”她也不否認:“我喜歡他,是個好人!”黃洛夫上了艇,阿玉便對他說了好多好多話,像沒個完似的,說她每次上了艇,就想起他,老放不開一個想頭:“什麼時候能再見見他呀?”就是不敢對六叔提。

  老六不在家,老黃就對玉蒜說:“大嫂,煩你走一趟,把阿玉找來。叫她也準備準備,上城!”玉蒜出去約有半個時辰阿玉便來了,一聽說要派她進城,就料定會有特殊任務,因此隨身攜帶那套護身道具。一見老黃,和過去一樣正正經經,規規矩矩叫了聲:“馬叔。”老黃匆匆把她叫過一邊,低聲而嚴肅地叮囑:“有一封要緊的信,要你馬上送進城去交給小林。還要等他回信,我在這兒等回信。”阿玉機靈地點點頭。老黃又說:“你複述一遍給我聽。”他總覺得這孩子有點粗心。那阿玉便複述着:“有一封要緊的信,要馬上送進城交給小林。還要等回信,馬叔在這兒等。”老黃放心:“記性真不錯——聰明。”又問,“執行任務有困難嗎?”阿玉照例答聲:“叫我上龍官取寶也沒困難。”老黃道:“那就走吧。”

  阿玉把寬邊竹笠戴上,背起魚簍,飄着那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離開老六家,過了渡就向東門進發。她喜歡走東門,雖然要多走幾步。那東門的守門兵和她打得特別熱,人家進出要招許多麻煩,有時還要搜身,而她卻十分自由。那守門兵只要一見她面,就特別活躍。雖然對她不免也例行公事地問了聲:“幹什麼的?”那阿玉卻是滿面笑容,不慌不忙地說:“老孃進城賣魚的,你沒看見?”故意把魚簍蓋打開。有一個班長模樣的人走近前,她便說:“老總買兩條去下酒吧,生猛得很,剛剛從江裏撈上來的。”說着順手從裏面提出一條又肥又大的,交給他,那士兵張望一下見沒人注意,提着就掛到城門背鐵鉤上,照例又說聲:“沒帶零錢,下次一起付吧。”阿玉也大大方方地把魚簍蓋一蓋說聲:“小意思,只要老總吃了不嫌刺多。”對他們擠擠眼,做個怪面,便揚長過去。

  那些士兵常常從她那兒得到免費鮮魚蝦供應,因而也特別照顧她。倒有一次,換來班新守城兵,要調開的守城兵交代過:想吃鮮魚就不要去碰那姑娘,渾身是刺呀。那新守城兵中一個下士,拿了她一條魚,見她長得俏,又是漁家,想揩油,伸手就朝她胸口摸去。她把面孔只一板,圓睜雙眼,倒豎怒眉,一手就把他打回去,說:“你下次再這樣,我就不走你們這倒黴東門!”那些士兵見她發起威,怕下次沒油水,便都過來說好話,作好作歹地把她勸開。從那次後,那下士也不敢再毛手毛足,只希望繼續有鮮魚蝦吃。

  那阿玉進得城,迤邐走過東門街,轉過中山大街。一路見市面零落,行人稀少,從鬧過那場大事後,人心似未全定。她匆匆走近貞節坊,忽見牌坊下當街一攤鮮血,有兩頭野狗爭着舐那血水,過往的人都掩鼻繞進騎樓,不敢從牌坊下通過。她一時大意,也沒注意到貞節坊上有什麼,照舊走了過去。只聽得兩側店鋪有人在笑,她迴轉身,擡頭一看,也大吃一驚,連聲罵着:“哪個作孽,把人頭掛在街中,嚇唬人!”原來在貞節坊上就掛着一顆人頭,她一看又是個女的,一頭血污長髮。她有任務在身,無心多看,從中山大街,又踅進魚行街。

  這時魚行街幾乎沒人走動,大半店鋪都只留下一兩個人看鋪面,因爲是做批發不做零售的,只有清晨熱鬧。小林一人在守鋪,一見她來就問:“有鮮魚蝦賣?”阿玉見左右沒人,便跨步進去說:“要買趁早,遲了就別想吃。”小林打開簍蓋伸手去翻着,阿玉早已從懷裏掏出那封信,低低說:“馬叔叫你馬上回信,他在等。”小林從簍裏挑出幾條鮮魚,說聲:“我拿錢給你!”匆匆進屋,把信打開一看,當時就大驚失色。出來說:“我來不及回信了,你告訴馬叔,我馬上通知,就怕趕不及。你快走!”

  阿玉匆匆離開魚行街,把最後幾條鮮魚廉價賣了,又趕出東門。


  那小林接到老黃通知後,心裏甚是焦急,他必須立刻通知大林,告訴他陳聰叛變,迅速離開。但又怕進士第被監視,想到刺州女中找玉華,早又聽玉華通知:女中也有人監視。那他怎麼辦呢?當下想來想去,想不出個妥善辦法,最後才下了大決心:到監察府去!他把鋪面請人代看,匆匆離開魚行街,直趨監察府。

  那監察府在橫街上,四周幾乎都是高等住宅,平時少有人往來。當他走近那橫街街口,街燈已經亮了,有一輛小汽車停在那兒,汽車裏坐着司機,在街口前後左右,又有幾個面孔陌生的人在那兒走動,小林眼快,覺得有點不對,這小汽車、這幾個人來這兒做什麼的?是什麼大人物來拜會蔡監察,還是另有其事?沒敢進去,剛好在斜對面有間餜鋪,他便進去買了兩塊甜餜,藉故坐在鋪門口吃,觀觀動靜。

  不久,果見有一個人匆匆從橫街走出,和那幾個人交頭接耳地談了一會兒,那幾個人便紛紛取出火器,司機也開足油門做了準備,小林更加莫名其妙了:“難道在抓人?”正疑慮間,只見大林挾着大公事包從橫街匆匆走出,剛到街口,就有人叫他:“林先生!”這一聲好像是發出的信號,那羣陌生人已一擁而上,大林一見來頭不對,返身就走,說時遲那時快,已被團團圍住,大林叫聲:“你們想綁票嗎?”沒有人回答他,有一人揮拳就打,當場把他打昏,一聲呼嘯,擁上車就走。小林見大林被人綁走,只是叫苦,卻不敢出門,餜鋪老闆對他說:“小兄弟趕快走,這世界人命賤得很哩。”

  大林被綁了,小林相信玉華也一定出事,更不敢到進士第和刺州女中去。可是他該怎麼辦?他想起老魏:“對,找他商量去!”

  綁架大林的事,是經過保安司令部特務科一番佈置的。

  原來那林雄模押了沈淵、沈常青、陳聰一干人員進城邀功,朱大同就會同有關人員吳啓超、林雄模共同進行審訊。他們先審訊了陳聰,那叛徒已麻風出上面,一不做二不休了,把自己所知的和盤托出,當他供到那王泉生時,吳啓超特別注意,他詳細地問了有關這個人的特徵言行,心裏早有幾成把握了。當陳聰供到老宋,他也十分注意,問得更加仔細。

  初步審訊完畢,三個人退到機密室進行商量。吳啓超不等朱大同開口就先提出請求:“老朱,這兩個人我有把握,而且一向是我經辦的,請你交給我辦吧。”朱大同還弄不清這兩人的來龍去脈,便問:“你認得他們?”吳啓超蠻有把握地說:“從犯人所供的特徵看,所謂王泉生也者即是林天成,也可能就是德昌。此人我注意偵察久了,就是沒有證據。至於那個所謂宋學文,我剛剛把他手刻的《農民報》和他手刻的《刺州文藝》比較過,是一樣字跡,也可以肯定就是黃洛夫。上次動手遲一步,被他逃走了,現在雖沒有下落,也不怕他逃出我這如來佛的掌心。”

  林雄模卻不敢太大意,他說:“王泉生是否就是林天成,還得對證。他現在是蔡監察手下紅人,不可輕動。”吳啓超道:“要對證也不難,他現在每天都上監察府去辦公,我們可以把陳聰祕密藏在街口叫他認,認明無誤了才動手。”朱大同又問:“你是說公開逮捕他,還是……”吳啓超道:“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應該祕密下手。”朱大同問:“理由呢?”吳啓超道:“爲了避免那蔡老頭糾纏不清,也爲了我對蔡玉華現在還不想動手。”朱大同笑道:“暫時留下你那遲開的玫瑰有什麼用?”吳啓超道:“用處大得很,林天成一被捕,林的線可能還會牽到她那兒去,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石二鳥。”

  商議停當之後,他們又對沈淵、沈常青審訊一番。沈淵一口拒絕陳聰的指控,他說:“我是病人,從回國後什麼活動也沒有,關係也沒有,陳聰爲人卑鄙,恩將仇報,不念我給他的友誼幫助、叔叔對他的信任,卻無恥地來勾引我弟婦,騙她的私蓄以期達到財色兩收目的。我沒有錯,如果說錯,就錯在不該打那壞蛋一頓!”至於那沈常青,他也矢口否認陳聰的指控:“誰不知道我是潭頭第一大戶?古往今來你們聽說過大資本家當共產黨的?這陳聰不是正人君子,是個卑鄙小人,他私報公仇,含血噴人,打死我也不承認!”他們雖然多次捱打,又叫陳聰來對證,也不肯招認。最後,他們就把希望寄託在林天成身上,只要這“第二號大人物”一招供,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那吳啓超親自押解陳聰到蔡監察府外橫街口祕密地認了大林,陳聰說:“就是他,把他砍成肉碎我也認得出!”這樣就發生了對大林的綁架事件。

  大林一直被祕密綁到保安司令部特別刑訊室。審訊時朱大同、吳啓超、林雄模一排列地坐定。吳啓超一見面就欠身而起,故意說道:“林先生,久違了。”大林故表欣慰道:“吳先生也在這兒?那我完全可以放心了。最低限度也有一個新聞記者在場證明我是怎樣被綁架來的。”回頭又去責問朱大同:“朱科長,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們用這樣綁架手段到底爲的是什麼?我是堂堂的監察府祕書,有名有姓有住所,有事可以通過正式手續找我,爲什麼在光天化日之下用這種匪徒綁劫行爲?真太令人難解!”

  這一番話把朱大同說得面色一陣青一陣紅的,他忽然老羞成怒地拍起桌來:“少廢話!德昌,你現在已落在我手上了,放老實些,把你們黨的組織人員通通給我招出來,以免我來動刑。”吳啓超接着也說:“林先生,我們是老朋友,我極願在你困難的時候助你一臂之力。不過問題還在你自己。你現在是到了非常危難的境地,要保存你的名譽、社會地位、嬌妻和蔡監察的信任,就得好好招供,爲黨國效勞;不然要身敗名裂,坐老虎凳、被殺頭。何去何從,全看你自己了。”

  大林笑道:“你們所說的,我全不明白。到底我犯了什麼罪?”朱大同道:“你是共產黨頭子,你犯了危害民國罪。”大林只想笑:“你有什麼證據?”朱大同喝道:“我們有人證!”吳啓超也說:“我們早就知道你就是德昌。”大林微笑着說:“我叫林天成。”朱大同叫着:“你叫德昌!”大林還是從容不迫地說:“要栽贓也不是這樣的栽法……”朱大同用力把桌子一拍:“你胡賴!陳聰已供出你來!”當下大林有點吃驚,卻裝作惘然不知:“誰是陳聰,他是幹什麼的?我從來不知道有這個人。”朱大同還是聲勢洶洶:“你還裝!老子就叫他出來和你對證。”大林依然面不改容:“平生不做虧心事,你叫鬼來我也不怕。”心裏卻在想萬一真有其事又該如何應付呢?從他被綁的那時起,他已下定決心:最多也不過一死!因此,他表現得特別堅定。

  那朱大同見一時攻不下來,低低地和吳啓超、林雄模交換下意見,便傳令把陳聰帶上。一會兒陳聰果然就被帶上,這可恥的叛徒一見面就裝作痛苦不堪的樣子,叫聲:“王同志,我不是有意出賣你,實在是受刑不過。我已認了,你也認吧。”那大林把陳聰上下打量了半天,才吃驚地說:“哪來這個人,我從未見過!”陳聰還說:“王同志,你是我的領導,從陳鴻同志被殺後,就是你來領導我工作的。”大林把雙眼一瞪,怒聲斥責道:“你這人好無理,如何敢在公堂上胡說八道,含血噴人!誰是陳鴻,我也從未見過面。你是哪來的流氓騙子,胡亂告密,自己想升官發財,可不許含血噴人呀!”把那叛徒罵得滿面通紅,低頭不語。朱大同忙又喝道:“林天成,你還是不認,我可以再傳第二個證人來!”說着,叫把陳聰推下,又帶上沈淵。

  那沈淵從被捕的那時起也自己考慮着:我爲人剛直一生,從未做過一件違背良心、對不起黨的事,雖然有時也有點小小過錯,特別是從牢裏放出來後,膽小怕事。原以爲從此可以安定地過下去,沒想到我這個打算也是錯的。這些日來,我小心謹慎,唯恐出事,結果還不免落得這樣個地步。人說:人死留名,虎死留皮,我沈淵雖過去沒有什麼大作爲過,多少也是黨教育過來的,生時雖不能爲黨多做工作,死時也決不能玷辱黨。沈淵呀沈淵,你得堅定呀,不要讓你的子孫後代也受玷污,被人辱罵:曾叛變過革命,出賣過同志……

  他決心不承認任何足以使他受到污辱的事。他想:“大丈夫不做個轟轟烈烈的男子漢,也該保住清白身!”因此,當他被推出刑堂,朱大同溫和地對他說:“姓沈的,只要你說出這位林天成先生是不是和你有來往,我就放你出去。”沈淵把大林一看,心裏十分難過,就鬧不清楚大林怎樣也被牽進來了,也許又是陳聰那該死的叛徒告密的?便搖搖頭說:“我沒見過這個人!”大林原也十分擔心,怕他變壞,像他這樣膽小怕死的,一旦受不了刑,也很難說。一見他有這樣堅定表示,一時也放聲笑道:“朱科長,不要誣陷好人,這位先生說不認識我,我又何嘗認識他?你如有所謂人證不妨再搬幾個出來,我倒要請你注意,你這樣無辜地陷害現任政府官員,又該受什麼責罰?就算我可以原諒你,蔡監察也決不會饒你!”那三個人低低地交換了會兒意見,便叫休息。

  當大林再度被傳訊時,由於他的頑強抗拒,便受刑了。

  在初次審訊沒有結果後,朱大同和吳啓超曾交換過意見,朱大同主張給他狠狠地來一下:“我不相信共產黨都是鋼鐵做成的,不怕痛!”吳啓超卻說:“如果他真的是大人物,留點餘地對我們還是有用的。”他主張“先禮後兵”,由他先以“老朋友”身份去說服說服:“不行了再動手。”朱大同也不反對。這樣吳啓超便到“特別拘留所”去找大林。

  大林在特別拘留所裏憂恨交織,情況他已慢慢摸清了,陳聰叛變,牽連到沈淵、沈常青和自己,卻不知道爲什麼會出這件事,也不見有順娘、汪十五和老黃。“大概他們都沒事了吧?”他想,感到欣慰。

  對陳聰這個人,他早看出他不可靠,必須及早處理,不知道老黃爲什麼還不處理,招來這個不幸。其實,也不能怪老黃,要處理陳聰的打算已有好多時候了,他對陳鴻提過,陳鴻也有這個意思,自己接手潭頭工作,也有打算,就是下不了決心,有困難,陳聰和沈常青關係密切,受到信任,找人代替難,加上他們一向還是把這當作內部問題來處理,批評批評、教育教育就算了,想不到一錯百錯!他實在痛心:“喪失對革命敵人的警惕,就是對革命的過失!”

  對沈淵的估計,看來自己過去卻有點過分了,他對他一向印象不好,認爲這個人後退了,在慢慢地變壞,經不起新的考驗,沒想到他這次的表現如此之堅強,拒絕出賣同志。他看人看得不夠深刻,只看沈淵的表面,膽小怕事,沒有看到他的另一面:到底還是長期受了黨的教育過來,在南洋坐牢,吃過不少苦頭,也還沒有做出對不起組織的事,他的革命品質還是好的,只是帶來更多缺點罷了,特別是擺脫不了封建的家庭關係。“革命同志能沒缺點?”他想,“只要能對黨忠誠,經得起暴風雨考驗,基本是好的,這些缺點也就不那麼重要,可以通過黨的幫助教育慢慢來改變。”他感到內疚:在他和沈淵聯繫接觸期間,對他很少幫助,在思想上提高他,只把他當作一個既不完全信任,又不願放棄的具有嚴重缺點的同志來處理,有事用他,無事也就放過一邊。陳聰的事,他發現原比較早,如能早提出和沈淵商量,也許不至於發展到現在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對外面非常之關心:他被祕密逮捕的事組織上知道了嗎?老黃現在做什麼?玉華的安全又怎樣?如果組織上知道了,會怎樣來估計自己?玉華如果也不幸被捕,他相信她也會堅持,對黨忠誠。“可是她……”他想,“已有孩子。平時的表現也很剛強,但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未受過嚴酷的考驗,能受得住這樣的風浪?”更使他不放心的是那卑鄙小人吳啓超。“他對她,看來似乎在政治上有懷疑之外,還有個人的企圖,萬一也落在他手中……”他感到難堪。

  他相信他這次被捕,情節是非常嚴重的,朱大同直指他就是德昌,陳聰也一口咬定他們的關係,難道他們已掌握了自己的材料?已弄清楚他在刺州黨的地位?“可是,”他又想,“爲什麼又不敢公開逮捕我呢?”第一次審訊經過他駁斥之後,敵人也不是那樣“理直氣壯”,他特別注意,當他對他們提出抗議,並提到蔡監察對他們這種罪行將不會饒恕時,他們又是那樣的慌亂,草草收兵。他想:“他們也許還沒完全掌握我的材料,對我這個蔡監察的親戚、親信人士,也還有一番顧慮。那就這樣,他怕蔡監察,我就要求他正式通知蔡監察,看他怎麼辦?”

  因此,當吳啓超用僞善的笑容,帶上水果日用品等一類東西來“探”他時,他就表現得非常之自然鎮定,並且對吳啓超說:“老吳,你們這樣來對待一個監察府的祕書,實在太不光彩太可笑了,有事我不怕和你們一起在蔡監察面前說明白,怎可以根據一個莫須有的瞎扯,來定一個在社會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罪呢?我的爲人你不知道,說什麼也不能把我和共產黨拉在一起,如果像我這樣的人,既不寫文章罵人,也沒任何證據可以被安上共產黨,那你在報上寫了那麼多攻擊現狀的文章,又該被安上什麼呢?”

  那吳啓超倒十分奸猾,他笑着說:“林先生,我是個什麼人,你現在也該知道了吧,你的事和我不同,如果你做了我們的人,你再去做共產黨地下組織的第一號大人物,甚至於公開寫文章攻擊現政府,我們也會全力支持你的。可惜,你現在還不是我們的人,而且是和我敵對的!我是你的老朋友,現在就用老朋友的地位來勸導你,放棄你的信仰和立場吧,乘人不注意時,我們可以把你放出去,讓你再回到你的同志那兒去,照樣做你在共產黨地下組織中的大人物,也一樣安安穩穩地坐在監察府裏你的機要祕書地位上。沒有什麼麻煩的事,只要你辦個簡單手續。”說着,從衣袋裏掏出一份自新書朝大林面前一擺,“在上面籤個字。那麼,你馬上就可以自由,就可以出去,以後誰也不會去麻煩你了。”

  那大林把面孔一板,生氣地說:“姓吳的,你把我當什麼人?”他把那份自新書一推,站起身來就來回走動,“我和你所說的沒有任何關係!”吳啓超並不爲此而生氣,他見過這類人不少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說:“小老弟,你還年輕不懂事,政治上的事情我比你懂得多,英雄不吃眼前虧,你年輕有爲,又得蔡監察信任,如果在政界上混,將來還是大有前途呀,何必爲那即將被撲滅的共產黨葬送自己前途呢?我勸你看開一點,在這樣的時代,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算了,還是個人前途爲重,地位、官階、汽車、洋房都在等你!”

  大林只是冷笑,一陣噁心,幾乎使他想吐,那吳啓超接着又說:“你不考慮你自己的前途,也得替你那美如天仙的嬌妻考慮呀。你不回頭,她將失去自己丈夫,她將孤苦伶仃地一個人在過淒涼絕望日子。也許還不止此,還有更可怕的事在等她,她也會受你的牽連,她也會被捕,並且受到殘酷的肉體摧殘。你知道,我們那朱科長可不好惹,他是個殺人魔王,他對女人有特別的方法,使她既活不下去,又死不了。你替你的女人考慮過沒有?她的命運也在你手上。”

  他的卑劣言辭,越說越使大林反感,但他也知道在這時和他辯論沒有好處,他還應該保持他和一切都無關的身份,他說:“姓吳的,你所說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沒有辦法做,也無必要做,請你收回你的所有不切實際的打算吧。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朋友,那就請你幫一幫我的忙,把我被祕密逮捕的事,告訴蔡監察。”吳啓超問:“那你是決心不自新了?”大林也理直氣壯地說:“我什麼也不是,我自新什麼?”那吳啓超把笑面一收,也露出猙獰面目:“你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大林也大聲喊道:“我立得正,我不怕一切威脅恐嚇!”那吳啓超虎地一站:“你真的是要死硬到底?”大林也不客氣:“談不上!”那吳啓超把送來的禮品順手收起,返身就走。臨近門邊,又回過頭來,心平氣和地說:“小老弟,我看你還是平心靜氣地想想。”大林用手一擺:“去你的,我沒有什麼好想的!”

  這次談話算是失敗了,吳啓超向朱大同彙報之後,朱大同就說:“你那一套不行,還是看我的吧!”因此,再度提審時,大林就受刑了。

  一場嚴刑拷打之後,大林就昏過去了,他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反正我是什麼都不承認、不說的,要殺你就殺,死並沒有什麼可怕,人終歸要死。自然死也有各種各樣死法,有重如泰山的死法,也有輕如鴻毛的死法,我們共產黨人要的就是要轟轟烈烈、壯志凌雲的死,而不是苟且貪生,甚至於出賣組織、出賣同志的那種辱沒自己、辱沒子孫後代的卑鄙的苟生。可不是嗎,我們參加革命,參加黨是出於自覺自願的,從入黨的那天起,我們就隨時隨刻準備着犧牲,怕死就不做共產黨人!在他昏迷狀態中,他也想起陳鴻,想起日升和天保。“他們都是堅強不屈的,”他想,“真不愧是一個共產黨員!”又想起沈淵:“同志們平時都在議論他,就是膽小怕死!爲什麼在面臨考驗時候,卻又那樣的倔強呢?他們都能做到的,難道我就做不到?……”他被從吊架上放下了,用冷水衝醒,又是審問,又是拷打,但他沒有失去信念,什麼也不說,只有一句:“不!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知道……”


  大林被捕的消息由小林帶給老黃後,老黃覺得並不意外,卻感到痛苦難堪,當時淚水直流,責備自己,在和敵人爭奪時間遲了一步。“如果我當時能親身趕進城去,”他悲痛地想,“也許還來得及。”更後悔早知陳聰不可靠,沒有當機立斷早做處理,現在卻給黨給革命招來這樣大的損失!

  他問小林:“玉華那兒怎樣?”小林道:“我相信她現在也知道了,因我發現這件事後,已設法通知她。”老黃問:“她也受監視嗎?”小林肯定地點點頭:“也在危急中。”老黃問:“有什麼辦法把她弄出來?”小林道:“如果她已出了事,如果她被嚴密監視,就比較困難。”老黃道:“可是,我們對她的安全也要負責。”小林把頭低着,一時還想不出辦法。

  老黃接着又說:“情況很急,你現在就趕快回去,設法和玉華取得聯繫,如果可能,用一切方法把她弄走,萬一不可能也要她做一切應變準備。”小林牢牢地記住,說他一回去就辦。老黃又說:“大林同志的情況佈置老魏去了解,設法告訴他:黨對他完全信任,他必須堅持,爲了黨和革命的利益即使犧牲也是光榮的!”小林感動地流着淚說:“老黃同志,大林同志會堅持的,他是個好同志。”老黃抹下淚水:“我相信他是個好同志,會堅持到最後!”一會兒,又說:“城裏工作不能沒有人負責,小林同志,你雖然還沒正式入黨,但組織上一直把你當一個忠實可靠的同志在信任。你曾請求過入黨,現在我就告訴你,黨已批准你成爲一個光榮的中國共產黨員,回去告訴老魏,他也被批准了。從今天起黨把大城工作交給你們,你多負責些,老魏協助你工作,把黨團、反帝大同盟和革命互濟會工作都抓起來做。暫時要和玉華隔離,不是不信任她,而是爲了以防萬一,你和老魏也要從現在住的地方轉移到可靠地方。”

  小林把老黃所交代的任務都牢牢記在心裏,也不多話,匆匆就告辭回城。

  小林走後,老黃就把老六、黃洛夫找來,他說:“革命正氣不能在反動派白色恐怖面前低頭,《農民報》必須在幾天內復刊,我曾有個想法,把《農民報》放在清源,離城市近,黃洛夫同志沒個職業掩護不便,現在有些情況已經改變了,而且一時又找不到適合地點,也只好暫時設在這兒。我不在時,這份報紙交給你們兩個共同負責。”老六和黃洛夫同時都表示決心,一定要把報紙辦好。

  老黃又對老六說:“慶孃的入黨問題已經解決,這兒用不着這麼多人,別的地方需要她,明天我就把她帶走。我們在城裏正經歷着一場嚴重考驗,工作我已有佈置。從明天起,老六同志你暫不進城去販魚,可叫玉蒜去,晚上也不要留在家裏過夜,出門時小心在意,不可冒失,準備隨時應變。小林如有緊急事情找我可馬上通知。”交代完畢,又去勤治家找慶娘談話,叫她準備動身,到新的地區,接受新的任務。

  原來這些日子,老黃都在和老六、黃洛夫研究《農民報》在清源復刊問題,其中最大的一個問題是黃洛夫如何找到合法的身份在這兒待下來。反覆地談了許多,最後老六出了個主意:“叫小黃冒充我的表弟,在我們這兒辦學,有了這個名目他就可以安心地住下去了。”當下,他就去找蔡保長商量,只說自己有個遠房表弟叫蔡和的,從中學畢業後賦閒在家:“咱村也不小,一向辦不起學,孩子們上外鄉讀書多不方便,不如把我們宗祠空出來辦學,讓我表弟有份事做,村裏有了學校,也免得孩子們上外鄉讀書不便。”那蔡保長一聽主意果然不錯,滿口應承,老六便說:“你也同意了,那我們就分頭辦事吧。”

  這樣,蔡保長挨家挨戶地去登記學生,說是:“咱們村也要辦學哩,免得孩子們不方便。”老六動員了玉蒜、勤治等一批女將把蔡氏宗祠空了出來,整理一番,掛上塊臨時招牌叫作“私立清源小學”,又用每月十五斤大米的代價,向村上一個寡婦租下兩間多餘空屋,作爲蔡老師宿舍。一切安排停當,黃洛夫搬進新居,設下《農民報》新辦事處,組織上又把阿玉調來代替順娘,做助手和發行工作。這樣《農民報》的新攤子算搭起來了,只等復刊。

  把一切都安排停當,第二天老黃就帶慶娘上下下木去。在路過潭頭時,老黃在松林內坐着歇息,遠望潭頭鄉,心內抑悒,只在一轉眼之間,什麼都變了,他想念曾消耗過他們多少時日、也幹得多麼有聲有色的《農民報》,更想念那忠貞不屈、滿身是苦難傷痕的順娘。她的音容笑貌,似乎還在他面前。他似乎還看見她,每次從大城回來急急忙忙地去找他,解開衣襟和緊身馬甲,從貼肉地方把小林送來的紙條交給他:“老黃同志,就是這個。真糟糕,我身上的汗又把它溼哩,沒有影響吧,下次我可要小心,別汗溼它。”而現在,她卻永別了,和陳鴻同志一樣,她的頭被掛在貞節坊上……想着,想着,不禁十分感傷。

  那慶娘也在想心事:組織上曾通知她反動派在可恥地屠殺十一位革命同志時,路上曾受到我們的嚴重打擊,可是後來這些同志都被祕密槍決了。她聽了這消息沒有流淚,只是心在痠痛,當勤治安慰她時,她卻說:“沒有日升倒下,我也不會站起來的!反動派殺不絕我們的人!”她卻在關心天保娘和大狗小狗的下落,他們現在又怎麼哪?……

  有哀泣聲從不遠松林中傳來,聽來聲音很熟識。老黃覺得奇怪:哪來這陣哭泣聲?他朝松林深處走去。在五十步外,在荒地上築起一堆新墳,一個老婦人披頭散髮地撲在墳堆上哭着,他似乎認識那背影,心想:“會不會是順娘媽?”走近一看,正是她!他低低叫了聲:“阿婆,你……”話沒說完,自己也簌簌淚下。

  那順娘媽擡起淚眼認得是他——老黃,哭得更傷心了:“老黃呀老黃,你得爲順娘報仇呀!”老黃傷痛地撲倒在墳堆上,悲憤地說:“血必須用血來償還!”慶娘也用雙手掩住面孔嗚嗚地哭着。“她死得慘,”順娘媽哭得悽切,“連屍體也被擡走呀,現在還是下落不明。十五對我說:反動派怕我們追念她,連墳堆也不給我堆哩,我們就來個義墳,把土堆上,把它留給子孫來悼念!”這些話老黃幾乎聽不下去了,他說:“阿婆,不要說了!”順娘媽道:“我沒做錯?”老黃慟聲道:“你沒做錯,你做得對!”

  當時他們都勉強壓下心中的悲傷,老黃和順娘媽並坐着,向她打聽潭頭的變化。她說:“那叛徒又回來了,說在城裏立了大功,特派員很賞識他,委了他個鄉團大隊長當。”老黃問:“鄉團組織起來哪?”順娘媽道:“還沒。那壞蛋一不做二不休,居然也霸起沈常青的家產來,又說:蒙特派員恩典把玉葉賞給我。現在臭極了,白天晚上公然和那臭婊子睡在一起,他家裏的老婆孩子來哭鬧,也被叫人打了出去。”老黃咬牙切齒道:“我們不會饒過他的!”這話特別引起順娘媽的注意,她問:“老黃,你不是老紅軍嗎?爲什麼不宰掉他?”老黃受到啓發,他問:“阿婆,你說對這樣的反革命叛徒該怎麼辦?”順娘媽狠狠地揮起拳頭:“宰掉他,老黃!宰掉他,老黃!”

  老黃和順娘媽分手,帶着慶娘又繼續趕路。

  他們路過白龍圩時,一片荒涼,看來久沒成圩。圩棚還在,只是冷冷清清,不見一人。他們在圩上歇了半晌,吃些乾糧,又出發,將近黃昏時才進下下木。

  下下木倒很平靜,只是小許走了,他把工作移交後就到大同去了;小學由他的助手、兩個共青團員在主持,支部書記交給三福。三多一見面就十分關切地說:“外頭鬧了那許多事,可把我們急壞了!”老黃問:“這兒也出事嗎?”三多道:“事情有許多,只沒出大事,慢慢談吧。”三多娘聽說老黃回來,就匆匆趕來告狀:“老黃呀老黃,請你評評理看,是我錯了,還是三多錯,我說要調小許,也得使他和杏花成了親再走。三多一口咬定不行,說走就得走,硬把人家拆散,是什麼道理?”老黃笑道:“這件事好辦嘛,伯母,把杏花送過去成親,不就完哪。”三多娘一聽老黃支持三多,也就不那麼理直氣壯了,她無可奈何地說:“還不知道她家人肯不肯哩。”苦茶卻說:“杏花早答應哩。”三多娘瞪了她一眼:“你就只會袒護三多。”婆媳倆都笑了。

  晚上,三多把慶娘安排好,自然有苦茶具體去佈置,他過來和老黃談,他說:“上下木那邊最近有些變化,前幾天,許大姑派人過來說:我們上、下下木原是一家,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儘管過去有誤會,到底還是近親。又說:如今許爲民請了中央軍坐鎮爲民鎮,破壞了青龍、白龍兩圩,叫我們兩鄉同受損失。她建議:雙方諒解,把兩圩並在一起,恢復來往。”老黃道:“看來許天雄是真的要講和了?”三多接着說:“有此跡象,但村上爭論很多,有人贊成,有人反對。贊成的說,到底是一條龍脈下來的,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過去的事已是過去,如今許大姑伸出言和的手,我們怎好拒絕?青龍、白龍都單獨成不了圩,雙方合作也是個辦法。反對的卻說:許天雄爲人狡猾善變,他今天闖下大禍,就會把我們拖下水,我們怎能輕信他的話,況且以前的血債就這樣一筆勾銷?沒個結論。”三多又說,“這些日來,我們已在山上開荒,整頓廢茶園,種上一些雜糧。”老黃暗自在想:“又是個新情況。”便問:“對許大姑的建議支部討論過沒有?”三多道:“還沒有,我只是和小許、三福扯過,都說許天雄面臨困難,要利用我們來對抗許爲民。”老黃問:“你的意見呢?”三多道:“可以先把圩恢復,雙方都有利,都方便。”老黃也同意了。

  第二天,老黃帶着三多、三福和十多個武裝上山。青霞寺廢棄的茶園大部整頓好了,也開了不少荒地種上雜糧。晚上,他們就在炭窯開會,老黃把當前鬥爭形勢做了介紹,報告了有關陳聰事件的經過,最後又提出一個建議:根據當前階級鬥爭形勢,成立“打狗隊”,先對陳聰採取行動,振一振革命正氣,而後也可以相機做一番事業。他說:“鬥爭形勢不容許我們再等待了,我們對敵人也只有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當老黃在擺形勢時,與會的人就立即鬧開,特別是三福,他咬牙切齒地說:“讓我帶上十來個人到潭頭去把那狗肏的打個落花流水再說!”老黃卻說:“要行動,得有周密組織,詳細計劃,不可盲動。武裝鬥爭是階級鬥爭的一種最尖銳鬥爭形式,一開槍就要死人的,不能馬虎。”他要大家展開討論,又對三福說:“這次要你上大同走一轉,把小許、老白請來,我們開個會,詳細地研究研究今後的鬥爭路線問題。”

  會後,三福帶了兩個人上大同,老黃和三多也帶上五六個人到潭頭,爲對陳聰採取行動做準備。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