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二章


  大林和老黃要去的地方是下下木。從清源到下下木有六七十里,沿途要經過許多鄉村,大林雖說:“今天刺州農村到底是誰家天下,還很難說。”但他們還是小心謹慎地避開大路。

  刺州農村發展極不平衡,有平原和山區之分,又有僑區和非僑區之分。一般來說平原比山區好,而僑區又比非僑區富裕。但僑區與僑區之間也有差別,有富區與窮區的區分。富鄉,特別是僑匯多的,人口集中,新建築物多,不少是紅磚綠瓦的高樓大廈,有的還設有熱電廠,用電燈照明;窮鄉大都是泥瓦土牆,無地或少地,以出外傭工爲主。

  他們走過各種類型的村莊,最後橫過刺禾公路到了半山區。在半山區他們所見的又是另一種景象,這兒村莊不是什麼人多人少問題,根本就荒無人煙。他們通過幾個村莊遺蹟,幾乎全是殘瓦斷垣,不見一人。老黃問:“是不是已到了匪區?”大林搖搖頭:“還在邊緣地界。”不過那著名的青霞山已清晰在望。此山氣勢磅礴,岡巒起伏,連亙五個縣界,此時正是熱陽當空,青霞一片青翠,羣峯重疊,山高林密,風光極爲綺麗,老黃拍手叫好:“可不正是理想的遊擊根據地!”大林笑笑,續對山腰林木深處一指:“我們要去的就是這個地方——下下木!”老黃更感振奮,連聲說:“進可攻,退可守,是個好地方!”

  他們歇腳在白龍圩。

  這白龍圩是個山區圩集,下下木人開的,因爲開的有特色,遠至刺州大城的山貨客商也來趕圩。下下木人每逢三、六、九,從山裏把木炭、生熟草藥、獸皮、紅糖、豬、牛、雞、鴨運出,而從外地來的客商也在這個時候把大米、鹽巴、鹹魚、布匹、日用百貨運進,互通有無,各取所需,雙方稱便,因此圩越開越大。

  他們走到離圩集五里外的松林口,就和一小隊便衣武裝人員碰上頭,這些人大都認識大林,一見面就親熱地招呼,對那裝束奇特的老黃卻不大放心,悄悄地問:“你認識他?”大林只說聲:“自己人。”對方便放行了。大林邊走邊說:“當年開圩也很費一番周折。下下木原沒圩,買東西賣東西都要到上下木去趕許天雄的青龍圩。許天雄欺他們山裏人,又是弱房,買東西提高價,賣東西壓低價,手下人還常常調戲年輕婦女,下下木人深惡痛絕,又沒辦法。黨組織在下下木建立後,有人提起這事,組織上叫大家去討論,有人提要自己開圩,一討論幾乎全鄉都贊成,既是羣衆要求,組織上也只有支持。圩集初開時,困難可真不少,許天雄的人鬧事,外地客商不敢進來,看樣子要垮了。組織上又叫大家想辦法,老年人說:開圩是個好主意,就是開不下去,人家許天雄有財有勢,我們和他鬥了幾十年還鬥不過。年輕人卻不同意這看法,他們說開圩是大家同意的,不能虎頭蛇尾,惹人恥笑。許天雄派人來鬧事,懷的是禍心,我們不能上當,他靠的是那幾百條槍,我們下下木弱雖弱,二百來人槍也還拿得出,和他硬一下看。我們兩鄉強弱房已打過二三十年,下下木也沒因此被打掉,他想再來較量也不怕。客商不來也有辦法,派人到爲民鎮去貼告白,聲明對來往客商一律保護。來往保險,有好處,不怕他們不來。這個主意一出,沒人再反對,許天雄果然不敢再來,客商也多了,從三年前一直維持到現在。”

  一提起許天雄,老黃就想起旅途中的那場虛驚,他問:“許天雄的大名我是早在路上聞名,聽說有人一聽到他連魂都嚇掉,爲什麼下下木人偏不怕?”大林笑了笑說:“說來也不奇怪,他們是打強弱房的老冤家、老對手,雙方交手也不下二三十年了。”接着,又說了一段掌故:“據老人說,原本在這一帶只有一個下木,不分上下木和下下木。一條龍脈傳下來,一姓許,照他們的說法是‘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自從兩兄弟分了家,大哥分的土地肥沃,人丁旺盛,勢力日大,小弟分的土地貧瘠,處境日漸艱難。強房人越來越富,也越要求對外擴張,弱房人越鬧越窮,實力單薄,無法抵擋,結果就被它一步步地往山裏擠,因此就形成兩個下木的形勢。強房人住上下木,弱房人住下下木。這兩房人雖然劃地而居,冤仇卻越結越深。過去是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打得最兇時雙方都出動二三千人,叫作打強弱房。要打械鬥不能沒個頭,不能沒有武器,現在上下木的大頭目叫許天雄,下下木的大頭目叫許三多。雙方爲打強弱房,又都設法向外購買武器,現在幾乎家家有武器,人人會打槍。但是這兩個鄉、兩個人物,走的道路卻又不同。許天雄憑天時:時局混亂,匪盜蜂起,官府無能爲力;憑地利:背靠山惡林深的青霞山,面對刺禾公路,進可攻,退可守;憑實力:有一支以宗親爲紐帶的子弟兵,小股匪幫又聞風依附,因而造成許天雄煊赫聲勢,且以搶劫擄掠爲生。而許三多卻參加了共產黨,還把下下木帶動起來,現在已成爲我黨在農村工作中的重要據點。”

  閒談間,他們已不知不覺地進入白龍圩。

  這白龍圩設在青霞山腳,原是一片松林,經過一番整頓,已闢成三條垂直大街,以松木爲柱,松針爲蓋,整齊地蓋了不少圩棚。進口處有一鬆木搭成的大牌樓,上書白龍圩三個大字。走進牌樓,有草屋一間,寫着白龍圩管理處,三條大街各有名稱,那稱爲第一街的專供下下木人擺賣土產,稱爲第二街的只供外來客商買賣,第三街幾全是食品攤,各有特色。

  大林帶着老黃走進牌樓,到達管理處,但見那兒有幾個武裝人員正在閒散地談着,一見大林都起身招呼,當大林問三多時,又都說:“三多哥在第三街。”

  這時日頭已經偏西,圩集也將近散,但街上還是十分喧鬧。大林、老黃兩人朝第三街走。不久,果見遠遠一人迎面過來,大林對那人指了指,低聲說:“就是他!”老黃定神一看,果是一表人才!那人三十出外,身材魁偉,面呈紫銅色,頭戴竹笠,腳穿多耳麻鞋,一身深藍布褂褲,斜佩着結有紅綢匣子槍一把。這時他一手提着一掛兩斤來重的豬肉,一手拿着兩瓶燒酒。跨着大步,正待走進一間米粉攤。緊緊跟在他背後的,是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中年婦女,身高體壯,粗眉大口,梳着面幹髻,身穿淡藍布褂褲,揹負竹笠,腳穿花布多耳麻鞋。

  大林遠遠叫了聲:“三多!”那黑漢止住步擡頭來看,也迎將過來,說聲:“沒想到,你也來啦。”大林把老黃介紹給他,三多表示歡迎。大林又把那中年婦女介紹給老黃:“苦茶大嫂。”不意那身高體壯的中年婦女竟像小姑娘一樣面紅起來。三多問:“吃過晌午沒有?”大林笑道:“連早飯也沒吃過。”三多即對苦茶道:“再切一斤肉來,我們要好好吃一頓。”

  苦茶走後,三多就把他們拉進米粉攤。賣炒米粉的是下下木人,見是三多請客,分外殷勤,送煙送茶,又問吃什麼。三多說:“叔公,你且去應付客人,等會兒苦茶來我叫她弄。”三個人圍坐着,大林問這一圩人多不多?三多說還可以,只是聽說有點情況。大林注意地問:“是不是又是天雄那邊的人過來找麻煩?”說時,苦茶已自外提着豬肉、豆腐乾、大蒜進來,問:“怎樣做法?”三多輕鬆地說:“你管做,我們管吃;你做什麼,我們吃什麼!”說時大笑,苦茶也不多言,自去準備。三多接下又道:“剛纔三福來說,有幾個人混進來,行動鬼祟,都是陌生面孔,看來是天雄手下的,卻不知道是從哪一鄉來的,我已叫他去佈置。”

  不久,苦茶把一大盤熱騰騰的豬肉、豆腐乾炒大蒜端出來,米粉攤老闆也端來三大碗米粉湯,還有一壺酒。大林對苦茶說:“大嫂,你也來。”苦茶推辭道:“剛用過,那邊還有人等。”說着返身出去。三多舉杯道:“老黃同志,初到敝鄉,我敬一杯。”老黃也說:“見到你,真高興。”雙方注目,一飲而盡。大林酒量差,不敢沾脣,只是埋頭在吃菜。

  幾杯酒下肚,三多又問:“老黃同志要住咱鄉?”老黃看看大林,大林便道:“老黃同志是上級派來代替陳同志的,像這樣的負責同志我們還能讓他住在不安全的地方?看來大部分時間要住在你們鄉。”三多表示興奮道:“那要再乾一杯!”又說,“當初我就對老陳說過,城裏不安全,還是住咱鄉好,他說要革命就不怕殺頭。真可惜,一個好同志!”說着有幾分激動,“現在有了老黃同志,也一樣。只要是上級派來的,哪個都一樣,叫幹什麼就幹什麼,無二話。”老黃也謙虛幾句:“我是初來乍到,情況不明,主要靠大家。”

  正談話間,忽然從管理處那邊傳來一片爭吵聲,接着又是幾響槍聲,圩場騷動,羣相探詢:“出了什麼事?”有人直向米粉攤奔來,報告三多:“人扣起來啦,怎麼辦?”三多起身對老黃、大林說:“我去看看,一會兒就回。”當即拽開大步,跟那報信的出去。

  三多到了管理處,只見管理處外曠地上圍着一羣人,盡在摩拳擦掌地叫罵、喊打。當有三個短打漢子,被團團困在垓心,神色驚慌,對三福在進行解釋,那三福雙手叉腰,只是冷笑。當三多走近人圈,只聽得下下木人個個在罵:“你是瞎子,爲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什麼地頭?”“誰叫你來搗亂的?”“把他們捆起來!”“打死他!”三多推開衆人故意問:“出了什麼事?”大家嚷着:“三多哥來啦!”“讓開路!”

  三福過來對他低低說些什麼,三多頻頻點頭,一會兒便對那三個人問:“你們是哪來的?”其中有個像是頭目,勉強堆出笑容:“是個誤會,天大的誤會。”三多把眉頭一皺,厲聲喝道:“我問你是哪個字頭的?”那頭目遲疑着決不定該不該說,其餘兩個卻很緊張,趕緊慫恿他說明:“你說吧,都是自己人。”那頭目於是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們是雄字頭。”三多冷笑道:“原來是許天雄的人。”又問:“聽來你們不是上下木的口音,大概是新入夥的吧?”那頭目頻頻道歉:“小子該死,有眼無珠……”三多還是不慌不忙:“入夥時有人告訴過你這兒的規矩沒有?”那頭目更加慌亂,下下木的人又齊聲喧嚷:“拿繩子來!”“把這些狗日的吊起來!”也有人朝空放槍顯示威力,其餘的兩個人早已慌作一團,跪倒在地頻頻求饒。

  三多問三福:“他們鬧過事沒有?”三福道:“剛一進來就被我們釘住了。”三多又問:“剛纔的槍是誰打的?”三福回答道:“是我們。”三多沉吟半晌始作最後決定:“放走他們!”可是那三個人仍賴着不動。三福罵道:“便宜了你們,還不快滾!”還是那頭目開口,他對三多打躬作揖道:“大哥……”大家鬨笑着:“誰是你大哥!”那頭目面紅耳赤地囁嚅半天,才說出句:“十分感謝,你不爲難我們,放我們走。可是我們的傢伙都叫繳哩,怎麼回去交代?”三多冷笑道:“你們也知道回不去。”回頭問:“誰繳的?”三福從腰上拔出三條短火丟在地上:“都在這兒。”三多對那三個人訓斥道:“拿去!便宜你們這次,下次要來,得先打聽打聽這兒的規矩!”那三個人撿起傢伙千多謝萬多謝,鼠竄而去。

  三多自回米粉攤,大家議論一番也散了。


  圩散了,派出巡邏的人也都陸續回來集中,三福檢點人數,詢問情況後,便宣佈解散。老黃特別注意他們的人數武器;人數不少,武器雖是東拼西湊,倒還可用,只是子彈少了些。他問三多:“武器都是個人的?”三多點頭:“有個人的,也有公產,都是歷年來打強弱房購置的。”老黃又問:“全鄉共有多少條槍?”三多道:“二百來條,不過新式的只有三十來條。”老黃問:“彈藥夠嗎?”三福從旁插嘴道:“就是子彈缺,每條槍平均配不上三十發。錢倒有,就是買不到,我們把圩場捐收入的一半拿去收買子彈。”老黃點點頭,心想:“家底不薄呀!”

  趕圩的女伴們約苦茶一起回鄉,苦茶卻藉故留下,在圩口大樹下等三多。過路人有的看見她老朝街上張望,便對她開着玩笑,有人故意問:“苦茶,圩早散哩,你還在等誰?”有人又故意答:“還用問哪,三多還沒走!”苦茶對這些善意的玩笑,都只笑笑。的確,她對這個小叔是越來越難捨難分了。不論是上山下地,是趕圩,有了他,她才感到愉快,心情有所寄託。反之就感到空虛孤寂。他們相處越久,這種心情就越發強烈,有時甚至於到了不照顧羣衆影響了。

  當三多一行人走出圩場,看見苦茶還一個人枯坐在大樹下,三多便問:“人都走清了,你還在等誰?”苦茶起身,一聲不響,悄悄地加入隊伍,心裏卻在嘀咕:“等誰?等你!”太陽已下山,而朝下下木方向走的人正多,有趕圩回來的,有剛從山上砍柴、放牧回來的。邊談邊走,山徑道上顯得格外活躍。

  將進村時,大林問三多:“今晚我和老黃有話談,你佈置一個地方好不好?”三多點點頭,卻又到後邊去問苦茶。苦茶氣呼呼地說:“等你一會兒結個伴都不樂意,還問我做什麼?”三多知道剛剛那句衝口而出的話把她得罪了,便低低說:“不要在衆人面前生我的氣嘛。辦完這件公事,你再生我的氣行不?”苦茶還是憤憤不平地說:“在人家面前,對我總是這樣,怪不得人家要笑話。”三多隻得又低聲認錯了。

  他一認錯,她又覺得他可憐,心也軟了一半:這樣一個硬漢子,在村裏是說一句話算一句話的,卻在她面前認錯了。再走一段路,她幾乎把全部氣惱都忘了,說:“我的老爺子,我已想過,客人就住在咱家。”三多再問:“空出孃的房?”苦茶含笑地瞪他一眼:“你別管,我有辦法!”說着,快步抄到隊伍前頭,先做安排去了。

  進了村,大林對老黃說:“先看看我們的學校。”學校設在許家宗祠,一個寬敞大廳用竹篾片隔成三間教室,分成四個班次,容納一百五六十學生,小許是校長兼教師,手下還有兩名助手,都是他從當地高年級學生中培養起來的。這小學白天讓學生上課,晚上又辦夜校,每週六晚,三晚是婦女班,三晚是農民班。苦茶、杏花都是婦女班學生,三多、三福有空時候也到農民班來上課。

  小許年約二十五六,長的短小,看來還像個初中一二年級學生。他到下下木已有三年,當年陳鴻開闢了下下木工作,由於三多的要求,便從城裏知識分子黨員中挑出他來,名爲辦學,實際是在主持黨務。他原非本縣人,沒有什麼地方好去,除走走圩,偶爾進進城,很少離開下下木,看來是在這兒生了根。他誠實刻苦、認真負責,說話不多,但每開口必有一定分量,在村裏上下威信頗高。

  三多娘見他人品好,一定要收他做乾兒子,小許也就按照本鄉俗例給三多娘送了一掛豬肉、二瓶酒,拜了三拜,從此本鄉人更把他當作自己人看了。三多娘在爲三多、苦茶的婚事操心同時,也對這乾兒子的婚事關懷起來。婆媳倆共同替他物色了一個人,叫杏花,是個共青團員。大家甚至於肯定說:“三多、苦茶大事一解決,小許和杏花也就快了!”她們都想把他變成下下木人,“拜了本鄉人做乾媽,娶了本鄉姑娘,他還能走?”

  而小許對下下木的工作也的確安心,他看見黨的事業,在這塊荒蕪寂寞的山野中開花結果,成長髮展,衷心地感到興奮。因此當年陳鴻同志問他繼續在下下木工作有什麼意見,他就說:“要是組織上不把我調走,我願意再在下下木工作下去。”

  當三多、大林、老黃走進學校,小許正在竈間忙着做晚飯。大林把老黃介紹給他,他幾乎興奮得說不出話,還沒說上三句話,便把褲腳一卷,脫下木屐往外就要走。大林問他上哪兒?小許想當然地說:“給老黃同志張羅住的地方去呀。”三多道:“已準備好啦。”小許又道:“那麼吃飯呢?我給你們添點菜去!”說着又要朝外走,卻又被三多拉住:“今晚的主人還得我來做。”小許有點失望:“那,我什麼也輪不上?”一時大家都笑了。

  三多家就在學校隔壁,是間祖遺老屋。房子原不算小,可是五六戶人住在一起,就顯得擁擠。三多一戶,只佔一間堂屋兩間臥室;一間三多娘住,一間苦茶住,三多隻好長期在外面打游擊住。堂屋稍爲寬敞些,但擺了祖宗靈位,充當飯廳、起坐間,堆滿大小農具;三多娘養的一頭大豬、幾隻雞,又都要佔一席地,因此顯得異常擁擠。其實在這村上的人,哪一戶又不是人畜同舍?

  三多家,現在只有三口人。母親二十八歲守寡,把他們兩兄弟含辛茹苦地養大,滿望大兒子成親傳後。想不到事與願違,大兒子與苦茶成親只一年,在一次打強弱房時,被許天雄活活砍成五塊,年輕的苦茶從此當了寡婦。三多是個孝順兒子,能幹又有丈夫氣,看來不弱他大哥。但是家境貧寒,眼見一年年長大成人,不知不覺已三十出頭,她還沒有能力替他討門媳婦。老孃心急,三多卻一點也不在乎,他說:“大丈夫志在四方,傳宗接代是小事。”

  苦茶不是本縣人,原籍南縣大同村。南縣與刺州雖是緊鄰,但隔着一座青霞山,交通不便,來往不多,相互間十分隔膜。十一年前,在她十九歲的時候,從大同下嫁到下下木,只有一年光景就成了寡婦。

  當年上下木和下下木在打強弱房,雙方死了不少人,不分勝負,都不想停下。當時成爲這鄉頭目的是三多大哥許三成,對手就是許天雄。當時許天雄羽毛未豐,雙方實力相等,因此打了快一年,還是個對峙局面。不久,山區雨季來臨,連下了七八天大雨,青霞山山洪暴作,奔騰而下,把半個下下木陷在洪流中。下下木人忙於對付水患,加以許三成身染瘧疾,動彈不得。許天雄認爲時機難得,點齊人馬,偷過封鎖線,乘機入侵下下木。

  當時三多在村口炮樓守夜,聽說敵人進村,連忙回村搶救,已經遲了,全村陷在極度混亂中,他東奔西跑,都聽說上下木人已全進村,無法抵擋,正在殺人放火。想起三成病重在家,趕回搶救,大哥已被砍成五塊,人頭也不知去向,新婚大嫂苦茶被捆綁在地,兀自昏迷不醒。當時三多心膽俱裂,心想:“不報此仇,枉爲男子漢!”想出來和許天雄決死,但許天雄在得手後,已整師退回上下木。

  這場械鬥打了一年半才結束,最後許天雄雖然派人把那用石灰水醃製的許三成首級送還下下木,苦茶卻成了寡婦。下下木人更加赤貧了。大仇報不了,家園尚待重整,三多扛起對老母寡嫂贍養的重擔。

  鄉里老大說:“天下不可一日無君。”他們在祖祠上舉行了幾天族議,最後才把那面象徵着最高權力的黑旗,在祖宗神位面前授給許三多,並對他說:“孩子,你要爲鄉里,也爲祖先爭光榮!”三多揮起牛刀當衆砍掉雞頭宣誓道:“我如不能爲鄉里、爲祖先報仇,就像這隻公雞!”從此,他就扛起全鄉的責任,帶領大家上山、下地,重整破落家園!

  十年來,苦茶一直無意改嫁,苦守着這個貧窮清苦的家,安心地上孝順婆婆、下照顧小叔,過得還心安理得。她年輕,在山區婦女中,人也長得不算難看,要改嫁是不難的,爲什麼甘心苦守呢?是對生活抱着絕望態度,還是怕流言中傷?都不是!她是另有打算的。

  她從守寡的第三年起就對小叔三多抱着期望。她對死去的丈夫,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合的,拜了天地才見第一次面,並沒有感情。對三多卻不同,不僅日夕相處,也實在看出他那出衆的才能,暗自敬服。有這樣好的對象,她怎能沒有情?

  在下下木,有這樣從祖先時代就保留下來的老規矩,寡嫂可以改嫁小叔。就下下木來說,就有不少這類人,也有三十來歲的寡嫂改嫁給十多歲小叔的,形成這條老規矩的原因很多:窮山區沒有人肯下嫁,人民窮苦要討門親事不易!

  苦茶想:有了現成對象,爲什麼還要往外找呢?她是決心守着他!三多娘是個明白人,她對這個賢淑的寡媳也有打算,苦茶的心事她看得最明白,家裏勞動力少,內內外外都少不了她,因此也不主張她改嫁出去,最好把她許給三多。

  至於三多,他是瞭解他娘和苦茶心意的。母親少不了她,家裏內外也少不了她,從個人情感來說,兩人年紀相當,日夕相處,又經常得到她無微不至的親切照顧、關懷,又怎能說沒點情分?但他好勝好強,總覺得大丈夫要能頂天立地,做番大事業,株守山區有什麼出息?也覺得同自己寡嫂結合沒什麼光彩,感情上離不開,面子過不去,一拖就是這些年,他們的關係就變得非常微妙:不願分開,又沒有勇氣結合。


  苦茶比三多提前一步回家,進門就對婆婆說:“多叔接了個新客人回來。”三多娘問:“什麼樣人?”苦茶道:“和大林一起來的,看樣子也是自己人。”三多娘便緊張地張羅起來:“是自己人就得好好地款待。”這老人家雖是家貧卻一貫好客,她常常對苦茶說:“三多交的朋友就是咱家的朋友,他交的兄弟,就是咱家的兄弟,不能叫他在人家面前失體面。”又說:“窮山村,好吃好喝的沒有,人情千萬不能少。”陳鴻、大林來,每次都受到她的熱情款待,現在老黃來了,她當然不例外。

  爲了款待客人,苦茶換了身家常衣服下廚,忙着燒水、煮飯、洗菜。三多娘也在堂屋裏團團地轉,儘可能把地方弄乾淨整齊些,好叫客人坐了舒服。

  不久,客到。老黃、大林都向老人家問好,老人笑着說:“地方髒,不像樣,比不上大城。”一邊請坐,請喝水,一邊把三多拉進竈間:“人家從老遠地方來,是天大人情,你打算怎樣款待?”三多道:“大嫂都安排好啦,今晚吃住都在咱家。”剛剛趕過圩,吃不成問題,住她倒有幾分猶豫。苦茶卻插嘴道:“娘,我已想過,客人就住在我房裏,我和你合鋪。”老人拍着手說:“虧你想得周到!”看來一切都有兒子媳婦張羅,她也放心啦。

  老黃已改變了裝束,不像在路上那樣使人覺得怪。他原是一個樂觀愉快的人,這個家庭對待客人親切、熱烈的氣氛,更使他顯得年輕活潑。他和三多娘很快就扯上,幾句話把老人家說得笑逐顏開,可樂哩。他不但和老人家談家常,也談天下大事,談地主、反動派的笑話。談來通俗有趣,深入淺出,叫聽的人不斷髮笑。不到半頓飯時間,整個堂屋已是熱烘烘,充滿愉快笑聲。同屋住的人也都圍過來聽,苦茶在竈間耐不住,也偷偷溜出來倚在門邊偷聽,有時也忍不住放聲直笑。

  老人家對這個客人印象極好,心情也很舒暢,拍拍他說:“老黃,我只一眼就看出你是個有學問的人,從前老陳來也是這樣,有學問的人都會說笑話。咱家三多是個鄉下人,沒見過世面,大事不懂,小事也不懂,你得好好教導他。”

  燈上了,矮四方桌上碗筷擺得整整齊齊,苦茶又把熱烘烘的飯菜,還有一壺酒端上來。三多娘起身要走,老黃一把扯住,一定要留她喝兩杯,她說:“你們男人家有大事商量,我和苦茶一起吃去。”她走進竈間後就問苦茶:“房間收拾好了嗎?”苦茶道:“我就去。”

  三多替大家斟酒:“娘難得這樣高興,我們也難得這樣高興,來,我敬老黃同志一杯。”老黃酒量好,一飲而盡,大林卻說:“還是老規矩,你們喝酒我吃菜。”幾杯酒下肚,話匣子打開。這次談的卻不是笑話,而是有關當前革命鬥爭的重大問題。

  老黃說:“在市委時,就聽到有關青霞山的傳聞,這次一見果是名不虛傳,山高林密,正是進行革命鬥爭的大好去處。”大林卻說:“我們在這兒天天見面,日日見面都看不出它有這樣好處,老黃同志一來就連聲叫絕,我們的水平真是太低了。”老黃卻不以爲然地說:“這話不對,不能怪你們,過去黨委對刺州工作方針不明確。到底是以城市工作爲主,還是農村包圍城市?有各種不同的看法,長期來動搖不定。現在是比較明確了,要用毛澤東同志的路線,來對付猖狂的敵人,不然我們的損失還要來。”大林點頭稱是,也很有感慨:“這些日來,我們的損失可真不少呀。”

  三多是沒有多少理論的,但他很有實幹精神,他說:“我一直對這山溝溝的工作不安心,現在看來還是大有作爲。”老黃道:“自然有作爲。”三多又道:“比起小許同志來,我總覺得慚愧,他是從城裏來的,工作起來就比我這土生土長的要強。他在這兒住了這幾年,都快變成下下木人啦。”大林問:“聽說你娘想替他討個媳婦?”三多道:“可不是,對象都選定了!”說着,大家都笑。

  三多娘從竈間出來問:“你們笑我什麼?”大林連忙讓座,說:“伯母,我們在說小許的婚事。”三多娘也很興奮,她說:“我對小許說過,你從小沒爹沒孃,落戶到咱鄉,拜了我做乾孃,我不替你主持主持大事,不等於白拜!說真的,那杏花姑娘,百裏挑一,也真不馬虎,對人溫和,女紅好,思想進步,只是……”她看了三多一眼,嘆口氣,就不再說下去。

  正說着,小許褲腳卷得高高的,拖着木屐,杏花赤着足,甩着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從側門過來,一到竈間口,杏花就被苦茶拉住:“別進去,他們正說到你。”杏花大吃一驚:“說我什麼呀?”苦茶對堂屋努努嘴:“你聽聽。”只聽得堂屋裏老黃在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說伯母操心,我們做同志的哪個不希望他們也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又聽得三多娘在說:“三多,小許,你們都來聽聽這位老黃同志的話。”杏花嘟着嘴說:“醜死了,專談人家的閒話。”苦茶卻問:“你們談妥沒有?”杏花道:“小許說過,三多哥和苦茶姊的事沒個着落,什麼也不能談。”苦茶笑着說:“也真是,又拉上我……”心裏卻兀自感動。

  飯後,三多帶着老黃、大林、小許去看過三福。三福也正要過來看老黃,大家就在他家座談。三福家只有父母、寡姊、妹妹和他五人,父母均年在五十以上,都是純樸農民。寡姊本嫁在鄰村,夫死受不了翁姑的虐待,三年前搬來和他們住在一起。三福二十七八年紀了,還是個光棍,他父母指望把他幼妹銀花嫁出去換個新媳婦進門,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婆家。銀花這小姑娘卻又有自己的打算。

  他們在三福家坐了一會兒,又到村上一些地方走動走動。這村建在半山上,形狀像只大草鞋,正面在五里路外有上下木,村頭通白龍圩,村尾叫榕樹角,背靠大山。在高低不平的山坡地上,聚居着五千多人,一姓許。多年來,由於打強弱房,在面對上下木的幾條通道上都築有碉堡,這些碉堡平時成了青年人集會和寄宿的地方,人們稱之爲俱樂部。三多和三福一直就住在俱樂部裏,只有吃飯和幹活纔在家。當他們一行人走進俱樂部時,裏面正鬧哄哄的,有的在拉,有的在唱,也有的在談天。

  入門正面有面木屏風,屏風上掛有塊黑板報,是小許的傑作,他按時把國內外大事和本鄉要聞寫在上面,三面成凹字形搭着板牀,每鋪牀的牀頭都掛着步槍和子彈帶,房間正中一隻八仙桌,十來條木頭凳,桌上又是隻陶水罐,十來只粗瓷碗。

  當三多把老黃介紹給大家時,各人都在紛紛猜測,老黃卻說:“同志們會唱嗎?我來替大家拉琴。”他拿起琴,架着腿,拉了支“四季相思調”,拉得又熟練又中聽,大家都很樂,叫着:“再拉一個!”而老黃不但拉了,還唱。唱來也是歌喉婉轉,音韻悠揚。老黃還很關心他們的生活,問了好多情況,最後又順手取下牆上的槍支,扳槍機,查機件,對各種槍械的性能也很熟識。幾個動作,幾句話把大家說得直點頭:“這位老黃,真是文武全才。”三多對他也有很深印象。

  他們走了大半個鄉,巡視了四五個俱樂部,最後在回家途中,他就對三多問起有關青霞山的情況。三多說:“青霞山很大,山高林深,我雖在這兒土生土長,也僅走過幾個地方,只聽老人說:有九峯十三層,一層山高過一層山,重重疊疊,幾個月也走不完呀。從我們這兒到南縣大同就要過三層山,一個主峯叫青霞嶺,嶺上有座古寺叫青霞寺。各地公路未開,從刺州上南縣主要是走這條路,公路開後,加上青霞山鬧匪,這條路沒人走,那古寺也荒廢了。”

  老黃問:“你走過這條路?”三多道:“有二次到過南縣大同,青霞嶺倒是常去。”大林從旁插嘴:“苦茶大嫂就是大同人。”老黃問:“聽說新編獨立旅高輝就是大同人?”三多點頭道:“他和我們這兒的許天雄都是自稱青霞王,不過高輝自從被收編調出‘剿共’已經完啦,許天雄還有一點實力。”三福也說:“聽說那高輝一進蘇區只打了一仗,還僅僅和赤衛團接觸就潰不成軍,虧他腿長逃得快,沒當俘虜。”說着直笑。

  老黃問:“這樣說來,高輝實力全垮哪?”三多道:“也可以這樣說,也不能這樣說,他的老巢還有個高老二,就是他的弟弟,在坐守。大同比我們下下木大,萬多人分住七個自然村,土地很肥,都是高家的。高家炮樓上吊有一面千斤重大鑼,據說大鑼一響,鑼聲到處土地就全屬高家所有了,那大鑼可以聲聞百里內外,也就是說在百里內外土地山林全屬高家所有。全大同鄉人,除非是高家人,要種地全要向高家納田租,高家又規定好地一律要種鴉片,不許種糧食,所以那兒遍地是鴉片煙田,聞名刺州的‘南土’就是出在那兒。高家靠鴉片煙起家,老百姓卻窮得只能喝米粥度日。高家又在大同抽丁,兩男抽一,充當高輝的子弟兵,高輝實力,靠的就是這幫子弟兵。”

  老黃問:“你大嫂家現在還有人?”三多道:“大嫂姓白,有兄弟兩個,大的人家稱他爲老白,小的叫二白。”老黃問:“家境怎樣?”三多搖搖頭,說:“要是家境好,也不會嫁到我們這窮山溝來。他們家原也是租高家田種,老白從來就不大服高家,他說天下間哪有這樣道理,你把大鑼一敲土地就歸你?這話傳到高家耳邊,高老二就說:全大同人個個服,只你姓白的不服,老子叫你餓飯!把田都吊了,老白一家人只好上山砍柴燒炭過活。高老二又說:不管你上山下地,所有地方全是高家所有的,逼得老白一家無路可走。當時他已年過三十,尚無力成親,恰好我家三成大哥要討媳婦,自家有個閨女,有人從大同過來說親,我娘說:哪兒人都成,沒有嫁妝也成,只要聘金不多。苦茶娘也說:我嫁女爲的是要討媳婦,嫁過山沒關係,聘金再少也不得低過一百大洋。這樣,雙方來回地跑了幾轉,算是談妥八十大洋。不久,大嫂就嫁過來。當時我還記得很清楚,人是由老白一人送過來的,穿得破破爛爛的,一進門就對娘說:‘親家娘,我媽說家窮陪嫁不起,有不是處萬請包涵。’大嫂也只穿了一身半新衣服,揹着一隻小包袱,其他什麼也沒有。大哥被許天雄殺害後,三年孝滿,大嫂要求回孃家一趟,娘叫我送過一次,一個月後又去接回來,這樣我算來回兩次。不過那時老白、二白都不曾見到,親家娘說都叫高輝抽去當了兵。”老黃又問:“現在老白、二白下落如何?”三多道:“多年沒有來往,情況不明。”

  說完高輝,他們又談起許天雄。三福問:“關於我們和上下木打強弱房的事,老黃同志聽說過?”大林道:“我已對老黃同志介紹過。”三多道:“這許天雄和高輝又有不同,他靠的是無本生意起家,近十年來人人出山做官,他就只守住這老巢,靠打家劫舍爲生。手下有三幾百條槍,又收容一些小股散匪,號稱千人。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名是他親生女兒,叫許大姑,此人從小跟着天雄打家劫舍,慣使雙槍,因此又叫雙槍許大姑。年已三十五六,發誓不嫁人,卻喜歡騎馬打槍,平時剪男人頭,穿男人衣,在匪羣中出出入入沒人敢小看她。她經管許天雄匪股一切行政事務,掌握經濟實權,稱爲二頭目;另一名叫許大頭,是員能衝善打的猛將,帶有一支隊伍叫作‘飛虎隊’,許天雄打家劫舍,靠的全是他,稱爲三頭目。有了這兩個人經管內外事務,許天雄也不大管事了。看來,他對山林生活也有些厭倦,人人都在說,他早佈置好了後路。”老黃問:“許天雄沒有其他兒女?”三福道:“有兩個兒子,十多歲時派人送出去,從此就不知下落。”老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也許是佈置後路去了。”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說着說着,他們已回到了三多家。

  苦茶低聲對三多說:“給老黃和大林住的房間空出來了,你帶他們歇去。”三多就請他們兩個去休息。小許、三福也乘機告辭。

  爲他們準備好的房間,是苦茶十年前和三成成親的新房。十年來人事變動很大,房間的擺設還保持原來的模樣。一張雕花眠牀,一隻梳妝檯,一張五斗紅漆桌,兩隻紅漆方凳,井井有條地擺列在它應有的位置上。房間不大,潮溼、陰暗,只有一面小小的百葉窗,空氣不流通,在門背後又放了只便桶,因此有股黴臭氣,初進去頗使人昏悶,一會兒也就習慣了。

  室內燈火熒熒,室外是一片寧靜;山區人爲節省燈油,習慣早睡,雖說入夜不久,下下木已在沉睡中。老黃伸手舒腳,鬆了鬆身上肌肉,說聲:“好個寧靜山村。”大林卻問:“趕了一天路不累?”老黃道:“算不了什麼,過去我一天趕一百五十里,一天一百八十里,常有。”大林脫了鞋先上牀盤坐着:“今晚怎樣個安排?”老黃解開陳嘉庚球鞋也赤足上牀和大林對坐着:“現在是酒喝夠,飯也吃飽了,幹他個通宵如何?”大林表示同意。


  雖然僅有兩個人,他們還是作爲一次正式會議舉行。

  按照程序是大林先彙報刺州形勢、工作情況和當前工作中存在的問題。而後就由老黃傳達從中央紅軍衝破第五次“圍剿”北上長征,特別是遵義會議後的形勢,以及市委對刺州工作的決議。

  在談形勢時,他強調:“當前形勢對我們有利,中央紅軍北上,是革命的發展,而不是革命的失敗。”“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帶來了東三省的淪陷,民族危機的空前加深,人民要求抗日,要求挽救民族危機,黨提出抗日主張,符合全國人民要求,因此黨的主張獲得全國人民的支持,黨的影響在擴大,而不是在縮小。”談到白區工作:“由於過去機會主義的錯誤領導,使白區工作遭受重大挫折,地下黨接二連三被破壞,損失極大,但我們必須拿出信心堅持,糾正工作中的缺點。”老黃又說:“毛澤東同志提出的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方針經過多次考驗和反覆證明,都說明了它是我們黨在現階段鬥爭中唯一的正確方針,必須堅決執行、貫徹;因此要有加強建立革命根據地、開展武裝鬥爭的思想。”

  在談到刺州工作時,老黃說:“市委經過反覆研究,認爲過去的成績是大的,但錯誤缺點也很多。地下黨組織的被破壞,陳鴻同志的犧牲,姓劉的叛變,都說明了我們對階級敵人喪失警惕,把力量放在敵人容易打擊的地方,把主要力量暴露給敵人。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如何能和他較量?如何不受打擊呢?我同意你說過的話,今天刺州農村的天下到底是誰家天下尚未可知。這就是條件,對我們來說非常有利。你也許要問:我爲什麼對這座大山有那麼大興趣?動身前我研究過這帶地形,我以爲有這樣一座青霞山,有下下木這樣一個黨的據點,武裝基礎看來也不薄弱,只要領導得好,一定能打出一個局面!當年毛澤東同志在井岡山,利用它的有利地形和條件,賀龍同志在洪湖建立根據地,也是利用千里洪湖的有利條件。我們今天條件也不壞,正可打出個局面來!”

  談到今後工作問題,老黃說:“市委的意見是,雖然捱了打,吃了大虧,我們對刺州工作不是放鬆而是要加強。國民黨反動派重視它有一定根據,我們也要重視它,因爲它是個戰略地帶,進可攻,退可守。因此市委決定:爲了適應形勢需要,把特支擴大爲特區,把工作重心從城市轉移至農村,在可能情況下,建立革命武裝、革命根據地,並出版地下黨報,以擴大影響……”

  老黃的傳達簡單、明確,卻又非常有力,大林聽了十分激動,他說:“多少時間來,沒聽過這樣振奮人心的報告了。從我調到這兒,時間不算短,在黨領導下,也還做過一些工作,但不是沒有意見。陳鴻是個好同志,誠誠懇懇地爲黨工作,但他沒跟上形勢。在把工作重心放在城市還是放在農村的問題上,長期搖擺不定。你說他不重視農村工作嗎?也建立有幾個據點,並由他親自掌握。說他重視農村工作嗎?三個特支委員,沒一個留在農村主持工作的。他只是有事才下鄉,因此農村工作長期在停滯狀態。而城市工作,又把主力放在赤色工會方面,對姓劉的也過多信任,缺乏監督檢查,因此造成赤色工會暴露、突出。姓劉的這人,不是我事後諸葛亮,對他的品質、作風,我一向有懷疑:好大喜功,不切實際,形勢有利就想冒尖,形勢不利怕死,結果形勢一變,就給組織帶來這樣嚴重的損失!聽了你的傳達,我的眼睛亮得多了,信心也更足了,應該這樣做,市委的決定是英明有遠見的……”在對一些具體措施上,他也說:“我完全同意市委的決定,特支已不能適應新形勢的要求,必須擴大。不過成立特區總不能只我們兩個……”老黃道:“市委已有交代,要我們從當地同志中提拔一人報上去批准。”

  大林道:“這樣決定是從實際出發,我完全同意。至於具體人選我提出三個人來讓你考慮。一個是許三多,一個是蔡老六,另一個是蔡玉華。這三個人論黨齡許三多最短,但他有別人做不到的長處,他掌握了下下木工作,手頭有部分武裝,勇敢,肯幹,對黨忠誠,又是農村幹部,正符合上級黨委大力開展農村工作、發展武裝鬥爭的要求。”老黃點頭,表示同意。大林又道:“把組織調整後,在力量配備方面,也得有個改變。我的具體建議是農村工作可以由兩個特區委員負責,加上蔡老六,成一個領導核心;在城市由一特區委員負責,加上蔡玉華、黃洛夫,又成一個領導核心。這樣,有重點,又兩方面工作都能照顧。”老黃興奮道:“你的建議,正和我設想的不謀而合!”

  大林又道:“我也同意辦份地下黨報,以加強黨的政策主張的宣傳。不過,目前條件不足,能擔負得起這任務的,現在只有三個人,一個是黃洛夫,他是CY特支負責人之一,擔負反帝大同盟的領導工作,走不開;一個是蔡玉華,她負責互濟會領導工作,也走不開;另一個是小許,他是個好同志,誠誠懇懇地爲黨工作,就是文化水平不高,擔負不了這責任。”老黃問:“不能再找出第四個人來?”大林搖搖頭:“合適人選難找。因此,我建議決議保留,找到合適人選再辦。”

  接着,他們又談到幾個區委的分工,老黃說:“三多不能動,我要把這座大山交他管起來,現在只有你我兩個了。”大林也說:“組織上分配我到哪兒都一樣。不過,我考慮到你初來,情況不熟,又是外地人,口音不同,城裏白色恐怖厲害,掩護困難;再有你是從中央蘇區來的,有農村工作和武裝鬥爭經驗,你還是在農村好。”老黃卻問:“周維國正到處在懸賞捉拿德昌,你在城市待得下去嗎?”大林自信地說:“從目前看,我的條件比你好。”老黃也沒異議:“就這樣決定。”

  最後,他們又討論起若干具體問題,在城市工作方面要抓對受難同志的援救和家屬救濟工作。農村工作方面,大力開展活動,擴大組織。老黃說:“中央紅軍雖然長征,但在老根據地我們還留有部分隊伍在堅持。國民黨反動派不會讓他們過平靜日子的,所謂‘清鄉’已經開始,我們的隊伍看來也一定會突圍、反擊,刺州是敵人重要的前哨據點,軍隊調動、供應都從這兒去,我們一定要打出個局面,把敵人牽住,以減少敵人對兄弟地區的壓力!”

  這次會議開得很順利,雙方沒有什麼爭論,意見基本是一致的。在不知不覺間,天已破曉,從百葉窗外透進山區曙光。大林走下牀,伸着他的長腿在房間裏走動着,說:“開得真痛快。”老黃也說:“我們把重要問題都解決了!”

  當他們寬衣上牀,苦茶正起身開始一天的勞動,她輕手輕足地走近房門口傾聽着,發覺他們正要上牀休息,心想:“像多年沒見面似的,整整談了一夜。”

  他們一直睡到中午才起牀,老黃單獨找三多談話,正式通知他市委已決定把特支擴大爲特區,並提拔他爲區委。接着就係統地對下下木的組織、思想情況、人員、武裝,進行深入瞭解。最後,老黃對他又提出開闢新區工作的可能性,他說:“我聽了你對大同情況的介紹,很有興趣。你能不能想些辦法,把它開闢起來?”三多卻感到有點爲難,他說:“多年沒去過,情況不明。”老黃卻說:“你可以利用送大嫂回孃家名義去走走,住上十天半個月,苦茶現在也是革命幹部了,還可以通過她工作。條件成熟就建立一兩個關係,條件不成熟,摸些情況回來也好。”又說,“青霞山對今後刺州革命發展關係重大,我們一定要把它管起來,而你對這工作比什麼人都更適合。”

  當晚,老黃以特區黨委書記名義正式召開第一次特區會議,並把這個問題重新提出討論。最後他們又對一系列重大問題,做了組織決議。重大的方針政策都決定了,問題是在如何貫徹執行。


  爲了送苦茶回孃家的事,三多頗費一番躊躇:“該怎樣對她說好呢?”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又是站在同一條革命戰線上,他是党支書,她是革命婦女會主席,卻很少單獨談有關工作問題,她更多的是去找支部組織委員小許。三多對這朝夕相見而感情頗深的大嫂,也並不真正瞭解。幾年來參加了組織活動,在黨的培養教育下她到底有哪些變化,他是知道不多的。總是用舊眼光看她,具有一般農村婦女的善良德行:純直、樸實、勤勞、勇敢,但也有自私、善妒的一面,而他又往往把她的落後一面看多些,照苦茶的說法是:“我們村男人就是這樣,不把女人家看在眼內!”

  因此當組織把任務交給他,他就頗費躊躇:開誠佈公地和她談明白,還是一般地談?開誠佈公地談,對這樣重大問題適合嗎?一般地談,又怕她發生誤會。他發覺她對有關自己的事,越來越敏感,越多計較了!幾天來,他參加特區一系列重要工作會議,這個問題既沒解決,又不便和老黃他們提,也曾考慮通過小許找她談,又怕被苦茶笑話:什麼時候把我也當起外人!一直到老黃又問起:“和大嫂談過沒有?”才下了決心。

  那個晚上,他主持村支委會議,把支書職務正式移交給小許,回家時夜已相當深,老黃和大林都已進臥室,三多娘也早上牀歇去,同居鄰家也都睡着,四周靜悄悄,只有苦茶還在堂屋對着菜油燈,修補舊衣服。她是在替老黃漿洗衣服時,發現有破洞,想利用晚上修補修補,明天一早好交給他。在往時,這個時候三多也早已回宿地去,可是今晚,他有點特別,一直在她周圍旋來轉去。她知道他心裏有事,故意不去理他,看他怎的,她對這個小叔是太瞭解了。

  只見三多盤旋了半天,忽然在她旁邊坐下,一個人默默地抽菸。苦茶偷眼看他,摸不清他的意圖。“會開完啦?”她問。三多還是默默地在抽菸。“不早哪,還不回去?”三多不搭腔,抽過一支菸,又接上一支,他往時並沒這習慣,苦茶心跳着:他怎麼啦?有點不同……一陣沉靜,三多又抽上第三支菸,苦茶也有些混亂,只是不響。有好一會兒,三多忽然開起口來:“苦茶,我有件重要事情想和你談談……”話說得很不自然,神色也不大對,苦茶心跳着:“他難道要……”她有過這樣信念,他們兩個人的事一定要解決,而她是決定不先開口的,“別給他以爲我沒他就過不了!”她相信他會開口。難道要談的就是這件事?卻又做出毫不在乎神氣:“你說吧。”

  三多眼睛看着別處:“我們有這樣打算,要你回孃家去住……”苦茶大吃一驚:“要我回孃家住,爲什麼?”卻沒作聲,只是把手工停下,瞪着他。三多繼續說道:“要你回去住一個時候……”苦茶忍不住了,她懷着極大的不安心情問:“你們是誰?”三多道:“組織上。”苦茶又問:“爲什麼組織叫我走?”三多道:“爲了革命利益!”苦茶不明白,把舊衣服往飯桌一推:“要我回孃家和革命利益有什麼關係?你不如說,我在這兒對你有妨礙!”

  從她強烈的反應,三多知道自己的話沒說清楚,引起誤會,連忙解釋道:“組織要發展,老黃同志認爲你們家鄉地位很重要,要你回去做些工作。”苦茶稍爲平靜,但她還有懷疑,懷疑問題不是那麼簡單,她說:“你們把我當什麼人,一來我沒文化,二來革命道理說不清,你們叫我去,怕找錯人了吧?”三多有點焦急,他知道苦茶性子,說通了好辦事,說不通扭住結子好久都解不開,便想用大道理去說服她:“宣傳革命是我們窮人的事,爲什麼一定要那些中學生、大學生才行呢?只要把道理說清,他們信了就會跟我們走。你很會說話,這幾年來革命道理也學得不少,一定能行。”苦茶卻笑道:“你們不是常說:婦人家幹得出什麼大事,跟着男子在後頭鬧就行!既然這是件大事,很重要,爲什麼不派你們去,偏派我這個婦人家去?我做不來!”說着她把女工拿起,重又埋頭做活。

  三多着了急,在鄉里哪個不聽他的,對着成百上千羣衆,有問題只要他一句話。可是對苦茶他就是沒辦法,他總覺自己有什麼對不住她似的,不能理直氣壯。他說:“我們男人不是不肯去,而是你的條件比我們更好,那兒是你孃家,有你親人,說話、瞭解情況都容易。”苦茶還是堅持着:“我是個笨女人,什麼事也做不來!”她不是沒有考慮,在這個問題上她考慮許多,爲了革命,她什麼不肯幹?但她有疑慮,怕有人拿大道理壓她,調虎離山。她對三多遲遲不願在他們關係上表示明朗態度,也有顧慮,他會不會另有打算?“再說,青霞山山高林密,又不太平,你叫我一個單身婦女……”說着,就傷心眼紅。

  她是借題發揮,而他卻是真相大白,兀自忍不住笑了:“你也真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一大堆牢騷,誰肯讓你一個人去,組織上是叫我同你一道去。”苦茶還是掩着面,心裏卻大感舒暢:“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三多又道:“組織也是派我到那兒工作呀。但要你去配合。”於是形勢大變,苦茶不禁轉悲爲喜道:“要是有人送,我還可考慮。”三多道:“不是考不考慮問題,是要你馬上決定,一兩天就走。”苦茶道:“你不是說過嗎?婦人家只配跟在男人後頭!只要你一聲什麼時候叫走,我也什麼時候跟着走!”說着她斜眼看他,又撲哧一聲笑了,三多鬆了口氣:“她答應了!”

  三多娘聽說三多要送苦茶上孃家也滿口答應,她對苦茶說:“這些年來苦了你,連孃家也沒多回一次。要給親家帶點東西去,我們這兒好的沒有,挑兩隻肥雞,帶十來斤紅糖去。對親家娘說,我年紀大,去不了,代我問好。”又低低問道:“昨晚你和三多談到深夜,他對你說過沒有?”苦茶心下明白,卻裝糊塗,她問:“娘,你問的是什麼呀?”三多娘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說的是你們兩個人的親事。”

  苦茶麪紅紅的,只搖頭。三多娘急了:“他不說,你爲什麼也不說?”苦茶低下頭,三多娘大表不滿:“你們兩個人呀,都在三十上下了,自己事還要爲孃的操心!圓圓滿滿的一對,心事都有,我是老糊塗看不出來?就是任性,男的這樣,女的也這樣,我是快六十的人,沒多少年頭活啦!”一會兒,又嘆了聲:“他有心送你去,就是個好機會,你們兩個在一路,準有得談。苦茶,娘可有言在先,這回你們兩個的事可要定下,定不了我也不願見你們。”

  其實苦茶也有打算,和三多談過話,她一夜不能入睡,反覆在揣摩思考三多的態度,說他無情又似有情,有情嗎,爲什麼又不對她提出?她等待着他,已經有好些年了,她相信他是明白的。可是他爲什麼不願提呢?是什麼阻礙着他,迫使他要這樣猶豫?這回她一定要弄清楚,能定就定,不能定也得有着落,好叫自己有個打算。

  小許是知道這件事的,他用新支書名義找苦茶談了一次話。他說:“苦茶同志,這件事很重要,你這次去雖僅是個配合,但也不能馬虎。要顯示一下在黨培養教育下的婦女,是個什麼樣面貌。我完全信賴你,你有條件,也有能力做好。”大大地給她打了氣。

  又過了三天,天剛蒙亮,三多就叫醒老黃、大林。按照計劃他們都要在這一天離開下下木:三多和苦茶去南縣,老黃和大林到潭頭交接關係。

  飯後,大家和三多娘告別,苦茶最親密的朋友杏花和小許都來了,堂屋裏一時擠滿了人。苦茶打扮得很動人,一身八成新藍布褂褲,頭戴竹笠,揹負包袱,面上特別施了層脂粉,畫上柳眉,杏花對她開玩笑道:“苦茶姊,你又像十年前一樣年輕漂亮了!”苦茶說:“你就是這樣,愛胡鬧。”又特別叮囑道:“我走了,這個家就是你的,管不好,回來我同你算賬。”杏花對三多娘說:“娘,你聽苦茶姊的話,我這個代理媳婦還沒當上半天,她就要同我算賬!”一陣笑聲。

  三多也打扮起來,還是我們在白龍圩所見的模樣,只是在外衣下多了一條子彈帶,以備萬一。在肩上又多一副竹擔,挑着送給親家孃的兩隻雞、兩瓶酒、十斤紅糖,一個隨身包袱,一竹盒乾糧。

  三多娘把他們送出大門,又把苦茶拉過一邊,反覆叮嚀:“家裏事你放心,有杏花幫忙,我什麼也不麻煩。到孃家看看,能多住就多住幾天再回來。”悄悄地對三多努了努嘴:“你別看他長的夠高大,在做大事,就和孩子差不了多少,麪皮嫩,心腸軟。這次去,可不要放過他,男人就是這樣,你不抓,他跑野馬,抓緊了,就聽你的。娘在家給你們先做張羅,你們兩個一談定,回來就擺酒。”苦茶心裏熱辣辣,又難受又感動,真是好家娘!卻還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娘,你又說這話。”三多娘怕她不聽話,緊拉住不放:“我說的可句句是真。”苦茶笑道:“我照娘話做就是。”三多娘眉開眼笑地站在大門口,由杏花陪伴着,一直等他們在小學轉角處消失。

  他們幾個人由小許送着走出村口,三福早已在大樹下等他們,三多問:“帶上傢伙?”三福笑着拍了拍腰:“送老黃、大林同志,還有不帶傢伙的!”三多也對他囑咐:“我十天八天就回,家裏事你和小許照顧。”三福道:“一切放心!”三多又對老黃、大林說:“我叫三福,送你們一程。”

  大林和三多、苦茶拉手:“祝你們一帆風順,馬到成功。”三多道:“一定完成任務回來。”大林又說:“我以後怕不能來了,這兒有老黃同志。”苦茶感到突然,問:“阿林,你爲什麼不來?”大林微笑道:“我平時沒有空來,可是到了你們擺喜酒時候,我一定來!”大家笑着,苦茶雖漲紅面,卻也笑着,她感到一陣溫暖:可不是嘛,同志們都在關心我們的大事,就是三多他……

  分手了,三多、苦茶沿着曲折狹小山徑,走向高聳雄偉的青霞嶺峯;老黃、大林在三福護送下插向潭頭鄉。清新明麗的朝陽,從青霞頂峯正悄悄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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