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六章


  刺州的形勢的確在變。

  周維國自從省城開了保安會議回來,接連又開了幾天軍事會議,討論既要抽調隊伍支援章縣,又要確保刺州五縣治安的辦法。保安司令部參謀長是隨同周維國出席省保安會議的,他帶來個“確保地方治安清匪剿共方案”,在會上做了報告。大家見是上面定下的辦法,沒什麼意見,照辦就是。可是在討論抽兵援章問題時,議論就多了,誰都有困難,誰都不願去,結果擬了條“先成立各縣鄉團,然後相機挺進章縣”的決議。理由是“地方兵力空虛,匪患猖獗”,報省請示。

  爲了成立本州地界鄉團,會上又議了個“召開各鄉紳共議國是”辦法。

  於是在本州地界各知名豪紳、實力派,不論在朝在野人士,在同一時期內,幾乎都接到周維國司令的大紅金字請柬。這份請柬引起各方議論和各種猜疑,以他們的經驗判斷,這頓飯是不大好吃的。過去民軍時代,也曾有過這樣例子,什麼司令、師長、旅長給大家派了請柬,等大家盛裝赴宴,酒過三巡,就當堂宣佈要籌糧餉若干,槍支若干,點名攤派,限期交結,如有違抗,傳令官就出來傳令:“司令有令,請某某先生等暫時留步!”所謂“留步”,只是說得文雅些,實際就是扣留。一直到具結清楚,表示如數照繳,才又:“司令有令,某某先生等可以回家。”

  自然也有人樂意幹這勾當,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渾水可以摸魚,上面派的是五千,他向下面要一萬,油水不薄。而所用方法也是一模一樣,叫作“上行下效”,只是他們召開的是各戶家長會議,不是什麼“宴請”。屆時豪紳老大照樣把“聖旨”一讀,就叫各戶家長當場認捐、具結、限期交繳,如膽敢違抗,也來個:“保長有令,某某家長等暫時留步!”輕則在鄉公所過夜,重則送衙門法辦。物極必反,不過今天的老百姓已和從前不同了,因勒索過多而激起民變的也不在少數,有聚衆請願,有搗毀公所、打死保長的。因此鄉紳老大總是搖頭嘆氣:“公益事越來越難辦。”

  周維國這份大紅金字請柬,又不知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該不會又是民軍首領的那一套?去赴會嗎?爲難;不赴會嗎?也爲難。有人說:“爲什麼不去請教請教爲民兄?”他朝裏有人,消息靈通!一聽許爲民也決定參加,才安下心參加。

  那在刺州地界有鼎鼎大名的許爲民,確也收到同樣一份“請柬”,與衆不同的是這份請柬不是由普通人送來,而是“專使、專程”送來。而那“專使”又不是別人,正是刺州大紅人——黨部書記長吳當本。那吳當本誰都知道是個有名的“無事不登三寶殿”,他長途跋涉,親上池塘,自然有“重要公事”。因此一經通傳,許爲民就親身出迎了。這年在四十以上,戴金絲眼鏡,西裝革履,一手挾着公事包,一手揮動文明杖的大人物,一見許爲民就滿口“許老”“老叔”,叫得怪甜。

  當時他們在許公館臺階上見了面,吳當本就笑容可掬地先來個:“恭喜老叔,吉星高照。”許爲民卻也滿懷敬意笑道:“我一不做官,二不發財,何喜之有?”吳當本用手指了指自己鼻尖:“你看,我這個有名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都登上寶殿了,還不是有好事!”說着,兩個哈哈大笑,攜手共進大廳。坐定,用茶已畢,吳當本忽顧左右而問:“許老,此地諒無外人?”許爲民看來勢就知道必有要事商量,便說:“外人倒無,還是到密室去談好。”這樣,他們又進了許爲民經常用來密議大事的密室。

  雙方坐定,用過另一道茶,吳當本便打開公事包,從裏面拿出兩隻印有“刺州保安司令部”大信封,恭恭敬敬地呈了過去,開口說:“保安司令部周維國周司令向老叔致意,並派小侄親送請柬一道、親筆信一封。周司令因軍務繁忙,不克親自登門拜訪,多請原諒。”

  許爲民確也有些意外,從周維國坐鎮刺州後,他們從無往來,雖說過去凡有人當權於刺州必來登門請教,成爲慣例,周維國一不登門請教,二從不理會,他心裏正有幾個疙瘩,摸不清對方態度,是看不起呢,還是對自己有意見?這時竟有親筆信來,而且還派了這樣一個大人物送來,也有幾分得意。但這老奸巨猾的傢伙,在政界混了多年也知道作態,以擡高身價。

  當時裝作無動於衷地接過那封親筆信和請柬,略爲瀏覽一下,便放過一邊,說:“多謝周司令的美意,小弟還沒登府請教,他卻先寫信來了。”吳當本道:“老叔這份心意,周司令早心領了。小侄今天奉派前來,原有要事奉商,臨行前,周司令再三致意,務請老叔支持。”他輕輕地咳了兩聲,這是他遇有重要話要談時慣有的做法,以示鄭重:“當前刺州大勢,老叔是知道的,內有匪亂,外有共軍,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周司令關心民間疾苦,以黨國爲重,坐鎮以來,建樹雖多,苦於無法治本清源,救民於水火之中。老叔向以鄉梓爲重,威望霍霍,誰個不敬畏三分,此次遣派小侄前來,實有所求……”

  許爲民暗自得意:你這周維國也搞不下去了,纔來請我,暫時探探口氣再做理會。便謙虛道:“人老了,無用,說幹事業,還是要你們這些年輕有爲的人來。”吳當本連稱:“老叔謙虛了。”又說:“周司令準備日內召開本州地界五個大區的治安大會,共商國是。這次會議關係重大,務請老叔帶頭參加。刺州事,誰都知道沒有老叔參加,就解決不了。”許爲民心裏明白幾分,卻說:“吳書記長說錯了,我是井底蛙,見識淺,一向株守在家,外面事知道不多,幫不了周司令的忙。倒是少不了你這個少年英俊的幹才!”吳當本連稱:“老叔過獎,過獎!”之後,又鼓起如簧之舌:“周司令的意思是想通過這次治安會議成立各鄉鄉團……”

  許爲民打斷他問:“人呢,槍呢,糧餉呢?”吳當本繼續說道:“已議過,都有出處。只是在人選方面,尚費躊躇,周司令自兼刺州鄉團總司令,下設各區司令。老叔爲南區大戶,又是德高望重。南區爲刺州首富,人人都說得刺州就得刺州五縣,得南區就得刺州,可見南區地位的重要。如此重任,周司令說,非請一賢能有爲的人擔任不可,這樣擔子就落在老叔身上了。”

  許爲民忽然起身放聲大笑,連稱:“你們找錯人了!找錯人了!”一會兒又坐下提問:“當年有所謂團練,今天提出鄉團是不是一回事?”吳當本道:“所謂鄉團,顧名思義,就是爲鄉梓治安服務。與當年團練不盡相同。”許爲民故示吃驚道:“刺州匪患雖深,但有周司令、中央軍坐鎮,正安如磐石,還要成立鄉團,不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吳當本當即解釋道:“老叔所說極是,周司令年少有爲,中央軍兵強馬壯,刺州治安自然無慮。但由於共黨在江西慘敗,殘餘共軍尚有向我方突圍侵擾可能。刺州地處戰略要害,距章縣只有五百餘里,而章縣現處風雨飄搖,一日數驚境地。中央深謀遠慮,認爲如要確保地方治安,非動員民衆以收配合作戰之效不可,這就是倡組鄉團的原因。”

  許爲民頻爲點首:“俗語有云:好花需綠葉扶持,道理我明白。不過,我算什麼綠葉,就怕扶持不了好花!”他也有意思要刺一刺吳當本:“拿我們小小南區來說,僅許天雄這股匪幫,就無奈他何,而周司令安坐大城從不過問,我無實力,對付許天雄尚且如此,如何說得上與中央大軍配合反共?”又問:“周司令對許天雄有何看法?”吳當本勸說半天還沒個着落,知道他和許天雄矛盾深,便故意說:“只要老叔肯出山……”許爲民反問道:“如果我不出山呢?”吳當本微微一笑:“很難說周司令不去起用他!這樣南區天下便不再是老叔……”

  有人進來通知開飯。

  膳中,吳當本重提出山事,許爲民問:“你是在朝官,我且問你:共軍對本州威脅到底有多大?”吳當本道:“照共軍慣用的奔襲戰術看,他們如要攻打本州,只要兩天一夜。”許爲民又問:“周司令在本城的實力又如何?”吳當本道:“我們是自己人,不能不說老實話,相當空虛。”許爲民神色一變:“抵擋得住共軍嗎?”吳當本道:“如果抵擋得住,也不用請老叔出山啦!”

  許爲民至是放聲大笑:“擺了半天龍門陣,才說實話,爲什麼不早說?”吳當本道:“我怕老叔摸清周司令底細,更下不了決心!”許爲民正色道:“虧你我是世交,這點也不瞭解!共產黨如果來,我還有什麼好活的?我全副身家都在這兒。周司令打敗了可以撤退,我就是無路可退。請你轉告周司令,一切放心,我人雖老,身體還結實,可以再幹三幾年!”吳當本也大爲振奮,緊緊拉住許爲民的手:“老叔,我知道你一定會出山。”許爲民卻又說:“反共我不落人後,但在南區,有我就不能有許天雄,我得把話說在前頭!”吳當本滿口保證道:“周司令既已荷重老叔,哪有再找許天雄之理,一朝不能有二君呀!”許爲民舉杯:“一言爲定!”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周維國宴請羣“雄”的那一天,許爲民穿了身藍絲夾袍,黑緞子馬褂,紅頂子瓜皮帽,黑緞子厚底鞋。乘着特製私家人力車,由四名挎着匣子槍的商團丁,前呼後擁地擁進城。

  在中山大街,他看見受邀的四鄉豪紳老大也服裝整齊地在趕路,他們都對他熱情地招呼,親切問好,而他儼然以司令自居,威嚴地端坐在包車上,只是微微點頭還禮。

  不久,他到達保安司令部門口,吳當本早在大門前迎候,他們互相拱手問好,許爲民歉聲道:“遲到了。”吳當本卻說:“不遲,人還只到三分之二哩!”他被迎進去,沿途站崗的衛隊都給他敬禮,他表示非常滿意,偷偷問吳當本:“他們都知道我已當區司令?”吳當本乘機買好道:“老叔的威名,在保安司令部內哪個不知道!”他點點頭。

  從大門口走過三道戒備森嚴的大拱門,就是保安司令部大堂。這個寬敞高大到足以做室內足球場的大堂,一向被人稱爲“白虎堂”,舉凡處決要犯都在這兒過堂。普通人到了這兒,都不免膽戰心驚。但議論大事,有時也在這兒舉行,它算是刑堂又是禮堂!

  今天這白虎堂布置得特別花彩,擺了近二十臺酒席,還點綴一些盆花,正中高懸“蔣委員長像”和他親筆題的四個大字,做“禮義廉恥”。

  這時,大堂之上,已到了不少豪紳、名流。在鄉里他們個個是有身價的人,平時對人威風凜凜,神氣十足,可是一到這兒,卻像剛出洞的小老鼠,小心翼翼,低聲下氣。許爲民自以爲是見過大場面,而且又是未來司令,神態風度自是不同。他安步自若,談笑風生,雖到處有人與之拱手爲禮,恭稱聲“許老”,他還是昂首闊步,愛理不理。

  吳當本當時把他直迎進貴賓室。那貴賓室裏自是另有一番氣氛,早有不少軍政大員在內,吳當本逐個替他介紹,這個是參謀長,那個是政訓處長、軍法處長、縣長、團長、商會會長。他在這些大人物中,自覺短了半截,態度也變得謙恭而有禮貌。可是到了東區的林金水也被迎進貴賓室,他又覺得比這個姓林的高出半個頭,神態也傲慢起來。

  這林金水雖在地方上混了二十多年,做過民軍團長,有小小虛名,卻是隻紙糊老虎,有名無實,別說全州擺不上他的位置,即使在東區知名人士中,也不過是個二流貨色罷了。爲什麼這二流貨色竟然也擠進貴賓室?難道東區真的可憐到這地步,連個像樣人才也派不出?許爲民心裏兀自不服氣,那林金水倒是相當殷勤,伶俐地對許爲民叫了聲:“許老!”許爲民只冷冷對他點頭,話也不多說一句。過了一會兒,北區、西區也有人被延請進來,這些人在許爲民眼下也不過是二三流角色罷了。他想地位不同,身份有別,何必與這些人多費口舌應付?他略作應酬,便想走開,不意這時竟有人進來通知:“請貴賓入席!”

  回到大堂,大部分人都已入席,只剩下兩三席沒人敢坐,大概是等貴賓室的貴賓。許爲民遲疑着決不定該坐哪一席,要是把他放在林金水一席該怎麼辦?正猶豫間,吳當本已過來了,低聲說:“許老,請坐首席!”和他在一起的又是參謀長、政訓處長、商會會長、吳當本等一流人。至於林金水等則被招呼到次二三席上,他大爲得意,心想:“周維國到底是場面上人物,有眼光!”口裏卻說:“我怎麼可以坐在首席,讓我和他們一起吧。”吳當本哪兒肯,一把拉住,還特別招呼:“這是周司令的意思。”他笑了笑也就當仁不讓了!

  席位大體安排已定,卻不上菜,在首席主位上還空着,大家都知道大人物還沒出場。突然間,從後堂匆匆走出一位戴少校領章的軍官,筆挺地站着,以霹雷巨響,厲聲喝道:“周司令駕到——立正!!”大堂之中大起騷動,有人因這一聲“立正”像觸了電直跳起來,有人膽戰心驚地半天站不起身,也有人業已起身又復摔倒,有人把杯筷碰翻,發出玻璃破碎響聲。許爲民雖也心跳不已,卻裝作若無其事,故意對商會會長說:“我們刺州實在太無人才,這樣一個小小場面,也把人嚇得屁滾尿流。”商會會長因剛剛那陣霹靂聲,也有些膽戰心驚,聽許爲民的話以爲存心譏諷他,也老實不客氣回敬兩句:“像許老這樣人才當然不多!”

  這時全堂鴉雀無聲,出現着一片靜肅、陰森局面,周維國恰在這時昂首闊步而來。此人年在四十出外,獅子面,粗眉大眼,扁鼻子,身材短小、肥胖,活像只獅子狗。在他後面跟着副官處長和十來個面目猙獰的衛士。他面無表情地對大家舉手爲禮,一直走進席位。那霹雷聲又響了:“坐下!”這次大家有了準備,也就不像剛纔那樣亂成一團。

  菜上了,吳當本忙着把“地方父老”介紹給周維國。當介紹到許爲民時,周維國果然恩寵有加,獅子面上露出半邊笑容:“許老先生,久仰了!”許爲民連忙起身拱手爲禮:“司令的威名,本人也早心領了。”周維國點點頭:“聽說許老先生熱心公益,辦鄉團的事可要多出一把力!”許爲民恭恭敬敬地說:“願效犬馬之勞,願效犬馬之勞!”周維國點頭,許爲民卻又加上一句:“怕是老朽了,做不了什麼事!”商會會長卻從旁插嘴道:“誰不知道許老至今還妻妾成羣,風流韻事甚多,健壯得如中年人!”說着,又冷笑一聲。

  許爲民心裏發恨,“他專在揭我老底!”卻又不便光火,倒是周維國救了他的駕,說:“會長先生,聽軍需主任說,你那筆軍餉還沒繳齊。你知道我是軍人,不尚空談只重實際,開口說話只有一次,到了第二次可要用槍口哩。”看來像是開玩笑又像下命令,語氣間陰森可怕。許爲民暗自痛快,那商會會長卻是一頭大汗,連聲說:“三天之內繳齊,三天之內繳齊!”正話間,酒菜已過三巡,參謀長低聲問周維國:“請司令訓話?”周維國點點頭,他對那值日官彈彈手指,於是霹雷聲又響了:“司令訓話!”

  周維國起身訓話了,他用嘶啞嗓子只叫了聲:“各位父老兄弟……”散處各席以主人身份陪同貴賓的大小官員,立即帶頭鼓掌。“先讓我用主人身份敬大家一杯!”大家又是鼓掌,又是舉杯。那破嗓子繼續幹叫下去:“今天,我請大家來,爲的是和大家見面。”鼓掌。“其次是奉蔣……”他先自立正,大家極爲混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有坐有起,極不雅觀,把那值日官急得一頭大汗:“這些土財主太不懂禮貌!”索性來個“軍事管理”,大喊:“立正!”這下才像個樣。“……奉蔣委員長命令,坐鎮貴境,清匪反共……”這些土地主卻又屹立不動,那值日官不得不又叫:“坐下!”“……蒙各位父老兄弟同心協力,匪患因之大減,治安得以確保,此皆蔣……”值日官又大叫:“立正!”“……此皆蔣委員長領導英明,各位協助之功。”鼓掌,值日官:“坐下!”“……匪患雖減而未清,交通仍遭破壞,劫案不斷髮生,共軍不甘江西慘敗,小股殘餘仍有入侵吾境可能……”

  與會者均表吃驚,一時交頭接耳,嗡嗡之聲不絕,都在談共軍入侵的事。周維國的話講不下去了,皺起大眉,值日官被迫出來大叫:“不許說話!”“……不過,大家也不用害怕,我中央大軍兵強馬壯,而共軍則爲強弩之末,來了也不過送死而已!但保家鄉,衛民國,人人有責,我周維國有責,你們也有責。你們這些人,在共產黨眼中都是地主惡霸,都在被清算殺頭之列。我問你們要等共軍來了被清算殺頭,還是現在就出錢出力?”這一問大家又嗡嗡面談,也顧不了什麼禮節,雖值日官連喊幾次:“肅靜!”也沒人理會。

  政訓處長第二個訓話,這個一副蒼白老鼠面、戴深度近視眼鏡、萎縮矮小、活像大煙沒有抽足的老槍,用小得可憐的聲調,說了一番表揚周維國“愛民如子,語重心長,請大家千萬不要誤會,不要害怕,刺州治安絕對無慮”的話,又吹了一通中央軍實力雄厚,兵強馬壯,我們做準備,是爲了防患於未然,爲了徹底根絕共禍之類。

  最後參謀長出來宣佈:全州立即成立鄉團!辦法如下:本州地界成立鄉團司令部,由周司令兼任,下分東南西北中五區,各設分團司令部。區下大鄉成立鄉團大隊,中等鄉成立鄉團中隊,小鄉成立鄉團小隊,幾個鄉合起來尚可成立鄉團聯隊。各鄉團隊的人員、槍械、服裝、給養,由各鄉自籌。鄉團任務:協助國軍清匪剿共,維持地方治安。服從統一調動,不得藉故推辭。“現在形勢已十分緊迫,不容延緩,本參謀長代表司令宣佈:從本日起,宣佈成立,限期十天各鄉須呈報人員、槍支、彈藥,如逾期不報,當以違抗命令論罪!”之後,他當衆宣佈了一份名單:南區鄉團司令許爲民,東區鄉團司令林金水之類等等。

  參謀長剛一坐下,軍法處長就起身說話,他說:“我是軍法官,我只從軍法角度提意見。周司令已決定先在本州成立鄉團,然後再推行本專區其他四個縣份,他是司令官,他說出的話就是命令,命令就是法令,只許贊成、服從,不許反對!誰聽了不照辦就是反對,反對命令就是違法亂紀,就得法辦!我說我是軍法官,我有執法之責。執法有各種,輕的判刑,重的殺頭,叫作軍法從事!我這個人從來做事痛快,先小人後君子,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做,務請各位善自珍重。到那時軍法如山,不要說我鐵面無情!”在一陣威脅恐嚇之下,大家都驚慌失色,面面相覷,不知下面又有什麼把戲,因而酒菜也不再對這些人發生誘惑了!

  在參謀長示意之下,吳當本算是代表全州鄉紳父老出來說話。這個油頭粉面傢伙,一開口就說:“我代表全州四十萬民衆,對周司令的英明決定表示感謝,也代表與會的父老兄弟表示接受!周司令是我們的父母,他的命令就是父母命令,父母的命令豈可不聽,不聽父母之命就是不孝。周司令的命令是代表中央下的,中央就是國家,國家的命令誰能不服從?不服從國家命令就是不忠!因此,對這命令不執行就是不忠不孝!”這個油嘴說得周維國頻頻點頭,參謀長也表示滿意。

  這一來吳當本勁頭更足了,他說:“要在這樣短時間內組織幾萬鄉團,不論人員、財政當然有困難。但我們這兒有辦民軍傳統,子弟兵一呼而應,槍械也不成問題,又有各區司令親自主持,我相信十天不算短。”接着,他又用恐嚇口氣說:“周司令的作風大家知道,說幹就幹,一點不含糊。軍法處長執法如山,法紀嚴明,剛纔他也訓過話,說得十分清楚。請各位不要以身試法,到那時你們再來找小弟,小弟也無能爲力了!”

  吳當本說完話,暫時沒人說話,參謀長卻暗示區分團司令也該表表態。這一下吳當本又忙碌起來,他在五個區司令間奔跑了半天,大家都不肯出來,有人還說:“請許老代表吧,他就坐在首席。”他想這也有理,便過來對許爲民說:“許老,你是首席分團司令,大家都推你出來代表。”許爲民表面謙讓,內心卻得意,他對商會會長說:“怎麼推到我頭上?”商會會長道:“五個區分團司令,就只許老德高望重呀!”他只好起身說話:“周司令和各位長官都訓過話,說過的話就是命令,我們只有服從,不服從就是違抗命令!我提議大家回去馬上開會,辦事。事情辦得好辦不好,看大家自己了!不過,辦鄉團這件事,看來十天實在太短,我要求司令放寬些,就改爲一個月吧!”

  有人鼓了掌,也有人低聲在交談:“許老這句話說得好!”許爲民大感得意:“論年紀我是落後了,做不了多少事,既蒙周司令寵愛,又是爲鄉梓福利,也只好拖條老命出來效犬馬之勞。在南區我一定照司令的命令辦,司令的軍法嚴明,自然人人害怕。我們決心出來幹,我想還不僅僅是怕軍法從事,更重要的是爲鄉梓福利……”又是一陣掌聲,有人又低聲在說:“好!許老有膽量!”但周維國和軍法處長的面色卻不大好看,周維國心想:“這老狐狸拉攏人倒有兩手!”

  大會散了,五個區分團司令又和參謀長單獨開會。


  許爲民在回家途中,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憂慮。得意的是總算當上中央委派的司令,和那些雜牌民軍委派的不同,將來在家譜上也可以添上一筆。擔憂的是形勢未可樂觀,周維國這番話不管是真是假,都說明了國民黨宣傳的紅軍已垮,共產黨被消滅的話靠不住。另外還擔憂鄉團組成之後,周維國會不會用過去對付民軍的辦法對付他,連人帶槍收編過去?如此一來,他的起家老本,手頭那幾百條槍便血本無歸了。

  他安坐在私家包車上,閉目養神,似覺有點疲乏,卻無法安定。

  他又想起,周維國看來似乎對地方實力派還不信任,既信任就得信任到底,爲什麼在委任各區分團司令同時又派出特派員呢?當時各區分團司令被留下開會,參謀長就對大家宣佈:爲了便利各區與總部保持密切聯繫,周司令已委出幾位特派員分駐各區。還沒來得及聽取大家意見,就急急忙忙地把那幾位特派員介紹給大家。被派到南區來的是個少校軍官叫林雄模,他筆挺地站在許爲民面前,用力把軍靴後跟卡特一拼,說聲:“陸軍少校特派員林雄模報到,聽許區司令吩咐!”許爲民想:“這簡直是強姦民意,要買要賣雙方總得有個志願,不能說要派就派!”又想,“什麼叫聯絡呀,明明是監視,把人按上寶座,又派了個太上皇!”他覺得頭緒很亂,又是個“未可樂觀”。

  許爲民的大公子許添才,一早聽說老子被周司令請上城開會,又聽家人說老頭快當上什麼官兒了,便急急忙忙地從爲民鎮趕回家,等候佳音。

  此人大有父風,在南區橫行了三十來年,被人稱爲“二霸”,只是生來“先天不足”,少了個聰明腦袋,冒失魯莽,他老子常批評他:“快五十的人了!看你什麼時候才成器!”成不成器都好,在南區他反正是坐第二把交椅的!

  他在許公館門口已等了許久,也早有人來通風報信:“許老已被中央委任司令。”他還是站着等,不是爲了向他老子祝賀,而是想打聽一下自己的出路。父親當了司令,那麼兒子呢?他對於做官比玩女人更有興趣,多少年來他就夢想能正正式式地穿上軍裝,戴着金色領章,掛上斜皮帶,到城裏炫耀炫耀!

  老頭的包車一拉進村口,就有人在接,一到公館門口就爆竹連天,站在大門口的商團舉槍致敬。包車剛一停下,前面是許添才,後面是七太帶着一大羣丫頭養娘簇擁而上,把老爺扶下:“老爺辛苦啦?”“老爺沒什麼吧?”之聲不絕。許爲民面露倦容,一手扶着七太,一手輕輕捶着腰桿,回頭對許添才說:“誰叫你們這樣張揚的?”許添才恭恭敬敬地說:“老爺當了司令,還不熱鬧一下!”許爲民裝聾作啞地反問:“誰說的?”七太接下道:“滿城都傳開了,老爺還想瞞我們嗎?”

  一羣人簇擁着進了正堂,幾位夫人和全家大小都出來,他們把許爲民讓上太師椅坐下,丫頭們送熱手巾的、送鐵觀音的、送水菸袋的,像走馬燈似的去了一個又來一個。許爲民接過熱手巾揩揩面,喝了兩口鐵觀音,接過水菸袋,蹺起腳來,上了兩筒。之後,掃了大家一眼,故意問道:“你們來了這許多人幹什麼呀?”七太是所有夫人中最受寵愛的一個,她的發言具有代表性,她搶先發言道:“來給老爺賀喜呀!”許爲民哈哈笑道:“這叫少見多怪,周司令請吃一頓飯,也用得着你們興師動衆。”又抽上一筒水煙,似要說明經過,又像有意賣弄:“不過,他給我的印象還不算壞,第一次見面,就對我那樣殷勤、親切,滿口老叔長老叔短,就像家人一樣呀!人家到底是吃過外國麪包,喝過西洋水,是蔣委員長學生、親信嫡系,有眼光,有學問……”七太嘴尖舌利,插嘴道:“這個周司令到底有多大年紀,是不是也是個老頭?”許爲民不快地橫了她一眼:“你問這個做什麼?”七太掩着嘴咯咯地笑:“人家叫作少年得志,比我家大少爺還年輕上十歲,卻是個少將司令,手下人馬也有幾萬。”說着眼睛只一瞟,轉到許添才身上。

  許添才非常緊張,七太卻在暗笑,以爲又有場好戲看了。但許爲民卻沒有說:“看你什麼時候才成器!”只是說今天盛會:“今天這個會真可稱爲羣英大會呀!全州的知名人士都到了,不管是多大的豪紳名流都到,只是周司令不把他們放在眼下,只有對我客氣……”聽衆活躍。“我一下車,周司令就親自到門口來接,稱我爲老叔,自稱小侄,又說因軍務繁忙未及登門拜訪,又說這次見面真是三生有幸……”七太又插嘴道:“這樣,他就委你當司令?”許爲民瞪了她一眼:“……當時我就被迎進貴賓室。在那兒又會見參謀長、政訓處長、軍法處長等大人物,他們對我自然比周司令更謙恭、更有禮,都說相見恨晚……之後,我就被迎上貴賓席,由周司令陪着喝酒……”大家又發出一陣興奮呼聲:“啊!……”

  許爲民故意申斥道:“少見多怪!”又說:“吃飯時候,周司令親口對我說:蔣委員長久慕老叔大名……”七太又忍不住了,她幾乎是驚叫地說:“蔣委員長也知道老爺?”許爲民面不改容地申斥道:“少見多怪!我許爲民雖不天下聞名,卻也紅遍半邊天……周司令說:蔣委員長對老叔極爲器重,早就有意請老叔出山,共商國是。我說老了,無用了。他一味地請,我就一味地推……”七太着急道:“老爺真的把官兒推掉?”

  許添才當下也有幾分失望,怕希望落空。許爲民只是不交底,想吊他們胃口:“他一味地請,我一味地推,就這樣一邊請一邊推,急得多少人來勸呀!人家是蔣委員長學生、親信、中央大員,又有那參謀長、政訓處長、軍法處長,還有吳……”七太忙接下:“就是那個小白麪!”大家鬨笑着。“……從旁苦勸,我怎能不允呢?”大家鬆了口氣,特別是許添才。

  七太又開口了:“司令是什麼官兒?有多大?”許爲民並不理她,說:“……周司令見我答應了,當時非常高興,即在大會上宣佈,他說我們刺州要成立鄉團,他自己是總司令,我是南區司令……”七太又插嘴了:“就只請老爺一個人當司令?”許爲民這次可有點尷尬,但又不能不說:“自然各區還有人,不過周司令特別重視南區,他說南區是首富,沒有南區就沒有刺州,其他各區也就不重要,因此在全體赴會的豪紳名流中,只請我一個人演講!”大家又鬨鬧起來:“老爺在會上演講?”七太也問:“當時老爺心跳不跳?”這一下,許爲民可真的生氣了:“你們真是婦人之見,我許爲民見過達官貴人多着哩,在這樣一個小小場面上演講,還會心跳?太不像話!”

  七太生來伶俐,容易見風轉舵,一見許爲民動氣忙說:“從今天起,我們稱老爺就是司令哪?”許添才道:“自然是許司令!”七太先自恭恭敬敬對他叫了聲:“許司令!”回頭又對大家:“你們這些不肖子孫、丫頭、養娘,還不過來給司令磕個頭,慶賀慶賀!”果然就有人擁上來磕頭祝賀,許爲民滿面笑容:“免了吧,免了吧。”又對七太說:“今晚通知大廚房加菜,讓大家樂一樂!”

  大家鬧了一通之後,慢慢地都散了,只有許添才留着不走。許爲民把他招過來,道:“添才,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同你談。”許添才擺出滿腹心事的樣子:“老爺在司令面前提到我沒有?”許爲民道:“提倒沒提,不過你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也就是古語說的:知子莫如父,而且我自己也有了安排。從今天起,我是司令,你呢,少不了也是個參謀長。我們父子倆就是相依爲命,我有什麼,你也少不了。”許添才興奮得面紅着,可盼上哩。“不過,話也得說明白,你是半百的人啦,人家周司令四十上下就能做出大事業,而你……總不能老沒出息!我問你,這些日來你少回家,又不在鎮,到底在什麼地方胡混?你丟開嬌妻不管,在外面隨便玩弄女人,我都不說話,偷偷在外面討小老婆我可不答應!要玩女人,鎮上那些姑娘、家裏丫頭養娘不是夠你玩個夠嗎,爲什麼要從禾市偷偷討個女人養在外面當小呢?”許添才見被揭了底,大感狼狽,面紅耳赤地說:“誰說我討小的。那時樂園買來個女子,說是原裝貨,我見她長得還白皙,留下來玩幾天,並沒說要討她做小。”許爲民道:“留下來玩玩我不反對,討小可不許,要知道你現在已不是普普通通的人,是我的參謀長。”許添才道:“我明天就把她送回樂園。”許爲民點點頭,叮囑道:“在我身邊留幾天,組織司令部的事用得着你。”


  那一晚,許公館大擺筵席,明燈結綵,慶祝許老爺升官。全家上下幾百人喜氣洋洋,大塊肉吃,大杯酒喝,正在鬧哄哄,忽聽:“萬歪求見司令。”許爲民幾杯酒下肚,正在興頭上,一聽說萬歪到,大爲高興,說:“萬軍師來得正是時候,請進來!”又叫太太們躲開:“我和萬軍師有事要談。”七太當時就不滿,噘着嘴說:“這個風水先生太不識相,早不來遲不來,偏在這時來,掃興!”帶着女眷扭着屁股,退後堂去。

  這萬歪字中正,出身沒落地主家庭,業“風水先生”。在南區百里內外的豪紳地主中,頗有點名氣,因而也以地方名流自居。五十開外,貌不揚,身材短小,下巴略歪,光頭,猴相,一面黑麻。爲人奸險圓滑,善清談,點子多,因此被豪紳地主譽爲“足智多謀”。幼時熟讀《三國演義》,崇拜諸葛孔明,自比爲“今之臥龍”。爲了使名實相符,他終年穿上長衫,手執白鵝羽扇,走路學外八字,說話搖頭擺腦,輕搖鵝毛羽扇,以示“軍師”風度。此公雖自封名流,但家庭破落,到處依附權貴,奔走土劣門下,常自感嘆未遇明主,以救窮途落魄困境。

  少時,他那面臨破產的地主的爸,曾想把他培養爲“棟樑”之材,送他入塾讀書。但他極不長進,讀了三四年私塾,還背不出半部《論語》。離開私塾後,高不成低不就,大事幹不了,小事不願幹,卻清高自命。父親死後家境更壞,被迫拜鄰村一個風水先生爲師,終日捧個錦套羅盤跟在他屁股後跑,算也學了點看風水本領。剛要“出師”那年,那風水先生急病死了。

  此人居心不善,在學師期中,早已看中那風水先生微有家產,尚有獨女一名。女貌雖不揚,幼時害了個小兒麻痹症,瘸了一條腿,嫁不出去,他還是死命追求,老師一過世,便公然入贅,成爲這家家主。自然,那老師這份職業、羅盤,也被他合法繼承。他利用老師的社會關係,靠看風水找墳地混飯過日。成名後,躋身在權貴名流羣中,儼然名流,對自己由於先天缺陷——歪下巴,而父親竟又替他取了個極不雅聽的大名“萬歪”,甚爲不滿。爲了糾正這歷史性的錯誤,便給自己起了個別號“中正”,意即“不偏之爲中”是個正直的丈夫!

  萬歪之馳名於南區,是和刺州傳統習俗分不開的。原來刺州人重風水,有錢人給祖宗找墳地,講究風水;普通人蓋座房子,挖口水井,也講風水,什麼都和風水分不開。因此風水先生便應運而生,全州大大小小風水先生就不下百人。但別的風水先生與萬歪不同,他既“學問淵博”,善辭令,風度“不凡”,又善觀氣色,擅逢迎拍馬,使人“可欽可佩”。此地豪紳地主雖胸無點墨,一竅不通,卻冒充風雅,擺幾件古董,掛兩幅字畫,談談風水,背兩句古書,兀爲風氣。像萬歪這種不學無術的江湖術士,肯與他們交往唱和,正是難能可貴。

  萬歪一年三百六十日極少在家,大都住在東家家裏。他根據對象大小、財產厚薄,決定找風水地時間,有時一塊墳地可以看上三五年,也有隻需兩三個月的。在替東家看風水期間,吃、住、穿、用就全要東家供應。他同時替幾個東家看風水,東家住住吃吃,西家又住住吃吃,年復一年便混過了大半生。

  他在許爲民家已混了許多年。許爲民非常迷信風水,他認爲自己有今天錦繡前途,全和祖父墳地埋在巨山大嶺中的龍穴分不開。他滿望子孫後代,也能千秋萬歲地繼承他的“霸業”,因此也想找塊龍穴,作爲葬身之地。萬歪在他六十大慶時已和他搭上關係,答應替他找塊風水地。十年來,這位風水先生不辭勞苦,登山涉水地爲這東家的龍穴奔跑,雖然墳地沒有找到,兩人卻結起深厚友誼。許爲民對他相當信賴,每有心中失意,就找萬歪談談。萬歪善觀氣色,能揣摸對方心理,投其所好。萬歪既得許爲民的信任,也極力利用這信任,死心塌地地依附他做清客。除看風水外,慢慢也插手許家內外事務,凡事替許爲民出主意想辦法,做個不折不扣的“軍師”。

  萬歪對許爲民曾經說過:從他父親墓地風水看,到了他這一代正是“龍氣”大發時候。預言在他七十上下當爲輔國將相,而將年過百歲,注有百子之福,極力鼓吹他多討小老婆。這就和那年近三十而專寵不衰的七太鬧矛盾了。七太憤恨地說:“這不中不正的歪貨,專在咱家出壞主意,什麼將相,什麼百子,全是鬼話。叫花子要東西,還懂得對女主人說兩句買好的話,而他就想把女主人踩在腳下!”

  她怕許爲民再討個年輕漂亮的進來,奪去她的寶座。多次設下圈套想抓萬歪辮子,利用機會把他攆出許家。她背後教唆一個貼身丫頭,三更半夜借送茶送水爲名,到他那兒去勾引他:“只要他一動手,你就大哭大鬧,那時我自有辦法整他!”但這個“足智多謀”的軍師,也自知爲了討好許爲民,難以見容於七太,倒處處小心謹慎,衣食對他比女色更重要。因此,七太也沒他辦法,只好認輸,改爲對他施點小恩小惠,以示籠絡。並暗示他:“百子的話少提也罷,要家用,儘可開口,我不是死抓住錢眼不放的人。”萬歪暗地裏得到七太好處,“得人錢財,替人消災”,自然也不再對許老頭提什麼百子之福的鬼話了。

  這次家有小事,萬歪離開許家已近一月之久,今日恰好回來。一進村正好撞見許二管家,聽說許爲民已被委任鄉團司令,大感得意:“當年我不過爲衣食對他瞎作吹噓,竟然應效,妙哉,妙哉!他今當了官,對我這個軍師少不了也有一番照顧。”便拽起長袍三步當兩步,徑奔許公館求見……

  許爲民一聲“請”,萬歪雖是一身大汗,心裏十七八個吊桶一上一下,卻裝出十分安詳的“未卜先知”模樣,擺動八字腳,輕搖鵝毛扇,安步上前。一見面就是個九十度鞠躬:“司令,中正前來賀喜!”說着又想跪下行大禮,許爲民連忙伸手扶住:“萬老,我們都是自己人,這種俗禮免了吧。”於是入座同飲。

  許爲民道:“我的事,萬老何從得知?”萬歪欠身而起:“當日小弟暫告返家,早就料到今天。許老面現紅光,祥氣洋溢,正合當日小弟預卜爲輔國將相者當在七十以後。但天機不可泄露,未便通知許老。今早小弟起身,即聞喜鵲高叫,小弟屈指一算,便知許老業已榮居輔國大任,所以特來賀喜。”許爲民滿面笑容:“萬老未卜先知,真神人也!”萬歪拱拱手道:“託許老的福。”

  好酒斟上,新菜添來,萬歪舉杯先敬許爲民又敬許添才:“大少爺,許老榮任朝廷重職,你也差不多了。”許爲民忙道:“添才爲我左右手,我當官他哪能再做布衣百姓,今天我已委任他當參謀長啦!”萬歪忙又舉杯:“可喜,可賀,小弟借花獻佛,敬此一杯!”

  這席酒一直吃到深夜十二時,許添才早已酩酊大醉,告辭而去,別的人也都散光,只剩下他們兩個。七太在繡房內寬衣上牀早等得不耐煩,三番兩次叫貼身丫頭來催促:“老爺,七太說你辛苦了一天,也該進去歇歇。”萬歪從旁勸駕:“許老歇去吧,別辜負了七太一番心意。”許爲民意猶未盡,把萬歪一拉:“別理她,我們談個通宵。”一直把萬歪拉進密室。那七太聽丫頭回說:“老爺不肯來,還說‘別理她,我們談個通宵’……”已氣得千刀剜萬刀剮地把萬歪罵起來:“狗頭軍師,我看你還能把老頭迷上多久!”叫關門熄燈,賭氣睡下。

  許爲民和萬歪面對面盤坐在太師牀上,一人一把水菸袋,吸得滿室煙霧騰騰。許爲民道:“萬老,我今日得當司令,你當得第一功。想當年沒有你提醒,我也不會做這樣打算,爲了報答你的輔助之功,我有意請你屈就一下,當個祕書長。”對萬歪來說不算意外,從剛剛許爲民對他所表示的親切寵幸,他早料到自己少不了也有一番作爲了,倒沒想到是個祕書長,心中大喜,連忙起身稱謝:“多謝司令栽培,我萬中正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圖報!”許爲民笑笑,點點頭:“有萬老輔助我也放心。”接着又說:“周司令要我馬上成立司令部,把事業辦起來。我想問問萬老,你見識廣、點子多,一切該如何進行?”

  萬歪盤腿靜坐,雙目微閉,沉吟不語,腦筋一動,頃刻間也想出個主意,他說:“現在是萬事皆備,只欠東風。所謂萬事皆備,司令有了,參謀長有了,祕書長有了,我想也差不多,又可稱爲陣容整齊,人才出衆。既有司令部,而無直屬部隊也不成樣,許老手下不是有現成商團,可把它改編一下、整頓一下,仿照周司令模樣來個特務大隊。三百來人,武器精良,軍容齊整,擺出去也有分量。我說的東風,是各鄉團隊如何組織,問題不少,要他們出人、出錢、出槍不容易,這就要看許老了!”許爲民道:“這件事我也想過,我們鄉里的事不壓就辦不好……”萬歪拍手道:“對!要壓!”許爲民接下又道:“周司令就用這方法把各區壓了一下,我爲什麼不可以把各鄉也壓一下哩?”萬歪道:“聽說周司令用的是鴻門宴?”許爲民點頭稱是:“我當不能落後!”萬歪道:“只要司令有主意,其他一切全包在我身上。”


  特派員陸軍少校林雄模,把周維國給許爲民的委任狀、關防和就任告示親自送到池塘,並帶來周親筆信一封,禮物“軍人魂”佩劍一把,信中說:“南區爲刺州重鎮,富甲全州,又爲交通樞紐,兵家必爭,現有兄坐鎮,吾可釋重負矣。成立鄉團之舉,迫如星火,務速進行,期上不負黨國重託,下不負弟之熱望。”林特派員又說:“周司令親送‘軍人魂’佩劍一把,供許區司令佩戴。此劍原系蔣委員長贈予周司令,現由周司令轉贈予許區司令。”說着雙手呈上。許爲民對這件隆重禮物極爲重視,一面叫設宴款待,一面把許添才參謀長、萬中正祕書長介紹給他。

  林雄模此次奉派至池塘是負有另一個使命的,主要是來探索許爲民的虛實。他對這“南區一霸”也是聞名久矣,因此立刻以同僚身份展開活動。他開頭尚以下輩自居,謙虛地請許參謀長、萬祕書長指教。不久,發現萬歪滿口迂腐言辭,許添才草包愚蠢,也就不在話下,尾巴也慢慢翹高。

  宴會開始了,許爲民舉杯致辭,表示歡迎和感謝。林雄模滿口奉承,深幸周司令得人。萬歪見機不可失,連忙搶着發表偉論,以示在許區司令手下也還有人才:“許司令爲當代聖者賢者,許司令可無刺州,而刺州不可無許司令。莫道區區南區,即以全刺州而言,也只要許司令一句話。”林雄模暗自發笑,卻連稱:“早有所聞。”萬歪又自我吹噓道:“十年前,小弟夜觀星宿,早知許司令有此一天!”

  許添才見風頭被萬歪一人搶盡,心裏彆扭,待不應酬幾句,怕人家瞧不起,說嗎,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在忙亂中,忽然爆出:“特派員,什麼時候到我們鎮上走走,那兒姑娘好,菜好,包你玩個痛快,吃個痛快。”許爲民覺得他在這場合,說這樣不合身份的話,太不得體,又怕他再說下去鬧笑話,連忙橫他一眼,許添才更加慌張,只得閉口不言。林雄模對他卻很有興趣,笑着說:“是呀,我也很想到貴鎮走走,聽說是個小巴黎,很繁華。到時一定請參謀長介紹幾個姑娘,請吃一餐飯。”許爲民連忙說:“添纔不過說着玩,那兒怎比得上大城。”

  宴罷,林雄模起身告辭,許爲民送客。

  客人走後,許爲民便把許添才狠狠訓斥一番:“你剛剛說的,像什麼話!身爲參謀長,在官場上也是個大人物了,怎麼光談吃玩?”許添才面紅不語,許爲民又面諭萬歪:“祕書長應該教導教導他,讓他在官場上也能應酬幾句,以免出醜,說我們沒人才!”萬歪點頭稱是。許爲民於是親捧“軍人魂”進內院,“好讓那些婦道人家也見識見識”。他對七太等說:“這是蔣委員長親自贈送的,只有他的親信學生纔有這樣珍貴禮品,從此我也是蔣委員長的親信了!”七太腦袋機靈,一轉就想出:“這樣說,老爺也可以上京啦?”許爲民道:“自然可以。”七太忙道:“那就把我們都帶去,這鬼地方我也住厭了。”

  既有正式委任、關防、就任告示,算是正式官兒了。許爲民在萬歪策劃下就在公館內空出幾間房,正式辦公,又下了第一道命令,把商團改編爲區鄉團司令部特務大隊,委任許二管家擔任副官,叫他集中全區裁縫趕製軍裝:“要和中央軍穿的一樣。”趕製藍底白字上有黨徽的招牌兩塊,上書“刺州南區鄉團司令部”掛在公館大門口,另一塊是“刺州南區鄉團司令部直屬特務大隊部”掛在爲民鎮原商團團部門口。許二管家(應改稱爲許副官了)又叫人到四鄉張貼就職告示。萬祕書長也立即就職視事,他先擬就司令部各級官員名單候批,又在籌備召開全區鄉紳大會。據他說這次大會有兩個內容,一個是慶祝許爲民榮任司令,另一個是“共商組織各鄉鄉團事宜”。

  不過,爲了誰來擔任特務大隊大隊長的事,又引起許家內部的一番爭吵。二少爺通過七太表示意見:“大哥現已是參謀長,大隊長一職就該輪到我做。”許添才當即反對:“特務大隊也就是商團,商團一向是我帶的。”七太一向和大少爺不和,這時便出來偏袒二少爺,她說:“咱家人多,總不能把大官小官都讓你一人包!”

  二少爺乘機又鼓動下面的少爺們起來鬧事,先鬧到萬歪那兒去,後又一直鬧到許爲民面前。許添才表示堅決:“我當參謀長沒有實力幹不了!”七太反問:“你叫二少當什麼?”萬歪各方面討好道:“參謀長沒實力幹不了是真,二少、三少等沒有一官半職也說不過去。”那怎麼辦?他對許爲民獻了條兩全其美的計策:“委二少當個軍需主任,三少以下各人委個副官、參謀,反正委任狀是白紙寫的黑字,又不花錢。”於是皆大歡喜。

  但七太也有意見,她找到萬歪說:“你的點子出得好,個個都有份,”她把鼻尖一指,“我呢?”萬歪知道事情難辦,剛應付過這些少爺們,幕後大將又親自出馬了。他說:“司令夫人本身就是不小官兒呀!”七太把面孔一板,冷笑道:“哪像你祕書長威風呀,連委官賣爵都要聽你的!”萬歪連忙發誓道:“我萬中正一向秉公辦事,唯司令的命令是從,司令交代什麼就辦什麼,如有貪贓枉法,老天在上!”七太繼續進攻道:“在老頭面前少出點壞主意,少說我幾句壞話就功德無量了。”萬歪對天發誓道:“我萬中正如有半點對不起七太的事,天誅地滅。七太對我,這十年來我還不知道,您的恩情比天還高、比海還深,我感激還來不及哩。”七太回嗔轉喜道:“你真的對我那樣忠心?”萬歪指天道:“老天在上……”

  七太見打得差不多,正是拉的時候,忙說:“萬祕書長,你的忠心我還有不知道的!我這樣做也不是替個人打算,老頭老啦,糊塗啦,我怕他受壞人包圍有個差錯。他信任你,你也該信任我,有事我們得商量過再做。”萬歪雙手按住胸口,俯首爲禮道:“完全聽七太吩咐。”這樣雙方算取得協議,七太想賣官從中撈一把,萬歪也要拉攏她以壯聲勢,在許爲民面前,通不過七太這一關事情可不好辦。

  第二天,七太把萬歪叫進內室,果然親自交了一份名單給他:“萬祕書長,上面所寫的都給我委上!”萬歪打開一看全是七太家的人,大哥是金塗鄉大隊長,小弟是大隊副,還有親親戚戚都是這個官那個官的,他連稱:“謹遵大命,謹遵大命。”


  那許添才心想:“我們許家幾代沒一個做過官的,現在爸做了這樣大官,還不好好熱鬧一番?可別叫人恥笑我們做下輩的不會辦事!”便對萬歪說:“請客的事,我一手經辦!”七太聽說要請酒慶賀,又是一番主意,她想:“祝壽、婚嫁是大事,升官也是大事,人家無事還找名義,有現成的機會不搜刮幾個還行!”她問:“升官是不是也要叫人送禮?”萬歪連稱:“自然,自然。”七太道:“叫他們都送份禮來!”萬歪也滿口應承:“照辦,照辦!”萬歪也想借此機會討許老頭歡心,在衆人面前炫耀炫耀,也樂意大搞。他對許爲民說:“慶祝司令榮任要職,可不是等閒的事,要辦得像樣點。”許爲民道:“你們幾人協議經辦就是,小事情不必問我。”

  按許添才的設計,要擺五六十桌酒,演兩臺戲,把樂園、迷魂谷、快活林那幾十個姑娘都弄來陪酒。並在接待室內擺下大煙檔,任抽多少不計。又設了十幾臺麻將牌,一樣有姑娘們伺候。

  發往各鄉請柬都由許二副官派專人去送,請柬之外另附紅紙條一張,寫着“如蒙送禮,請在三天前送到”。收到請柬的人,果然紛紛送禮,禮品也不敢送薄,事前七太把許二副官找來,說:“許二,你這個副官是我在老爺面前開了口才定的,你知道嗎?”許二連忙稱謝:“多謝七太栽培。”七太又道:“你是副官又是管家,我呢是司令夫人又是當家的……”許二道:“許二一向聽七太吩咐。”七太道:“人家送來的禮,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動,知道嗎?”

  許二卻有點爲難,早一天好多位太太都這樣對他命令過,他也都說:“聽太太吩咐。”現在七太……他有點猶豫,七太知道他的心事,便說:“許二,你到底聽我的,還是聽……”許二一頭大汗:“自然聽七太的!”七太把桌一拍:“一切照我的意思辦,如有差錯,小心找你算賬!”許二走後,七太就叫她兩個心腹丫頭:“看住許二,有貴重禮品直送到我房裏!”其他幾房人,聽說七太要一手包攬禮品,也紛紛派心腹的人出來:“禮是送給老爺的,大家都有一份,容得七太一個人包攬?看住她房裏丫頭,誰敢動手就打她個半死!”

  許爲民舉行“羣英大會”那一天,南區各鄉都貼上皇皇告示,宣佈許爲民就職,爲民鎮和池塘各商家也都接到命令,要張燈結綵,以示慶祝。公館內外更是一片忙亂。早一天爲民鎮各家大飯店的大小廚師,都被集中到許公館來殺豬、宰牛,大院內東西兩角搭上戲臺,商團丁都換上草綠色新軍服,掛上新符號,公館門口搭了大彩牌,彩牌兩面掛着對聯,一面是“普天同慶”,一面是“萬民歡騰”,正中橫額是“愛民如子”。

  當天清早,爲民鎮的姑娘們在大小龜公龜婆率領下,乘着兩輛臨時封用的“公路車”開到池塘,下了車,剛安置好,就由許二帶進內院向太太們磕頭請安。第一個接受這榮譽的當然是七太,她端坐着故意問:“你們到三太、四太那兒去請過安沒有?”姑娘們齊聲說:“第一個來向七太請安。”七太對許二說:“姑娘們少回家,該好好款待她們。”又說,“每名賞上大洋五塊。”

  在這姑娘羣中有十來個原是許家丫頭,被迫去當娼的,她們特別受到許家丫頭們的歡迎,人情做過就偷偷地聚會在下人旁,問長問短,互相訴着苦情,也有哭成一團的。

  再過一會兒,有人報說戲班也到了,一個是“七子班”,一個是“大梨園”,從不同的地方出發卻在村口碰上頭。這兩班戲子各揹着一隻小小包袱,挾把油紙傘,有的面帶煙容,有的還留有脂粉痕,跟着戲箱拖拖拉拉直趨許公館。他們也找許二副官。許二自然又有一番忙碌。剛把他們安置在空谷倉,又報說:“客到!”

  許二按照他多年接待經驗,知道這些早到的人都是些窮鬼,一心想多吃兩頓,抽幾日,很是瞧不起。他說:“真他媽的,請的是午後,怎麼大清早就來?”但又無法不去應酬!在窮於應付情況下,他把那些軍服筆挺、老早就擠在大廳上等出風頭的少爺們,也分配上任務:“長官們,接客呀!”那羣大大小小少爺正無事可幹,樂於炫耀炫耀新軍服、新領章,也爭先恐後地出來接待,算是解了許二的圍。

  豈知在禮房裏又鬧出事,客人把禮品一送到還來不及寫回單,幾房派來的人就爭相搶奪,這個說:“這份禮三太叫拿的。”那個說:“四太要!”七太派來的人一聲叱喝:“都沒你們的份,七太早和祕書長說定,送來禮品全歸七房分配!”鬧了起來,一聲說:“誰拿到就是誰的,誰說全歸七房分配!”一時七上八下,動起武來,幾房人都在搶禮品。那些辦事人員見勸阻不了,索性來個相應不理。各房人衆,七房的人搶不過,鬧進七太那兒去,七太一聲說:“死丫頭反啦!”帶上十來個丫頭、養娘都帶上木棒趕將出來,一聲喊打,把各房人打得七零八落,哭着逃回去。幾房太太哪肯服氣:“七房就是當了司令,坐上虎皮交椅也得有個上下,找老頭理會去!”

  老頭在後廳和萬歪、許添纔在議事,討論有關鄉團重大事情,見這些太太們鬧得太不像話,一陣臭罵:“你們都吃飽飯無事幹,給老子滾!”幾房太太心懷不滿嘀咕着返身要回去,恰又碰上七太聞風趕來。大家一言不合,各房人多心齊,一聲:“叫這婊子也看看厲害!”動手就打,有的捉手,有的拖足,有的揪髮,一聲“打”把七太放倒在地,亂抓亂打,一霎眼,把七太渾身上下衣服撕個碎爛,露出一身肥白皮肉,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老頭在議事,聽見七太喊救忙趕將出來,氣得五孔生煙:“是什麼日子,你們鬧這個笑話?”動手就是一陣耳刮子,又把太太們打得雞飛狗走。對那賴在地上裝死的七太也沒好顏色:“你呀,簡直在拆我的臺!”七太只是喊痛,嗚嗚哭着,一下子變成弱不禁風,生猛潑辣勁頭全失了,叫那老頭見了又憐又氣,一手扶起:“禮品的事,我交你全權經理。”七太雖然裝死裝活地回去,心裏卻暗自得意:“死婆娘,你們鬧吧、打吧,老頭要的還是我!”

  下午三時左右,客人大體到齊了,大院裏戲臺上兩臺戲,已跳過加官,上了正本。客人們在許二副官的妥善安排下,都各得其所,皆大歡喜,都到幾個偏廳去,有的在騰雲駕霧,重要角色,還有女招待遞巾捶背,十來臺麻將牌都坐滿了人,也有就在戲臺下和戲子眉來眼去的。

  金塗路遠,七太大哥蘇成秀來得遲一步,他一進門就拉住許二問:“七太在哪兒?”許二對七太家的人,一向另眼相看,又聽說他將被委任爲金塗大隊長,自更極力巴結,說:“七太在房歇着哩,蘇親家我送你去。”蘇成秀道:“你忙,我自去。”他徑向後院,這個禁地對他倒是開放的,剛進後院七太房門口就碰見七太的貼身丫頭,端了盆熱湯出來,他問:“我妹妹在哪?”那丫頭努努嘴低聲說:“正在上妝。”蘇成秀掀開布簾進去,叫了聲“二妹”就坐下。

  七太正由一個貼身丫頭幫同在梳妝檯前打扮,慢聲地問:“人家一早就來,爲什麼你拖到這時纔到?”蘇成秀推說:“路遠,交通不便。”七太問:“見過妹夫麼?”蘇成秀道:“剛進門,就上二妹這兒。”七太道:“見到就該謝一謝他,你的事……”蘇成秀道:“我正爲這件事來,未知有着落麼?”七太道:“早說妥哪,自然,要等你這時纔來說還會有着落!你就是腿短,也不多來跑跑。這是個什麼年頭,有個風聲,人家早就像蒼蠅追糞包。沒有我,別想撈這大隊長當。”

  蘇成秀滿心歡喜,起身要謝。七太說:“道謝的話少說,大哥,我有句話,時機難逢,撈上一筆是一筆,把手伸長些,下面你自打理,上面有我可不必多費心。我也不想你孝敬我什麼,能撈間房本,置百二百畝田,我們蘇家一家人安穩過下一輩,我的心願也足了。別看我這兒日子好過,紅得發紫,我面上堆的是笑容,對這個地方,心早就寒了。”她沉沉嘆了口氣,“這些話說給你聽了也沒用。出去,找那不中不正的、草包大少應酬應酬,人家現在大權在握,多說幾句好聽的話不會錯。等會兒我就來。”說着她把手只一擺,蘇成秀也就起身告辭。

  蘇成秀剛走出正廳,宴會已將開始。正廳上,在許爲民巨大畫像下,紅燭雙燒彩燈高懸,四周掛滿、堆滿賀幛、賀匾、花籃、禮品。整個大廳擺的都是酒席,只在正中主席背後空出一列座位,安置着一個絲管樂隊,一字排地坐着樂園四大天王和幾個伴奏樂師。那四大天王是個什麼模樣?一式緄邊繡花大紅褂褲,柳眉鳳眼,梳着兩隻螺絲髻,二十上下年紀,架着腿,懷抱四面琵琶,露出一式四對繡花薄底桃紅鞋。

  這次前來出席盛會的鄉紳老大極爲整齊,絕大部分地區都到了,各色人等都有,有風乾老朽的,有肥頭大耳的,有骨瘦如柴、滿面煙容的,也有的獐頭鼠目。這些平時在鄉間自稱爲正人君子,或爲一族之長,或爲一鄉之長,一到這個地方,碰上那花枝招展、年輕貌美的姑娘,都變成色昏目眩,忘記了自己年齡和威嚴。有人對那坐在臺面上掌壺的姑娘動手動足,有人對那四把琵琶手的色藝大加讚許:虧他挑的這樣整齊,年齡大小、模樣,都差不多,就像孿生姊妹呀!有人又在讚歎:“許老,真豔福不小呀,聽說這都是他們家的姑娘?”“可不是,”又低低地說,“許家的丫頭哪個不是從小玩到大?玩厭才送去當姑娘的!”“這叫一舉兩得,人得了,財也得了!”一陣笑聲。

  忽見那許二從後廳匆匆奔出,喝了聲:“司令駕到!”儘管他軍服皇然,神態嚴肅,但沒人理會。滿廳還是一片嘈聲,有人在高談闊論,談許家陰私,談四大天王,談綁案,談共產黨。也有人老起面皮和那陪酒姑娘打情罵俏,偷偷問:願不願意和自己相好呀,而姑娘們則裝嬌撒賴罵他人老心不老。許二原想顯一手,叫那些鄉下老財見識見識,他們不是在一個普通人家裏做客,而是到一個當司令的公館來辦大事。一炮未響,先自慌了手足,不知該怎樣來維持這一局面。

  緊接着是許爲民帶着一千人馬出來,左有許添才,右有萬歪,後面是大隊武裝衛隊。許二管家一急,也顧不了軍事正規禮儀,面紅耳赤地大叫一聲:“起來!大家都站起來!”倒是這一吆喝起了作用,嘈聲立刻停止,紛紛擡頭張望,只見那許爲民已出了場,當即有人起身上前,這個叫他“許老”,那個叫他“爲民兄”,就沒叫他“司令”,一片恭維祝賀之聲。這一下許二樂了,忘了叫“鳴炮”,倒是許添纔想起,大聲叫着:“媽的,爲什麼還不鳴炮?”炮聲才響,沒見奏樂,他又罵了聲:“媽的,你們這班樂隊都死啦!”樂隊也才起樂。一時祝賀聲、爆竹聲、樂聲交織一起,纔有點氣象。

  過了這一關,大家安下心,特別是許添才,頻頻去額頭揩汗。這一身鬼軍服把他像只糉子裹得緊緊的,多不舒服,索性解去斜皮帶,歪戴着軍帽,敞開胸膛。菜上了,姑娘們忙着斟酒、勸飲,整座大廳,又是鬧哄哄的。

  酒過三巡,許爲民起身準備致辭,但許二這傢伙又不知去向,萬歪怕差事又被許添才搶走,慌忙起身,權代司儀,拿起官腔喝了聲:“許司令訓話!”喝過之後,又帶頭鼓掌,但追隨者卻只有零落幾聲,有人還在底下說笑話:“到底是朝廷上的官兒了,連吃餐飯也得軍事化!”

  許爲民舉起酒杯說:“今天是我們南區鄉團司令部成立的吉日,讓我來敬大家一杯。”一陣喧鬧之後,他又說:“各位諒尚未見過我們司令部的主要官員,現在讓我來逐個介紹……”他先宣佈“參謀長許添才”又加上句“小犬……”大家譁笑着。其次,他介紹“祕書長萬中正……”一時議論紛起:“哪個叫萬中正?”知道這個萬中正的人就說:“就是那個風水先生。”“他不是叫萬歪嗎?”“你這個人也真是,當了官,自然要有個官名。”那萬歪十分得意,笑容滿面,頻頻拱手爲禮。許爲民道:“我現在請萬祕書長宣佈各鄉大隊、中隊、小隊長名單。”說完話坐下,下面的戲就交由萬歪去唱了。

  那萬歪隨手抽出一本花名冊用官腔朗誦名單,榜上有名而且安排得當的自然滿意;那些榜上無名,或把“官職”放得太低的,就帶頭責問:“這官兒是由誰委任的?”萬歪回答道:“自然由許司令委任!”“憑什麼分官兒大小,憑實力、憑資望還是憑財產?”萬歪答稱:“憑實力、憑資望也憑財產!”“你怎麼知道我的實力和財產比某某人低,他是大隊長,我當中隊長?”當時又是一陣混亂,人多聲雜,許爲民當即敲起桌來:“有個規矩沒有?要官做,也不是這樣鬧法!實力大小,資望如何,自有公論,我不比你們清楚?想把官兒當大點也可以,我現在就宣佈,能出一百條槍、一百個人我就委他當個大隊長,只能出五十條槍、五十個人的,只能當中隊長。”

  這一宣佈波動面就更廣了,有些已被委上的便吃驚地問:“當隊長的要自己出人出槍?我幹不了!”“辦鄉團不是官方出槍出糧餉?叫我們到哪兒去籌?辦不通!”“許老,我看還是你一個人幹吧,沒人,沒槍,沒錢還辦什麼鄉團?”“早知道這樣,我也不來哩。”“萬歪,你把我的名字抽掉!”一時又亂了,有人面紅耳赤,有人慷慨激昂,也有心照不宣的,說:“吵吵鬧鬧像個什麼軍事會議,許老叫辦事,他心中自有妙計,一會兒辦法就出來,緊張什麼!”

  萬歪和許爲民低低地交談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由許爲民出來說話:“這些事我都想過,剛纔沒說清楚,現在再補說兩句。辦鄉團是周司令的命令,一定要辦,誰反對,誰就是破壞國法,要受制裁。人員我允許在本鄉抽調,槍也允許你們攤派,至於糧餉……”底下非常活躍,有人問:“是不是也可以攤派?”“光攤派還不行,我主張開賭、開煙!”

  一說到開放賭菸禁,許添才就緊張起來,原來全區的煙、賭、花捐、屠宰歷來都由他一手包攬。如允許各鄉自由開煙、開賭,將來花捐、屠宰勢必自由開放,那他就無法收拾了。一時衝動,忘了他參謀長身份,漲紅面起來反對:“辦鄉團只能攤派按戶負擔,不許開煙、開賭!”有人不服氣,反問他:“爲什麼不能開煙、開賭?”許添才答道:“各鄉沒有權開煙、開賭,至於花捐、屠宰也一律禁止!”“可是你們爲民鎮什麼都開!”許添才一聽這話就氣得直罵娘:“我是承包主,爲什麼不能開!”一時空氣緊張,有人說:“還談什麼?不如走!”“不開煙、開賭還能辦鄉團!”“肥的你揀去,骨頭叫我們啃。有油水也叫大家分潤分潤。”“許老,還是你自己辦吧,我們都沒條件!”

  倒是蘇成秀出來打圓場:“鄉團要辦,沒一筆開辦費着實爲難,大開煙賭着實也叫許參謀長爲難,兩面都有困難,不如來個兩全其美……”有人當場起來責問:“你說兩全其美,是什麼個全法、美法?”蘇成秀道:“全是顧全大局,美是兩面照顧。”許爲民頻頻點頭,對萬歪說:“我這個內弟看來還有些見識。”萬歪乘機捧了他一下:“虎門焉出犬子。”有人又問:“你說怎樣個顧全大局,又怎樣個兩全其美?”蘇成秀道:“鄉團一定要辦,這是大局;大家困難要照顧,煙賭都得開放,許參謀長困難也得照顧,因此只能有限度的開放。”

  一時議論紛紛,滿廳喧騰,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有的責詢:“什麼叫有限度?”許爲民也和許添才、萬歪頻頻交換意見。最後萬歪起身,叫大家肅靜:“司令有話。”許爲民道:“我已決定,煙賭開放半年,大家回去馬上就成立鄉團部,限一個月內把人員槍支造冊報部。現在請大家喝杯慶祝慶祝。”空氣一時大變,許添才又起身宣佈:“今晚大家都不用回去,要吃的,我們這兒有吃,要抽的這兒任你抽,要賭有賭……”有人問:“姑娘陪不陪睡覺?”許添才道:“姑娘也免費陪玩,只是粥少僧多,每人不得過十五分鐘,可以到許副官那兒去登記。”一時掌聲不絕,歡聲雷動。萬歪也有個通知:“散席後,各鄉大隊長請到本人辦公廳領取委任狀、關防。”又是一陣喧鬧。

  飯後,各人都找自己去處去玩耍尋樂,大多到萬歪那兒去領完委任狀、關防之類的證件後,就上許二那兒去,大家都爭着要那四大天王,許二說:“各位請原諒,不是我許二不給面子,是上頭有交代,你們抓鬮吧,憑運氣,抓上誰就是誰。”他攤開一隻小口袋,裏面是一堆紙籌,都寫上時間、房號,卻全不寫姑娘姓名。

  這樣忙了大半個時辰,才忙完。

  在萬歪辦公廳內,當報到請領的人員大都辦完手續,還剩下金井大隊的一份,沒人請領。萬歪找到許二問:“金井許德笙來了沒有?”許二道:“來了呀。”萬歪問:“爲什麼沒在宴會廳上見到?”許二聳聳肩說:“誰知道。”萬歪想:“許德笙不來領取委任,有蹊蹺。”他叫人關上辦公大門,親自出去。他各處走了一轉,都沒找到這許德笙,正待去向許爲民報告,卻有人一把把他拉住,叫聲“萬老”。來的正是那許德笙。

  萬歪喜出望外:“我到處在找你,所有委任的都領了,只剩下你這一份。”拉着他要上辦公廳。許德笙卻說:“萬老不忙,我還有幾句話奉告。”反把他拉到一個幽靜去處。雙方坐定,許德笙就說:“我不便見許老面陳,對你說也一樣。這份差事我不能幹,也請別委他人去幹。金井離上下木僅一箭之隔,許天雄稱爲勢力範圍,誰個敢動?如我應承了,一回鄉,怕不在三天之內人頭落地,委任別人,也不會好過我,最好辦法是不辦。”

  萬歪道:“那許天雄真有這樣猖狂?連國法也要反?”許德笙道:“萬老你不是外地人,不會不知道,許天雄鬧事已不自今天。”又說,“我和許老是多年老友,請你也轉告他,處處當心。這次周司令不委任許天雄,而屬意許老,許天雄量淺,見識短,對許老成見深,鄉團一成立,我料不出十天半個月勢必無事生非,出來鬧事。蘇成秀那兒比金井也好不了多少,最好也叫他別當什麼大隊長。今晚我也不便在這兒過夜,多多拜謝許老,小弟告辭了。”說着就起身。萬歪問:“天色已晚,路途遙遠,你如何趕得回去?”許德笙道:“我自有辦法。”說着就匆匆走了。

  當萬歪將這件事對許爲民父子說知,許爲民大爲吃驚,許添才卻氣焰迫人地說:“我們辦了這個鄉團,先就要打掉那狗日的許天雄,再去和共產黨算賬!”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