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五章


  玉華這一天沒有去上課,在家裏替學生改卷子。

  一見大林分外興奮,笑着說:“你說三幾天就回,一去卻是半個多月。”大林也是情緒熱烈的,即使在百忙中也從沒把她忘記,這時更是情不自禁,把她從書檯上拉了起來就是幾個熱吻。“讓我來看看你,”他激情地說,“聽說你病啦?”玉華大笑,輕輕推開他:“是的,害了一場小病。”順手從書桌裏拿出一封信遞給他:“你看看這封信,妙極了!”

  大林把那信打開,是一封怪信,寫信人滿紙恭維她,說她文章寫得好,是刺州難得的“文學天才”。在信中又露骨地表示了這封信作者的立場、態度。言外之意寄信者自己也是革命陣營中的一員,只因組織破壞,失掉聯繫,現在“頗有孤軍苦戰之苦”。玉華問:“你知道這個人?”大林道:“似乎在《刺州日報》上見過他的名字。”玉華道:“對!就是這個人!”

  原來在刺州文化界不久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奇特人物。此公年在四十左右,高高瘦瘦,一副蒼白而又自作多情的面孔,留着一頭不男不女的長髮;平時喜着大方灰格子西式外套,打大紅領結,戴金絲眼鏡;手不離“文明杖”,挾着只大皮包,走路時雙眼朝天,目空一切,像是留洋紳士,又像大學教授。他的大名叫吳啓超。身份是《刺州日報》編輯,主編副刊。

  刺州原有日報三家,其中歷史最老、讀者最多的是《刺州日報》。此報在北洋軍閥的統治垮臺後創刊,因爲立論比較公正,也有些進步人士在那兒工作過,所以頗受讀者歡迎。它又一向重視副刊,當地文藝青年大都在那兒投稿,又成爲文藝界的活動中心。周維國蒞刺坐鎮後對地方實力派把持這份報表示不滿,進行改組,因而面目全非,滿紙是“清匪剿共”,連副刊也取消了,因之銷路大跌。不意過了半年,報上刊出啓事,又進行改組,恢復副刊,並“重金禮聘文壇健將吳啓超先生主編副刊”。

  這“文壇健將”吳啓超主編了副刊後,不但副刊篇幅從八欄擴大到十二欄,宣佈“稿費從優”,還出現不少“左”的文章,其中有吳啓超一個專欄叫“匕首集”,專事抨擊“不公正”現象,揭發“社會黑暗”,並且提倡“階級鬥爭”,反對地主對農民的壓迫,代表青年對“現狀表示不滿”。有一篇文章甚至用這樣大膽火熱的字句發表:“……爲什麼革命的烈火在到處燃燒?爲什麼要求改變現狀的人越來越多?爲什麼會有人鋌而走險?是由於民族危機日深,地主惡霸橫行,貪官污吏盤剝,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鎮壓、逮捕、殺人能解決問題嗎?不能!問題是在社會制度方面,必須打倒地主惡霸、貪官污吏,改變這不合理的、人吃人的社會制度……”

  這篇文章發表後,刺州具有進步傾向的青年,奔走相告,大喊痛快:“我們已多少年沒讀過這樣的文章了。”“吳啓超到底是個什麼人?他不怕人頭落地,在這個時候寫這樣文章?”有人去信向編者致敬,過去有人怕惹火燒身而長期不敢投稿,現在也鼓起勇氣投稿。自然也有人因之大驚失色,把狀告到黨部去:“那簡直是公開爲共黨張目!”“此人應該立即逮捕法辦!”

  而吳啓超不但沒有因此被“逮捕法辦”或“停筆不寫”,反而“變本加厲”發表了《答讀者問》說:“有人認爲我言論偏激,有人認爲我該受法律制裁,我爲真理立言,爲正義呼籲,何怕之有?人可殺,頭可斷,也不能改變我這種立場!”自然,又獲得一部分人叫好!

  吳啓超與歷來副刊編者不同,他非常重視與讀者、作者聯繫,有稿來必親自批閱,儘可能地發表,並致以豐厚稿酬,今天把稿子一發表,明天就派人把稿酬奉上。對讀者來信,也必親自擬復。對那些稿件寫得特別進步,特別多,“有培養前途的作者”,也必親自登門拜訪。

  在談話中,他不但表示對現狀不滿,攻擊軍事獨裁,有時根據不同對象,有意無意表露自己身份,他會神祕地問:“你們讀過在上海出版的《紅流》月刊嗎?那是一份黨的地下文藝讀物呀,我經常在那兒寫小說。”說着,他就從大方格子外套口袋裏神祕地掏出幾本《紅流》,請人過目。打開一看,果然每期都有吳啓超“大作”。

  這樣表態一番之後,又感慨萬千地說:“可是環境太惡劣了,爲了這些文章我受到反動派的迫害,被迫遠離組織,遠離同志。爲了生活,不能不流落到這個小地方,當小編輯。”他對《刺州日報》還很不滿:“輿論是代表誰的?應該是代表勞苦大衆的!可是《刺州日報》不是代表人民,而是代表地主、官僚、黨棍,站在反動立場。我很痛心,可是沒辦法。我只不過是個小小副刊編輯,影響不了整張報紙,只能在自己小地盤上說話。我算做了該做的事,可以問心無愧。要是黨老爺生氣,我不在乎,要我滾,也無所惜。反正我是站穩階級立場,決心不爲幾個臭錢出賣革命利益!”接着,他往往又要自怨自艾:“離開了組織,離開了同志,辦事真困難呀,現在我叫孤軍苦戰……”

  他又到處打聽有哪些“志同道合者”,他說:“這個副刊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刺州全體進步文藝界的!我的立場已很鮮明,一定要請那些無產階級作家來支持。我要儘量地發表具有革命內容、革命熱情的作品,至於那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讓它滾吧!資產階級、反動派用得着它,我們副刊用不着!”他的努力不是沒有結果,果然有人介紹他去找刺州女作家蔡玉華和詩人黃洛夫。

  那黃洛夫是被認爲刺州文藝界後起之秀,他的詩充滿了對革命的歌頌和激情,連那些對新詩大有成見的人,讀了也不得不承認頗有才華。

  刺州文藝界沉悶窒息了一年多後,突然爆出這“冷門”,殺出這樣一員闖將,頗引起震動。玉華迷惑,黃洛夫卻滿懷高興,認爲整個革命形勢正在向更好、更有利的形勢發展,反動派被迫不得不改變作風,以籠絡人心。他認爲《刺州日報》副刊九十度大轉彎是自然的,不足爲奇的。“既然有此時機,我們爲什麼不充分利用它,替在窒息中的人民做點好事?”因此當吳啓超在副刊上刊出“代郵”請詩人黃洛夫先生惠賜大作,以光篇幅時,他就投了稿,並附以熱情短簡,對副刊的“新面貌,新精神,新作風”,大加讚揚。他的“大作”立即被髮表,熱情的覆信也來了,緊接着這具有文人學者風度的吳啓超先生,也親自到立明高中登門拜訪。從此他們就做了朋友,而且過從頗密。吳啓超還請他吃飯,縱談天下大事,據說十分投機,相見恨晚。

  吳啓超見玉華反應冷淡頗有意見,他私下問黃洛夫:“蔡玉華爲什麼不支持我?”黃洛夫這次倒不糊塗了,他說:“我們雖然先後同學,同住在一個城市,從未來往。”吳啓超問:“聽說她長得很漂亮,年已三十尚抱獨身主義,有遲開的玫瑰之稱?”黃洛夫不表示什麼。“聽說她對人又很驕傲?”黃洛夫也只笑笑。最後吳啓超說:“看來,她對我還不瞭解,我又得親自登門拜訪。”不久,吳啓超果然親自到私立刺州女子中學去拜訪了。

  蔡玉華對這個貌作熱情謙虛的“大文人”,既不熱情也不冷淡,不失禮節,又相當淡漠。她對吳啓超的恭維、拉攏,只是說:“我已多年不寫東西了,對貴報也不大看,幾百學生作文本子已夠我改啦。”第二天,吳啓超就派人把報送來,說是“免費贈閱”。公開代讀者“呼籲”:“務請惠賜佳作,以解讀者飢渴。”

  雖然僅僅是一次會見,但蔡玉華給吳啓超的印象,卻相當“深刻”,他對黃洛夫說:“蔡玉華是個溫柔、沉靜而兼有非凡傲骨的女子,她生活在這個地方,簡直是好花插在牛糞上,埋沒天才!”又說:“爲什麼她年近三十尚保持獨身?叫作找不到知音,我也找到解答了!”就在大林離開期間,他的拜訪頻繁起來了,幾乎每天都到她那兒去糾纏,並且逐漸地表露自己身份:“……離開組織,離開同志……”最後甚至向她寫起“多情善感”的信了。

  玉華說明了那經過,又把黃洛夫最近發表在《刺州日報》上的文章交給大林:“我很替他擔憂。找你來商量這件事。”大林把黃洛夫文章披閱着,也覺得問題頗多,他問:“你沒對黃洛夫提出意見?”玉華道:“我不便去找他!”又說:“這個人不遲不早偏在這個時候出現,言行異於常人,行動怪誕,很值得研究。”大林問:“你對他還有什麼看法?”玉華道:“不能過分相信,我倒不怕自己上當,我擔心的是黃洛夫,他和他打得那麼熱,聽說還要把刺州文藝社的人介紹給他。這一來問題就不簡單了。一個姓劉的已把我們整得夠慘,不能再有第二個、第三個!”說時情緒激動,大林也很同意她的看法。玉華又道:“必須制止黃洛夫和吳啓超關係再發展!我們不隨便懷疑一個好人,但也不能隨便相信一個壞人。”問題已經擺出來了,大林覺得很有找黃洛夫深入瞭解一下的必要。


  大林親自到立明高中去找黃洛夫。

  這立明高中設在中山公園內,原是坍塌了的武廟舊址,好些年前由一批熱心鄉梓教育的人士向海外募集了一筆基金修建創辦起來的,因此又掛了個僑辦名義。黃洛夫一直在校內寄宿,爲了便於對外聯絡,也便於在夜間出外參加活動,他揀了間西面有大窗的房間住。窗口正對着公園環行馬路,只要把大窗打開,就可以利用那二尺半高一尺半寬的大窗做個後門自由進出。學校當局早有意把所有向公園的大窗都安上鐵枝,杜絕走私通路,因預算沒有着落一拖再拖,而黃洛夫也得以繼續利用。

  大林並不進校門,他習慣於利用這面後窗和黃洛夫進行聯繫。他選中了這樣一個時候,在公園環行路上來回地“散步”,經過幾個來回,看準黃洛夫房間有人,悄悄地踅過去,在棉紙窗上輕輕地只敲了三下,就見黃洛夫推開窗門探出身來。大林對他招招手,黃洛夫把頭一點,重又把窗門關上。

  大林直上八角亭。那是個暑天納涼的好去處,亭子蓋在假山上,離地有兩丈多高,前後各有石級,供上下之用,有棵古榕,高可十丈,枝葉茂盛,正如一把大傘籠罩着它,因此顯得格外陰涼。過去凡來遊園的人都爭着到八角亭去歇歇,乘乘涼,自從接連發生了幾宗上吊事件,相傳有鬼魂出沒,也就沒人敢去,因此遊人稀少,十分幽靜,大林和黃洛夫正好利用這個特點常常在那兒碰頭會談。

  大林自在八角亭坐着,約過二十分鐘,在環行道上也出現一個年在二十上下、身材高大、滿面鬍鬚、一頭亂髮、穿一身破破爛爛黃色咔嘰布料學生裝、赤足上穿着對木屐的青年。匆匆奔向八角亭。當他將近亭前,閃進榕蔭下,看看無人注意,才把木屐脫下,用手提着,赤足沿石級上來。他正是刺州詩人黃洛夫。

  這黃洛夫是僑辦立明高中畢業班的學生,出身貧寒,親生父母原都是種田的,因兄弟姊妹衆多,教養有困難,從小就被過繼給一遠房親戚,從此連姓也改了。養父在石叻開菜館,頗有積蓄,一妻兩妾均無所出,所以對這過繼兒子,也當作親生的看待,不惜工本地讓他受教育,從小學一直培養到高中,還打算把他送進大學,以便在他學成之後,出洋承繼父業。

  黃洛夫原名黃新,性好文藝,在小學時就接觸到一些文藝書籍,讀初中時受蘇聯文藝影響,開始學習寫作,並改名爲洛夫,以示他對蘇聯無產階級文藝的崇拜。他原是安縣人,從初中開始來刺州當寄宿生,一直讀到高中畢業班。養父對他的期望是深的,多年來僑匯沒斷過,但他對出洋經商卻沒興趣,他最大的興趣是做文學家。對銀錢的事也看得很淡,有錢來就花,沒錢來也從不去信追索。爲人熱情、爽直、樂觀、愉快,好打抱不平,好助人,而生活則散漫不羈。

  他每一季度都從養父那兒收到一筆可觀僑匯,做三個月的生活費用。可是他一見有些同學生活特別困難,交不起學、膳費,被學校停學停膳,激於義憤,只要身上有錢便自動代爲繳納。平時身上有幾個錢,誰需要了就讓誰用,也從不計較。因此常常鬧窮,頭髮幾個月不理,衣服都是破爛補丁,沒有鞋穿就赤足走路,交不起膳費被學校停膳,也滿不在乎,一天僅吃一餐。正因爲他爲人豪放,才華出衆,因此人緣極好,在學校中成爲中心人物。又因爲能寫一手好詩,被社會譽爲當代刺州詩人。

  黃洛夫在政治上的發展也很快,十七歲參加CY,十八歲入黨,被提拔爲CY特支負責人之一,負責領導反帝大同盟。在他努力下,這個學校的反帝大同盟有了很大發展,它們掌握了學生會領導權,還策動成立刺州學生聯合會。由於時局變化過快,學聯沒有成立,而環境則日益惡劣,反帝大同盟活動也一天天困難,組織上決定用灰色面目出現,黃洛夫因此又成立一個以“研究文學爲宗旨”的“刺州文藝社”,還出版了一份名爲《刺州文藝》的油印月刊。這份月刊,從集稿、編稿、刻蠟紙、印刷、發行都由黃洛夫一人承擔。

  文藝社的活動除了出版月刊外,還經常召集文藝講座,討論有關寫作問題。以立明爲中心,不少中等學校都有它的“文藝小組”,相當活躍。但自吳啓超復刊《刺州日報》副刊後,黃洛夫帶頭投稿,大部分文藝社社員也都轉而向副刊投稿,《刺州文藝》因之就有兩個月沒出版,看來要解體。而黃洛夫自從和吳啓超結交後,也覺得《刺州文藝》的出版已無現實意義了。還想利用吳啓超來擴大文藝社的影響。

  上了八角亭後,兩人默默地拉過手,大林就問:“在哪兒談?”他們已有一個多月沒見過面了。黃洛夫回答:“不會有人來的,就在這兒怎樣?”大林也不反對:“你說怎麼談?”黃洛夫實際上也有很多話要談,只是很難找到大林,這時他就熱情洋溢地說:“我要談的話可多哩,我想先向你彙報一下文藝社的工作,最近我們可大開展,沉悶的局面已經打開了。”大林微笑着,沒有打斷他的興致。“我們找到新地盤,我打算把那份小油印月刊停掉,在《刺州日報》上編個文藝週刊,也叫《刺州文藝》,這樣影響大,也不費力……”大林只是微笑,不表示什麼。黃洛夫繼續說道:“我找吳啓超談過,他也贊成,並答應由我掛名主編……”

  大林忍不住要開口了,他問:“你怎樣認識吳啓超的?”黃洛夫興致勃勃地回答:“先是他來找我,請我支持,而後我們就常常來往,關係搞得很不錯。”大林又問:“你瞭解這個人?”黃洛夫道:“這人不錯,思想進步,對人熱情爽直,曾經是個同志,在上海左翼文藝刊物《紅流》上寫過文章,他的文章我都讀過,是真正普羅文學,那刊物不幸被反動派查封了,同志們相繼被捕,他因此也被迫逃亡……”大林越覺得問題複雜了:“誰告訴你這些情況的?”黃洛夫坦率地說:“是他,吳啓超自己。有一天,我們兩人在館子吃飯,他心情悒悶,多喝了幾杯,就把什麼都告訴我,還一再叮囑:不許告訴別人,不然我也待不下去呢。除了玉華和你,我什麼人都不說。”

  大林面色變了,黃洛夫卻沒覺察到:“你們還有些什麼來往?”黃洛夫道:“他很有學問,一套文藝理論說得真好,我請他和文藝社社員座談座談,他也一口答應,還說可以把座談記錄在他副刊上發表,以擴大文藝社的影響。”大林問:“座談會已舉行過?”黃洛夫道:“還沒有,我等問過你再舉行。這些日子我真焦急,要找你,找不到,時機又好,要利用;對這新形勢,對吳啓超這樣個人,我們也得有個對策纔好。”大林問:“你想該用什麼對策?”黃洛夫很感樂觀:“形勢好得很,對我們有利。先說說《刺州日報》的轉變,這和反動派不得人心,報紙銷路大跌,不能不改變調子,以爭取讀者有關;至於吳啓超這個人,我認爲是可以相信的,必須利用他的地盤,多發表一些好文章,多替革命做些有益的事。”

  大林反問:“你說吳啓超這個人可靠,有什麼根據?”黃洛夫還是滿腔熱情:“不多,但他的表現不壞,他就對我說過,他在報館裏處境不好,有人監視他,找他麻煩,說他太革命。他說,我不肯改變編輯方針,除非把我開除,幹革命就得有這樣不怕死精神,頭可斷,血可流,而革命氣節必須保留。”大林問:“你根據的就是這些?”黃洛夫繼續說道:“他說他從報館記者那兒,知道有好多革命同志被捕,個人、家屬都很困難,他問我:這兒有革命互濟會沒有,我現在是遠離組織、遠離同志,不能直接爲革命犧牲流血,卻可以做點別的工作,我的薪水不少,一個人用不完,很想捐一部分錢給那些受難的革命同志……”大林注意地問:“你怎樣答覆他?”黃洛夫道:“涉及組織問題,我當然不說。”

  大林又問:“他還對你說過什麼?”黃洛夫沉思片刻:“對!他對玉華同志非常注意,幾次問到我,爲什麼她不肯支持他的革命事業?爲什麼她對他那樣冷淡?還談了好多不必要的話……”大林問:“是哪些不必要的話?”黃洛夫道:“比方說:人人都說她是遲開的玫瑰,爲什麼她年近三十尚獨身不嫁,她有男朋友嗎?和你們文藝社關係怎樣?我說:我們雖是先後同學,又住在同一個城市,卻不來往,她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大林渾身熱辣辣的,起身說:“我們下去走走。”

  玉華的彙報,引起大林的深切注意,而在聽完黃洛夫親口彙報之後,他覺得一個類似姓劉的叛變前嚴重的情況,又擺在黨組織面前了。當年,姓劉的打進了吳當本控制下的刺州總工會,他何嘗不是滿腔熱血,幻想利用吳當本的地盤,擴大赤色工會的影響,做一番有利革命的事業,還妄想得到吳當本的信任,把總工會大權交給他。當形勢對國民黨反動派不利,××軍反蔣,鬧獨立,吳當本又故意對姓劉的表示進步,說他是一貫主張貫徹孫中山三大政策,以國家民族爲重,他不反共,主張聯共,把那姓劉的耍弄得矇頭轉向,得意忘形,竟把吳當本當進步分子看待,認爲可以利用他,可以合作。結果,把自己面目暴露了,組織暴露了。周維國一來,吳當本一馬當先,出面告發……這教訓還不夠慘重?

  現在又出了個黃洛夫!這吳啓超到底是個什麼人,來歷如何,意圖何在,自然還可以研究;也不是沒有可能:這些日來由於國民黨反動派在白區中,進行空前的白色恐怖,組織破壞,許多同志不能在原來地區工作,紛紛轉移,而且還在失掉組織聯繫下堅持工作。但在情況未判明前,是不該輕易把組織暴露在人家面前!玉華說的話對:一個姓劉的已把我們整得夠慘了,不能再有第二個、第三個。自然,黃洛夫與姓劉的不同,他年輕、幼稚……

  兩個人並排着緩緩地沿着環行路走,公園裏很寂靜,因電力不足,偶見幾盞路燈,也很黯淡,正便利他們做這樣一次“散步”。這次是輪到大林說話了,他先對黃洛夫傳達了當前形勢。這個傳達加強了黃洛夫的信念:“對!形勢的確好,連反動報紙都轉向哩!”接着大林又說:“我不懷疑你反映的有關吳啓超的情況,但你缺乏分析。小黃,在這兒,我要批評你,你對吳啓超這個人下的結論太早,也太隨便了!”他用低沉而嚴肅的聲調說:“你爲什麼事先不加分析研究,不和組織商量,就那樣肯定他是個好人?就把自己和文藝社輕易暴露給他?”

  他的嚴肅態度,給黃洛夫帶來緊張氣氛,很想辯解:“我沒對他表示自己是什麼樣人!”大林打斷他:“如果他是個曾經參加過組織的,如果他是敵人有意放出來的,就不會那樣笨,看不出你來!”黃洛夫的熱度在減低。“我承認:你的想法、做法、動機都是好的,從工作出發的,但是動機好,不等於效果也能好。我們是共產黨人,我們是辯證唯物論者,不是唯心主義者。要有調查研究,不能憑主觀,憑動機。你對《刺州日報》突然轉變的看法,顯然是錯誤的。你想周維國是個什麼人,他會允許在他鐵拳統治下,有份進步報紙?刺州文藝社是個什麼樣組織,誰在領導的,誰同意過你把吳啓超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人引了進來?”大林嚴厲地看了黃洛夫一眼,黃洛夫把頭低着。“你自己先就不該在副刊上帶頭寫那樣文章!如果說這份報紙的突然轉變是爲了欺騙讀者,你不正做了反動派幫兇?如果,是敵人有意佈置,情況就更嚴重,反動派僅僅根據你寫的那幾篇詩,就可以逮捕你,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話說?”

  黃洛夫從來就沒想到這些,更體會不到它的嚴重性,經大林這一指出,纔開始感到嚴重,熱度已降到零下了。大林接着說:“你忘記了組織上給你的指示,隱蔽地工作,用灰色面目出現;你這樣做,不等於公開向敵人告密!”這話說得那麼沉重,使黃洛夫急得幾乎要掉淚。

  他們在環行路上走過一圈又一圈。大林激動,黃洛夫沉重,有好一會兒兩人都不說話。“現在該怎麼辦?”大林忽又開口,“我現在還不能立即就下結論:吳啓超是個壞人,是敵人有意識派下來的,但他的可疑之處很多……”黃洛夫低聲問:“要我馬上離開嗎?”大林道:“還得看發展,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你的文章不能再寫了,和吳啓超的關係也不能再維持下去,所有的打算都得暫時放棄,同時,也得做更壞的準備!”最後,他又問:“有什麼不同意見?”黃洛夫心煩意亂,情緒沮喪地說:“也只有這樣!”


  大林懷着不安心情回到進士第。他暗自在檢查,這一場談話是不是過分了,使黃洛夫難以接受?過後一想,也好,讓他有所警惕。這個同志也太粗心大意了!玉華也剛從她伯父蔡監察家回來,她是受母親的委託,送一些剛從後園摘下的水果到他那兒去的,隨便探些情況。她邊用面巾抹汗,邊對大林說:“形勢很緊。我一到那兒,就聽見伯父和幾個地方實力派在談話,他們說紅軍主力開走了,但留下的人實力還不弱,據偵察結果有一股萬餘人,正向章縣移動。現在留在章縣的只是一些雜牌,幾次‘圍剿’早已被紅軍打得七零八落,沒多大戰鬥力,形勢危急。周維國十天前被召到省城開會,剛回來,聽說帶來一個什麼鞏固後方方案,要請鄉紳議事組織鄉團。”

  大林很注意地聽着:“軍隊要調動嗎?”玉華道:“說是意見分歧,省方叫他抽兩個團去支援章縣,周維國不同意,說:一個專區,五個縣,我手頭只有六個團,泥菩薩過江,別說兩個團,就是兩個連也抽不走。但省裏很堅決一定要他抽。他沒辦法,只好同意。現在就是要組織鄉團,彌補兵力空虛。”大林想:“情況重要,必須馬上通知組織。”他見玉華要進裏屋,便說:“你等會兒還得來,我們要談談工作。”

  玉華進內室去換了衣服,叫陳媽倒水洗澡,大林就在書房裏給組織密寫了一封信。信寫完,看看手錶,還沒到戒嚴時間,又匆匆出去。他找到小林,把信交給他:“明早送到清源,交給老黃。”小林把信在貨架上藏好,又告訴他今天在東大街發生的一件怪事。

  原來這天,在東大街好多間鋪頭都發現有形跡可疑的人,手裏拿着一封信,裝出極爲神祕倉皇姿態跑進去問:“請問德昌同志在家嗎?我是從外地來的,有很重要事情找他。”這個神祕人物也撞到十八號。當店鋪答他:“我們這兒沒這個人呀!”就表示,十分焦急失望,嘆着氣:“我是從很遠地方來的,找不到他怎麼辦,你們做做好事,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他?”大林回進士第後用十分憂慮的心情對玉華說起這件事,玉華卻又說了另外一件怪事。

  她說:“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在那些被捕的同志中,有幾個意志不堅定、動搖怕死的人,寫了“自新書”出來,滿以爲從此可以太平無事,過安定日子了。想不到保安司令部卻要他們按期去“彙報思想情況”,還分配他們工作,有兩個特別壞的,就奉命跑到宋日升同志和陳天保同志家去,勸日升女人庚娘和天保娘:“在裏面過的不是人的日子,你們在外面過的,也不是人的日子,你們不如去勸勸他們,叫他們自新,像我們一樣一自新出來就沒事,老劉還做了大事哩。”

  那慶娘是個明白人,她一言不發,一面掩着鼻子,一面故意問她大兒子大狗:“哪來這股臭氣,把人薰得難過,大狗,你找找看,是哪家的狗偷偷進來屙下臭屎?”把那壞傢伙醜的逃出門去。天保娘卻說:“天保是個堂堂男子漢,沒偷人搶人,自新什麼?!姓劉的是姓劉的,我天保卻不是姓劉的!”也把那壞傢伙攆跑了。

  這一手失敗了,又有兩三個自新分子奉命到處亂跑,看見從前認識的就向密探告密。可是成績也不好,沒有找到新線索,使保安司令部特務科長朱大同非常不滿,把姓劉的叛徒叫去罵了一通:“你們這些自新分子都是飯桶,放出去這許久,沒一點表現,不如殺掉算了!”據說姓劉的叛徒又提了個新方案,叫把自新分子送回第一監獄,散佈謠言說:在外面的家屬苦死了,有人當光吃盡,當叫花子過日;有人煎熬不過幹起“半掩門”勾當,也有鬧着要重新嫁人的。勸那些還在堅持的同志:“自新算了,共產黨不再照顧我們這些受難人啦,還守這股氣節做什麼!”他們按這新方案做了,卻也做不出什麼成績來。

  玉華說:“從老魏那條線我們聽到一些消息,日升同志吃苦最多,已被打成殘廢了,但表現得很堅決,他對那些叛徒說:你們做你們的官去吧,我坐我的牢,我們叫作道不合不相爲謀,早已一刀兩斷,請不要白費心機!天保這個人頂粗暴,一見這些人就恨得刺骨,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人,他對這些人說:不要用你的狗屁來燻人!爲了他打人,也吃過不少苦頭,可是他不怕,一見那些傢伙在散佈謠言,還是動手打人。只有那陳山在記掛他那新婚女人,他聽說有人在外頭鬧着要改嫁,把眼睛都哭紅了。”大林問:“家屬的情況怎樣?”玉華還沒把話說出,就先掉淚了:“苦呀……”大林道:“正是有這樣的迫切情況,特區才決定我回來佈置這一場鬥爭,現在,你沒事了吧?坐下,我們好好研究一下……”

  幾天後,一個由革命互濟會發動的“捐助受難革命同志家屬”的捐獻運動就悄悄地鋪開了。發動範圍比較的廣,黨團組織和外圍團體都動了,他們把這次運動和時事教育相結合,要做到提高革命羣衆鬥爭的信心,又能發揮階級友愛精神,因此也是一次階級教育運動。大林親自主持這個運動,玉華卻到處在奔跑,主持會議傳達對當前形勢的看法。黨團員滿意:“許久來,我們沒開過這樣的會了!”革命羣衆也表示:“國民黨反動派所說的,全是吹牛,共產黨、紅軍是越戰越強的!”曾停頓了相當時候的組織又恢復活動了,並且是生氣勃勃的。

  黃洛夫剛剛收到從石叻寄來的一筆僑匯,他對大林說:“你全拿去。”大林問:“那你的生活費怎麼辦?”黃洛夫道:“我另想辦法。”老互濟會會員老魏原是個肉販,他在衙門口菜場內擺了個肉攤,聽了傳達就對玉華說:“這件事早就該做了,我們苦點沒什麼,可不能傷了裏面同志們的心!”他從褡褳內拿出一疊銀圓:“這是豬本,你全拿去,我們一定要叫反動派謠言破產!”學生們有捐零用費,教員捐出了薪水的一半或三分之一。老黃也及時給他們支援,從農村挑來好多農副產品,有雞鴨、米糧和番薯,都放在小林那兒。農會、婦女會還寫了慰問信,對受難家屬說:“你們在城裏住不下去,就到我們鄉里來住!反動派猖狂一時,卻消滅不了我們千千萬萬顆熾熱的心!”

  每天有成績彙報到來,都使大林感動,他幾乎是熱血奔騰地說:“我們有這樣好的黨,這樣多的革命羣衆,反動派想來消滅我們?癡人說夢!”運動將近結束時玉華也把幾件首飾拿出來,她說:“這是娘爲我準備的,有你一份,也有我一份,來,我們把它也加上!”


  在一個陰雨連綿的黃梅天,有個僑眷打扮的婦女,打着把黑布傘,穿了雙陳嘉庚雨鞋,提着只布口袋,小心翼翼地在打鐵巷出現。她一邊看着份簡便路線圖,一邊在泥濘曲折的路上打聽慶孃家。連下半月陰雨,這兒又是爛泥地,到處是水潭、泥坑,路非常難走。她進入打鐵巷,轉了幾個彎,到了一片“火燒地”。

  相傳在十多年前,這兒發生過一場大火,燒去一片房子,留下的只有十來間爛泥屋,後來有人臨時在火燒地上搭了些簡陋木屋賤價出租,因此又成了個新居民區。但居住在這兒的,都是些貧民,有挑夫、小販、工人,甚至有小偷、妓女,一向被人認爲是“骯髒、污穢”地方。日升、天保就是住在這兒的。

  這個在爛泥地徜徉着,按圖索驥的婦女,幾乎走了大半個火燒地,纔在一間半塌的民房門口停下。她輕輕地敲着門,有個十歲來大,衣衫襤褸,滿面烏煙的孩子出來開門。他睜大雙眼,用驚異不安的眼光望着這個陌生人。那婦女和氣地問:“小朋友,你叫大狗吧?你娘在家嗎?”那孩子更加吃驚了,在他記憶中,這一年來他們家裏就很少有外面的人來過,更不用說像這樣闊氣的“太太”。他問:“找娘有什麼事?”那婦女道:“你帶我進去,我有事找她。”大狗反覆地把她打量着,還是讓她進門了。

  來的正是玉華,她是來執行任務的。

  她走進門,只覺得一片陰黑,到處是水漏,地上也是一片泥濘。她把布傘放開一邊,用手拍去身上的雨滴,只聽得從門後竈間,有個女人沙啞的聲音傳出:“大狗,誰來哪?”大狗邊答着,邊進內:“娘,有個太太找。”玉華正待跟大狗一同進去,那慶娘已經出來,一個三十四五年紀婦女,頭髮蓬鬆,衣衫不整,拖了雙木屐,用背兜揹着一個約一歲半孩子,那孩子正在呼呼入睡。

  玉華迎上前去,叫了聲:“宋太太,是我。”慶娘一時愣住了,哪來的風把這個闊太太送來?她不安地把她打量着。從日升吃了官司後,她們這兒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來,使她起了反感,因此對一些“來歷不明的”總是有些戒心。她粗聲粗氣地問:“你找我有什麼事?”玉華一直是和和氣氣的,微笑着說:“我是從城外來的,聽說宋師傅手藝高,特地來請他去打錫器。”那慶娘見她的打扮、神態、說話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不同,而在過去,像這種自己找上門來請宋日升去打錫器的也常有,因此也信了。她的神態也變了,一面請坐,一面說:“太太,你來遲哩,日升不在家……”

  玉華自己掇條板凳坐下,也請她一同就座。還是誠誠懇懇地說:“宋師傅是不是出去幹活,什麼時候完工回來?”慶娘是個直性子的人,一有不滿就衝口而出,她既認定來人不是個壞人,也就衝口說出:“我們家當家的,不是被人請去做工,是被人用繩子拉出去坐牢!”玉華故作吃驚道:“爲什麼?”慶娘雙眼閃光,聲調激昂:“他們說他是共產黨!”玉華表示同情道:“宋師傅一向是忠厚、正直。”慶娘一聽這話就更加氣憤:“這個年頭就是忠厚人吃虧!”她對大狗說:“看火去,水快開啦。”小狗醒了,哭着,她解開背兜,抱在懷裏,順手把那乾癟的乳頭塞到他口裏。玉華問:“小狗有多大啦,還在吃奶?”慶娘道:“保安司令部來拉他爸時,剛半歲。孩子不足月就生下,身體不好,我說多奶他幾個月,一歲多了,還吃奶。”接着又說:“日升吃這門官司,我不失望,他乾的事光明正大,不偷不搶,說到哪兒我面都不紅!”玉華乘機問:“這一年多來,你們一家人怎麼過?”慶娘見話說得投機,也不再回避,她說:“把三餐改作兩餐,稀粥改吃番薯,大不了當叫花!”

  玉華原擔心她對一個陌生人不會這樣爽快利落,現在情況變了,肯談,而且也接觸到正題,她想:她的政治情況大家都清楚,似乎也不必那樣轉彎抹角,便說:“宋師傅沒有可靠朋友嗎?”慶娘忽然警惕起來:“他有什麼好朋友我不知道。”答得也很利落。玉華倒很欣賞,這個人粗中有細,不愧是日升同志的愛人。便又道:“宋太太,你很機警,這句話我本來不該問的。”慶娘有意避開:“我叫慶娘,你叫我慶娘好啦。”玉華卻緊追着不放,她說:“慶娘,你允許我和你多談幾句嗎?我知道你不會信任我的,但我還是要設法爭取你信任。我不是來請宋師傅,是來探望你和你的孩子。和宋師傅我們雖沒見過面,但我是他可靠朋友,他的事,我早已知道;你還不認識我,但我早就認識你……”慶娘把面孔一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玉華回頭望望門外:“這兒談話方便嗎?”慶娘沒搭腔,卻向竈間大聲叫:“大狗,番薯下鍋沒有?”大狗在竈間答道:“熟哩,媽媽。”慶娘道:“你出來。”大狗一頭大汗出來。“到門外去站,有人來就說聲。”大狗答聲“是”便出門去。玉華問:“到你這兒來的人不多吧?”慶娘口裏不說,心中卻暗自在想:當年日升在時,也常有些陌生人來家,他們在談話時,也常問:“方便嗎?”日升也常對她說:“慶娘,你出去看看,有人來,打個招呼!”她就拿起小木凳,坐到門外做手活。這個人說話爲什麼和日升朋友說的一模一樣,難道是我們的人又來啦?也低低迴答說:“壞人已許久沒來。”

  玉華把凳子挪近她,用嚴肅而柔和的語調說:“慶娘同志,請你信任我,我不是普通人,我是代表組織來慰問你們的。我姓蘇,你就叫我蘇姑娘好啦。”慶娘睜大眼睛,重新打量這個陌生來客。“從日升同志被姓劉的叛徒出賣後,組織上一直在關心他,也關心你們。可是環境惡劣,我們的人不能出面,也不便出面。日升同志雖然不幸,但他的表現很好,組織上完全瞭解他,很爲有他這樣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對敵人不屈服、不投降的優良品質,感到驕傲!……”說時,玉華非常激動,慶娘更是感動,她雙脣抖動着,淚水汪汪。玉華抹着淚,繼續說道:“你,不愧是日升同志的好妻子,你在這樣困難的情況下,表現還是這樣堅定、沉着,勇敢地承受一切痛苦;沒有因日升同志的不幸,沒有因組織由於環境困難,對你們照顧不周,而埋怨黨、責備黨!你和黨一樣,對日升同志的崇高行爲感到光榮、驕傲。因此,你也是我們的好同志!”

  慶娘實在再也剋制不住自己,她撲向玉華,玉華張開雙臂摟住她,當時兩個人摟成一團,低低地像多年不見的親人在一種極端困難的環境下會見了似的哭着。慶娘嗚嗚咽咽,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日升在時常常對我這樣說過,只要我能守下去,你們會來,你們一定會來!”玉華也哭道:“我現在不是來了嗎?慶娘同志,只是來遲了一步。”慶娘搖搖頭:“只要能見到你們,什麼時候來都一樣!”兩個人就這樣,摟在一起又分開,分開後又摟成一團,說着又哭,哭了又說。多少話,多少心裏的話、痛苦的話、歡欣的話想說呀!可是,時間過得真快,她們還有多少事要做,多少問題要研究討論呀!

  小狗睡着了,慶娘把他抱進裏屋去,玉華也跟着進去,她們就在牀沿坐着,手拉着手,抒發衷情。玉華說:“組織上知道你這些日子生活艱苦,叫我送了點錢來,還有各地同志寄來的慰問信和一些農副產品,你一定要收下,把一家大小生活安頓安頓。錢不多,做點小買賣過活還可以。除了你們一家,天保娘也有一份。組織上還準備了另一筆錢給其他受難同志的家屬,現在我都交給你,也請你代表組織對她們表示慰問。”說着,她讀了那些慰問信,又從布袋裏拿出三個紙包,一包是給她,一包給天保娘,另一大包給其他家屬攤分,都交到慶娘手裏。

  慶娘雖然感到生活困苦,但對於接受人家幫助,卻還不習慣,她面紅地說:“錢我不要,情領啦。你能來看我們,就是最大恩情。你放心,日子再苦,我也會熬下去。”說着,又把東西退回給玉華。玉華道:“不是我個人的意思,是組織的決定,不能拒絕的。”說服了半天,慶娘才嘆了口氣:“我該怎樣感謝你們?”說說,又哭。玉華替她抹去眼淚:“除你和天保孃的外,其他受難同志家屬都託你們兩個去分配,該多該少,誰該給,誰不給,都由你們兩個決定,千萬不能暴露關係,說我來看你,防止裏面有壞人。還有那些吃的,過後我也叫人送來……”慶娘點頭道:“我雖不是組織內的人,道理我也懂。你們託我辦的事,我一定好好辦,這些受難人的家屬,除了那些‘自新’出來的,我們也常在一起,不是到天保孃家,就是到我家。”玉華又道:“這就更方便啦。不過,我還有個建議,爲了安排大家今後生活,也爲了叫牢裏同志安心,你們最好組織在一起,互相幫助照顧,有困難大家設法。”慶娘點頭。

  玉華又問:“你們最近探過監沒有?”慶娘一聽這話又是怒氣衝衝了:“從日升他們出事後,我們去過也不止三五次,都叫趕出來,有的說已解走,有的說還在這兒。”玉華道:“日升同志他們都沒被解走,都還關在第一監獄,只是不許和家屬見面,這是敵人有計劃封鎖消息,好讓那些叛徒造謠生事,說你們都快餓死了,有的去當叫花,有的當私娼,有的要改嫁……”慶娘非常氣憤:“狗嘴裏就是長不出象牙!那些叛徒真可惡,還公然跑到我這兒和天保娘那兒叫我們去勸日升、天保自新哩。他們說:只要我們答應了,就可以見面。我說,你們做夢也別想。”玉華道:“這件事我們也知道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把大家生活安排好,讓大家生活安定,以後我們要做的事還多着哩。”

  慶娘心裏熱烘烘的:“蘇姑娘以後還來嗎?”玉華問:“到你這兒方便,還是另找一個地方碰頭方便?”慶娘道:“初時反動派派人來,守了幾個月,看看什麼好處也沒得到,以後就不來哩。你來時,先看看我窗口有沒尿片掛着,有尿片人在沒事,不見尿片就不進來。”玉華笑道:“你也學會做地下工作哪。”慶娘面紅了一陣:“我是向日升學來的。”玉華和她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起身要離開,慶娘卻又忙着把她止住:“你等等,我先出去看看。”她開門出去,只見大狗縮着身坐在屋檐下東瞧西望,慶娘低聲問:“沒壞人?”大狗搖頭,慶娘返身對玉華招手,玉華打開布傘出去。

  慶娘在門口,以難捨心情,望着玉華匆匆離去,一直到她的背影在轉角處細雨飄飛中消失了。大狗早已溜進竈間去,這孩子成日總在叫餓,好像從沒吃飽飯似的,一會兒就用粗瓷大碗裝着香甜番薯出來,說:“娘,吃飯。”慶娘心不在焉地說:“你先吃,我有事。”說着,就解下圍兜披在頭上,朝天保孃家走去。


  那慶娘原是本城一大戶人家的下廚丫頭,從小就吃不飽、穿不暖,經常挨打受氣。到了十六七歲時還像個十二三歲女孩,只是手足特別粗大,有人說她雙手從早摸到黑沒停止過,從出孃胎那天起雙足就沒穿過鞋子,所以是粗手粗足的。宋日升從小學會一門手藝——打錫。在這個城市,因爲人人迷信風水,重視孝敬祖先,陋習相沿不衰,因此就出現了一種特殊行業,打錫器。打錫工人用錫錠鑄成各種祭器,如香爐、燭臺、錫壺、錫杯等。有錢人家,爲了表示門第身份,大都自備有錫質餐器,每遇祭祀大典或宴請貴賓,就亮出來炫耀一番。

  宋日升從徒工而至正式錫工、當了師傅,已有二十來年,由於他手藝精巧,家傳戶曉,有錢人家常常把他請上門,選了個黃道吉日,開爐制器。日升被邀上那大戶人家家裏打錫器,已有一年多,他爲人誠實,重信用,埋頭苦幹,話也不多說一句。東家給他工資,他不說聲謝謝,拖欠工資也從不開口。這一年多來,東家到底是貴人多忙,忘了呢,還是有意不付他的工資,除了初來那個月拿了份工資外,再也沒收到一分錢,因此日積月累,數目也相當可觀。

  日升從小家貧,父母雙亡,一個人靠這門手藝找飯吃,三十多年紀了尚無妻室。那東家見他行將完工,拖欠的一大筆工資不好再事拖欠,便假惺惺地裝出同情的模樣,說:“日升,古語有說三十而立,你年已過三十,也該成家立業了。我見你爲人誠實,做事勤謹,是個好人,有意擡舉你,和你拉上門親戚。你在我這兒幹了一年多,這筆工資不必算了,我把慶娘賞給你。”

  慶娘雖然長得不好看,面黃肌瘦,蓬首垢面,粗手大足,但爲人心地好,對這位打錫師傅的三餐、茶水,招呼得特別周到。有時主人家不在,也偷偷來幫他做點輕便活。他對她印象好,同情她的遭遇,有時慶娘捱打,青一塊,紫一塊,口出怨言:“過這日子,還不如吊死的好。”他便勸她:“別打這傻念頭啦,父母生了我們,就得活下去。”東家向他提出這件事,當時他也很吃驚:“別尋我們窮人的開心!”可是東家很認真,提過一次又提第二次,他心裏便有點活動,卻又怕慶娘嫌他年紀大,不願意。

  有一天,主人不在家,慶娘又來找他拉閒話,他想:我就在三幾天內要離開,東家又說等我答覆,還沒問過慶娘呢?就問問她看看。這老實人心裏一經盤算果然就壯起膽,問起慶娘來。當時還有點提心吊膽,怕她會給他兩記耳光,或大哭大鬧,叫他真個下不了臺。不意那慶娘一聽他話,面一紅,竟然滿口應承。她說:“打錫師傅,你是大好人,我願意跟你。就是跟你當叫花,也比在這兒挨打受氣強!”這樣,他回覆了東家,算說成這門親事。

  在他挑起錫擔離開東家那天,東家特別恩賜了慶娘一套半新舊衣裳、一雙粗布鞋,叫她把頭髮梳上,雙雙對主人磕了三個響頭。日升在打鐵巷貧民區裏租了間小屋,請幾個友好吃頓便飯,算是成家了。十多年來,兩夫婦過的日子雖然清苦,倒也相敬如賓。日升還是當錫工,慶娘當家,先後爲他養了四個孩子,兩個大的都沒養大,只留下一個十歲的叫大狗,一個還在吃奶的叫小狗。

  年前,日升吃了那場官司,一家三口就完全陷入絕境。她把家裏凡能賣的、當的,都當了賣了,還只能維持一天兩餐番薯粥。她從不喊苦,卻在想:要日升出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但是今後日子怎過呀?她多想能找一筆小本錢,擺個香菸攤,或做個小販……可是,本錢又從哪兒來?日升吃的又是這樣致命官司,平時來往多的,不是也吃官司,便是怕見她面,怕上她的門,更壞的是勸她去說服日升自新!

  她從小就是骨頭硬,那主人罰她光着腿跪在赤紅的燒火棍上,她咬住牙根,冒冷汗,還是不肯叫饒哩。現在年紀大了,更懂事了,她會用哀憐的目光去乞討同情?她會勸日升做出賣良心的事?日升在她心目中,不僅是個好丈夫,簡直是神明。他說的話、做的事,包沒錯。因此,她常說:“日升是正直人,他生平沒偷人、搶人一針一線,吃官司,我不傷心!”對那些經不起考驗、受人挑撥的與日升同時受難的人的家屬,在她們口出怨言時,也對她們說:“幹革命、當共產黨,你們當家的沒這意思,人家會來迫你、拉你的?爲什麼不罵國民黨,反罵共產黨!”

  不少人不喜歡她,說她是風乾了的老薑頭,樣子難看卻辣得狠哩,但也有喜歡她潑辣能幹的,天保娘就是其中一個。天保家比日升家更簡單,只有寡母一人!天保娘和慶娘本是近鄰,平時來往多,從天保與日升同時被捕後,兩家人同病相憐,來往的就更密了。這老人家就很喜歡慶娘,她說:“慶娘就是有志氣,丈夫吃官司不叫屈,不求人!”在這貧民區內,她是個“消息靈通人士”,哪一家的家事,她不數得一清二楚?她常來慶孃家歇歇談談,她對慶娘說:“朱四家女人熬不住哩,說是帶孩子回孃家,等朱四出牢再回。”又說:“我看陳山女人最近形跡可疑,那私娼常常到她家去。”她所說的,都是和上次大逮捕事件有關的人事。

  慶娘對朱四家女人是同情的,她平時就沒吃過苦,一家子油鹽柴米,穿的吃的全靠朱四一個人呀!至於說到陳山女人,她可大爲吃驚,從鄉里來的姑娘,老老實實,和陳山結婚還不到一個月,陳山就被捕。人家都勸她先回孃家住住,她卻說要等陳山出來,沒多久前,慶娘還說她有志氣哩。慶娘說:“要是她經不起壞人的誘惑,做錯了事,怎對得起陳山呀?”天保娘也搖頭嘆氣:“我也是這樣說,沒多久前,我還找過她,勸她,她只是哭,說陳山沒指望哪。”慶娘說:“一定要設法幫助她,這件事要是傳到牢裏去,陳山會怎樣想的?”天保娘道:“我就是這樣對她說的,開頭她不承認,以後就說她只是向那私娼借錢,還說是不能空着肚皮過日子呀!”慶娘擔憂道:“肚皮是個大問題,我們不會想辦法嗎?我們的人不少,一個人想出一條辦法來,一二十個人也就有一二十條辦法。”天保娘也說:“得想辦法!主意你多出些,跑腿的事,我來!”……

  慶娘送走蘇姑娘後一直摸到天保孃家。那天保是個貨車司機,二十八九尚未娶妻,人丁少,家有老屋一座,大半倒塌,只剩下三小間,後面一大片荒地,天保在時幫着他娘整理整理,倒也成一塊菜地。天保吃了官司,天保娘就種菜度日,日子雖不好,倒比慶娘強些。有時看慶娘實在挨不下去,也主動地賙濟一些。

  這時天保娘一邊在堂屋剝豆角,一邊和陳山女人在談話,那陳山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掩住面在哭,只聽得天保娘道:“年輕輕,沒依沒靠,也難怪你。可是人,總得有志氣,他們男的在牢裏,坐老虎凳,下熱鍋,苦吃的比我們多,就不‘自新’,無罪釋放可以,‘自新’不幹,爭的就是這口氣!你沒想過,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搞成一堆,流言蜚語,一傳進陳山耳朵,他會有怎樣個想法?那些自新分子正在說我們餓死呢,當叫花呢,做‘半掩門’買賣呢,鬧着要改嫁呢……”陳山女人哭了一陣,又說:“我已叫她不要來……”天保娘道:“這決心下得下,就對,對那金花,我也不同平常人看法,說她壞,勾男人,二十五六就守寡,沒個依靠。你就不該和她一樣見識,陳山乾的是光明正大的事。”

  陳山女人又說:“她不來,那男的卻又來……”天保娘氣得直哆嗦:“你不趕他走!”陳山女人一陣傷心,又嗚嗚地哭了:“就是因爲我趕他走,謠言怪話才滿天飛呀,全是他一個人在外頭瞎說。”天保娘問:“你到底和他有了事沒有?”那陳山女人放聲大哭:“就是那一次,我不該和金花喝過兩口,醉啦,半夜她把那人放進門……”正在這時,慶娘推門進來,那陳山女人慌忙起身,掩起面朝門外就跑。慶娘問:“還是爲那事?”天保娘嘆了口氣:“叫作陷進泥坑拔不出腳。”

  慶娘把門掩上,問:“家裏沒外人?”天保娘道:“你慌張什麼?”慶娘挨近她,一把拉住這個親如生孃的老人說:“阿婆,我們的人來哪。”天保娘停住手,發了怔:“什麼人來?”慶娘滿肚子是騰騰的烈火:“共產黨呀!”天保娘一把拖住她,又是驚又是喜:“不是說全完哩?”慶娘道:“完不了,人可多哩,也還在城裏。”接着,她說了今天的奇遇:“一個叫蘇姑娘的女同志,可和氣,可甜哩,她對我說反動派希望我們垮,我們不會垮,我們的黨還在,而且人更多,勢更壯!她還說紅軍長征,北上抗日,還只去一部分,有很多人留下,不久,就可以打到我們這兒!”天保娘雙手哆嗦着:“這樣說來,我們的人還有希望?”慶娘道:“有希望,希望大得很呢。那女同志,還送來一筆款子、幾封慰問信,還有一些吃的要送來,她說:大家生活苦,組織很關心,叫我們把大家安頓安頓,不要讓一個人過不了日子。”

  天保娘道:“那些自新的壞蛋呢?”慶娘道:“變壞了,當然不是我們的人,我們只救濟那些表現好的,蘇姑娘叫我來和你商量商量,看該怎麼辦!”天保娘堅決、明確地說:“壞蛋不救濟我贊成!”慶娘又道:“蘇姑娘還要我們把大家生活安排好,團結起來,人多勢大。”天保娘又捏起拳頭說:“現在家屬們都要求到監獄探望親人,我也想去看看天保,他們憑什麼把人關了這麼久,還不讓家屬見?”慶娘道:“對!憑什麼不叫見?我們去。但是我們得注意大家的安全。”

  那一夜,有五六個人在天保孃家集會,商量怎樣生產自救。

  慶娘說:“這筆錢可來得不容易,是我們的人每一分錢、每一角錢,集起來捐給我們的,要省吃儉用,不能大吃大喝,要用在找生活上去。還有個約法三章,不能對外說錢的來源,不能說是誰人交給你們的,要大家行動一致。我們受難家屬也要組織起來,有事大家商量,大家做主。”

  這些道理大家也都明白,也都贊成,只是誰該分、誰不該分,是把款子集中起來用還是分給大家自謀生計去,有爭論。有人就不主張分給陳山女人,那陳山女人也在座,有人責問她:“你忘了陳山乾的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剛剛吃官司,你就胡亂瞎搞,對得起陳山不?”那陳山女人當場哭得死去活來,說:“大家都不體諒,我只好死!”天保娘卻出來替她說話:“人家不是存心做壞,是受害……”她替陳山女人說了那經過,也就過去。

  有人又提起那些自新過的,說:“真正壞的,也只一兩個,蘇四自新前說姓劉的答應他,一自新就有賞金,分配事做,可是自新出來,賞金沒有,也不給事做,他去找姓劉的那壞蛋,姓劉的把牛眼一瞪:誰答應給你事做?你沒腿,不會自己去找!蘇四到處奔跑,什麼地方也不要,有人說你當了共產黨我們不要,有的說,你自新過,我們這兒不好要,現在苦的連老婆褲子也拿出去當。”也有一兩個人同情附和的,說:“到底也是吃過苦頭來的。”天保娘卻氣得直哆嗦,面紅脖子粗地叫:“這種人沒有骨頭,做了鬼,我們還給他救濟,拿老婆褲子去當,到處擡不起頭,活該!一分錢也不能給,還要和他斷絕往來,誰還想偷偷摸摸,和他們勾勾搭搭就是犯罪!我們給他救濟了,那些正直的不對反動派低頭的人,會怎樣說!叫我斷去這老命可以,叫我昧了良心,贊成也分一份給他們,我不幹!”最後,算是慶娘出來做了結論:凡是已自新的,從行動上說他已變壞了,不能給!救濟金可以按戶分發,自己找生活去,切不可浪費。也可以留一部分下來,準備給在牢裏受苦的人做費用。今天沒有來的,經大家公議,該發一份的,也要發。

  大家沒意見,分了救濟費,成立了個三人小組,也都歡天喜地地回去了。


  玉華到老魏家裏和他談了一次重要機密的話,她說:“老魏,組織上有意思要和第一監獄搭上關係,你看有沒有辦法?”老魏沉吟半晌說:“關係倒有一個,就是那個包伙食的老孔,此人膽小怕死,不可靠。”玉華問:“除了老孔,沒有別的可靠人事?”老魏吸了兩鬥旱菸,苦苦思索想出另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就是在老孔手下做事的金禾。每次老孔出來採購,就是他挑的擔子。”玉華問:“這個人怎樣?”老魏道:“人倒誠實,也是苦人家出身。”玉華又問:“你們的交情怎樣?”老魏道:“還有點,可以探探口氣,再做商量。”玉華道:“只要他肯給我們遞遞信,和裏面的同志通通氣就行了。”老魏道:“行不行,等我談過再說。”玉華臨走時又特別叮囑道:“能辦就辦,不要太性急,太勉強,更不能過早地暴露自己的面目。”老魏笑道:“我知道,放心。”

  那老魏在衙門口設下的肉攤,因平時和第一監獄包伙食的老孔有些交道,來往多,消息也靈通。老孔每次上菜場就到他攤頭上坐坐,談談,無意中也漏出許多消息,只是沒什麼組織關係。

  玉華走後,老魏暗自思量:這些日來沒見老孔、金禾出來,倒換了另一個助手,也許是病了,倒不如藉故去第一監獄走走。他割了兩斤肉,買了一瓶糯米酒,朝第一監獄走。進了第一道門,門警問他:“老魏,來做什麼?”老魏道:“多日來未見老孔上菜場,怕是有病,割兩斤肉,買了一瓶酒來探他。”門警原來也是熟識的,說:“老孔確有病返鄉去啦。”

  老魏正想退出,卻有人在背後叫他:“老魏。”回頭一看正是金禾,打扮得整整齊齊。老魏說:“老金,多久不見,說是老孔病哩。”金禾道:“他就是那樣三天兩頭病的。”老魏問:“你上哪?”金禾道:“今天輪到我休息,回家去。”老魏想:正是機會,便說:“走,我割了兩斤肉,買了一瓶酒,正好和你喝兩盅。”金禾笑道:“這樣不太破費?”老魏道:“只要多照顧我幾回,這點小意思算不了什麼。”說着,就一起動身。

  金禾住在離衙門口不遠一條橫巷裏,有個女人,四五個孩子。老魏把豬肉、米酒交給老金女人,金禾說:“是老魏請的客,要做合口些。”他女人忙着下廚去準備,兩個人就在房裏坐定。老魏問了老孔的病情,又問他近來忙不忙,金禾嘆了口氣道:“這碗骯髒飯不能再吃了。”老魏表示吃驚:“不是說挺有油水的?”金禾只是冷笑:“油水多的是人家,我們連塊骨頭也啃不上。保安司令部盡在那兒抓人,好像越多越好,牢裏擠得滿滿的,過去關三十人的一間監房,現在關五十,伙食費就是剋扣不發,犯人吃不飽,鬧事,一鬧上去又是包伙食的不是,這伙食還能辦?”

  老魏道:“反正是老孔的事,你們當下人的管得了這許多。”金禾道:“你說得也是,就是良心過不去,看那兒的人,不審問,不發落,個個餓得像鬼,尤其是那關在特號監的政治犯,不讓家屬接見,苦頭捱得又多,有點外面供應,也可以改善改善,每次我送飯到那兒去,就是一陣心酸。你認識那打鐵巷的日升、天保他們?”老魏道:“聽說關了一年多了!”金禾豎起大拇指:“真是好漢,日升被打斷一條腿,一頭一面白鬚白髮,看來就像個六七十老頭,就是不屈,那次那個姓劉的去勸說了他半天,他一口痰直吐上他面,罵聲:狗,走!那天保小夥子,上過一次火刑,雙足都燒爛了,那姓劉的也去勸他,叫他自新,他還動起手打人,好在有獄警在,把姓劉的保護出來,纔沒捱打。”

  一會兒,酒菜都端上,金禾女人自和孩子在外頭用膳,兩人就在房裏點起燈喝兩盅。老魏問:“他們的案件怎麼個處理?”金禾幾杯酒下肚,話更多了:“誰個知道,早說要上站籠,又沒消息。”老魏問:“爲什麼不讓他們家屬探監?那日升、天保的老婆老母我倒見過幾面,也真可憐。”金禾道:“聽說是那姓劉的對保安司令部特務科長朱大同拍了胸膛:別叫他們和外面通氣,我自有辦法叫他們自新。自新的事沒辦妥,反叫那姓劉的一到那兒就要捱揍。”說着哈哈大笑:“壞人自有惡報!”

  他們直喝到快到戒嚴時間,老魏才告辭。臨出門見金禾那幾個孩子,個個面黃肌瘦,心內有點過意不去,從袋裏掏出幾個銀角子,一個人塞了一個在手:“買糖吃!”在路上,老魏心想:這老金看來也有同情心,下次再進一步談……

  下次金禾休假,老魏又帶上酒肉還有一份禮品上他家去。金禾問:“這份禮誰送的?”老魏道:“收下再說,都是老朋友。”兩個人吃喝一番,老魏又引起日升、天保的話來談,這次他談的多,不外是日升女人、天保老母,想念自己丈夫、兒子,哭得雙眼都快瞎了。金禾聽了也很難過:“讓她們見次面也不是什麼大事。”老魏道:“我也是這樣說,就是權在人家手裏。”說着,看了金禾一眼,“老弟,你看有什麼辦法?”金禾卻悶聲不響。老魏又用話去打動他:“有點同情心的人都該難過,誰個沒有丈夫兒子。”說着盡嘆氣。金禾忽然開口道:“老魏,我們是自己人,我只說給你聽,別傳出去,壞了我的飯碗。”老魏對天發誓道:“我老魏不替你守祕密絕子斷孫。”

  金禾道:“叫日升、天保捎個信出來如何?”老魏故意問:“誰個敢捎?”金禾沉吟半晌,把胸膛一拍:“有我!”老魏心想:有七八成了,卻又故意問:“他們相信你嗎?有姓劉的那壞蛋在搞鬼,怕他們也不輕易信人。”金禾一想,倒也是真的。“我這兒倒有個主意,”老魏忽然說道,“不如叫日升女人、天保老母先寫封信去,那日升、天保見了,必然會相信你,這不更好?”金禾說:“也是個辦法,可是,我怎能幫這個忙?”老魏於是伸手把金禾用力一拍:“不瞞老弟說,我也因同情孤苦,受人之託,這份禮就是日升女人請我代送的,她的信現在我身上,就煩老弟看在多年老友面上,做這次人情吧。”說着把信掏出來,“信我看過,沒有什麼,可以放心。”他把信打開攤在金禾面前,金禾一看,無非是些慰問的話,也就放心收下。

  第二天,金禾果然祕密地把信轉了,也討了回信交給老魏。老魏抓住機會做了工作,從政治上啓發他、幫助他,不久便把他吸收爲革命互濟會會員。

  那宋日升和外面通了氣後,不久又得到一封用薄紙條、正楷字,小到不能再小、密到不能再密的信。信這樣寫道:

  親愛的日升、天保及所有英勇不屈的同志們:

  革命互濟會向你們——不屈的英雄們,致以最熱烈的崇高的革命敬禮!

  你們被叛徒出賣,遭受國民黨反動派的迫害,使我們感到無比的憤恨。但你們又都是優秀的革命兒子、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你們的自由雖然喪失,你們的肉體雖然受到反動派殘酷的摧殘,由於你們都有崇高的革命意志、偉大的無產階級理想,你們所進行的堅強不屈的鬥爭,不背叛革命,不出賣良心,不向敵人低頭,使敵人不得不一次再次地失敗!你們偉大堅貞的行動,將永遠刻在四十萬刺州人民的心裏!

  親愛的同志們,國民黨反動派對革命的瘋狂進攻,並不表示它的強大,而是表示它的軟弱、懦怯!這些日來,在敵人瘋狂進攻下,我們是受到一些損失的,但反動派並沒有達到它企圖消滅黨,消滅革命工農紅軍,消滅中國革命的陰謀詭計。相反的,我們的革命鬥爭沒停止,我們的黨、我們的革命工農紅軍更加堅強、壯大!我們親愛的毛主席,正率領着紅軍在進行史無前例的偉大壯舉——長征,它前後已消滅了國民黨反動派幾十萬部隊,擴大了革命影響。留守在中央革命根據地的紅軍,也在四面出擊,擴大革命根據地。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會到我們這兒來,來解放四十萬受苦受難的刺州人民!

  親愛的同志們,當前的革命形勢對我們很有利,只要我們能堅持,敢於和反動派進行鬥爭,我們一定能勝利,勝利一定屬於我們!你們的家屬,組織上已有妥善安排,他們生活過得很好,叛徒和反動派的造謠誣衊全是假的,不要去信它!

  順致

  布禮!

刺州革命互濟會

  這封信大大地激動了這些受苦受難同志的心,日升熱淚盈眶地說:“我們又和黨聯繫上了,黨還在戰鬥,紅軍還在戰鬥!”天保也歡欣鼓舞地說:“對叛徒、反動派,我們要給予更沉重的打擊!”

  他們聯名寫信問黨:“該怎樣戰鬥?”黨給他們回信說:“形勢正在變,你們準備力量,準備迎接新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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