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四章


  清源蔡老六一天沒出門,在家裏等他們。

  此人身高力大,比平常人總要高出半個頭。四十上下,體重一百八十磅,臂長肩寬,走起路來,略微有點駝。爲人樂觀、開朗,好打抱不平,作風粗糙,有時還有點冒失。

  二十歲那年,他跟村上一位同鄉叔伯過番石叻,因爲粗手粗足,氣力又大,找不到輕活幹,被碼頭工頭看中,找他去當碼頭工人。他一人可以幹兩人的活,但食量卻要吃三個人的,有人說:“你這樣大食法,怕不吃窮!”他卻笑着說:“爲人辛苦,還不是爲個吃字!”幹了十多年活,把腰壓彎了,年紀增加一大把,不僅兩手空空,相反地卻吃了一場不小官司,被遣配回鄉。

  原來這些碼頭工人在碼頭幹活,常常遇到紅毛工頭找麻煩,進碼頭要搜身,出碼頭也要搜身,有時還要嚐點足踢拳打的滋味,老六對這些不平等待遇甚爲不平。他常說:“我們憑氣力吃飯,爲什麼要受這樣侮辱?”有人說:“我們在人家地頭找飯吃,算啦。”有人卻故意激他兩句:“爹孃枉生了你這個大食兒子,有這樣一大把氣力,對紅毛也只好低聲下氣。”老六口裏不響,卻暗暗在想辦法要出這口氣。

  一次,大洋輪運來大批貨趕着要卸完出港,大家已累了整整一天,想歇歇,喝口水,吃吃飯,那紅毛工頭卻一迭聲地盡罵人:“不幹活,盡偷懶,老子開除你!”有個同事實在支持不住,要求給他吃吃飯再幹,那紅毛工頭不理,竟又揮起拳來:“你不幹活,做懶漢,想死?”那碼頭工人平心靜氣地解釋:“你沒看見,我從清早幹到現在,沒歇過。”那紅毛卻說:“我操你個娘,你偷懶,你壞!”一連給了他幾拳,那碼頭工人,一時受不了,也頂了他幾句:“你也有娘,爲什麼這樣罵人?”紅毛更加囂張了,放聲把大家都罵了:“你們靠老子吃飯,老子就要罵你們。我說,我操你們所有中國豬……”一時所有中國工人都停下手,表示抗議,那紅毛工頭,揮着拳,直衝到他們面前:“你們也想死了,趕快給老子幹活!”

  大家沒動手,那紅毛一時拿他們沒辦法,就逐個去打耳光:“搬!搬!”當他迫近老六時,還沒來得及動手打人,那怒火中燒的老六,已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抓住他的褲帶,只輕輕一提,就把那紅毛工頭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投進海里去。那時他們都在英國貨船甲板上工作,船上的紅毛,看見中國人“行兇”,想迫中國海員來抓人,中國海員卻說:“去你媽的!”沒一個肯動手,那貨船一面發出呼救信號,一邊揮動紅毛水手親自動手抓人。

  碼頭工人見出了這大事,都勸老六趕快逃。老六卻鎮定地說:“大丈夫敢做敢當,讓他們來吧!”碼頭工人聽了他的話都很感動,大家齊聲叫着:“我們生同生,死同死,他們敢來,我們就抵抗!”一時雙方就在甲板上格鬥起來,一直到殖民地政府派出大隊武裝警察趕到,抓走了所有中國工人,才息了這場惡鬥。

  在法庭上,老六從容不迫地說明經過,並拍拍自己胸膛說:“這件事我一人幹,我一人擔當!”紅毛法庭當然爲紅毛服務,法官最後判了老六:背笞一百藤條,進苦工監五年,刑滿遞解出境。

  老六在服刑期間,有朋友幫助,自己也是個無憂無慮的人,倒也不覺得怎樣。這時同被監禁在苦工監裏的有中國人、印度人,也有馬來人;有普通刑事犯,也有政治犯。老六在那兒,認識一箇中國人,患有嚴重肺病,但爲人極剛直和氣,學識又豐富。老六見他體弱多病,做不了苦工,常常自動把他那一份也做了。而他也教老六讀書識字,講講爲人和革命鬥爭道理。兩年後,那個人才告訴他自己是個共產黨人,雖然坐牢,和黨還有聯繫。當老六要求入黨,他就充當起介紹人,吸收老六入黨。當老六刑滿被“遣配出境”,那位同志告訴他:“我還有一年刑期,你先出去,要好好爲黨工作。”老六問:“我找誰呢?”那同志道:“在你故鄉,這幾年革命發展得快,一定有黨,你到了那兒就去找黨。你一定要找,一定能找到!”

  這樣,老六便被遣配回鄉。

  老六家無寸地,只有祖遺老屋一間。返鄉後,算是兩袖清風,爲了生活想進城當苦力,沒有機會,見本鄉有人當魚販,也挑起魚擔當魚販。他天未亮進城,在魚行街販些鮮魚蝦,挑上四鄉叫賣,幾年來生活還馬虎得過。

  老六口才好,學了些文化,性好音樂,會寫,能說能唱,特別喜歡編褒歌,只要把他順口溜的褒歌記錄下來,就是一首好歌。在石叻坐牢時,那位同志見他能說會唱,曾送一把吉他給他。出獄後,他一直帶着它,每當心情悒悶,就兀自彈唱起來。他做買賣也有個特殊方法,是從那些打拳賣膏藥的學來的。他把魚擔挑到行人衆多的地方,停下,拿起吉他先彈一會兒,唱幾首褒歌,然後動手做買賣。婦女喜歡他,小孩也喜歡他,他們親暱地稱呼他做“洋琴鬼”。他買賣公平,不會把臭魚當好魚賣,遇到顧主青黃不接時候,也樂於通融,記一筆賬,下回再付。

  老六雖說爲人忠厚和氣,卻也做過一件被認爲“憾事”的。對這件事,他內心不安,鄉人也很難諒解;但當時,他怒火沖天,喪失理性,一時想不開,動手就幹。原來他年幼喪母,父親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年輕時混了多年民軍,什麼沒學上,兵油子壞習氣,嫖、賭、抽樣樣拿手。他家底本不厚,在祖父時代不過是中等人家,經他那不長進的父親一嫖一賭一抽便光了。

  這個煙鬼現年已六十,乾癟萎縮像個活殭屍。他既沒有賺錢本領,又不願意勞動,每天只會伸手要錢,錢沒到手就裝死,說盡好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指天發誓:“只有這一次,以後我再不戒菸,天誅地滅!”錢一到手又是一副面孔,生猛得很,成天泡在大煙館與那些煙鬼朋友吹牛鬼混,這老鬼不但擅於撒謊,而且狡猾陰險,品質惡劣。在老六出洋期間做了一件傷風敗俗的事,姦污了自己兒媳,並且使她成孕。

  老六老婆玉蒜六歲時就被賣到蔡家做童養媳,十五歲時正是老六二十歲,由老煙鬼做主成了親。她身體瘦弱,發育不全,一味長高,有人說她是個竹竿型的女人。和老六成親不久,老六便出洋去了,一去就是十多年,有時一年寄一次家信,有時兩三年才寄一次。當老六吃官司時則完全音訊斷絕。他們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只知道他還活着。

  老六突然返家,曾使這個烏煙瘴氣的家庭起了一場風暴。先是老六在家門口碰到他父親,那老鬼沒一點親切表示,只是吃驚、惶惑,支吾地應付幾句,悄悄躲開。老六找到玉蒜,這個在他出國時還是個黃毛丫頭,現在已成熟而且有點衰老了的婦女,見到他也是先吃一驚,而後就掩面大哭。這些不平常的現象,都使老六不安、狐疑:到底出了什麼事?是他沒發財回來、落魄南洋使他們失望?是他回得太突然,沒點精神準備,都失了態?

  正在疑惑不解時,從門外走進一個十一二歲大女孩,一進門就叫玉蒜“媽”,親熱地投進她懷裏。老六仔細端詳那孩子,面貌、身材和玉蒜小時差不多。他想:自己離家已有十五六年,玉蒜不會養的;是收養的嗎?爲什麼又長得和她一模一樣?難道是玉蒜在他不在時改嫁,替別人養的?既已改嫁爲什麼又住在自己家裏?這時玉蒜滿面通紅,看見孩子對這個陌生男子滿懷驚奇、疑惑,便低聲說:“紅緞,他是你爸,叫爸!”紅緞這孩子果然恭恭敬敬地叫了老六一聲:“爸。”老六一聲不響,只是苦笑。

  入夜,老六送走前來探問的親戚鄰居之後,便低聲問玉蒜:“孩子睡在哪兒?”玉蒜忐忑不安地回答:“她原和我一起睡的,現在你來,我已替她另外打鋪。”她也知道爲這孩子的出處,在他們中將有一場嚴重的爭執,也許……她是決心和盤托出,她想:也許會因此而鬧出一場慘劇,她已忍辱這許多年,現在正是申申氣、吐吐冤屈的時候了,有什麼好顧慮的?那老鬼從匆匆見了老六一面,就不知去向。而紅緞卻覺得這個剛從南洋回來的“爸爸”,對她非常冷淡。整個家庭充滿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玉蒜先進房去,燈也不點,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牀沿上,痛苦又不安;老六一個人在堂屋,默默地抽着煙,心情同樣痛苦複雜,從親戚鄰居那種心懷鬼胎、交頭接耳的模樣,他已猜出幾分:玉蒜對不起他,做了丟人的事。可是同誰呢?……他起身,執着煤油燈進房去,房內立即洋溢着一片白光。玉蒜一動不動地坐在牀沿,眼瞪瞪地望着他,是恐怖、憂悒,又表現了她破釜沉舟的決心。

  老六放下油燈,順手把房門扣上,走近她,把面孔只一板,雙眼閃着憤怒、燃燒的火焰,怒聲地問:“玉蒜,這孩子是誰的?”玉蒜把頭低着,想起了在探望老六的鄰居中,曾有一個叫勤治的知心姊妹悄悄地對她說:“不是你的過失,不要怕,把該說的都對他說,老六爲人我瞭解,他不會怎樣你的!”老六見她不答話,更加氣憤,一時興起,更加相信他猜得不錯,她偷人!張開大手揪住她的髮髻只一提,就把她從牀沿上提起來,恨聲地說:“爲什麼不說?到底你偷了誰?和誰養下這雜種?”玉蒜一陣心酸放聲大哭:“不要打我,老六,不是我的過失!”老六掄起大拳:“不是你的過失,孩子怎麼來的?”玉蒜只是哭:“我沒錯,老六!”

  老六已是一拳打下,而她卻勇敢地承受着,只哭叫:“老六,你聽我說呀!不是我有意做這丟人的事,對不起你。我不願意,我拼死抵抗過,可是,我是一個孤單女人,你又不在家,家裏沒有人幫助我,鄰居沒一個聽到。他逼我、打我,把我手腳都捆綁起來,把我打昏,然後,才做那傷天害理的醜事……已經有多少年了呀,老六,我有冤無處申,有話沒人說,我忍辱地過着日子,養大了這孩子,只望有一天,你回來,把心裏的冤情對你訴說。現在,你回來啦,我沒有隱瞞,我把什麼都告訴你,只要你知道,我也死個清白……”她在地上爬着,雙手抱住他的腿哭訴着,幾乎是一字一淚。“現在我把話說完了,你也明白了,要打就打吧,要殺就殺吧。”說着,她鬆開手,跪倒在地,雙手掩面,心安理得地等待他的處分,他也許會踢死她,也許會勒死她,她都準備容忍一切。

  但老六聽完了她的哀訴,心卻軟了,淚水在他眼中轉着:“你說他,他又是誰?”玉蒜咬牙切齒地哭道:“就是你那千刀割萬刀剮的爸!”老六不聽猶可,一聽這話,渾身發滾。意外!這完全出乎他的意外!這老鬼竟會做出這禽獸不如的行爲!他放開她,一言不發,返身就走。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老鬼已偷偷溜回家,躲在他那陰暗、潮溼、鼠窠一樣的臥室,矇頭假睡。老六在盛怒下一腳踢開房門,像老鷹捉小雞似的從牀上把他提了起來。老鬼心裏明白,卻仍惺惺作態,假作正經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呀,老六?”老六早已左一記耳光右一記耳光:“老王八,你做的好事!”老鬼捱了幾記耳光,跌倒在地爬起來還裝傻:“老六,多喝了幾杯,醉哪?”老六乘他立腳未定又是一拳:“老王八,你做的好事!”這一下老鬼不再裝傻了,他心想:“逃命要緊!”拔腿就走,老六哪肯放過他,跟在他後頭直攆,他像打西洋拳似的,第一拳擊倒對手,乘他立腳未定又是一拳。老鬼連滾帶爬只求逃命,老六卻緊追不捨,從房裏打到天井,從天井打到大門外、曬穀場,一直到那老鬼再也爬不動,縮成一團,在地上裝死……

  那一晚,老六沒有回房睡覺,老鬼也不敢進門,紅緞一見他面就發抖。從此,他變得心灰意亂,對什麼人都不說話,內心痛苦,後悔不該回鄉。他除了爲生計奔跑外,就動手修整那破舊祖屋。祖屋修好了,他又利用屋前屋後荒地開菜地搭瓜棚,種植瓜豆蔬菜,儘可能找粗重活做,想忘掉這一切;同時卻按照那位同志的指示,千方百計地在找黨。

  他果然找到了黨。當陳鴻第一次代表黨組織和他會面,他興奮得淚水直流,抓住老陳的手不放:“我可把你們找到了!找到了!說真的窮人離開黨,就像孩子失去爹孃!”他說了許多熱情的話、痛苦的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又怕說不完,表達不了。“我要向黨彙報我的思想情況。”他從他坐牢入黨,說到被遣配返鄉。“讓黨來做公正人,給我幫助!”他說了他家庭間的祕密。“我應該離開她們還是和她們生活下去?玉蒜並不壞,儘管我對她冷,她還是盡了她的責任;紅緞那孩子,不懂事,純潔,也很可愛,我也怕傷她的心……”說着,說着,他傷心得像個受盡委屈、磨折的孤兒,只是哭。

  陳鴻很受感動,對他印象也很好,他安慰他、鼓勵他,對他處理這件複雜的家庭問題,也做了善意批評,又幫他進行分析,他說:“你爸肯定不是好東西,他是渣滓、是廢物。玉蒜和紅緞都是犧牲者,她們都沒錯,都值得同情。你給那老廢物一陣教訓是必要的,對玉蒜和紅緞態度卻不對。你應從社會根源去追究責任,而不該憑感情用事。問題還在這萬惡社會,如果不是這社會存在着人吃人、人剝削人的制度,迫使你離鄉背井,怎會有這家庭悲劇?應把這現實事例作爲教訓,加強革命精神、鬥爭意志!只有變革舊社會,改造舊社會,打倒舊社會,建立新社會,才能根本解決問題!”他要老六承認現實,同情被犧牲者,把她們團結在自己周圍,給她們以幫助教育,“把她們也引導到革命的道路上!”

  陳鴻的一番教導對誠實而粗暴的老六有了很大啓發,理性重又戰勝他。他對玉蒜和紅緞的態度有了根本性的改變。他對玉蒜願意開口,有事同她商量,也有說有笑了,並自動對她表示:“孩子大了,還是讓她單獨睡一個地方。”玉蒜反問他:“那麼,你呢?”老六道:“我自然和你在一起。”怕那孩子受歧視、傷心,也承認紅緞是自己孩子了。

  老鬼在外頭落魄了一個時候,打聽老六有了“轉變”,也厚着麪皮請求寬恕。老六說:“你可以回來,但一定要戒絕大煙,幫做些家務。”那老鬼當時滿口應承,並指天發誓:“我不戒菸,天誅地滅!”又回來了。開頭幾天還算老實,不上十天八天又原性不改,不但伸手要大煙錢,還對玉蒜髮牢騷:“人家養兒防老,我家養兒打老子!”玉蒜對他也很不客氣,當頭就給一悶棍:“老鬼,你還有面說這話,人家當老子就像個老子樣,你當老子學禽獸!”老六也不耐煩了,他對玉蒜說:“我家那隻脫毛灰狗,有客到,還會叫兩聲通知主人,下點狗糞當肥料。可是老鬼,哼!”卻也沒有趕他,只當沒這個人。

  這個家庭算又和和睦睦地過着了。


  老黃、大林到了老六家。當那蜷臥在大門口的脫毛老狗,擡起頭用蒙渾老眼望着他們,有氣無力地吠叫了兩聲,老六就奔出來。一見面就滿面笑容:“你幾次來,我都不在家,你也不等我回就走。今天,我知道你要來,我對玉蒜說,無論怎樣,我一定要見他一面。事情多,問題不少,自己水平低,沒個主意,非聽聽你的不可!”當大林把老黃介紹給他,並說是代替陳鴻同志來領導大家的時,老六又興奮又感動,用那隻粗厚大手和老黃握着:“陳鴻同志的犧牲,給我們帶來不少損失,他雖是知識分子,可是個好同志,對人好,有學問,有見識,就是軟弱些。”

  他把客人請進去,在堂屋坐着。一會兒玉蒜端出茶水,大林又對她介紹:“老黃。”玉蒜只是笑:“見過啦。”老黃覺得奇怪:“大嫂,你在什麼地方見過我?”玉蒜笑得更響,她不答覆老黃提出的問題,卻對大林說:“阿林,你那天叫我去等的,不正是他?”大林也想起來了,哈哈大笑:“對,差點忘記了!”他對老六、老黃說明經過,一時大家都忍不住放聲笑了。

  老六道:“玉蒜現在也能替大家幹事哪。”大林卻說:“老六,你不能用那種舊眼光看大嫂了,她替我做過不少事哩。”老黃也說:“男女都一樣,在我們革命根據地,男的當紅軍上前線,女的就在後方當家、搞生產、管理政權。她們還組織赤衛隊哩。”玉蒜嘀咕着:“你說他……以前還打老婆哩。”老六也笑着說:“我們早不算舊賬了,你怎麼又在同志面前翻我的老底?”又是一陣笑聲。空氣愉快融洽。

  喝過水,老六就說:“今天我沒事,久未見過大林,老黃又是第一次來,一定要喝兩杯。昨天一聽說你們要來,我就叫阿玉給我準備兩條大魚,要生猛的。我賣魚時總對顧主說,死魚和活魚一樣生猛。可是,我請客總要叫阿玉去撈幾條新鮮的來。”正說着,門口就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說:“六叔,怎麼專在背後說人長短!”老六擡頭外望,放聲直叫:“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進來的果然是阿玉這小姑娘,頭戴寬邊竹笠,褲腳捲到膝蓋上,露出那壯健小腿,手上挽着窄口竹魚簍,笑容滿面,一搖一晃,踏着八字腳進來。見有客在,吐了下舌頭又想縮回去,卻被老六叫住:“進來,沒有外人!”阿玉這才跨步走進堂屋,一本正經地說:“爺叫我送魚來,說大的沒有,小的和蝦子湊數,有二斤來重。”老六問:“可全是生猛的?”阿玉把魚簍朝地上只一倒,只見魚蝦滿地在翻滾跳躍,大家都叫好。玉蒜從竈間端着銅面盆出來,問:“怎樣個煮法?”老六道:“做兩個下酒菜就是。”兩個婦人家把滿地鮮魚蝦撿走,都進竈間去。

  老六問:“你們過渡時沒見過她?”大林說:“我們算是老主顧。”老黃也說:“她的褒歌唱的可真動聽!”老六道:“這孩子生猛得就像那滿地跳滾的鮮魚鮮蝦,只是生來命苦。當年他祖孫倆,在鹹江口被漁霸迫得走投無路。漁霸叫人對老艄公說:我看中你家阿玉,要擡舉你,把她給我做小吧。那老人一家大小都死在海里,只剩下這塊骨肉,哪肯嫁人做小?不敢公然反對,只推說蒙老爺擡舉,多多感謝,只是我家阿玉,今年還只有十三,不通人事。那漁霸哪肯聽他的,說:我中意的就是像她不通人事的姑娘,一定要下聘。那老頭急得要跳海,那漁霸又說:要在我的海面上討活,不肯把姑娘給我,就離開!老頭也說:我寧願白白餓死,也不能把這親骨肉叫你糟蹋,叫我離開就離開!連夜划着小船偷偷來到我們鄉避難。那時他們生活可真困苦,一天吃不上一餐飯。我知道這件事,又見我們鄉渡頭少了個艄公,我對蔡保長說:這公孫倆可憐,就讓他們來管咱村這渡口吧?蔡保長也同意,就這樣把他們留下來。豈知那漁霸,見走了阿玉,叫着要她表姐代替,那表姐比阿玉只大兩歲,長得也挺標緻,但溫靜、文雅,沒有她這樣野。她表姐如何肯?漁霸便派人划着綵船去強娶,那老實漁民在高壓下,有什麼辦法?只得迫着親生女兒上娶親艇。不過這姑娘也很有志氣,見逃不脫這苦命運,把心一橫:我死了也不讓那鬼漁霸玷污身子。上船那天不動聲息,一到半路乘大家不覺就跳海……”

  老黃問:“當時沒人搶救?”老六接着說:“當時海浪滔天,怎救得住。那表姐是懂得一點水性的,投了海並沒有死,她在海中隨波逐流,不知不覺就漂進桐江。恰好又被另一船家救起。他們問她姓甚名誰,家住哪兒,爲什麼失足墜海,她什麼也不說,只是哭。那船家怕惹禍,便把她送五龍庵寄養。五龍庵老尼正缺一個打雜人員,自然樂意,叫她吃素做菜姑,收養下來。現在她改名靜姑就在那尼庵住。”老黃問:“靜姑的下落漁霸知道不?”老六道:“自然知道,但也沒辦法。人家已當菜姑了,還能迫她嫁人?靜姑從此不到鹹江口,卻常到這兒走動。當時阿玉已參加組織,我就叫她把靜姑也發展過來。這樣靜姑也成了組織內的人哩!”

  說着,玉蒜、阿玉已把飯菜端出來,一共是兩菜一湯,一個生魚煮大蒜,一個是蝦仁炒荷蘭豆,另一個蛋花湯。老六叫住阿玉問:“靜姑最近來過?”阿玉故意嘟起嘴巴說:“六叔問她做什麼?你想做媒也沒用,人家是菜姑不出嫁。”說着伸了伸舌頭,往竈間又走,老六搖搖頭:“就是不懂事!”

  女的在竈間吃開了,老六才舉杯:“難得,先乾一杯。”說着先自一飲而盡,老黃跟着,大林卻說:“我只會吃菜。”老六的酒量不大,但習慣於“喝兩杯”,酒一下肚,面孔、脖子、連頭皮都漲紅,話也多起來。這時,他就對老黃說:“看到你,我就高興,人多主意多,辦事勁頭足。這兒的事不好辦,就是難不倒我們。陳鴻同志犧牲後,有人開始怕了,怕什麼?怕死!我說幹革命就不能怕殺頭,怕殺頭還叫什麼革命!革命就是這個意思,不是我們去殺反動派的頭,就是反動派來殺我們的頭,你說對不對?”老黃微笑着,心想:沈淵最好能聽一聽這位農民同志的話。“有人迷信反動派辦的報紙,說江西紅軍失敗了,共產黨被消滅了,革命沒什麼前途。我對這種人說,不要相信反動派的報胡說八道,共產黨工農紅軍是永遠不會失敗、永遠消滅不了的!蔣介石宣傳紅軍失敗、共產黨消滅,宣傳了多少年,可是紅軍怎樣,共產黨又怎樣?是越打越多,越戰越強!”他用手按按胸口,“我這兒東西不多,把知道的都說了。”忽又改口問道:“你們帶來什麼宣傳品沒有?我們這兒實在太需要了。沒有宣傳品就等於商鋪賣清貨色,沒什麼吸引力。”在談到自己的工作情況時,他又說:“我們是窮鄉,窮人有的是,就是階級覺悟不高,道理懂得少,年輕有血氣的幾乎全出洋,留下的都是婦女老頭,還有那乳臭未乾的小子,婦女離不開孩子‘竈腳’,老頭頑固,我宣傳他們參加革命,你想他們怎樣回答?老啦,成不了大事,找年輕的去吧,這都是宣傳教育不夠。”

  大林問他最近還寫些什麼?於是他又甩手拍起脖子:“你看,我多糊塗,把這樣一件大事忘啦。”說着匆匆起身跑進臥室,翻了半天抽屜,才找出一本“日清簿”,邊走邊用手指沾着口水翻閱:“這些日來我又寫了十幾首褒歌,正要請教大林同志。”他坐下,鄭重其事地把那日清簿遞給大林:“你看,從這兒開始,作風變啦。我用的是雪梅思君調,以一個窮苦農家婦女的口氣,訴說農民的苦處,要大家起來反對地主惡霸、國民黨反動派。一共寫了十二段,分十二個月寫,最後兩段是歌頌共產黨、工農紅軍,說他們是窮人大救星,普度衆生的觀世音……”沒等大林拜讀完,他又性急地移動椅子,湊近前去,一邊用手拍着桌子,一邊尖起嗓子,學女人聲音唱。

  他這一唱,把竈間那兩個婦女都驚動了,一人端着一隻大瓷碗,在堂屋外偷聽。阿玉是褒歌迷,聽得非常入神,慢慢也跟着哼了起來。

  老六認真慎重,熱情奔放,從第一段直唱到第十二段,也不問對方反應如何,總之是以我爲主。“這段我曾試演過,”他唱唱又說,“我想了解羣衆反應,在賣魚時候曾唱給一大羣人聽,他們聽了都很感動……”阿玉在門外忽然嘻嘻哈哈地說:“要是我就不感動。”老六一擡頭見是她在那兒偷聽,說:“小鬼,你又來搗亂,我寫的新褒歌,總比你那……”他學起她那尖細嗓子唱:“……你我相愛是應該……別人閒言不理睬。”說得大家都鬨堂大笑。阿玉更是樂,她伸手要借歌本去抄,老六得意地問:“你不是說聽了不感動嗎?”卻也把歌本交她。


  飯後,大林、老黃進客房暫歇。阿玉辭去:“我去換爺爺的班。”有個同村女孩子來請蔡老六:“蔡保長有事請六叔過去商量。”老六對他們說:“你們晚上就在這兒住,我們許久沒開過會哪。”

  老六走後,老黃問大林:“這蔡保長是個什麼樣人?”大林道:“也是一個革命羣衆。沒出洋前,他和老六是結拜兄弟,出洋後,看來比老六運氣好些,幹了十年小販,賺了點錢回來,在村上開間小雜貨鋪,就不曾再出去。這村幾乎是個女人村,除老頭、幼孩,少見能辦事的男人,當初區上要委這兒保長,選來選去選不出一個人,好容易才選中這蔡保長。蔡保長來找老六,老六說:他找你,就幹,怕什麼!但蔡保長膽小怕事,辦事能力又差,他說幹不來。老六卻鼓勵他:你把擔子扛下,有事我們兩個商量。這樣,蔡保長凡村中大小事務就來找老六,老六出的主意他都聽,就和老六當保長差不多。”

  玉蒜給他們送茶水來了,送完茶水,她又藉故逗留着,看來有什麼話要說。大林請她坐:“大嫂,坐會兒。”玉蒜不坐也不走,大林又問:“有事嗎?”每次來,她都主動地找他談談,在這滿身創傷、滿懷憂慮的中年婦人心中問題也頂不少。玉蒜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在老黃面前談。又怕這時不談,大林離開沒機會,所以頗多猶豫。大林便鼓勵她說:“有話就說吧,都是自己人。”於是玉蒜纔開口道:“這話我早想說啦,就怕說錯……”大林道:“自己人嘛,說錯也沒關係。”玉蒜鼓足勇氣:“你和老六做了這些日子朋友,你也知道他的脾氣。他做人心腸好,忠厚、爽直、熱情、勇敢都是好的……”大林微笑着插進一句:“就是冒失不好?”玉蒜忍不住也笑了:“聽說城裏很亂,我們這兒離城又近,老六一點也不在乎,你看他那本本,寫了多少褒歌,都是叫人提心吊膽的。他又隨身帶着它,進城買魚帶它,下鄉賣魚帶它,魚行的賬寫在上面,人家欠賬寫在上面,他的那些褒歌也寫在上面,萬一給查出來……”她沒再說下去,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後面要說的話。

  大林望望老黃,老黃也覺得是個問題,這樣一個同志,也算負了一定責任的黨員,怎能這樣大意?“他自己編褒歌沒什麼,”玉蒜受到鼓勵,膽子更大了,“還在賣魚時候,帶着那把洋琴到處亂唱,自己唱,教人唱,說是宣傳革命道理。他剛剛唱給你聽的那支褒歌,現在是到處有人在唱,小孩唱,大人也在唱……”老黃忍不住地問:“你爲什麼不勸勸他?”玉蒜搖搖頭,苦笑:“我勸過他,對他說,老六,萬一反動派打聽出來,不壞大事?你想他怎樣?把眼睛一瞪,說:你懂得什麼,幹革命就是不怕死!我也知道,幹革命不要怕死。幹了革命,反動派又抓不到自己辮子不更好?”

  老黃非常同意她的看法:“革命者、共產黨員不是生來就要找死的,但到了非死不可時,也不要怕死!”玉蒜深深地舒了口氣:“我是個婦道人家,沒出過門,沒見過世面,什麼都不懂,就怕他自己找苦頭吃。”大林忽然問她:“你們現在怎樣啦?”玉蒜紅着面:“好得多了,他這個人好,許多事都不記在心裏,過了也就算了,有時粗些,我也忍得下;對紅緞那孩子也很好,把她當親骨肉看,對老鬼還是不好。那老鬼也實在氣人,那口煙說戒,戒了幾年還是老樣,老六對他也沒辦法。”大林道:“只要你們和氣生活就好啦。你剛剛提出的問題,我們很關心、很注意,一定要他改,你放心。”玉蒜感到滿意,聽見外面有人在叫娘,她說:“紅緞放學回家哪。”匆匆離去。

  他們三個人開了一夜的會,回房後,老六一聲不響,玉蒜倒有幾分緊張,她不知道是不是因她向組織上反映,使老六受到批評,還是老六有什麼事沒做好?只聽得老六輾轉反側極爲不安,一會兒起身喝水,一會兒吸菸,她故意問他:“你明天要起早,這時還不好好睡?”老六坐在牀沿上默默吸菸。有好一會兒纔開口:“玉蒜,你說說看,我最近還有哪些缺點?”玉蒜心跳着:對!就是那件事,大林他們找他談了。卻說:“你說什麼事呀,我不清楚。”說着,也坐了起來。

  老六面向着她,神態和平誠懇:“今晚大林和老黃都批評我……”玉蒜問:“他們說些什麼呀?”老六道:“話很對,就是有點吃不消。他們說我用一個普通黨員水平在做工作。”玉蒜問:“是不是關於你教唱歌仔的事?”老六道:“也是一個,還有我那歌本本。”玉蒜差點笑出聲了,卻說:“你不是說革命不怕殺頭?”老六道:“這話也沒錯,要是反動派抓不到你的把柄,又把革命工作做好不更好?”玉蒜沉吟半晌,說:“你能把事情想通就好啦!平時我對你說,你總是雙眼一瞪:女人家懂得什麼!現在連大林、老黃也這樣說哪。我沒有你懂得多,只覺得你這樣不看人、不看時候,在什麼地方都亂撞不對頭。幹革命也不是招兵。”

  老六低着頭,不發一言,心裏倒有幾分鬆動:這些日來她和大林他們談談也很不同了。那玉蒜覺得話匣子已經打開了,有話也就說吧。接着又說:“要是你做的是正經事,我不怕你被殺頭,也不怕自己被殺頭。從陳鴻同志被害後,我常常在想這件事,他那樣好的一個人,那樣有學問的一個人,還不怕殺頭,我們又怕什麼?我勸你,不是自己怕死,只是要你不要誤大事。”話說得那樣懇切、那樣真誠,叫老六也感動了。“你們的事,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看你們都在奔跑,爲窮人奔跑,我自己也常常在想:我能替他們做些什麼呢?我看你同許多人在談,談革命的道理,我也很想聽聽,知道知道,你卻不找我談。有時我見你同阿玉在談,心裏就難過,在你眼中,我是連阿玉也比不上……”說着,她的眼圈紅了,聲調也嗚咽了,“我不是那樣女人,我只希望你關心關心我。倒是大林不同,他常常和我談談,叫我做點事,我也很樂意做……”老六難過地說:“你這些話爲什麼不早對我說?”玉蒜道:“我總覺得你一直是把我當小媳婦看的。”老六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玉蒜道:“現在也還有些。”老六把頭低着,興奮和慚愧的心情交織着……


  大林和老黃明早就要分手了。雖然分手只是短暫的,相距也不過幾十里,但雙方都覺得有些難捨,似有許多話還沒說完。他們見面,在一起工作,不過十來天,由於共同的理想,由於階級友愛,使他們建立了親密友誼,產生了難分難捨的感情。因此,也一夜無法入睡。

  大林問他離開家鄉時,家裏還有什麼人?老黃說:“父母早過世了,只有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孩子還小,女人早當了村幹部。”大林問:“你離開後就沒消息?”老黃有點悒悒:“第四次反‘圍剿’時,還接過她的信,以後就斷了,我想這時,她不是被殺,就是入山。”大林問:“不想念她們嗎?”老黃微笑着:“想也沒有用。反正我是把自己交給革命,也把她們交給革命。”沉默片刻,又說:“孩子倒是長得很好,很可愛,大的今年也有十三四了。女人對我也很好,沒有什麼文化,卻很堅定、勇敢。男的上前線,她就領導村裏人在後方生產,當反動派打來了,她又領導婦女上山打游擊。當我離開前,她從鄉下來看過我一次,並和我約定:革命不成功,我們就不見面。又說,孩子我負責替你養大,你可要全心全意地爲黨工作。分手時,沒有一滴眼淚、一句傷感的話。可是,我知道她心裏和我一樣難捨。”大林聽了也很感動,說:“我們有千千萬萬這樣的革命兒女,哪怕革命不成功!”

  老黃在談完自己的家事,又問起他和玉華的關係:“現在怎樣哪?組織也很關心。”大林道:“已有許多年哩,在禾市時就是這樣。現在是,我們兩人都不覺得怎樣,只是玉華娘在爲這件事操心。”老黃問:“已有條件結合?”大林道:“說感情,沒有問題!說環境,卻不允許。你想想,我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卻來談這個。”老黃卻說:“我倒有不同理解。從工作出發,你們正式結合有好處。對掩護你在城裏工作有利,這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進士第住下,沒有人懷疑你;其次是,拉上親戚後,也可以利用蔡監察的關係,爲黨多做些工作。你今後在城裏工作,工作的方式方法要改變了,不能用老一套,要設法找份正式職業,找塊土地生根,做長期打算。”大林說:“這些日來,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卻沒想到和玉華結合的事。”老黃道:“我不過是個建議,你回去後找玉華研究研究。”

  天剛蒙亮,大林就起身,老六也要到魚行街去做買賣,正好同路。下弦月掛在天邊,現出淡淡月色,照着村莊大道。老六挑起魚擔,穿着麻鞋,踏着朝露;大林拽開長腿,緊跟着他,一前一後地向渡口走去。這時,爲了謀求生計,本村人和鄰村人,要進城去的人很多,有的挑着擔,擔上還掛着燈籠,也有空手打起火把的,遠遠看去,有幾路火光同時奔向渡口。

  大林低低問:“開完會後,沒睡好覺?”老六點着頭說:“是呀,情緒很激動,回去後又和玉蒜談了許久。”大林有點不安:“你和她吵來着?”老六搖頭笑道:“這是我自己的事,和她無關,爲什麼要和她吵?我是去徵求她的意見,她說得挺有道理。我就是這樣,對她的進步關心很不夠。”大林略爲安心:“你能看出這點,就是進步。玉蒜是個有培養前途的同志,你可要好好幫助她。如果能把她教育好,通過她還可以做許多工作。你們村的婦女,我覺得有許多人不錯的,比如玉蒜和那個勤治,都可以吸收參加組織。現成的工作不做,現成的對象不吸收,卻到幾十裏外去招兵買馬,不能說不是你在工作中一大缺點,要先把基地鞏固起來,立定腳跟再向外發展。”老六道:“你們所說的,我都同意。”大林說了聲:“但願你今後能在老黃同志直接領導下,做更多工作,做出更大成績來。”不覺已到渡口了。

  渡口是一片火光,幾路人會集在一起,都在等渡船,只見那阿玉駕駛着渡船尖聲叫着:“大家不要擠,成單行,一個個上船!”從對岸直開過來。船靠岸了,從對岸來的客人還沒下船,這邊的客人已一擁而上,又聽得阿玉在叫:“大家不要擠,成單行,一個個上船!”大林夾雜在人行中被人推着前進,剛剛要上船,卻和從對岸來的一個人碰上,那個人一見大林就拉住他,低低地說:“你回來啦,玉華姐要我來叫你,她有點病。”大林一看是小林,很吃一驚。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