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十三章


  那陳聰爲反革命立了“功”,得到林雄模的賞識,被收下來做爪牙,並特別給他配備四個人四條槍,又特別囑咐說:“潭頭是個大鄉、富鄉,只是沒人才。爲了你這次立了功,我請準司令委你個鄉團大隊長當,算是一點獎賞。你今與共產黨作對,共產黨勢必要報復,你只要把本鄉鄉團組織起來,抓在手上,身家性命就有保了!以後遇有困難可以找我,也可以找王連長,我們一定做你後盾!”

  這雞狗一升了天,就在洋灰樓掛上潭頭鄉團大隊部招牌,並以大隊長身份在那兒辦公,和玉葉雙出雙進,儼如夫妻,十天一大宴,三天一小宴,請的全是林特派員、何中尉、王連長等一類“大人物”。並時時恐嚇鄉人說:“不聽我話,我叫你們個個去坐牢。”穿上軍服,佩起手槍,進出有人護衛,居然充作大隊長了。

  這件事,自然也有人走報他家裏那黃面婆子。她想:當今陳聰做了官,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享清福,我爲什麼不去跟他,卻在這兒啃鹹菜頭?便帶上一家大小親自找到潭頭,來個尋夫。不意那“陳大隊長”一旦升了官,又兼有新寵在旁,哪肯認她,也來個“陳世美不認妻”。先說不在,後來那黃面婆子鬧開了,覺得太不像樣,又來個反面無情,叫人把她打了出去,不許她在本村“招搖撞騙”。那黃面婆子吃苦受氣,心有不甘,就在村口立下地狀,帶大拖小哭哭啼啼,逢人便訴陳聰忘恩負義,勾上了狐狸精,不認結髮妻。一時在村上大譁,卻無人敢公開反對他,說:“人家正紅得發紫,少給自己找麻煩。”

  沈常青女人從事發那天起就病倒了,被趕下樓和下人住在一起,沒有人敢去看她。她哭着對那貼身丫頭說:“看來常青沒有希望,我也快死了。我就是死不瞑目,叫那陳麻子、小妖精把我們一家害得家破人亡!”

  那玉葉開頭也是滿心高興,可以吐口氣,也可以公開地和她心愛的人住在一起了。慢慢地也發覺陳聰這個人不是她過去所想象的那樣,他無中生有地治了沈常青和沈淵“共黨分子”的罪,手段惡毒,又帶人來搶劫這一家,住進門不久又鬧了好多事,先是那黃面婆子來爭丈夫,吵吵鬧鬧,叫她擡不起頭,而後又把全家丫頭都糟蹋了,動不動還拿槍嚇唬人:“老子槍斃你!”她始而吃驚,慢慢地就爲“看錯了人”傷心起來。

  那陳聰見她愁眉不展,一天哭喪着面,也有些不滿,說:“我做出了這些事,爲的全是你,你沒有好面色對我,就是恩將仇報!”又恐嚇她說:“你眼睛得放亮一些,我現在已不是窮教員,要看人家面色吃飯,我已是大人物,有特派員、中央軍做後盾。你得好好伺候我,有點差錯,也叫你去坐牢!”她只有傷心痛哭,怨恨自己命運。也只有在那陳聰不在時,纔敢偷偷去看婆婆的病。婆婆早就恨死她,對她來探只閉目不語,她哭着,說了好些懊悔的話,婆婆只在肚裏罵:臭婊子,你說給誰聽!而陳聰又多方需索,追問沈常青財產、存款,迫她寫信到國外去要錢。稍不如意,也借酒行兇,一個耳光,有時還加上一腳:“你到底是死心塌地地跟我,還是三心二意?”玉葉哭着:“我不是把什麼都給你了,還要我怎的?”

  這鄉原有個保長,卻是個掛名不做事的。那陳聰一上臺就熱衷於辦鄉團大隊,把保長叫來訓斥一番,又叫他曉諭各戶:每三戶出槍一條,一個人,負擔全部費用,限十日內完成。“如有違抗,送中央軍法辦!”保長開了幾次會沒成功,沒人到會,陳聰發急了:開什麼鳥會?反正我已說定,按期不交就抓人!把那保長逼得團團地轉,到處央人想辦法。這時卻有人替他出了個主意:“瘋狗咬人無藥醫,遠避爲上。鄉團不辦看來是過不了關,應付應付也是個辦法。把富戶的槍拿出來,再到半山那窮戶招二三十人,就算是當長工的,一應付不也就完啦。”

  那保長一想也覺有理,本村人家,槍盡有,只是怕當兵。當時登記上三十來條槍,又到半山找窮戶商量。正好找上“貧僱農小組”的人,他來找汪十五商量,汪十五想:“曾聽老黃同志說過:辦鄉團,能反對就反對,反對不了派人進去!”便說:“他們肯出錢,我們包下來幹。”就代表那些窮戶出面和保長談判。談定白天各人幹自己的,晚上穿上軍服,算鄉團丁。這樣,保長把人槍拼拼湊湊,成了個三十來人一支鄉團隊,帶着汪十五去報到。

  陳聰不問來的是些什麼人,只見槍械整齊,人員壯盛,表示滿意。又見汪十五精悍,大家服,有意收他做個心腹,便說:“十五,你家窮,人口多,生活苦,我有意提拔你,當個小隊長,但你必須依我的話辦事。”那汪十五自是滿口應承,於是就成了陳大隊長手下一員頭目。

  這一來,陳聰也算是個有勢力人士了。他自仗有林雄模後臺,頗爲囂張,並不把許添纔看在眼裏。進出是特派員辦公處,來往的是王連長,叫那許添才惱火非常。他私下對許爲民說:“這南區司令到底是爸當還是特派員當?爲什麼抓人殺人、賣官許爵,竟不到我們這兒說一聲?”許爲民口裏不響,心裏也自發愁,那沈常青是潭頭首富,一向和他是世交,竟然說他是共產黨?叫誰相信!現在那窮酸教員,竟又一朝發達,雞犬升天,占人媳婦,霸人財產,當起大隊長,還有法度沒有?你說抓什麼共產黨,我說是存心敲詐勒索,就祕密叫人去對沈常青女人說:“你可以到我這兒來喊冤,我爲你申雪。要花錢也不能花在他們那兒,我們自有衙門,自有法度。”

  那沈常青女人見有世伯出面撐腰,藉口看病,由一貼身丫頭扶着直奔池塘區鄉團司令部喊冤。許爲民不但親自接見,還叫萬歪幫她寫狀子,他說:“常青老弟,是我多年友好,如今遭這不白之冤,我不出面還有誰能出面?你可暫住在我這兒,有事我擔當。不過,官司不小,不免有些花費,將來花多花少,實報實銷,我也不多要你一個。”那常青女人當把隨身帶來的首飾、存摺交出,說:“只要人能出來,這口冤氣能申雪,花多少錢都無所謂。”許爲民把東西過眼,知道油水不薄,爲表示清白,又交回常青女人。從此常青女人就在許公館住下。

  許爲民爲了表示不滿,這件事竟也不向林雄模提,卻叫人把吳當本請來,氣憤不平地說:“人在我轄區,有事不通過我,直接插手,事後還瞞着不把真相告訴我,這叫什麼作風?當初來請出山的是老弟,說交我掌管南區大權的也是老弟,現在出了這件事,你不能沒幹系。”吳當本當時想推:“林特派員不就住在這兒嗎?爲什麼不找他談談?”許爲民面孔一沉表示不快:“林特派員目中既無我這個司令,我目中又如何有他這個特派員?”那吳當本見勢不妙,怕把矛盾鬧大,連稱:“只要沈常青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一切包在小侄身上!”說着匆匆告辭。

  而萬歪在許爲民示意下,也在對林雄模那邊施加壓力,他說:“這沈常青與司令有多年交情,是個什麼樣人,司令哪有不一清二楚的?你如今把他當共產黨辦,光聽那姓陳的一面之詞,又慫恿他去鬧得雞犬不寧,怎能叫他心服!”暗示必須放人才能平息許老不滿。林雄模說:“我自也懷疑,可是案件未了。”實際這案件重心已轉到林天成身上,沈常青最多隻能問個“受人利用”,可輕處也可無罪釋放。只是朱大同聽說他是首富之家,要錢:“沒有一二十萬,別想出去!”萬歪又對林雄模說:“特派員,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當初也是我提出的,後來我見特派員那樣熱心地找沈淵就知道有事,果然破了這樁大案,我只想到沈淵,沒想到沈常青。把沈常青當共產黨辦是說不過去的,許老已自過問,想要錢也不大好開口。我看一個人情做到底,把人交許老去處理算哪。”

  雙方還在那兒討價還價,潭頭已出了大事。


  老黃、三多當晚帶了人直趨順孃家,那順娘媽一見老黃又哭得死去活來。口口聲聲要求替順娘報仇。老黃把隊伍一指:“阿婆放心,這些人不都是爲順娘同志報仇來的?”那老太婆忙要生火煮飯,老黃卻叫她去通知十五。不意那老人把面孔一沉又罵起汪十五來:“知人知面不知心,十五是我從小看大的,好個誠實人,順娘剛死不久也變哩,這幾天也和那壞蛋打得火熱,辦鄉團,還當什麼隊長呀!”老黃只是笑:“不要錯怪好人,十五不會變,阿婆放心,他和過去一樣,當鄉團隊是我同意的。”老人家於是才恍然大悟,笑得合不攏嘴:“老黃呀老黃,你真有辦法!這叫孫悟空進牛魔王肚子。我現在就去叫他。”老黃卻又叮囑她:“先到他家,不在,就叫他女人去叫,說馬叔有事找他。”

  那十五一直泡在鄉團隊部內,這鄉團隊基本上是貧僱農小組加上一部分服務社運輸工人,白天各幹各的,晚上到隊部集合,雙方言明每人有薪餉大洋五元,外加一頓夜宵。夜間除了分上下夜出去巡邏一次,就在大隊部“守夜”。那陳聰做賊心虛,也知做了這許多壞事,共產黨饒不了他,心情一直不安,入夜就把自己和玉葉鎖在洋灰樓樓上,並命令鄉團丁替他前後左右看守。當鄉團隊未成立前,還有那林雄模派來的四個武裝人員,鄉團隊一成立,那四個人也撤走了,只能依靠這些鄉團丁。汪十五一手抓住這些武裝、人員,也很賣力地在經營,一直在等候老黃的消息。

  當時順娘媽摸到十五家,十五嫂和一大羣孩子正在吃飯。老人家把她招到門口,低低說:“老黃來啦,在我家。”十五嫂道:“十五不在家,在隊部。”順娘媽道:“去找他,說馬叔有事找他。”十五嫂當時放下飯碗就走。鄉團隊部就設在洋灰樓,樓上是“大隊長辦公室”,樓下大半房間充當團丁宿舍,一律是門板牀,牀頭倒掛着步槍和子彈帶。這時十五正集合全體人員在分配上下夜巡邏和隊部守衛人員,見十五嫂匆匆進來,招他出去,和他低低說了幾句什麼,回來便說:“我家裏有事,一會兒就回。”隨十五嫂走了。

  十五走進順孃家,只見竈間前一個黑麪高大漢子,身佩匣子炮,腳蹬多耳麻鞋,和老黃並坐在一起,門前門後又有五六個武裝大漢把守,有點遲疑,老黃卻說是“自己人”,才略覺安心。老黃見人到齊,就對順娘媽說:“阿婆,煩你出去看看,有人來大聲咳三下。”順娘媽道:“誰替你們燒水煮飯?”老黃道:“我們自己來。”順娘媽便到門外去放哨。

  十五一坐下,老黃略作介紹就開口說:“你們這邊事情我已知道,順娘媽也有個建議,我認爲很好……”十五問:“是不是要整那狗肏的叛徒?”老黃道:“就是這個。”十五也覺欣慰:“老黃同志來得正好,遲了那壞蛋怕就要溜。”老黃心想:又是個情況,卻問:“爲的什麼?”十五道:“爲了沈常青的女人,她上許爲民那兒去告了一狀,許爲民出面撐她的腰,說沈常青是他多年世交,是不是共產黨,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發了脾氣要林特派員放人。又說,陳聰是個什麼傢伙,也配當大隊長?不認賬,還要治他個強佔良家婦女的罪。那陳聰很慌,聽說特派員表示全力支持,‘你有功黨國,我不叫你吃虧!’那王連長也說:‘萬一潭頭待不下去,就把隊伍拉上爲民鎮來,和我在一起。’那壞蛋才稍爲心安些。”

  老黃問:“沈常青真的有希望出來?”十五道:“現在還不知道,他女人卻一直住在許公館。”老黃又問:“羣衆有什麼意見?”十五道:“沒一個不恨那壞傢伙,都說像這種人該萬刀凌遲,就是有中央軍做後臺沒他辦法。”老黃又問起鄉團隊內部許多情形,十五道:“臨時湊數有三十來人槍。”三多很關心那些槍支:“槍支好不好?”十五道:“都是大戶人家拿出的,有七八成新,還有一挺輕機槍,是洋灰樓的。”三多問:“子彈多不多?”十五道:“每條步槍配五十發,輕機槍配三百發。”三多對老黃說:“比我們的多。”又問:“輕機槍現在誰的手上?”十五道:“在陳聰臥室裏。”三多又問:“爲什麼不弄過來?”十五道:“難就難在他對我們還不太信任!”老黃也問:“這些團丁你都掌握住啦?”十五道:“當初我就是按照你的指示,反對不了就打進去,現在有四分之三是我們的人,有事包拿。”

  老黃當即提出活捉叛徒陳聰爲順娘報仇,爲潭頭老百姓除害,三多又加上一條:“我們也正需要這批武裝來擴大實力。”徵求十五的意見。只見那十五沉思半晌,說:“把武裝弄走好辦,要活捉陳聰那壞蛋,怕有點難。”老黃問:“難在哪兒?”十五道:“他做過什麼,心裏明白,平時不輕易下樓,那樓房建築堅固,門、窗、天井全是鐵的,有鎖鎖住,輕易攻不進去。他只和玉葉還有兩個貼身丫頭住在那兒,吃用的全有,十天八天不下樓也沒關係。”

  十五把情況一擺,老黃、三多確也感到有些爲難:“不活捉陳聰振一振革命正氣,就沒多大意思。”十五卻想出一個計謀:“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把他騙下來。那王連長經常帶人來看他,一聽說王連長到,這壞蛋必定親自下樓迎接。”三多問:“那王連長經常在什麼時候來?”十五道:“白天多,有時也在黃昏時來,大吃大喝過後就留下過夜。”三多也想這辦法有理:“只能冒充王連長把他騙下樓了。可是化裝用的軍服難辦。”十五道:“我們原做了五十套,現在還有十來套沒用上,我可以想辦法。只要老黃同志決定了,我就去佈置。”

  商量有了個結果後,十五回洋灰樓去佈置,老黃、三多和弟兄們上山去住。又派了一個精幹的打狗隊員回下下木去搬人,指定第二天入夜時分在松林內集合。

  一天無事,只見那十五在內內外外忙着。

  黃昏過後,家家戶戶都在吃夜飯,只見一隊服裝整齊的人馬,從村口開了進來,爲首的是一位軍官打扮的黑漢子,他們故意大搖大擺地走過大街,直向鄉團大隊部走。這些日來,穿軍服的人來來往往很多,也沒人去理它。只見那隊人走到鄉團大隊部,早有人走報汪小隊長,他連忙出迎,故意大喊大叫:“長官來啦,趕快通知大隊長!”又在樓下敲樓梯門:“大隊長,長官看你來呢。”

  那陳聰和玉葉正在樓上吃飯,聽見汪十五大叫大喊,又敲門,連忙走近窗口去看,只見一隊人馬簇擁着一位長官走進大門,對玉葉說:“怕是王連長或特派員來了!”匆忙回房換整衣裳,一面叫玉葉開樓梯門,那玉葉慌慌張張地趕着開了三道門,當陳聰換好衣服推開樓梯門匆匆趕下去,樓梯下已有四五個人上來,爲首的就是那黑漢子。

  陳聰一看不是王連長,正在遲疑,那黑漢子也不答話,已三步趕作兩步,伸手只一拉,陳聰失去重心,失足滾下樓,大叫:“救人!”卻已被人擒住,捆綁起來。那黑漢子擒了陳聰又直奔上樓,只見那玉葉正趕着在換衣服迎接貴賓,他把匣子炮一亮,喝聲:“機槍在哪兒?”玉葉一看,來勢不妙,又聽見陳聰在叫救命,已自嚇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黑漢子又厲聲喝問:“機槍在哪兒?”玉葉渾身直哆嗦,朝門後只一指,早有人到門背後去搜。黑漢子見目的達到,只說聲:“我們是共產黨打狗隊,爲民除害來的,要打的是陳聰,不關你事!”說着返身下樓。

  這時陳聰已被捆成一團,口裏塞着破布片,像死豬似的躺在地上,打狗隊的人有的在搜繳槍支,有的在貼標語。那些鄉團丁事前已由十五做了佈置,並不驚慌,只是把東西交出就站在一邊。那黑漢子故意指着汪十五問:“他是什麼人?”有人回答:“汪小隊長。”黑漢子把面孔一板:“也是個隊長,給我綁起來!”當即把汪十五也綁了。

  那黑漢子接着又對鄉團丁訓起話來:“我們不是什麼中央軍,我們是共產黨打狗隊,爲了捉拿這反革命叛徒陳聰來的。你們都是好人,是善良老百姓,冤有頭,債有主,我們絕不和你們麻煩。”說着,又故意問:“這汪小隊長也一定不是好人,一起帶走吧?”那汪十五慌得雙腿撲通在地叫起冤來:“我也是窮苦人,沒作過惡,請你們高擡貴手。”有人說:“這次饒過他,下次再來如有作惡行爲定將嚴辦!”那黑漢子點頭稱是,只一招手,全部人馬扛着繳獲的武器,用一根竹槓擡着陳聰,從從容容地走出鄉團大隊部,朝空打了一排槍,揚長地去了。

  那爲民鎮王連長聽見潭頭方向槍聲連天,連忙打電話問許添才:“是不是有情況?”許添才道:“潭頭是你管的,有事反來問我,真怪!”王連長正在無頭無緒,忽見有人來報:潭頭被共產黨打進去,鄉團全被繳械,陳大隊長被捕,見有鄉團丁來報告。王連長大吃一驚,忙叫把鄉團丁傳來。來的正是汪十五,一見王連長就放聲大哭:“救救陳大隊長呀,王連長。”王連長問:“是共產黨嗎?”汪十五道:“正正式式的紅軍,自稱是打狗隊,新服裝、新武器。”王連長問:“有多少人?”汪十五道:“滿村都是,怕也有二三百。”

  王連長一聽有二三百也慌了手足,連忙下命令戒嚴,一面勸慰汪十五,一面派人去請許添纔過來商量大計。那許添才一聽說陳聰被綁,潭頭鄉團槍支全部被繳,非常得意,心想:“你們也有今天!”卻裝作貓哭老鼠模樣:“王連長,救人要緊,我預料匪徒定走不遠,如有貴連追擊,定可將陳大隊長救回。”王連長道:“共軍去路不明,如何追擊?”許添才聳了聳肩說:“連王連長也沒辦法,我也只好告辭了!”


  一清早,王連長就親自來實地視察,街上鄉人和各鄉團丁同聲說是共產黨打了中央軍旗號潛進村裏,活捉陳大隊長,“差點連汪小隊長也被帶走”。他審訊玉葉和那兩個貼身丫頭,她們也說:“穿的是中央軍服裝,全是陌生面孔,不搶東西,只捉人拿槍。”王連長只好把玉葉和汪十五送特派員辦公室,讓林雄模去處理。

  潭頭鄉團隊被襲擊,陳聰被活捉,對林雄模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發現了新情況:共產黨有武裝,人數衆多,而且武器精良!他問自己:“哪來這許多武裝?是從章縣潛入的?還是如許爲民所說的,是許天雄那邊來的?可是,從金塗、爲民鎮以至現在潭頭的打法比較,顯然有很大不同,這次沒打死人,沒搶劫東西,行動很文明,而且公然貼上標語,完全是政治性的;上次金塗、爲民鎮事件,不但殺人還搶劫,完全是另一性質。刺州土共有武裝,”他想,“是肯定的了,可是潛伏在哪兒呢?”他得進城去商量這件事。

  朱大同對陳聰被擒的事也很震動,一見面就問:“怎麼搞的,老弟?”林雄模卻問:“那林天成案件審得怎樣了?”朱大同道:“什麼刑都上了,就是不認,而那蔡老頭又多次來麻煩,他說人是你們綁走的,有人看見你們用汽車綁架。我說,沒有,我們這兒沒有這個人。”林雄模問:“爲什麼不對蔡老頭講清楚,見有人證。”朱大同聳了聳肩道:“這人證現在也自身難保。”林雄模又問:“對沈淵審訊結果又如何?”朱大同道:“這癆病鬼是決心不想活,硬得很哩。而沈常青那老王八又擡出許爲民來和我們對抗,叫作一毛不拔,一點油水也揩不上。”林雄模又問:“從玉華那兒偵察出什麼線索沒有?”朱大同道:“我們的人日夜守在那兒,這臭孃兒也一毛不拔,半天打不出個屁,我對吳啓超說:動手吧,這金枝玉葉身體,一聲喊打,怕她不急得什麼都說了,只是那吳啓超就不聽我的,他說要創造奇蹟。什麼奇蹟,還不是被這個臭孃兒迷住了!”

  林雄模報告了潭頭事件經過,又把自己幾點疑惑提了出來。“土共有武裝是第一次發現,”他說,“就是摸不清個來龍去脈。”朱大同對於有沒有武裝這件事倒不那樣重視:“有什麼好懷疑的?變來變去反正就是許天雄那一股。”林雄模搖頭道:“我不同意這種看法。”朱大同順水推舟:“我真佩服老弟你肯費心機鑽這些難題,有興趣我就交你全權去辦,找出個頭尾,我給你申請獎金。”

  林雄模離開朱大同後,便去找吳啓超。兩人坐定,那小東西送過茶後,兀自站着不動。吳啓超雙眼一瞪,她才匆匆退下。這小東西從那天被保出來,很受一些“管教”,吳啓超問她:“共產黨在那兒鬧事,你高興什麼?”小東西一言不發,遠遠地站在一邊。“過去!”吳啓超叫着,“把那馬鞭給老子取下。”

  她早做了準備,一場打是不免了,只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想不到來得這樣快,當把皮鞭取下交上,吳啓超臉一橫袖子一卷:“還站着做什麼?”她又把上衣解開袒出那傷痕累累的背,跪在地上,垂着頭,吳啓超紅着眼叫:“爲什麼不求饒?”她不響,也不流淚,一陣鞭子沒頭沒腦地打下去了,她咬着牙根,不哼一聲,那皮鞭使皮肉現出一條條青、紅鞭痕,沁出血絲。但她不求饒、不哭、不叫,一直到那吳啓超也覺得無趣了,丟開鞭,她才悄悄地躲進廚房裏去哭。

  林雄模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這小傢伙變聰明一點了?”吳啓超搖搖頭:“真他媽的賤骨頭,我真想把她送回去,人在福中不知福。”林雄模笑道:“你也太認真,這叫階級仇恨,她不拿刀殺你,放毒藥把你毒死,已夠客氣了,你還希望她做什麼?”又說,“我剛從老朱那兒來。”吳啓超也問:“聽說你那兒又出事,損失不少?”林雄模道:“我就爲這件事來的。”他打開公事包,從裏面掏出幾份新出《農民報》:“又是你那詩人朋友的傑作,狡兔也只有三窟,而共產黨就有無數個窟,破了一個又出了一個,我那兒人力有限,想請老哥下去協助協助。”

  吳啓超看來似乎也有些興趣,忙問:“具體任務是什麼?”林雄模道:“案是你承辦的,該也義不容辭吧?”吳啓超道:“可是我這兒也正忙着。”林雄模道:“不是說你那遲開的玫瑰也是一毛不拔,半天也打不出個屁?”吳啓超感到爲難道:“那姓林的可頑強。”林雄模道:“老哥,我看,你也算了。把玉華再一抓,移給老朱去,你不就任務完畢,我們一起去對付鄉下那股土共。我現在發覺共黨的中心已經轉移,不在城市,而在農村,看來就是用毛澤東那套農村包圍城市戰略來對付我們。更使我吃驚的是,他們的做法也大大地變了,不再是利用一些青年寫寫標語,散散傳單,喊喊叫叫,而是用革命武裝來反對反革命武裝,這次潭頭出現的事件,就是一個信號。”

  吳啓超點了點頭,問:“如此說來,他們已有根據地?”林雄模道:“就是弄不清楚,按照共黨鬥爭規律,有武裝也必然會搞根據地,我對老朱提出過,他不大在乎,叫我去弄清楚,我叫作孤掌難鳴,要應付那許老頭,又要對付那股土共,可有點力不從心。你也掛個帥,下去對付這許老頭和這份《農民報》,我設法弄清這股武裝土共下落,如何?”吳啓超道:“就不知道老朱意見如何。”林雄模道:“只要你答應,老朱那兒由我去說。”吳啓超也有困難,他說:“我這兒案件也未了。”林雄模道:“還是爲那朵遲開玫瑰?還是那句老話,交給老朱算了!”吳啓超不大讚同:“不,我有計劃。”林雄模道:“那你就兩邊跑如何?”最後,吳啓超也同意了。

  辦完這些事,林雄模起了個早,乘車回池塘。一出城就見沿刺禾公路行人走得慌張,交頭接耳,他問何中尉:“又出什麼啦?”這話提起何中尉注意,他朝大路上一指:“特派員,你看!”公路上滿地都是紅紅綠綠的小傳單,林雄模忙叫:“停車!”何中尉下去撿了好多份,交給他。再走一會兒,何中尉又叫:“特派員,你看!”路旁的電線杆上,也貼着不少紅綠標語。停了車,何中尉又去撕下幾份。

  不久,到了池塘村口,公路側那棵千年古榕,樹梢上遠遠就露出一面有斧頭鐮刀標誌的紅旗,在晨光中迎風飄揚。再見那大樹下圍了一圈人。何中尉一看,知道又有什麼好看的了,連忙命令司機:“快!”車果然飛快地走着,一到大樹下突然地剎住,這一突如其來的行動,驚動了那些看熱鬧的人,又見從車上跳下幾員凶神惡煞的中央軍,都嚇得四面奔跑。

  林雄模趕前一看,也自毛髮悚然,原來在大樹幹上掛着陳聰的首級,首級下面,貼有大字告示一道,標着五個大紅字:“反革命者死!”告示用端正毛筆字寫着:“查反革命分子陳聰,現年四十,陳村人氏,串同國民黨反動派,爲害鄉里,誣陷良民,全民共憤,均欲得而誅之。本打狗隊屢接人民控告,調查屬實。爲發揚正氣,與民除害,特於某月某日將反革命分子陳聰逮捕,經革命法庭審訊,並有被害人代表多人做證,宣判處以死刑。今後如尚有不法之徒,甘心與民爲敵,爲虎作倀,當依此法懲處,切切此布!”下署“中共刺州特區打狗大隊”。林雄模連叫把紅旗卸下,告示揭走,何中尉問:“這顆人頭怎麼辦?”林雄模道:“也帶走!”

  他沒有回特派員辦公室,直趨許公館下車,要求見許區司令。那許爲民、許添才、萬歪正在議事,一聽說特派員到,忙請入內,林雄模滿面怒容,一見面就說:“許司令看見那些標語、傳單、人頭嗎?”萬歪怕雙方口角,連忙出來打圓場:“我們正在討論。”林雄模沒理他,又說:“既有發現爲什麼不採取措施?”萬歪急急忙忙地說:“正要派人去收拾。”

  許爲民只是冷笑,說:“特派員還發現什麼沒有?”這一軍倒把林雄模將住了。“從我這兒到爲民鎮三座大橋全被燒燬了,現在正是交通斷絕哩。”許添才也乘機反擊:“我們忙了一個晚上,可是王連長怎樣?我發現情況,和他通話,叫他派人去打,他藉口敵情不明,像只烏龜一樣縮在鎮裏不動。”林雄模對他態度不滿,故意問他:“你們鄉團隊又做些什麼?”許添才笑道:“中央軍嘛,兵強馬壯,有現成重機兩挺還不敢動,叫我們這些手頭僅有幾支燒火棍的,如何敢動?”萬歪又裝出和事佬神氣說:“當時情況很緊,誰都沒把握,也怪不了哪個。現在是大家來收拾大局的時候了。”許爲民起身道:“看特派員怎麼辦?”說着就進內室去。


  兩路人馬的頭頭,聚集在青霞寺開了兩天會。

  從南縣過來的是老白、二白和小許,下下木方面出席的有三多、三福。由特區書記老黃親自主持這次特別會議。首領們在開會,底下小弟兄也不閒,曾一鳴驚人的打狗隊員也和老白從大同帶來的二十來個武裝弟兄在開聯誼會。叛徒陳聰卻被捆綁在寺前古柏樹下,他裝出可憐相,逢人便哀求訴苦,說他不是有意出賣革命,實在是膽小怕死,受刑不過,才供出來,但是沒人理他。

  打狗隊員對大同弟兄說明這次攻擊“陳大隊長”的經過,又拿出那繳來的三十來條槍觀覽,引起了衆人極大興趣。大同的人也說:“我就只看中高老二那二十來條好槍和這差不多,都是洋貨,回去我們照樣也來一次活捉高老二。憑我們有這麼多人,這樣力量,雷公打豆腐,包那高老二也束手就擒。”另一個卻說:“我早就對老白哥說過,乘高輝完蛋,高老二沒個依靠,這時不動手還等到什麼時候?”老白卻說:“上頭交代的,時機未到。”另一個又說:“頭頭現正開會,談的怕不是這個?我們做下級的,少出主意,上頭比我們更懂得怎樣做。”

  特別會議討論的也正是這個問題,因這一仗打得響,大家情緒都很高。第一次出馬就有這樣大的戰果,打了叛徒,繳到三十多支槍,可說是不費一槍一彈。因此會上爭論不多,反之卻要求過高過急,老白要求立即就把高老二這座山搬掉,他說:“他的靠山倒了,我們還不趕快搬?”老黃卻說:“高老二這座山是要搬的,但大同的基礎未固,還得把根基打深一點。留他在那兒,遲早都一樣,跑不掉。目前的中心,還是設法經營青霞山,這樣,我們就進可攻、退可守了!”

  會議議論了近一天,才下結論,當即正式成立打狗大隊,由三多任大隊長,老白、三福任副大隊長,人員由下下木抽出三十人、大同三十人,平時分散活動,必要時可集結一致行動。快散會時,他們又討論如何來處治叛徒陳聰,老黃首先提出方案,大家當場一致通過。

  這時慶娘和杏花都在山上,慶娘要過大同協同老白工作,杏花要和小許團聚。慶娘上山後,老黃曾把她介紹給老白、小許:“你們三人正可以成立特別支部,作爲領導大同工作的核心。”又對慶娘說:“組織上考慮再三,決定把你調去大同,那兒形勢很好,婦女工作大有前途。你雖是新黨員,卻是經過革命考驗的。要安心工作,孩子的下落我們在打聽,如果沒事出來,也一定有人照顧,放心。”幾句話說的慶娘淚水直流,她說:“組織上對我的關心信任,我完全明白,我雖然什麼都不懂,對敵人該怎樣卻是懂的,我一定儘自己力量做。”

  當老黃對大家宣佈:“在這樣富有歷史意義的日子,我們對刺、南兩縣近七八十萬人民宣佈:人民的武裝鬥爭業已開始,也要做另一件值得大家都高興的事。你們知道我們小許同志的心事嗎?他多少時來就想和我們另一位同志結合,只是沒個適當機會,現在就由我做主給他們兩個來個有情人終成……”正說到這兒大家起鬨,小許面紅地要走開,卻被三多一把拉住。有人故意問:“小許同志的對象是誰?”杏花早想溜開,卻被三福拉了回來,大聲宣佈:“就是她——杏花同志!”杏花掙扎着,低聲要求:“三福放開,醜死人哪!”三福卻笑着說:“老黃同志做的主,容得你不肯。”老黃指了指小許和杏花二人:“他們兩個相愛多年,雙方都同意結合,今天我們就在這兒給他們辦個婚事,大家贊不贊成?”一陣雷似的掌聲。

  “通過了!”三福對杏花說:“組織上通過了,來!”他把杏花和小許拉在一塊。就帶頭脫下上衣,跑進人圈,大聲叫着:“衆孩子們,今天我們來到青霞山,正遇到小許和杏花兩位喜結良緣,爲了表示祝賀,來個拍胸舞好不好?”當即有十來個人應聲附和着:“好!”自動把上衣脫下也跳進人圈去。有人擊起掌,有人唱着叫花歌,就在人圈中舞了起來……

  當天三福帶人進野林去打野味,老黃在草擬“告示”,小許在刻印傳單,慶娘和杏花卻在趕製紅旗。等一隻黃猄、兩隻野兔都烤熟了,他們的工作也都完成了。大家喝過小許和杏花喜酒後,只留了十來個人守住青霞寺,其餘的人都押着叛徒陳聰下山去辦正經事。

  當時下山的有五十多個人,五十多條槍,帶着那該死的叛徒陳聰。當老黃站在山口上,眼望這支雄赳赳氣昂昂的無產階級隊伍,在三多、老白率領下如猛虎下山,感到無限興奮,他對和他站在一起的小許說:“我們的理想實現了,我們的局面打開了,你看,有這樣好的戰士,還能戰而不勝?”小許也說:“一個很好的開始,兩支隊伍共同作起戰來了!”

  夜幕垂下來了,老黃和二白、慶娘在談今後的大同工作。小許幾次想進來參加,都給趕走:“不要把新娘子冷落了!”那小許只好回去,在那臨時搭成的人字形松葉棚裏,杏花盤坐着,在想什麼,小許悄悄地爬進去,問她:“想什麼?”她低低地說:“真像一場夢,我們兩個真的……”小許把她拉進懷裏:“你不想嗎?”杏花依偎在他懷裏,感到溫暖舒暢,用手去摸他的面孔,像在夢裏似的說:“不想,我也不會來啦……”

  羣山在靜睡中,時間過得真快,已是四更後了,遠遠傳來了槍聲、鑼聲,小許拉着杏花從“新房”出來,看見在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山底下,有幾團火光,老黃、二白、慶娘還在老地方談着,小許問:“幹開啦?”老黃笑道:“沒有你們的事,回去!”


  打狗隊一戰而掃蕩了半個南區,也把許天雄驚動了。他找許大姑、許大頭到議事廳來議論這件事,頗爲感慨地說:“想不到今日的南區竟成三分天下。”大頭冷冷地說:“出了這共產黨打狗隊,對我也很不利。”大姑卻說:“爲什麼不利?他們打的不也是鄉團隊、許爲民?”大頭笑道:“大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這打狗隊是誰幹的?就是我們的死對頭,下下木的許三多。”大家聽了都吃了一驚。許大頭又道:“我已派人去密查過,連日來下下木很忙碌,許三多、許三福這一幫人都不在村上,有些人在山上也鬼鬼祟祟的,人不離槍,開了好些荒地,重修青霞寺茶園,搭了不少草棚,看來有盤踞青霞山之意。”

  許天雄對這消息特別地感到興趣,想當年他羽毛未豐時也曾“落草”青霞,難道三多現在走的也是他的老路?許大姑以如此機密大事被大頭搶先一步打聽出來,有點不服,故意挑剔道:“你怎知道打狗隊就是他們?”許大頭道:“我已算過一筆賬,南區幾十個大小鄉沒個有這樣實力敢和中央軍、許爲民作對,那下下木幾年來又有些不明來歷的人進進出出,看來不像是幹我們這行的,這事不是他們乾的是誰?”許大姑忍不住冷聲一笑:“說來說去,也不過是猜測罷了。”大頭也不服輸:“反正是他們乾的。”許天雄也說:“三多爲人我多少也瞭解一些,深水遊不上,淺水難待,反正要出點什麼事,就沒想到他乾的是紅的。現在他也做起世界來了,我們該有個對策。”

  大姑道:“我當初主張的是和,現在也還是。”許天雄問:“你們都和上了?”大姑道:“聯合開圩的事早辦了,聽說沒出什麼事。現在他們和中央軍、許爲民有事,我們和許添才也是對頭,叫大敵當前,要進一步合作就有更好理由。”大頭卻不全同意,他說:“現在三多羽毛未豐,還不至於得罪我們,要合作諒也不難。只怕有一天他們坐大,我們吃虧,一籠二虎總不是辦法。況且他們走的、我們走的又不是在一條路上。”這話很叫許天雄賞識,他頻頻點頭,卻不表示什麼。

  大姑有和三多講和的主張由來已久,她想:下下木也是大姓大鄉,同處在青霞山中,對雙方都是威脅。打了幾十年強弱房,一直沒把它打下去,看來要對方低頭也不容易,不如就和了。一則可以免去後患,再則雙方和了以後,對三多等人也可以動以利害,把他們拉過來,這樣許天雄的江山就可以坐穩。大姑這種心思,大頭不是沒有察覺,他也另有自己的想法。

  成爲許天雄得力助手後,他原以爲可以順利地當上山寨駙馬,將來繼承許天雄大業,他對許天雄百依百從賣力拼命,想取得他完全信任。卻沒想到對手許大姑卻是這樣一個難以對付的角色,她有自己打算,不把他放在眼下,別說招他當個駙馬,甚至於還設法把他擠走。他想:大姑不是不想把我擠走,只是飛虎隊還在我手中,無法動。又想:“她熱衷於和下下木講和也有個人打算,萬一和成,下下木人馬一統上下木,大姑實力坐大,我的末日也到了。到底他們是近親,不比我這個沾了個許字邊的人。”

  因此,一邊主張和一邊就主張維持現狀,多年來一直在爲這問題反覆未決。現在大勢迫上來了,這問題必須重議,而爭論也展開了。當下大姑怕許天雄受大頭的影響,忙又說:“不和許三多,萬一許爲民勾結中央軍向我進攻又怎麼辦?”許天雄點點頭:“也是問題。”許大姑接着又說:“我們和下下木都是一條龍脈傳下的子孫,到底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他不走我們的路走歪路也難怪,山林自古就出英雄豪傑,你不要他們,拉上一把,他們就找別的出路去了,要是早講和了,他們到了我們這一邊,也許不至於出這個麻煩。不過,現在和也還不遲,我不相信天下人不喜金錢財富的,和我們走,有了好處,他們就會離開那條路。”

  大頭給她說得無言可發,卻還有點不服氣:“相思也要雙方。”大姑把雙眼一瞪,虎地站起身來:“只要我們有心,不相信他們無意。”那許天雄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見許大姑說得那樣有信心,也只好表示:“能把許三多拉過來,我也不反對,大姑說有辦法,就把這件事交你去辦。”

  許大姑便派她的親信許果過下下木來找三多,說:“大姑有事想找三多哥面談。”這時老黃、三多、三福、打狗隊隊員都在山上。老白、小許、慶娘、杏花等一班人已回大同,只留下二白和從大同來的武裝人員參加老黃在青霞寺主辦的“遊擊訓練班”。下下木把這消息送上山後,三多就問老黃該怎麼辦,老黃詳細地問了從下下木來的人後,便分析着說:“我料這次大姑親自出馬,一定是和我們在潭頭的行動有關。目的不外有幾個:一、是表示和意,壯許天雄的聲勢,解除他們後顧之憂。二、是探我們的虛實。可能還有別的目的,想拉我們入夥。不管怎樣,面對共同敵人,許天雄還是可以利用的,最低限度可以利用他們間的矛盾,讓他們來個鬼打鬼、狗咬狗。卻不能過分相信他們,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虛實。”當下三多接受了指示,便帶同三福下山。

  雙方會談是在兩鄉交界處的許氏祖墓地上。三多帶着三福和幾個人,武裝齊整。那許大姑仍舊是男裝打扮,濃眉、大口、長面、短髮、黑衫褲,袒開上衣,露出圓領細紗白汗衫,束着條二寸來寬腰帶,上面插着雙槍。她騎着馬,也帶了五六個人,從上下木方向疾馳而來,一到祖墳前,見下下木的人早到,跳下馬低低地問了許果一會兒,便上前和三多拉手:“堂兄弟,我很高興能見到你。”三多也說:“和你一樣,我也很高興。”那大姑把每人身上只一打量,就又笑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呀,堂兄弟,今天我們是來言和,又不是來打強弱房,雙方這樣武裝齊全乾什麼?撤了吧。”說着,爲了表示大方把雙槍除下交給許果,一擺手,那幾個隨從人員遠遠退下。

  三多心想:十幾年未見面,那鼎鼎大名的許大姑,竟然是這麼個人,確有點丈夫氣概,她大方我也不能小氣,也把匣子槍除下,交給三福,一擺手,三福等一干人也遠遠退下。大姑坐在墓地上,手裏揮動馬鞭,一會兒兀自掏出鑲金煙盒:“吸支菸?”三多微笑着:“我不吸。”大姑點上煙,又開口道:“俗語說冤宜解,不宜結,我上、下下木一條龍脈傳下的子孫,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過去有誤會,打過強弱房,雙方都有不是,現在雙方都明白過來了,不是有近十年沒打過?”三多冷笑着說:“這話我從你那天派來的人口裏聽到了。”許大姑又道:“可見我是很有誠意的。”三多說:“我們也會用同樣誠意來對待你。”

  大姑表示滿意:“目下許爲民勾結中央軍與我作對,破壞我兩鄉圩集,給大家造成好大困難,我上、下下木叫脣亡齒寒,青龍不成圩,你白龍也成不了圩。”三多道:“我們不是早聯成一片了嗎?”大姑表示滿意:“我非常感謝你那樣快就同意我的建議,現在我們兩鄉又走起親戚來啦。不過當前的困難還不僅是小小的圩開得成開不成,許爲民已與中央軍勾結,想來與我們作對,獨霸南區。”三多道:“大概是你們在金塗、爲民兩次觸怒了他們。”大姑笑道:“潭頭的賬不見得他們就不算。”三多裝作不明底細的模樣,吃驚地問:“潭頭也出事嗎?”那大姑大笑,揮動馬鞭用力地拍了一下:“算了,堂兄弟。你不想談這個,我也不勉強你。在南區的事誰也瞞不過誰。”又說,“千言萬語還不如一句話重要,我們兩方還是應該合作,不是我們怕許爲民,也不是我們沒有實力。”三多微笑着。“實在是我們兩鄉,一條龍脈傳下來,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冤宜解不宜結,我今天選中我們許家祖墳見面,就是有這個意思,大家應該忘記過去,重新和好。”三多也說:“和好的事不在我們這邊,我們怕的是你們用過去的老辦法對付我們。”大姑把頭一擺:“那是老一輩人的事,不用再說了。今天當權的是你和我,我們談妥了也就無事。”三多道:“大姑的話我相信,不過我還得回去商量。公益事要由大家決定。”

  一聽這話大姑當時又笑開了:“怕不是這個意思吧,堂兄弟,人人都在說……”三多鄭重其事地問:“說什麼?”大姑收下笑容:“今天我們不談這個。怎樣都好,今天我們見面很有意思。你願意到我們上下木做次客嗎?也算表示你們的誠意。”三多說:“自然樂意,不過,不是現在。”大姑倒很大方:“什麼時候來都行,我叫許果和你們聯絡。”說罷起身告辭,許果上前,她把雙槍一插,跨上馬,輕輕加了兩鞭就朝上下木方向飛馳而去,一班隨從人員也跟着走了。三多也收隊回山,他問三福印象怎樣,三福說:“人人都在誇許大姑,看來名不虛傳,就不知道武藝如何。”

  不久,三多回到山上,老黃接住問明經過,三多把情況都說了:“看來還有幾分誠意。”老黃卻又想起另一件事:“爲什麼不打進上下木去?許天雄雖不能信任,底下人難道就沒個好的?大鄉、大姓、有現成的武裝,聽說還有軍械廠……”他詳細地問了三多對大姑的印象,三多說:“聽說她雙槍厲害,爲人很兇暴,人人怕她,連許大頭也懼她三分。”老黃問:“看來,她繼承許天雄大有希望哪?”三多道:“大家都這樣說,不過,飛虎隊不在她手上。”老黃又問:“那許大頭怎樣?”三多道:“比大姑更壞!”老黃問:“和大姑搞好關係有什麼好處?”三多道:“也許可以弄點彈藥……”老黃點點頭。

  幾天後,三福奉派到上下木去。許大姑聽說三福到,連忙叫許果來請,許果一直把三福帶進裏屋。這時大姑另有一番家居打扮,上身是件圓領短袖針織汗衫,下面是條淡藍色綢長褲,穿着雙皮拖鞋,顯得特別修長、清瘦。她隨隨便便地接見了三福,又請坐。

  那三福沒見過有這樣女人在他面前這般隨便過,有點不自然,大姑卻若無其事地在他對面坐着,開口就問:“今年多大年紀啦?有多少年沒上我們這兒來過?”三福侷促地回說:“二十五歲了,十多年沒來過。”大姑道:“比我少十歲,算是堂弟。”又問:“三多年紀今年有多大?”三福道:“比我大五歲。”大姑點點頭:“是三十,也是堂弟。”又說,“我早說過,不管怎樣,我們兩鄉人都是自己人,不是堂兄弟就是堂姊妹,反正是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三福口才不好,點點頭,笑笑。

  一會兒大姑又問:“聽說你們那兒槍很多,子彈十分缺少?”三福爲人誠實,一見她滿口稱兄道弟,也承認了:“有些不足,外頭很難買。”大姑微微一笑,心想:此人老實,可以多問幾句。便說:“我們這兒有修械廠,還能造子彈,你們既然缺子彈爲什麼不到我們這兒來拿?我大姑爲人講義氣、講感情,從不計較這些。”三福說:“就是過去結冤結得太深。”大姑道:“所以我說冤宜解不宜結。我們這兒有幾千人馬,加上你們那邊……也有千把人槍吧?”三福不敢隨便說什麼,沒響。大姑機靈,也把話題轉了。“上次我和三多談過話,你們打算怎麼辦?”三福挪了挪身表示:“三多哥叫我過來對大姑說明,雙方言和的事沒有意見,可以和,聯圩也照舊。你們的事我們不過問,各人的地界還是各人的,大家說個清楚,以免引起誤會。”

  大姑問:“青霞山算誰的地界?”三福道:“我們衣食全在那上面,三多哥說,就算是我們的吧。”大姑道:“不對,我們也常常有人上去。”三福道:“三多哥說,你們不靠山。”大姑又道:“萬一有我們的人在那兒路過呢?”三福道:“也沒有關係,只要打個招呼,就各走各路。”大姑又問:“聽說你們把青霞寺的茶園都佔了?”三福這次可不那麼老實了:“無主的東西,誰也不能說誰佔。”大姑笑了笑,也不和他爭論,卻又突如其來地問:“聽說你們打狗隊也在計劃打爲民鎮?”三福大吃一驚:“誰說的?”大姑故意又說:“你們打狗隊可比不上我們飛虎隊,打爲民鎮要吃大虧的!”三福大不服氣:“不見得!我們打潭頭就不費一槍一彈,現在正是兵強馬壯,別說是許添才的鄉團隊,就是中央軍也不在眼下。”大姑心裏大樂,卻故意說:“所以我說有了我們的飛虎隊和你們的打狗隊,我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你說是嗎?”三福點頭。

  大姑於是當場復了口信,三福告辭,大姑說:“慢點走。”她叫:“許果,替我到軍械庫取兩支匣子來。”那許果答聲:“是!”出門一會兒提着兩支匣子槍來,大姑熟練地檢查過機件,才把它遞給三福:“送一支給你,一支給三多,算是我的一點小禮品。”又叫許果帶他到村裏“見識見識”,然後送出村去。

  三福一離村,大姑就去見許天雄,說:“打狗隊果然是許三多他們的。現在雙方已協議互不侵犯。”許天雄便交代許大頭:“今後不要和他們碰頭,他走大路我們就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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