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十五章


  那林雄模經過實地調查,有個基本看法:許天雄不是“土共”,打狗隊的活動與許天雄無關。又認爲在三分天下已形成之後,南區的混亂局面,要靠許爲民收拾已經困難了。許天雄實力與他旗鼓相當,誰要壓倒誰都難,如能爭取雙方合作,既可確保南區,也纔有力和“土共”爭雄。可是有什麼辦法和許天雄拉上關係?他爲這個問題苦思良久,不得其門,頗感煩惱。

  有天,萬歪又來閒談,他置酒相待,在閒談中,自不免涉及這個問題。萬歪道:“此事只能徐圖,不可急進。”林雄模問:“萬祕書長有什麼錦囊妙計?”萬歪徐徐搖動鵝毛扇:“人倒有一個,但要特派員親自出馬,也還不能驚動許司令。他難與許天雄合作,最近對特派員不通過他過多插手南區內部事務,已很有意見。”林雄模道:“萬祕書長提醒得極是,我當加小心。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這個人,和他做個朋友;也想請教你,對這件事該如何進行。”

  那萬歪沉思半晌才說出一個人來:“此人在金井也是一霸,過去做過土匪,手下也有三二十條槍,自從許天雄崛起,手下人馬都跑過去,變成一個光棍首領,也只好洗手不幹。他與許天雄關係不算壞,人家拉了他的人,卻還常常到他那兒去走動,也替他做點事,但凡有肉票贖取,只要找到他就能解決,從中得到一些好處,也就把它當作一門找生活的門路。在許天雄手下,有一名出色頭目叫許大頭,名列第三,原是此人手下大將,七八年前投奔許天雄。那許大頭雖也姓許,到底是外鄉人,怎樣也鬥不過許天雄手下另一頭目許大姑,近來聽說兩方很是不和。”

  林雄模見有了門路頗感興奮,接着又問:“我聽說飛虎隊是他帶領的,打金塗、攻爲民鎮也是他?”萬歪點頭道:“這許天雄其所以能稱雄南區,全靠這飛虎隊,而飛虎隊就是這許大頭一手搞起來的。”林雄模表示有極濃厚興趣:“萬祕書長想想看有什麼辦法和這許大頭打上交道?”萬歪獻策道:“只要能找到金井的許德笙,就能找到上下木的許大頭。不過此人圓滑、好利,對他空口說白話怕不濟事。”林雄模道:“只要他好的是利,而不是義,就好辦哩。”

  萬歪既已拋出這張王牌,也想從林雄模這兒撈點好處,他說:“許司令多次向我提出,要我轉告特派員,那沈常青的事,解鈴還要繫鈴人,非特派員設法不行。他已答應常青女人出面擔保,如果司令部方面不給他面子,他就無法下臺,對特派員在南區的工作,怕也有所不便。”林雄模心裏不快,卻也爲了顧全大局不能不擔當下來,他笑着問:“沈常青女人到底給了許爲民多少好處,他這樣賣力?”萬歪道:“我沒經手,不清楚。”林雄模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那麼,你呢?”萬歪滿面通紅,僵極了,林雄模卻說:“叨在知己,我賣的是你的人情,不是許老的,祕書長,有好處你可不能輕輕放過,也不要賣的太便宜,人我設法讓你們保出來,那許德笙的事你可不能放鬆,三幾天內我就要見人。”萬歪滿心歡喜,自然滿口答應。

  那林雄模爲了擔保沈常青的事,特別進了次大城。當他從大城回來,也把沈常青一起帶回來,並親自把他帶上許公館交給許爲民,當面對沈常青說:“你的案情非常重大,很可以給你判個死刑或二十年徒刑,全看在許司令的面上……”

  那沈常青吃了這場官司,頭髮長有半尺,鬍子也有二三寸,身體瘦且弱,他女人一見面就號啕大哭,怕他活不長,許爲民卻說:“人已放出來了,還哭什麼?”當即通知許二,給他理個髮,洗個澡,換換衣服,把“黴氣”衝去,又說:“今晚就在我這兒住,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家。”

  那晚上,沈常青和他女人就在公館過夜,他女人問:“你那寶貝侄兒呢?”沈常青嘆了口氣:“完啦,早在十多天前,就在牢裏病死。對他來說也是個歸宿,他的身體那樣壞,又受了那樣重的刑,出來也活不下去。”又說,“開始我只有一股怨氣恨他不該把我連累,過後,我想人各有志,他有那樣思想,走那樣的路,吃了苦一聲不吭,倒也是個硬漢子。”說完話感慨很多,一會兒又問:“這次保我出來,你一共花了多少錢?”他女人道:“出錢消災。一共花了十多萬大洋,許老頭那兒五萬,七太三萬,萬歪又要去兩萬,說是特派員要的,零零碎碎的也有萬來元。”沈常青苦笑着:“我這半生心血,大概也就這樣完了。”他們又談了些關於玉葉的事。常青女人道:“從陳麻子被共產黨殺掉以後,我曾想把那臭婊子送回孃家,她孃家見鬧出這樣大事,名聲已臭,也不願要,硬說是潑出的水,就是你沈家的人,她生是沈家人,死也是沈家鬼,你們怎樣處置她都好,我管不了!”沈常青只是冷笑。

  第二早,許爲民和七太請他夫婦吃了頓飯,在飯桌上先自立此存照地說:“沈兄,你這場官司花了不少錢,我可沒沾過你半文錢。”又對許二交代:“等會兒你帶幾個人送沈老兄返家。”沈常青夫婦就這樣在許二護送下,出了池塘鄉,迤邐到了潭頭。這消息早在潭頭傳開,原在沈家當長工打雜的,都到村口去接,那沈常青一聲不響直走回家,一進大門,就看見一個年輕婦女,面目憔悴,披頭散髮,懷着個大肚子,從裏面哭着奔出來,跪倒在地,哀聲哭求:“公公、婆婆,饒我這一次!”那沈常青正眼不看她一眼,只冷冷地說聲:“你還沒有死!”便進門,常青女人卻呸的一聲在她頭上吐了口水:“臭婊子,你還有面來見我!”所有的人都簇擁着沈常青進屋,只有那玉葉蒙着面哭倒在地。

  沈常青回到樓上,眼見一片劫後景象,擺設、古董、字畫,值錢的東西全完了,不禁感慨嘆氣,他女人卻一直在勸他:“留得青山在……”他痛苦地說:“我是棵老木啦,長不出新芽!”許二起身告辭,沈常青說:“多多拜謝許老,我這條老命全虧他一手保住!”許二交給了常青女人的行李包裹。只聽得門外一片喧譁,有人高叫:“有人跳井了!”“救人呀!”有個長工匆匆趕上樓來,說:“玉葉跳井啦!”一時大家都很震動,只有沈常青不慌不忙地說:“人各有志,她要跳井,就讓她去吧!”他女人又加上一句:“死得正好!”長工說:“叫人下去救呀!”沈常青又說:“大家都在這兒,是她自己跳井的,可沒人逼她!”說着反背轉身,信步進內屋去了。


  許德笙接到萬歪的信,就親自到池塘來。一見到萬歪就聲明:“萬祕書長,我可要把話說在前頭,我只有一副腦袋、一條命,你們和許天雄的事,我叫作絕對保守中立。”萬歪笑道:“這次不叫你去組織鄉團了,是有個貴人仰慕大名,特地叫我寫信請你來見面,做個朋友。”許德笙問是什麼人,萬歪只說:“稍候便知。”招待他吃了頓飯,抽了幾口上等大煙,便有人在外面叫了聲:“萬祕書長。”未待答覆兀自推門進來。

  萬歪連忙起身介紹,那林雄模滿面笑容說:“久仰德笙先生大名,得在此地見面,萬分榮幸。”許德笙也道:“鄉下人怕見官,一向不敢打擾。”林雄模道:“許先生不也是現任鄉團大隊長,是個不小的官呀!”許德笙連忙解釋:“特派員怕弄錯了,我住在金井不在金塗,金井一直是保守中立的。”林雄模笑着問:“對誰保守中立?對政府中立?”萬歪趕着從旁插話:“許德笙先生和林特派員都很會說笑話。來,坐。”

  那許德笙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奸猾而頗多心機,一見擺開的陣勢,已猜出幾分,決心周旋到底,但不露底。而林雄模卻取攻勢,寒暄已過,就直截了當地說:“許先生,聽說你和許天雄頗有交情呀。”許德笙有幾分緊張,卻還裝出笑面說:“人家現在是紅遍南區半邊天的大人物,我這個村野老朽,哪攀得上?”林雄模也不示弱:“早就聞名,當前許天雄手下紅人,原也是許老先生手下當年的猛將。”

  那許德笙瞟了萬歪一眼,心想:媽的這不中不正傢伙,怎在他面前搬弄這些是非,很感不快,卻還勉強招架:“都是萬祕書長隨便亂搬弄口舌,許大頭是金井人,我也是金井人,從小在一起過,談得上什麼手上手下,最多隻能說是個同鄉關係罷了。”林雄模卻問:“現在還有往來?”許德笙笑道:“又是特派員在開我們這個村野老朽玩笑,他是政府要抓要殺的匪類,我是普通良民,怎能連在一起?特派員,可不能誤會呀!”林雄模放聲大笑,萬歪連聲說:“特派員今天的豪興真不小,叫德笙先生也窮於應付了!”以下,雙方就不再談什麼了。

  林雄模一告辭,許德笙也匆匆要告辭。萬歪拉住他道:“你忙什麼?”許德笙面色難看,當場埋怨他道:“你不該這樣對待朋友,爲什麼在一箇中央大員面前揭我的老底?一個差錯就要把我弄成沈常青,傾家蕩產了。”萬歪卻說:“德笙兄你大可放心,我不是那類人,我找你來,正有好處給你。”說着,就把一個大紙包掏了出來,“這兒有二百大洋,你拿去用了再說。”許德笙感到突然,張大個口:“我不明白。”

  萬歪拿起水菸袋,點上紙引,咕咕地吸着:“還不明白?這錢不是我的,是特派員的,一點小意思,你收下。”許德笙只是不收:“特派員平白送我錢,一定有道理,不說明白我就不能收。”萬歪重新裝上水煙,遞給許德笙:“你收下,吸一口,我再說。你不收我也不便說。”那許德笙只好收下。於是萬歪便開口道:“當今南區大事不外許爲民、許天雄兩虎相鬥,勢不兩立,政府關心,人民不安,林特派員有意和許天雄和解……”許德笙把水菸袋一擱:“已經失去時機,當年組織鄉團,請他出山,不就易如反掌?現在叫作麻風出到面,難辦。”

  萬歪道:“當初情況和現在不同,叫作不打不成相識。今日政府有意拉他,他還有不樂爲的?只是少了箇中間人,從中奔跑,特派員的意思,就是要請德笙兄當個紅娘,從中拉攏拉攏。”許德笙沉吟着:“不是我不肯奔跑,實在是我見不着許天雄。”萬歪道:“許大頭不是和你頗有交情?”許德笙道:“他已落戶上下木,從不到金井。”萬歪道:“你不會到上下木去走走?”許德笙道:“僅僅是帶個口信過去?”萬歪不做正面答覆:“就我知道,我們這個特派員倒不是個小氣鬼,事成之後,你的好處可多啦。”

  許德笙當夜就趕回金井,但他並沒有去進行這件事。此人對許天雄底細很清,對他們內部的事也很瞭解。就他所知,許大姑和許大頭最近又鬧不和了。

  第一件是積怨,從許大頭歸順許天雄,成立飛虎隊,橫行南區殺人越貨,頗有功績,許天雄原有意把許大姑許配給他,納個駙馬爺,以便繼承大業。但許大頭在許大姑眼下,卻不是塊料子,她說:“大頭騎馬射槍哪樣比得上我?靠的只是股牛勁,死打死衝,肯賣命!”又說:“我許大姑要找的可不是他,誰能壓服我,我就跟誰,他差得遠哩!”自然大頭是壓服不了許大姑,還常常受她壓服,當駙馬落個空,內心抑悒,很感失望,賣力賣命,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打手,將來還不知是個什麼樣下場呢?

  第二件是,那次攻打爲民鎮,許大頭劫走四大天王,原想學許添才那樣放之金屋以藏嬌,給許大姑兩下雙槍都結果了,許大頭大爲憤恨:“你許大姑玩小白麪行,就不讓我也有幾個心愛的人陪伴陪伴!”

  第三件是,和下下木聯圩和解的事,又是許大姑佔了上風。許天雄對這兩個心腹的心事、矛盾,不是看不到的,可是他們都是他的左右手呀,對外需許大頭,對內少不了許大姑,一個爲他出生入死,一個是親生女兒,爲他掌管家務,聽哪個的?也很爲難!

  許德笙猶豫的是,上下木當前也是三分天下,許天雄左右爲難,大姑是死硬派,難說服,大頭是外鄉去的,實力有限,左右不了局勢,要怎樣才能把三方面意見都統一起來,和許爲民和解呢?

  那林雄模聽說許德笙已收下他那份禮,放下心,問萬歪下一着棋該怎樣走,萬歪建議道:“特派員得推進爲民鎮了,那兒和他聯繫容易。我已和他約定時間和你見面。這一次可多問他一些事,他知道的事多。”這一建議正合林雄模的心意,就叫何中尉積極準備。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正待動身,卻見何中尉引進一個人來,那人叫臭頭三,原是個市井無賴,年輕時染上大煙癮,吸光了祖遺田產、老屋,又把自己老婆賣到快活林,不到半年也吸光了,改幹偷雞盜狗勾當,常常被鄉里抓住吊打,跛了一條腿,因此又叫“跛三”。自從“特派員辦公室”成立,何中尉奉命廣招耳目,他投奔前來,當了個只拿獎金不支月薪的“情報員”。最近各鄉經常發現傳單、《農民報》,跛三爲了領賞經常出去收集,見有傳單就撿,見有《農民報》貼在牆壁上就撕,蒐集好了都送到特派員辦公室按份取賞。

  這一天,他又找何中尉來了,何中尉問他:“又有什麼發現?”那跛三露出個極爲神祕得意的神情說:“這次我來可比揭幾張標語、撿幾份傳單重要得多啦。”何中尉說:“去你的,每次見你來都在吹。”跛三這次可是認認真真的,他說:“副特派員(他把所有林雄模手下的人概稱爲副特派員),這次可是真材實料,一點也不吹。”何中尉不耐煩道:“拿來,少廢話!”

  跛三神祕地說:“我帶來的是一個人,他有極重要的情報。”何中尉問:“在哪兒?”跛三卻遲遲不交底:“他說先要談定獎金多少才肯來。”何中尉生氣了:“他媽的,你在賣什麼關子,老子忙,老子就要走。”說着就想走開,這叫跛三大大着急,他大叫:“副特派員,你不能走,那人我已帶來,就在門外。”何中尉道:“叫他進來。”跛三又問:“獎金呢?”何中尉道:“是重要情報獎金從豐,如系假造,存心欺騙,先吊起來打!”跛三對天發誓道:“包你滿意,再重要不過了。”何中尉將信將疑:“帶他進來!”跛三還是不放心:“獎金有多少呀?”何中尉想:也許是確實,便說:“我和他當面談。”

  那跛三返身出去,一會兒帶進了一個像骷髏一樣老煙鬼,一談定價錢就說出了一個極爲驚人的消息,以致林雄模不得不臨時改變行期。


  原來那老六的煙鬼父親,近一年來不知到哪兒去鬼混,突然不見了,全清源鄉人都以爲他死在什麼地方,因而連老六、玉蒜也把他忘了。不意近一個月來,這老不死又在村頭村尾出現,面目垢污,髮長垂肩,穿一身縷結破衣,掛一隻洋鐵罐,拄一條打狗杖,直到家門口。在門前門後逡巡不前,只有那脫毛老狗還認得他,不曾對他吠叫。紅緞從黃洛夫辦的學校放學回家,只見一個叫花在門口徘徊,大聲叫着:“你想偷東西,走開!”那老不死擡頭一看,認出是紅緞,笑着說:“紅緞,你忘啦,叫聲公公。”紅緞細聽得耳熟,一打量,也兀自吃驚,連忙奔入家門報信:“娘,老鬼回來啦。”

  那玉蒜正在竈間燒水做飯,聞聲而出,一看心也冷了:“你怎麼弄成這樣呀?變成不折不扣的叫花了,在家我們哪樣缺過你的,卻甘心出去當叫花!”那老鬼滿面羞容,強作歡笑道:“都是我不好,掃了你們的面,做做好事,讓我回來吧!”玉蒜又氣又苦,說:“家是你的,誰也沒阻你回來。”那老鬼才壯起膽走進大門。

  老六不在家,他到東岱去了,那兒工作有大發展,要正式成立黨支部,他去主持支部成立大會。老鬼一聽說老六不在家,膽就壯了起來,在堂屋坐着,一邊要求:“玉蒜,給我點水喝,給我碗飯吃,我實在挨不住。”玉蒜一邊在罵:“弄成這鬼樣子,見了真氣。知道你的人,說你自討苦吃,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們刻薄了你!”一邊給他倒水、盛飯,又從老六舊衣堆找出兩件乾淨衣物,提桶滾熱的水到澡房去:“好好把污氣洗掉,換身衣服。”又對紅緞說:“來,給我拿把剪刀來!”把他那一頭又髒又臭蝨蛋縷結的亂髮也剪了。“好好打扮一下,別叫老六回來見了生氣!”

  那老鬼吃飽飯,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潔淨衣服,打扮起來,果然也有幾分精神了,他在堂屋坐定,一邊稱讚起媳婦孝順,一邊又伸手要錢。玉蒜把眼一瞪:“你的煙癮還沒戒掉?”那老鬼低聲下氣地說:“正是這口煙戒不掉,才把我弄成這模樣。”玉蒜氣惱極了:“我沒有錢,有了,也不能給。”老鬼欺她婦道人家,心腸軟,一時就掩面哭將起來:“再不給我上兩口,我就會死在家裏。”又說,“只有這一次,以後再不戒,天誅地滅!”玉蒜果然心軟,只好給錢了。那老鬼拿着錢出去上足煙癮,神氣活現地回來,爲他出去這一年吹了一陣,見沒人聽他的,使摸回自己房間睡覺。

  晚上,老六從東岱回來,玉蒜小心地把老鬼回家的事告訴他,只沒說一回來又討錢吸菸。她原以爲老六聽了會生氣,想不到他倒是平心靜氣地說:“回來也好,我們雖苦,也少不了他一個人吃用。”飯後,紅緞在溫習功課,玉蒜披上頭巾出去參加婦女核心小組會議。這半年多來村裏的婦女工作,有了很大發展,一共成立了好幾個婦女小組,玉蒜、阿玉還有勤治算是核心小組,由黃洛夫親自在領導,這時就在黃洛夫家裏開會,討論婦女切身問題。

  玉蒜剛剛出去,老六就擎着油燈直上老鬼房。那老鬼倒很警醒,一聽有人來就翻身坐起,老六把燈放下,坐在牀邊,對他說:“你迷途知返是好事,我們歡迎你。今後要好好做人,不能好吃懶做,大煙是非戒不可!”那老鬼見他態度和藹,語重心長,也很感動,說:“從今以後我一定好好做人,大煙不戒就天誅地滅。”雙方都有好的表示。

  老六回到堂屋,在燈光下審閱完這一期《農民報》稿件,玉蒜也回來了。上牀後,她低低問老六:“你看小黃和阿玉怎樣?”老六笑道:“你不是說他們天生的一對?”玉蒜道:“我聽勤治說,她有時就留在他那兒過夜。”老六正色道:“你不要胡說,那是他們在工作。”玉蒜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該讓他們正式做對夫妻,免得人家閒言閒語。”老六問:“有人說過閒話?”玉蒜道:“阿玉倒不在乎,村上有人說蔡老師好是好,就是不大檢點,和阿玉又不知道是個什麼關係,兩個人偷偷住在一起。有些年輕人還說要捉姦哩,說得難聽!”這話很引起老六注意,心想:“等老黃回來,可要當個正式問題討論討論。”

  第二天,老六要出門,又對玉蒜交代:“我已和老鬼說清楚,吃用都不缺他的,只是不許吸大煙,他也答應了。你爲人耳短心軟,聽不得他作死作活,痛哭哀求。我有話在先,別的不要缺他,討錢吸大煙,千萬不能!”玉蒜道:“我知道啦。”

  老六一離開,老鬼又活躍起來,他聽說老六有個遠房堂弟在村裏開館教課,問玉蒜是怎麼回事?“哪來這個遠房堂弟?我從沒聽說過?”玉蒜罵道:“天下間姓蔡的有多少,你個個認得的?不要胡說八道,叫人聽了壞老六名譽。”老鬼當時不說,心內疑惑。吃過飯,就偷偷上小學去看。那學校果然辦得好,學生有好幾十,就只黃洛夫一人在那兒唱獨角戲,他赤着雙足,手執一條軟木棍,走出走進,一個人同時照顧三個班次。

  老鬼在門外撞了一會兒,才大着膽進去,對黃洛夫敬禮,並自我介紹道:“我是老六的爸,堂弟,你是哪村的,我們似從未見過?”黃洛夫對這個不速之客感到突然,聽說是老六的爸,也只好應付幾句,卻不正面答覆他的問題,這就益發引起老鬼的懷疑。

  老鬼回家,瞞着這件事,倒是紅緞在玉蒜面前把他拆穿了,他只好說:“沒有什麼,我只去拜會拜會這堂弟。”又伸手向玉蒜要錢,玉蒜說:“你對老六怎樣發的誓,現在又要錢吸大煙,我沒錢!”那老鬼又裝死裝活:“你不給錢就是要我死,我死了,你們還得出棺材錢。”玉蒜下定決心不理,他煙癮一發作就在堂屋裏躺下,翻起白眼,吐着口沫,大小便一道流,連稱:“這次死啦!”玉蒜氣惱不過,又給錢,卻聲明:“只這一次,下不爲例。”老鬼說:“我全知道,全知道。”

  鄰村有個三家小鎮,只有幾間小店鋪,卻有間大煙館。館主也是個偷雞盜狗的人物,他開了這大煙館方便了煙鬼,也方便了自己,前門開煙館,後門做收買贓物勾當,有誰偷東西都交給他出手。因此,有時他也方便那些一時拿不出現款的人。

  老鬼就是上這兒吸大煙的,也認識不少自稱“江湖好漢”,其中就有臭頭三,又叫跛三的人。那跛三在未當上情報員前,幾乎一天到晚都泡在這兒,現在他自稱當上“官兒”了,來得少些,每來必宣傳:“特派員對我說:抓到共產黨有賞,大頭子賞五百大元,小頭子賞三百。”又說:“告密的也有賞,告的是大頭兒賞三百大元,小頭兒也有二百。”他拿出那份《農民報》問:“各位好漢,你們知道這共產報是在哪兒印的?告了密,賞大洋二百。”

  這個“有賞”很引人注意,可是誰也沒辦法。有人還說:“共產黨打狗隊厲害,今天你告它的密,明天打狗隊就來割你的頭。”也有不同意這看法的:“共產黨厲害,中央軍更厲害,來了些官兒,共產黨連動也不敢動他們。”這些議論,老鬼都偷偷地聽到肚裏記在腦裏,有時也很羨慕:“這買賣比偷雞盜狗強得多。”他躺在大煙牀上想了很多,他想起老六,在石叻埠造過反,吃過官司,回來後,交結的朋友都很怪,匆匆地來,匆匆地走,關上門,密談到深夜,他們是於哪一行的?“老六該不會也是共產黨?他的朋友,該不會都是共產黨?”他又想起那開館教課的所謂“堂弟”,哪來這堂弟呀?“人人皆說,共產黨都是洋學生,這堂弟又是洋學生,該不會也是……”

  這老鬼狡猾,有了這許多疑問,卻不直說,只是在玉蒜、老六不在時,偷偷地向紅緞打聽。那紅緞年少不懂事,有時也漏出幾句什麼。老鬼故意問她:“這年來我不在家,爸的朋友還常來嗎?”紅緞很討厭他,說:“你多管閒事,問這個做什麼?”老鬼做出知音模樣:“你爸現在做大事,不比從前當碼頭工人的老六哩,他交的朋友,哪個不是大人物。他們大人物在一起,有大事要商量,我在這兒礙手礙足多不方便。”紅緞說:“那,你就躲開好啦。”老鬼故意逗她:“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我怎好躲開?”紅緞道:“黃伯常在我們家,有時一住就是好幾天,你一見他來就躲開得啦。”老鬼又問:“你知道那黃伯在幹什麼大事?”紅緞厭惡地膯了他一眼:“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告訴你!”老鬼微笑道:“真厲害,全和你娘一模一樣!”

  老鬼在紅緞這邊碰了壁,有時見玉蒜心情好,也偷偷去打聽:“好玉蒜,你知道老六這些朋友全在幹什麼大事?”玉蒜很不高興:“老鬼,讓你住下,算是開了恩,你就好好做人,少管閒事!”老鬼連忙解釋:“我不是壞意,我是想打聽清楚了,好叫人提拔提拔,做點小事,也減少你們一份負擔。”玉蒜不理他,他也不便再問。

  老鬼閒來無事,就常到小學去鑽,多鑽幾次,就發現一個祕密,這“堂弟”住的地方從來不讓人去,還有那擺渡的阿玉和他來往得密,他想:奇怪,這阿玉怎會和他搞在一起?那堂弟,看來也是個神祕人物,常常來找老六,兩個人關在房間裏一談也是個大半夜!根據他的判斷:“這些人全是共產黨,老六也是!”

  老鬼並無意戒絕煙癮,他的需索也從沒停止過,而且越來就越膽大。有時對玉蒜低聲下氣的哀求不靈,就挾硬地要,把面孔一板,沒有好聲氣地說:“你不給錢就不行!”玉蒜當時也氣得面孔發青:“你兇我偏不給!老鬼,你不知足,得寸進尺,這些日子,我都是瞞着老六偷偷給你的。”老鬼並不稍退,一樣強硬:“老六又怎的?你拿他來嚇唬我,現在我也不怕他了!”玉蒜見他話裏有話,吃驚道:“老鬼,你活得不耐煩了?”老鬼竟然施起恐嚇:“別叫我狗急跳牆!”玉蒜拍手罵道:“你想怎的?”老鬼道:“他對我不住,我就叫他一輩子翻不了身!”玉蒜心裏有事,也不敢強硬到底,多給了他幾個錢算了。卻沒把這事對老六說,她怕老六生氣,再把他趕出去,惹人恥笑。那老鬼見威脅起作用,腰桿子硬起來,需索也越發地多了。

  日久了,玉蒜老喊家用不足,引起了老六注意,和她談了一次。他平心靜氣地說:“不要瞞我,玉蒜,你是不是把家用給老鬼去吃黑飯?”玉蒜心慌,不敢不承認,卻怕火上添油,把老鬼的恐嚇話瞞住。老六道:“過去的讓它去,我再說一句,從今以後你不能再害他了!”這次玉蒜真的下了決心。

  就在這件事的第二天,出了事。

  原來老六無意中撞回家,只聽得在竈間內老鬼正在向玉蒜糾纏,他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哀求,玉蒜只是堅決不給,她說:“老六已經知道了,我不能再給。”老鬼見軟的不行,就用硬的,施起恐嚇來:“你不給錢吸菸,就等於要我的命。可是,我這時還不願死!你們兩個既然不顧父子之情,我又能顧得了這許多!”玉蒜一時興起也頂上他:“你這不要面的老鬼,還敢說這話,當初老六不在家,你把自己親媳婦糟蹋了,那就是父子情分?現在要錢卻又父子情分長情分短!”老鬼還是恬不知恥地說:“那件事和這件事不同,我不問別的,只問你給不給?”玉蒜大聲喝道:“偏不給!”老鬼冷冷一笑:“你不給,可別怪我!”

  老六在竈間外什麼都聽到了,一時火起,也顧不了許多,拽開大步直衝進去,大聲喝道:“是我叫玉蒜不給的,你想怎的?”那老鬼大出意外,早已如老鼠見到貓,縮成一團。老六怒火正上,一手提住他的衣領,正如老鷹捉小雞:“你有自己打算?好呀,我立刻就叫你滾!在大煙沒戒絕前,不許你跨進大門一步!”那玉蒜面色蒼白,連聲哀求:“老六,老六,你不能……”老六已把老鬼提出竈間,推出大門:“滾!我們家再沒你這個人了!”玉蒜急得哭了,卻不敢把老鬼說過的話告訴老六。

  那老鬼被逐後走投無路,只好直到大煙館,他拿不出錢來買黑米,只能眼白白地望着大煙牀上那些癮君子在吞雲吐霧,過着“飄飄欲仙”生活。一時煙癮發作,覥顏地走近櫃檯,對老闆說:“做做好事,賒包煙吸。”老闆問道:“又不給錢哩?”老鬼大爲感傷道:“不用說啦,人家養兒防老,我就是壞運氣,養兒害老。”這時那跛三也正在吞雲吐霧,放下煙槍,擡起頭問:“你這老不死,也是不識好歹,把親媳婦養到肚皮脹,還指望兒子對你好。”說得大家都笑。老闆把兩顆竹葉包丟給他:“只能賒一天,明天要交現的。”老鬼如獲至寶,捧着煙具就上牀。

  一會兒煙癮足了,卻又無意離開,一直捱到深夜,跛三打點着想走,便問他:“老王八,還不回去?”老鬼滿懷心事,忽然流下淚來,老闆過來問:“又被趕出門哪?”老鬼對老闆只哀求:“讓我在你這兒過一夜吧,我實在沒地方好去。”老闆笑道:“老子開的是大煙館,又不開孤老院。”老鬼哭道:“你不肯救我一救,我定死哩。”這時跛三從旁插嘴:“老闆把他收容下來吧,牽牛年紀太大不合適,偷偷雞總還行。”老闆說:“今晚允許你過一夜,明天就得滾,兒子媳婦都不把你當人,我也養不下你!”

  那一晚,老鬼反覆地想了許多事,錢財能鉤人心呀,一想到有幾百大元賞金,什麼也不想,也忘記了。“從我活到這樣大,手頭還沒見過白晃晃幾百大元哩。”他想,下了決心。

  第二天,跛三又來上癮,一見他面就問:“老王八,還沒走?”老鬼見他躺上煙牀卻自動擠過去,和他面對面躺着,來個雙龍搶珠,欲語不語地問:“三哥,你說告發共產黨有獎是真的?”那跛三連忙把煙槍擱下:“你有路數?”老鬼欲語又休地說:“我只是隨便問問。”

  跛三此人倒也機靈,見那老鬼心事重重,心想:“他也許聽見些什麼風聲。”便把煙槍遞過去:“來,這次我請客。”那老鬼果也不客氣,接過就吸,跛三這時又對他宣傳起:“特派員親口對我說過,抓到共產黨有賞,大頭子賞五百大元,小頭子賞三百。告密也有賞,大頭子賞三百,小頭子二百……”老鬼把煙癮一口氣上足了,精神頓見振作,問:“這些話都不假?”跛三道:“人家官府說的有假?不信我帶你去找特派員。”老鬼關心的卻是錢,他問:“是不是一見面就領賞?”

  那跛三越聽越有意思,越看越覺得有苗頭,連忙叫老闆再送幾粒煙泡來,說:“老王八昨天欠的,一起算在我賬上。”又對老鬼說:“你吸吧,吸個飽,我們再談。”老鬼一口氣把大煙都吸光,從沒覺得這樣過癮的。跛三道:“這兒不便多談,走,我們上館子去,痛痛快快地吃一餐。”這樣,他們又去上館子。

  煙吸足了,飯也吃飽了,跛三才開口:“你說吧,共產黨到底在哪兒?姓甚名誰?有什麼證據?”那老鬼一見要他交貨反而遲疑:“你不是說要帶我去見特派員嗎?”跛三暗自罵了聲娘:這老王八,真狡猾!卻說:“見官府可不是玩的,要是你作假,別說賞金拿不到手,還要吃官司!”老鬼蠻有把握道:“沒把握,我還會找你?”那跛三卻拖拖拉拉,只要他說:“你現在就說吧,越說得詳細越好,那共產黨住在哪兒,姓甚名誰,有什麼證據?”老鬼只是要親自見特派員,不肯說。

  那跛三無法只好和他談條件:“你想自己去請賞?也好。不過,我話得說在前頭,我這情報員也是靠賞金過活的。我們是兄弟,有福大家享,賞金多少,公開,卻是要對分,一人一半。”老鬼一聽這話又不合胃口了,他說:“這一分,我不就沒幾個用?”跛三當時很生氣,罵起娘來:“你這老王八,真他媽的狡猾!我請你吸,請你吃,都不算錢?”老鬼道:“吸的吃的有幾文錢,領到賞金我還你。”跛三隻好搔起頭皮,表示沒他辦法了。一會兒又問:“你說該怎樣個分法才合理?”老鬼道:“就讓你抽個一成吧!”跛三氣得拍起桌來:“你這老王八壞,過橋拆板!”老鬼又慢慢加上:“二成怎樣?”跛三實在忍不住:“四六分,我四你六,不幹,拉倒!”雙方又討價還價半天,最後才定了個三七分。

  一談妥,兩人就結伴徑奔池塘特派員辦公室,先由跛三進去報告,然後把老鬼也帶進去。那老鬼一見面就說:“特派員,聽說告發共產黨有賞?”跛三在一旁糾正他:“這是何副特派員,林特派員的助手。”何中尉也道:“我們是官府,做事一向守信用,捉到共產黨大大的有賞,告發共產黨也大大的有賞:賞金多少,看你提供的情報重不重要。”跛三又從旁鼓舞:“老王八,我說得不錯吧?”老鬼對這個算安了心,卻又問:“是先拿賞金還是後拿賞金?”

  何中尉見那老煙鬼說的這樣肯定,也有個底,連忙叫人把兩包白晃晃的銀洋一擺:“你不放心,先給你一百大洋,以後論功行賞。”老鬼一見那白晃晃銀圓心就動了,只嫌一百大元太少。何中尉道:“好,再給一百!”這樣,老鬼把錢當面分了,於是開口說出那驚人的祕密。

  當下林雄模叫何中尉把那兩個人好好看住,一面通知吳啓超。


  吳啓超和林雄模連夜地盤問那兩個告發者,特別對老六那堂弟蔡和的情況問得非常仔細。盤問結束後,他對林雄模說:“這蔡和就是黃洛夫,這傢伙在主持《農民報》,自從潭頭被破壞後轉移到清源,利用辦學做掩護。”林雄模道:“那老黃,看來也就是陳聰所供的那個重要頭子了,是個重要機關,這次可不能輕輕放過。”又問,“老哥,這件事是你辦還是我辦,我辦有困難,我原要今天上爲民鎮,爲這件事推遲了一天,你辦卻是順手。”吳啓超道:“爲了黃洛夫逃脫,我不知吃了多少排頭,這功還是由我來立吧,我手頭沒人馬,王連要借用。”林雄模道:“在反共大業上,你我一致,沒什麼衝突,人我給你二十,這兒再調上許爲民的一小隊鄉團配合,也就兵強馬壯了!”吳啓超道:“只等你人到,就動手!”林雄模道:“事不宜遲!”

  林雄模赴爲民鎮,把何中尉留下聽吳啓超調使。吳啓超只向許爲民要人,卻不多說話。只那七太聽說又來了個新特派員,忙問貼身丫頭:“人品怎樣?”丫頭道:“看樣子挺風流、瀟灑的。”七太又問:“見在哪兒辦公?”丫頭答道:“大半時間都和那不中不正的在一起。”

  七太便藉故出來撞他,吳啓超一見那徐娘半老、又肥又白的七太,果然也很讚賞,非常溫雅、非常有禮貌地向她問好,七太卻假正經地問萬歪:“這位是……”萬歪忙作介紹:“新來的吳特派員。”七太便對吳啓超說:“吳特派員,鄉下地方沒大城的熱鬧,怕你住不慣。”吳啓超道:“這兒有電燈,有洋房,也和城裏差不多。”七太又道:“雖說是一家,到底還有個主客分別,你來我這兒是客,有什麼要我們做的,儘管說,我這個人就是一竿子通到底——爽直,不會應酬,不會轉彎兒說話。”萬歪也從旁讚許:“七太就是我們這一攤內外的頭頭,沒她開口,什麼都辦不通。”吳啓超把雙手一拱:“久仰,久仰。”

  七太又問:“吳特派員來,那林特派員就調回去麼?”萬歪道:“林特派員坐鎮爲民鎮。”七太道:“林特派員就是拘謹些,我請過他幾次上我那兒坐坐,都不曾去。”吳啓超道:“有便一定向七太請教。”那七太應酬一番,一陣風似的又旋開,前後簇擁着那幾個俊俏丫頭,就像紅花襯着綠葉似的,走時還頻頻回過頭來對吳啓超瞟着。

  晚上,鄉團丁和從爲民鎮調來的二十名王連士兵都在公館內集合,不久,何中尉押着那兩名告發者,走在隊伍前頭當嚮導,吳啓超全副戎裝,手裏還提着那文明杖,徑向清源進發。

  隊伍一進村,把幾條大路都叫鄉團丁封鎖住,吳啓超親帶那二十名武裝士兵,直趨蔡保長家。那蔡保長一見大隊人馬開來,當時很是吃驚,一面招待茶水,一面想:“一定是捉老六來的,老六一出事,我也有干係!”暗示他女人去報信。那女人和玉蒜交情深,也是婦女小組成員,當時急急忙忙從後門繞着小路徑投老六家。

  老六家只有老六一人,在堂屋裏油燈下寫什麼,只見從側門閃進一個黑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六,快逃,有人捉你來啦,幾條大路都有人!”說着連面孔也不露一露,又匆匆在黑暗中消失。老六這一驚非同小可,把未寫好的東西朝口袋一塞,吹熄油燈,也顧不了隨身帶些什麼,一口氣朝後門衝出,連跳過兩道籬笆,閃進龍眼林。走出龍眼林就是村邊了。忽又想起:“我一個人走,黃洛夫、阿玉他們正在印這一期《農民報》怎麼辦?”又要返身進村,不意那村邊,早有鄉團丁在站崗放哨,一見有人出來,心想:“捉個活的。”便悄悄地提着槍摸過來。

  老六眼見從黑暗中閃出個人,心想:“糟,這兒也有人。”欲退不能,見只有一人,膽也大了,便站着不動,卻在想:“一個對一個,老子不怕!”那鄉團丁走上前正待伸手來抓,老六看得真切,也不搭話,一個老鷹捉小雞的姿勢,憑自己身高、力大,策步迎上,輕輕只一提,就把那人提在半空。那人當下急得直叫:“捉……捉人呀!”老六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見旁邊有個大糞坑,說聲:“去你媽的!”撲通只一聲就把那鄉團丁投進糞坑去了。那糞坑深達一人半,這一下也就沒了命。

  這兒發生的事引起了在遠遠站崗的另一鄉團丁的注意,他大聲喝問:“什麼事?”這時村裏人聲喧譁,狗兒狂吠,老六提起腳就朝東岱方向奔去,邊走邊在惋惜一時匆忙沒把那鄉團丁的槍弄到手,卻也沒辦法再回去,只好趕快離開。

  黃洛夫和阿玉這時正在趕印最新一期《農民報》,聽見村狗狂吠,人聲嘈雜,黃洛夫問:“該不會有什麼事吧?”阿玉道:“你趕快收拾,我出去看看。”二人把工作放下,黃洛夫匆匆穿上外農,把鋼筆、鋼板、蠟紙隨身收拾好,又用一隻大麻袋把所有的印刷品都裝上,專等消息。

  阿玉開門出去,轉過兩條小巷,只見在火把照耀下,有隊人馬急如流星,奔向這邊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捉人來啦!”返身便走,待要進門,又聽見人聲迫近,心想:“來不及了!”連忙繞到窗外用手敲窗,黃洛夫早在窗下等着,他們早約定有事就敲窗,當他打開窗門探出半邊身問:“有事?”阿玉叫聲:“趕快走!”黃洛夫還想去提那隻大麻袋,阿玉又叫着:“來不及了,從窗口跳下!”黃洛夫只好把那隻又笨重又累贅的麻袋放下,隨手提起那裝有印刷用具的小包裹縱身跳出窗口,阿玉一手拉着他,一邊說:“大路不好走,隨我來!”

  他們穿過幾條小巷,越過一道短圍牆,裏面卻是一塊菜地,有間堆柴草用的破屋,這是阿玉平時就看好的一個地方,萬一有事就好躲一躲。當時她不慌不忙地把黃洛夫藏好,說:“不要亂動,我再去探探動靜。”黃洛夫卻不放心,一手拉住她,阿玉發急道:“你想在這兒當俘虜?這村是待不下去哩,得設法逃出去!”黃洛夫只好放手。他見阿玉像狡兔似的一轉身又不見了。

  那吳啓超分兵兩路,一路由何中尉帶着跛三直奔老六家,一路由自己帶着老鬼撲向黃洛夫家。那老鬼指着一間孤立小屋說:“蔡老師就住在這兒。”吳啓超問蔡保長,蔡保長也說是,吳啓超當即下令:“團團圍住,不許走漏一人!”他一馬當先,一手提槍,一手拿着文明杖踢開大門直衝進去。只見房門輕掩,滿地是散亂廢紙,又見一隻大麻袋丟在窗下,叫打開一看,全是未印就的《農民報》,人卻不見一個。他有點急,對老鬼喝問:“人呢?”那老鬼慌得張開大口半天說不出話,吳啓超高叫:“搜,四周圍搜!”一時從屋裏又追到屋外,四面都在敲門捶戶。

  那何中尉一路人馬帶着跛三徑撲老六家,只見門戶洞開,什麼人也沒有,正在沒頭沒緒時,門外守兵吶了聲喊,說抓住兩個人哩,出來一看,卻是玉蒜和紅緞母女倆。原來那玉蒜帶着紅緞在勤治家閒談,聽說有大隊兵馬進村,心裏有幾分急,匆匆告辭回家,在路上玉蒜對紅緞說:“要是有什麼事,寧可被打死,什麼話也不許亂說。”那紅緞年紀不大卻很懂事,她說:“娘,你放心!”她們剛一走近家門口,就被人抓住,當場解到何中尉面前。何中尉問她們是蔡老六什麼人?玉蒜不見有老六心早定了,不慌不忙地回答:“是他的女人、孩子唄。”何中尉喝問:“老六在哪兒?”玉蒜道:“我們都有事出去,怎知道。”

  正在審訊中,吳啓超、蔡保長、老鬼都來了,何中尉對吳啓超說明了情形,吳啓超見到了手的人又被走脫了,情緒很壞,他把手杖對老鬼一指:“老王八,密是你告的,賞金是你拿的,也是你帶的路,現在人呢?”那老鬼見抓不到人已有幾分着急,又見長官在發火,更是提心吊膽,一時說不出話來。吳啓超把手杖一頓:“我問你,人呢?”老鬼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長官,容我問問……一問。”便把頭轉向玉蒜:“好玉蒜,你救我一救,老六躲到哪兒去哪?”玉蒜早就一肚火,暗自恨聲地罵:“老鬼,你黑了良心,把自己兒子出賣了,我看你還得好死!”卻裝聾作啞地說:“爸爸,不是你叫他進城去,他去了幾天還不曾回來,怎的卻問我要人?”那吳啓超雙眼一瞪露出殺氣:“好呀,老王八你串通來騙我!”舉起那文明杖迎頭就打,把那老鬼打得殺豬般直號。

  吳啓超打完老鬼,回頭又去打跛三:“你這王八,也有干係!”那跛三捱了几杖,抱頭痛哭:“老爺,老爺,不關我事,全是老王八!”打過跛三,吳啓超又回頭來和蔡保長算賬:“你是一鄉保長,竟然容許共黨在這兒設下祕密機關,開辦學校,應當何罪?”蔡保長也跪倒在地:“小人確不知情,如有半句假話,天誅地滅!”吳啓超用文明杖四處打人,只叫着要人:“不把人交出,全部殺頭!”倒是何中尉冷靜些,他低低地對吳啓超咬了半天耳朵,吳啓超說:“差點忘啦,你帶人去,我在這兒等!”那何中尉把老鬼一踢:“起來,捉那個女共產黨去!”

  正當何中尉帶着老鬼和一隊人馬要到渡口去抓阿玉,門口又起了陣喧鬧,有個鄉團丁匆匆走來報告:有個在村口放哨的鄉團丁被人丟進糞坑去。吳啓超問:“被什麼人丟進糞坑?”鄉團丁道:“黑夜看不清楚,那人力氣倒挺大,一手就把人提起來。”吳啓超問:“現在人呢?”鄉團丁道:“那個人逃走了,我們的人還在糞坑裏。”吳啓超又發了火:“爲什麼不趕快打救?”鄉團丁道:“那糞坑又深又大,人一進去就沒聲息,怕不早淹死哪。”吳啓超把文明杖一拍:“是死是活也得撈起來!”那鄉團丁捱了罵,嘀咕着走了。玉蒜安了心,紅緞卻忍不住要發笑。

  阿玉去了好一會兒,重新返身入菜園,對黃洛夫說:“人都到六叔家去了,此地不宜久留,走。”黃洛夫吃驚地說:“六叔不就完哪?”阿玉也很難過:“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兩人都很感傷。一會兒,阿玉嘆了口氣:“我們還是走吧。”黃洛夫不安地問:“我們到哪兒呀?”對這件事阿玉倒是有打算,這孩子機靈得很,一轉念頭主意就出來了,她說:“當水盜去。”黃洛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是拿不定主意,她低低地對他說:“到了海里再說。”黃洛夫也覺得是個辦法,當下也同意了,這樣,他們兩個就從藏身地方出來,一前一後,躲躲閃閃,抹彎轉角地摸出村。

  阿玉在這兒住了幾年,平時喜歡走偏路,哪條小路、哪條彎街她沒走過?沒路的地方,她也要走出路來。不久,就繞出村,走近江岸,遠遠只見渡口一片火光,叫聲:“不好了!”馬上就認出她那草房正在燒着。但她並不猶豫,還繼續在走,心想:只要那小艇還在就有救了,一直在鼓勵黃洛夫不用怕:“我把小艇泊在別處,他們一時找不到的。”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走到四更天才找到那小艇。兩個人偷偷地爬上艇,阿玉把竹篙一點,讓小艇飛往江心,換上雙槳,飛速地離開險境。

  吳啓超在清源直鬧到五更天,把全村人都攪動了,卻只抓到老艄公一個,繳獲《農民報》一大袋,他問何中尉怎麼辦,何中尉道:“人雖沒抓到,老王八的情報卻是可靠的。我們回去,留下幾個便衣,責成保長、老王八、跛三三人在此負責,限他們三天內交出人來!”吳啓超雖感泄氣,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同意了。

  這一干人馬天亮到達池塘。早有朱大同派來的人在等他,只說蔡玉華連夜逃走,小東西吊死。吳啓超一聽面色大變,頓足叫道:“我的運氣爲什麼這樣壞呀?”又叫聲:“走!立刻返城!”

  他一趕回大城就去見朱大同。那朱大同冷淡地說:“老哥,你善自珍重,這次再不把人找回來,不要說中校職位,怕你那顆頭也保不住!”吳啓超當即要求道:“請允許我在報上公開發表蔡玉華的照片和自新書。”朱大同吃驚道:“她已簽過自新書?”吳啓超搖頭道:“她沒有籤,這是我的戰略,要叫她逃走後也無路可投!”朱大同哈哈大笑:“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一手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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