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一章


  僑辦的刺禾公路最後一班客車,抵達刺州終點站——南站的時候,已是下午五點鐘了。這次班車誤點和往時很不一樣,不是幾小時,不是一天,而是四天。三月十六日從禾市發車,理應當天下午四時抵終點站,但十六日沒到站,十七日也沒到站,一直到十九日纔到站,沿途又失去聯絡,因此引起多方面的猜測;當客車一進站,站上的氣氛十分緊張,汽車公司派出“護路隊”加強了對旅客的監視和檢查。

  這班車的乘客也比往常爲少,只有六個人。狼狽、困頓,如同驚弓之鳥,路上發生的事使這六位乘客肉顫心驚,猶有餘悸。他們順次下車,在站上接受比平時更爲嚴峻煩瑣的檢查。臨到快進城時,又被喝住,據說又要檢查。這是一條十字大路口,從城市來的,從鄉下來的,要進刺州城都必須經過它。

  十字路口設有一個大檢查站,四周滿是鐵絲網、帶有鐵刺的木馬,一條寬寬的大路只留下兩個僅容一人的小通道,一進一出,互不干擾。把守這個檢查站的是一排被本地人稱爲“湖南勇”的中央軍。他們刀出鞘,槍上膛,加了雙崗,如臨大敵。

  這些旅客沿途以來受到不少教訓,算是有些經驗了,都自動乖巧地排成單行,小心翼翼地走到入口處,進入檢查棚。那檢查棚又被劃分爲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檢查普通旅客的,一部分是進行特別檢查的,只有一間小木屋,專對付那些“形跡可疑”的旅客。

  當這批旅客走進檢查棚後,便有個身穿便衣,口銜菸捲,歪戴呢帽,敞開胸膛,露出匣子槍,手執馬鞭,瞟着鬥雞眼的“大人物”。似要對這些“初入貴境”的旅客來個下馬威,又像要顯示到了這個地方都要看他的面色威風行事,“娘”聲不絕地直罵人:“奶奶的,還不趕快把行李打開!”“奶奶的,還不把雙手舉起!”罵時手中馬鞭直轉,發出虎虎嘯聲。

  這一聲勢果然起了作用,使旅客大感驚慌,有人因之打開行李忘了舉手,有人舉了手又忘記打開行李,於是又是一頓臭罵:“奶奶的,你不想活啦!先解開行李後舉手,懂得規矩不?”當客人按指示一一照辦,他又藉故罵人:“看你那慌慌張張、鬼鬼祟祟的樣子,定不是個好東西!”但他對被檢查的婦女卻另有一副嘴面,見年輕貌美的就說下流話:“哎喲,大姑娘,打扮得這樣漂亮,可真逗人呀,摸一下行嗎?”說着果真就動手。窘得那些婦女直想鑽地,他反而哈哈大笑,大爲開心。

  旅客們在心裏罵:真和北洋軍閥一模一樣。卻又不敢得罪他,還得裝笑面,老總長,老總短,盡在那兒說好話奉承,以求從速通過。

  在這六位旅客中,有一位婦女,二十七八年紀,鑲着滿口金牙。從打扮看,像是僑眷,從她遇事慌張、面紅耳赤,又似從未出過遠門。沿途以來,一聞風險就掉淚,埋怨丈夫不仁,不該讓她一人回來。有人問她:丈夫是幹什麼的?便說是出洋的,剛從南洋回來,怕返鄉被許天雄綁票,約她到禾市去團聚:“我返鄉,他又出洋去啦。”

  在同行旅客中,有個石匠打扮的中年男子,見她旅途孤零,膽小驚慌,很是同情她。遇事照顧,叫她不要擔憂。她見他爲人忠厚,樂於助人,也信任他,處處請教,跟他一起行動,看來就像一家人。

  當那女僑眷隨同大家走進檢查棚,檢查站的那些湖南勇就都擠眉弄眼、垂涎欲滴了。那便衣漢子兀自不動聲色,只對石匠表示“關心”。那石匠中等身材,腰粗臂壯,身穿一色深灰色短褂褲,腰纏淡藍大方格子圍帶,腳上一雙陳嘉庚公司球鞋,圍腰分插兩把打石鐵錘,一隻手挾着把半新油傘,一隻手提着只藍色土布包袱。神色鎮定,儀態大方。那便衣漢子既不檢查他的行李,又不搜他的身,只是雙眼朝天,搖着手中馬鞭,翹翹下巴,問他和那僑婦的關係。石匠只是微笑着回答並不驚慌:“在車上認識的。”便衣又問:“這樣看來,你們是沒有關係嘍?”石匠重複:“在車上認識的。”便衣點點頭忽又問:“那,你是幹什麼的?”說時又把他上下打量,“看你那刁樣子,就像要去上梁山!”石匠只說聲:“老總真會開玩笑。”就把一張硬卡片呈上,“石工,禾市工務局的工作證。”便衣連看也不看,一味追問:“爲什麼不在禾市幹活,偏上這兒來?”石匠仍然是一團和氣地答:“那兒馬路開完,沒多少活幹,上這兒找活幹。我這兒有工務局的介紹信。”說罷又交出一封信,那便衣見證件齊全,答話沒漏洞,只得叫他站開一邊,等候檢查。

  說着,那便衣就一搖一擺地挨近那年輕僑婦,露出那貪饞下流的鬼面把她上下直打量,特別對她那飽滿結實的胸膛感興趣。那僑婦一見他模樣,早已心慌,面紅地垂着頭。便衣卻有意爲難她:“把頭擡起來!”他用力把那馬鞭揚了一下。那僑婦更心慌了,只是不敢擡頭。便衣冷笑一聲伸手去挑她的下巴:“你怕什麼,我叫你把頭擡起來!”那僑婦又怕又羞,只是朝後退縮,便衣卻一步步逼上,就像餓狼碰上小兔子一樣。

  檢查棚內呈現着極度緊張的氣氛,有人從旁勸導着:“老總說的,你就照着做吧。”有人也說:“你這個人真是,別把大家都連累上。”石匠卻鼓勵她說:“嫂子,不用怕,我們都是善良小百姓!”

  那僑婦被逼得無地再退了,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便衣一時也下不了臺,老羞成怒地說:“真他奶奶的壞人先告狀,老子還沒動手,你就先叫救命了。我看你定不是好東西,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說罷用馬鞭朝特別檢查室一指:“走!你怕,老子偏要仔仔細細地檢查你一下!”那僑婦聽說要搜身,一時驚魂失魄,返身就想走出檢查棚,卻被朝胸一把抓住:“我一眼就看中你了,走!”一直被拖進特別檢查室,接着木門砰的一聲關上,和外面隔離了,只聽得那僑婦在哀聲乞求:“老總,老總……”便衣卻在號叫:“脫,快!”僑婦哀號着:“天呀……”又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到底要發生什麼,會發生什麼,走慣這條路的人心內是明白的,也叫作司空見慣不足爲奇了。但石匠卻一直在惦念着這年輕婦女的命運,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要走過一關,接受一次麻煩的檢查。一直到同行的人都被檢查完了,一個不耐煩的檢查員走近他:“爲什麼還不滾!”他才發現檢查棚內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指着特別檢查室氣憤地說:“我還要等我那位鄉親。”那檢查員冷笑着,揮揮手:“滾你的,別給自己添麻煩!”

  這時幾乎所有檢查棚內的檢查員都擠向特別檢查室,要去“協同檢查”,那檢查員其所以饒過他這一關,顯得那樣的不耐煩,也和這件事有關。那石匠莫可奈何地提起包袱,憤恨地罵了聲:“他媽的,禽獸!”


  石匠離開檢查站,慢步地走向桐江大橋。

  走近橋頭時,只見在一根電線杆上,掛有兩個方形木匣,匣裏各盛人頭一顆,血肉模糊。電線杆下告示牌上,貼有告示一道,歷數受難者“罪狀”。據說他們都是危害民國的“罪犯”。再走不遠又是一排告示,雖然曠日持久,字跡仍極清楚,告示上盡是勾紅鉤鉤的人名,標示已有幾十人因“勾結逆黨”“危害民國”早被處決了。

  石匠雖是第一次來到刺州城,但他對這個有近二千年歷史的文化古城卻並不陌生,臨行前組織上對他介紹過,也讀了許多有關資料。

  他知道:刺州是專區所在地,人口衆多,物產豐富,交通方便,文化發達,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僑匯集中,又有僑鄉之稱。他也知道,刺州地勢險要,歷來爲兵家必爭之地,長期處在各方實力派混戰之下。北伐前,爲北洋軍閥盤踞,苛政重稅,民不聊生,因此北伐一聲雷響,義軍紛起,大股的攻城奪隘,小股的攔路截擊。北洋軍懾於革命聲勢不戰而敗,敗走時沿途被襲,不上十天左右,整個專區二萬多北洋軍皆成義軍刀下之鬼。有人傳說,當北洋軍敗走時,連十歲八歲孩子也拿起菜刀、扁擔到處追逐敗兵、喊繳槍,大勢所趨,兵敗如山倒,這些乳臭小子居然也大有所獲。

  北伐失敗後,地主惡霸利用起義農民和流落民間的大量武裝,成立“民軍”。這些民軍隊伍極不統一,東一股,西一支,有三千人槍的自稱司令,有五千人槍的號稱軍長。憑實力大小,盤踞地方,互不相讓,且常爲爭奪地盤而兵戎相見。

  人民受貪官污吏盤剝、戰禍危害,無法生產,也難以生活,因此有機會出洋的,就出洋去了,一部分沒機會出洋的就鋌而走險,一時又成爲匪盜世界,叫作盜匪如麻。

  一九三三年,刺州形勢發生過一次大變化,一支鄰省隊伍開了進來,把民軍擠走,統治了這地區。第二年,這支隊伍和蔣介石的中央政府鬧翻,宣佈獨立,另成立新政府。新政府剛一成立,立足未定,蔣介石一面抽調大軍進攻,一面用高官厚祿,收買瓦解內部,新政府無法抵擋,反蔣起義遂告失敗。

  蔣介石既已“敉平”這次“叛亂”,便派他的親信大員周維國坐鎮刺州,以遂他多年來心願。

  這周維國是蔣介石派赴法西斯德國受訓的少壯軍官之一。出國前他就以對蔣忠誠、堅決反共爲蔣賞識。學成返國,升遷極快,從上校而准將而少將,一帆風順,即使蔣系軍官前輩,也爲之矚目。

  周少年得志,跋扈橫蠻,高傲自大,自封爲“鐵血將軍”,手下人馬號稱“鐵血軍”。周又自稱爲反共專家,在手下擁有一支特別部隊,叫藍衣大隊,自任大隊長。這藍衣大隊成員不多,但都是校級以上軍官,其中有革命叛徒、有不學無術的墮落文人、有流氓打手。專以對付共產黨員和黨的地下組織,是一支受過特殊訓練的隊伍。

  周之被任命爲刺州專區專員、保安司令,固和刺州地位重要、形勢複雜、與革命蘇區毗鄰有關。更重要的是,他在最近一次參加“圍剿”中,兵員減損慘重,亟須休整補充。

  周維國坐鎮刺州,利用這支反共的特務隊伍,破壞了我黨的地下組織,並揚言要完全消滅這個已有多年基礎的刺州地下黨。這次特支被破壞情況的確嚴重,特支三個負責人,一叛變、一犧牲,地下黨員被捕達一半以上,成爲特支主力的赤色工會全垮。而周維國的白色恐怖則有加無已,受到嚴重破壞的黨組織所受壓力極大,面臨着更沉重的考驗。


  像一道白虹鋪在石匠面前的,是那橫跨在桐江之上、號稱有五里長的桐江大橋。刺州背山面海,桐江就像條錦帶攔腰繞住,分隔了城鄉。桐江水潮汐起落有定,潮來時,熱浪滔天,洶涌澎湃,幾乎要把這古城沖走。潮落後沿江兩岸蠔田盡裸,清可見底,水流緩緩,繞城而過。潮來時兇暴如蛟龍,潮去時溫馴如泥鰍,因此有人說:“激怒了刺州人,泥鰍也要變蛟龍!”

  石匠走在桐江大橋上,正是潮來時候,江面白浪滔滔,翻滾而來。他站在大橋上,縱目江面,船影消跡,交通斷絕,似覺有巨物逐浪,原來卻是鯊魚羣在江心翻滾跳躍。他在禾市居住多年,在禾市灣內也時有鯊魚羣出現,卻無如此壯觀。他住步觀賞,心想:人云刺州有八景,這大概就是一景了!他續步橋心,橋頭那端,城樓在望,他又想:這大概就是大南門!

  旅途沒使他疲累,沿途景物也很動人,卻無法掩蓋他內心的焦急。組織上給他的指示是從十五號起至遲十八號,要趕到刺州接關係,而現在是十九號,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看來這兒情況很緊張,地下黨的擔子極爲沉重。“該不會有什麼變化吧?”他想。

  行期延誤不能怪他,他是十六號動身的,原打算當天到達,可是旅途出了事故:客車遇到襲擊,接連又有幾座公路橋被焚燬。傳說紛紛,有的說是紅軍游擊隊乾的,有的說是許天雄股匪幹的。橋樑被破壞,公路車就不得不在中途停站,因此耽擱了三天。

  他走過大橋,在進城門前,又遇到一次檢查,但這次檢查馬虎得多,僅摸摸身就放過。一過城門,在他面前就出現一條寬敞新闢的大街,這條大街舊名南大街,新名叫作中山大街。看來開闢不久,路面剛在鋪,兩旁店鋪有的已建造新樓,有的正在打地基,有的老房被拆,新房未建,張開個大口,極爲難看。街上行人擁擠,大都是操外地口音的泥水工、石工、木工,他們都是建築公司臨時從外縣招僱來的。他們吃無定處,居無定處,因此沿街小飯攤、騎樓、馬路旁,隨處都可以看到他們。這時已入夜,地方不靖,大街兩側店鋪一早就上了門板、鎖上鐵閘。

  石匠在入暮的大街上,懷着異乎尋常的心情,一邊慢慢地走着,一邊暗自盤算:“該到哪兒歇腳?”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十字街口,正是東、西、南、北四條大街的交叉口,他又想:“接關係的地點是在東大街,爲什麼不在東大街找個旅舍過夜?”

  東大街比起南大街又是一番情景。東大街的馬路還沒拆,仍然是一條古老、破舊、擁塞的舊街道。路面很窄,用青板石鋪成,高低不平,又是陰暗、潮溼。兩旁全是一些油、鹽、醬、醋、瓷器、農具、小雜貨等供應農村需要的小商鋪。和南大街高樓大廈、錢莊、洋貨綢緞莊,截然不同。據說住在東門外農村的農民都是些窮苦人,他們從祖宗時代起已習慣於一早挑着自己的農產品進城叫賣,換取所需的日常用品回去。

  東大街又是通省大道,來往行旅多,這些遠方來客走進城門,剛好入暮,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住和吃。正如他在南大街所見的,這東大街大小店鋪也是一入黃昏就上門。只有客棧、飲食鋪一片繁鬧。這條大街的特點是橫巷多,每隔三幾十步,就有一條橫巷,巷口有木欄,欄上掛有大小燈籠十來盞,上書第×巷有某某高等客棧、高等旅舍,歡迎投宿。入夜以後燈籠齊明,煞是美觀。

  石匠從南大街轉向東大街,要經過衙門口。那兒有一個大衙門和一座鐘鼓樓。那衙門就是刺州專區專員公署,同時又是刺州專區保安司令部,周維國就住在這兒。這專署是全城最大的建築物,正面是三層樓高的白色洋灰牌樓,高懸“以黨治國”四個藍色大字,兩側是二層樓高的高牆,牆外圍以藍漆鐵欄杆。巍然屹立,予人一種威迫感覺。

  對着衙門的正面大門,有一道粉白高牆,牆上用藍色大字寫着“十殺令”。所謂十殺令即:凡所謂“參加共匪者”“私通共匪者”“窩藏共匪者”“明知故犯者”……皆“殺無赦”!在高牆下排列有木籠多具,這種木籠又名站籠,受害者被反綁着雙手閉於站籠中,僅留頭部在籠頂,籠頂有夾板,板中開洞,剛好夾住受害者頸部。據說凡被判處死刑的“囚犯”,在被梟首示衆之前先要進站籠示衆三天。這種野蠻刑具在這兒原沒人看過,從周維國來後才被推出使用,而且件數日有增加。那石匠偷偷一數,一共排列了八具。

  走過鐘鼓樓就是東大街。石匠一進街就開始注意掛在木欄上的燈籠。由於外縣赤貧農民大量涌進刺州找尋生計,各建築公司招工頭適應需要又都在各客棧內分設招工處。因此各家客棧一早都宣告“客滿”“恕不招待”“明日請早”。石匠費了好些周折,纔在一條叫第一巷的橫街,找到一家自稱爲“高等旅舍”、實際卻比普通客棧簡陋得多的旅店。他一進門,女店主就聲明:“牀位沒有,只剩下一間高等房間。”石匠心內明白:原來如此,不然也早掛上“客滿”啦。他說:“只要有個地方過夜就行,管它是不是牀位!”

  辦完登記手續,淨了手面,石匠出去接關係。女店主滿意地在旅舍門口掛上“客滿”,正在櫃檯上督促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抄旅客日報表,以便送派出所備查。看見石匠要出門,便警告着說:“先生初來敝境,不瞭解情況,我現在就告訴您幾條規定,免得自討麻煩。我們這兒,九點戒嚴,十點查房。地方不太平,早出早回。”石匠謝過說:“我一會兒就回!”便走出第一巷。

  街上相當熱鬧,經濟飯店、小飲食攤到處擠滿狼吞虎嚥的人,幾乎全是外地口音。石匠找到一家賣魚丸肉糉攤子的,叫了一碗魚丸、一隻肉糉,邊吃邊和攤主聊天。他故意問:“老闆,現在離戒嚴時間還有多久?”攤主道:“還早哩,有一小時。”石匠又問:“時間不多哪,你這些貨賣得完?”攤主滿腹牢騷地說:“沒有辦法,地方不太平呀,鬧土匪又鬧共產……”石匠問:“四鄉不太平是沒軍隊,你們這兒有中央軍。”

  攤主苦笑着:“先生剛到敝境的吧?四鄉鬧的是土匪,我們城裏鬧的卻是共產。前些日子保安司令部抓了好多人,又殺了一批,衙門口的站籠都裝滿了,說在牢裏還有一大批。”他四面張望一會兒又低低地問:“先生是從省城來的?聽說你們那兒也到了紅軍,連省城也破啦?”石匠道:“我也聽說過。”攤主唉聲嘆氣地說:“你打我,我打你,沒個完,只苦了我們小百姓。從前我們這兒駐的是民軍,三天換一個司令,五天換個專員。後來來了××軍,住不了多久又鬧反,說是反對蔣介石,成立什麼人民政府。蔣介石派來飛機一炸,不上十天半個月又垮啦。現在又來了中央軍,日子更難過,天天在鬧殺人,說是殺共產黨,天知道哪來這許多共產黨,越殺城裏共產黨越多。鄉下比城裏更糟,說是人人皆匪,鄉里老大三番四次地來請,中央軍怕吃虧,只是拖,不敢出去。”說着,又頻頻搖頭。

  石匠付了錢,問:“老闆,找十八號門牌往哪頭走?”攤主道:“往前走,再過十家八家就是。”石匠謝過他的指點,慢步走去,不久果然看到十八號門牌。那是一間小雜貨鋪,鋪門緊閉,只有一線燈光從門縫漏出。石匠左右顧盼似無可疑的人跟蹤,便上前敲門。

  門開了,一個十六七歲,平頭、圓面、大眼的少年人伸着半邊臉出來問:“找誰?”石匠和氣地說:“打擾。有香菸賣嗎?”少年機警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說:“關鋪啦,明早來吧。”石匠道:“請通融一下,我是從外地來的,買了就走。”少年人問:“要什麼牌的?”石匠道:“紅錫包!”說時,把語調特別加重。少年人道:“有,請進!”

  這家雜貨鋪規模不大,但吃的用的東西都賣,自然也賣香菸。石匠接過一包紅錫包,索性坐下借火柴抽菸,少年人在一旁眼瞪瞪地注視着他。石匠問:“生意還好?”少年人答:“過得去。”石匠邊抽着煙,邊又自言自語地說:“是非常時期,交通真不便。從禾市到這兒,平時半天路程可到,這次卻走了四天。”少年人還是不露聲色:“先生是剛從禾市來的?”石匠道:“是呀,十六號那天動身的。”少年人又問:“先生尊姓呀?”石匠道:“老黃。”那少年人心跳着:對啦,是他!卻又故意問道:“先生是來找活幹的吧?”老黃微笑着說:“找親戚來的。我有個表弟叫德昌,就住在這兒。”少年人問:“已找到令戚?”老黃搖搖頭:“是今天下午纔到,地生人不熟,現暫在第一巷德記旅舍住,打算明天找他。”說着,起身告辭。


  這少年叫林志強,是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員,在組織內部都叫他小林。他利用伯父開的這家小雜貨鋪,擔任特支對外的聯絡工作。從上級把接待一位來自禾市同志的任務交給他後,他就不分日夜守在這間鋪子裏,等待那位同志。他從十五號守到十八號,一直沒有人來找他聯繫,他耐心地再等待着,十八號過去了,十九號又來了,還是沒有人來,他真焦急!想不到這時卻有一位自稱老黃的人找上門來。暗號是對的,可是他不能就這樣按下,組織上告訴他:把對方樣子、聯絡地點記下,轉達就行了。因此當那自稱老黃的人走後,他就匆匆地從後門轉出去,趕到第二巷進士第找德昌同志。

  進士第是本城蔡家所有,宅主在晚清時候當過進士,人稱爲蔡進士。雖已事隔幾十年,蔡家的家境也沒落得差不多了,但人們對這巨大宅院還懷有幾分敬意。蔡家人沾了祖先的光,在地方上也還受到尊敬。宅院很大,花園亭榭樣樣俱全,雖年久失修,三進大屋已倒塌一進,花園也變成菜地,外表仍然是金字橫匾,朱漆大門。

  小林一口氣走過第一巷轉進第二巷,敲進士第大門。不久,就有一個老媽子帶着一個十一二歲小男孩來開門。這一家人和他原來都是熟識的,那小男孩一見他更是活躍,說:“姊姊在書房。”說着返身就趕進內屋報信。小林低聲問老媽子:“陳媽,林先生還沒走?”陳媽道:“還和小姐在書房談着哩。”

  小林是進士第的常客,大屋裏有幾條路、幾間屋、幾塊磚石,他閉上眼也數得出。沒等陳媽帶路他就拽開步一直摸進去,通過一條露天甬道、一道拱門,轉過幾個彎,又進兩個拱門,纔到一個大天井。這天井一邊是白梅,一邊是黃桂,有兩個半人高的綠色琉璃金魚缸、幾十盆蘭花。正面是個古香古色雕花鏤木的大廳,兩側各有廂房一間,一間充當書房,一間是客房。書房門垂着竹簾,簾縫裏漏出燈光,從外面可以清楚地看見在一張雲石圓桌邊,坐着兩個人。

  一個年約三十,高身材,西裝頭,穿黃咔嘰學生制服的男子。另一個和那男的差不多年紀,中等身材,短髮,白上衣黑短裙,觀音面,柳葉眉,杏仁眼,長相非常清秀的女人。那男的就是周維國懸賞要抓的德昌,但他常用的名字卻是林天成,同志們習慣地叫他大林。那女的是這座宅院的主人,姓蔡名玉華,同志們習慣地叫她作女蔡。

  大林從上次特支被破壞後,一直在這兒躲藏着,有時情況太緊了才下鄉。但城裏事情多,離不開他,三幾天後又回來。這次他進城來接關係已有五六天了,從接到上級通知後,他一直住在玉華家。可是事情很出他意外,白白地看見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預定時間已滿,但關係還沒到:“是不是又出事故?”在這樣非常時期,什麼事不能發生?他非常焦急不安,甚至於打算明天一早就離開。玉華卻主張他多住兩天:“在我們這兒,憑大門口那塊金字招牌,不會有人注意。”

  正在這時,玉華的弟弟小冬直嚷進來:“姐姐,小林來了。”大林心想:“這個時候小林還趕來,該不會是……”正想着小林已掀開竹簾進來,心情亢奮面色發紅,一見面就說:“大林,那個人到啦。”大林對玉華丟了個眼色,玉華便對小冬說:“小冬,你看什麼時候啦,還不上牀睡覺去。”小冬很不服氣,頑強地抗議道:“每次小林來,你就叫我走,我不幹!”小林忙過去安慰他:“小冬乖,聽姊姊話,明天我給你做飛機。”玉華也道:“小林已答應啦,該高興了吧,走,我陪你去。”她把小冬從書房拉走。

  大林叫小林坐,問他有什麼情況。小林把剛纔所見的都彙報了。大林卻在關心另一問題:“你對他暴露過自己身份?”小林卻滿不在乎地說:“我纔不會那樣傻。”大林點頭稱許道:“這就對。”小林更得意了,喋喋地說:“你叫我提高警惕,我對人就不大敢信任哩。”一會兒又問:“我明天把他帶來見你?”大林沒有搭腔,只在書房裏,伸着長腿來回走動。這是他多年來的老習慣,當問題一時不能解決時,他就慢慢地來回走動,他習慣於走着思考問題,而不願意坐着思考。

  他這時在思考一個問題:爲什麼上級派來的人,不在約定期間內到達?從禾市到刺州相距一百多裏,交通方便,行期改變了,另行通知也還來得及,爲什麼超過最遲的期限,上級又沒有新的通知?僅僅爲交通發生阻礙,還是另有原因?從上次特支被破壞,姓劉的叛變,陳鴻犧牲,整個赤色工會垮臺,他對這個地區的新情況,對工作的艱苦性、複雜性有了新的認識。“敵人是強大、兇狠而又狡猾的!”他想。情況變了,應該允許大膽懷疑,會不會是老黃在路上出了事,有人冒他的名來?有一個姓劉的已使我們夠慘,不能再有一個姓劉的!……

  時間迅速地過去,離戒嚴時間越來越近,而他還在無休止地邁步。小林注視着他的每個動作,內心焦急,卻又不知該不該提問。大林在繼續考慮:如果不接,老黃確如他自己所說的因公路橋被破壞,耽擱了行期,一個負責同志,又是外地人,地生人不熟,沒有羣衆關係,找不到黨,白色恐怖又是這樣厲害,萬一……他又如何能負責,對得起上級和老黃同志?

  玉華把小冬交給她母親,又回來。她從大林那副陰沉憂慮的面色,看出問題還沒解決。低聲問小林:“快到戒嚴時間了,你還不走?”小林也低低迴答她:“問題還沒解決啦。”大林忽然面對玉華:“玉華,你在第一巷那家德記旅舍有沒熟人?”玉華沉思半晌:“有事嗎?”大林道:“我想了解一個人,他就住在那兒。”玉華道:“店主是個寡婦,女兒在我們學校讀初中一,算來也是我的學生家長。”小林問:“想了解那兒一位住客,你有什麼辦法?”玉華道:“我可以去找我的學生。”於是,大林下了決心,對小林叮囑:“估計那個人明天還會到你那兒,你對他暫不表示什麼。”小林起身,大林又加上一句:“路上小心。”玉華送走小林,回來後問大林:“明早不走了吧?”大林道:“看來走不了,坐下,我們談談你明天去了解些什麼。”


  大林和玉華是兩個親密的同志又是愛人,他們在禾市大學求學時,曾一起工作過,××軍組織新政府時,大林奉派來刺州工作,兩人又在一起。工作一直在一起,又有情感上的聯繫,從工作關係來說,大林領導了她,從私人關係說,又是一對情人。因此大林在這個破落的進士家庭中,在這座古老的宅院裏,地位也比較的特殊。

  大林是惠縣一個石匠的獨生子。

  他一家三代都是石匠。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著名的石匠。他們的手藝揚名全省。他祖父雕石龍,他父親刻石獅子,是全省數一數二的能手。豪富人家舉凡蓋宅院、修墓地,都要從老遠地方把他們請來,更有些華僑資本家,從海外寄信寄錢來定製林氏雕品,由海道運出國去。

  但這名聞全省的石雕藝人,家境並不比一個普通石匠好。他們一生精力都用在爲地主、官僚建造高樓大廈、陵園墓地,細心地把一塊塊從荒山上開下的青石,雕成生動瑰麗的龍、鳳、獅子、麒麟、梁山好漢,供人清賞,自己住的卻還是敗瓦泥牆的破屋,吃的還是三餐番薯稀粥。爲生計,終年不得不離鄉背井,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這豪富東家到另一豪富東家。

  老石匠用簡單工具雕琢了一輩子石頭,雙眼昏花了,背脊彎曲了,手腳也不靈活了,還得在石頭上做功夫。他祖父直到閉上眼那一天還在問:“我那條龍還缺了個爪子沒雕好,怎麼對東家交代?”因此,當大林將近長大成人時,他父親就下了決心不讓他再做石匠。他對大林說:“天成呀天成,即使我一天只喝一頓稀粥,也不能讓你再當石匠。我一定要栽培你讀書成器,出人頭地!”因此,這門家傳手藝到大林這一代就斷了。

  大林從小就聰明懂事,眼見家境淒涼,又深受他父親“讀書成器”的影響,也決心做個出人頭地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從小學讀起一直讀到高中,成績都是優等的,在頭三名中。但到了初中快畢業時,他父親雙目失明,不能勞動,斷了生計,只靠一些徒弟賙濟過日,對他的供給自然也不能繼續。但他還是決心繼續求學,從進高中起就是工讀生。

  就在他進高中時,接受了一些進步書刊所宣傳的馬列主義思想影響,領會到勤工苦讀也不是解決廣大人民貧窮的道路。要鬧革命、推翻舊世界、建設新社會,纔是唯一的正確道路。因此,他積極地參加了社會活動,加入了CY(共青團),後來又入了黨。入黨後他沒有離開學校,還在禾市大學讀書。不過,他這時進大學已不是爲個人找出路,而是在黨的安排下進行革命活動。

  當時禾市大學的階級鬥爭很尖銳,以地方實力派爲背景的學校當局,對這樣的局勢採取了“學術重地,不問政治”的態度,提倡讀書救國。但左派學生實力強大,且在學校中佔有一定陣地,右派學生也不弱,雙方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後來“藍衣社”插入,右派實力增加,強制學校當局對左派學生採取行動,提出一批黑名單要學校開除,學校當局還是採取“不介入”政策,不敢接受,藍衣社遂採取恐怖行動,因而打人、綁架時有發生。

  左派學生不甘示弱,也進行報復,凡是右派學生有集會,左派學生就去扔石頭,搗亂會場。發展到最後,一個藍衣社頭子突然失蹤了,風傳在那藍衣社頭子失蹤前,大林曾去找他,並和他在海邊沙灘上散步。事隔多日,那藍衣社頭子的屍體才被人發現,在海上漂流,胸口插着七寸長的一把匕首。

  事情已發展到這地步,學校當局不能不報案,當有一隊民軍開來學校駐防,全校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在一個暗淡的夜晚,成爲左翼學生運動中骨幹分子之一的蔡玉華,忽然被人叫醒。她起身問:“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匆促而又低沉:“玉華,是我。”門開了,進來的是大林。大林比玉華高一班,他們在禾市大學共同工作已有兩年了。

  大林的出現完全出乎玉華的意外,她又驚又喜地問:“爲什麼還不走?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你!”大林卻鎮定地回答:“我還沒交代工作,怎能就走。”他把當前的形勢對她介紹一遍,又說:“組織上已決定把我調開,這兒的工作交給你負責。”

  玉華對這個決定沒有意見,她知道那件事是誰幹的,在動手前,他們一起討論過,做過決定。但十分關心他的行止,她問:“你要離開禾市嗎?”大林微笑着:“還不知道。”玉華有幾分激動,又問:“我們能夠再見面嗎?”大林還是那副樂觀堅定的笑容:“我們一定能夠再見!”周圍的環境是不好的,大林得從速離開,他沒有說別的話,把工作交代完了就匆匆離去。

  從此,玉華代替了大林在禾市大學的工作。

  說起蔡玉華,她是刺州人,她的高中學業是在刺州立明高中完成的。當她還在高中讀書時,在刺州知識界就很有名氣。不僅因爲她長得端莊、秀麗,被稱爲“校花”,而且很有寫作才能。在刺州報上,經常發表她清麗抒情的散文,爲青年知識界所崇拜。她算是出身“名門”,祖父是晚清進士,伯父是留日學生,老同盟會員,追隨過孫中山,是國民黨元老,又是現任監察院委員,人皆稱之爲蔡監察。父親算是最無出息,讀了一輩子書,卻不曾出去做過事,靠祖遺產業,株守過日,自稱爲英雄無用武之地,悒悒地過了五十個年頭,丟下一妻一女一子與世長辭。在她父親臨終前,他們的家業已變賣殆盡,只剩下這所進士第和東大街幾間鋪面,收鋪租度日。

  蔡玉華從小追隨父親,熟讀詩書,玩弄文墨,卻也沾染她父親高傲自負的舊知識分子習氣。在中學時代就不知有多少人追求過她,豪富人家也紛紛派人說媒求親。但她卻瞧不起那些“家有幾文臭錢,而胸無點墨”的紈絝子弟。至於普通人家,也因爲話不投機一律拒絕。因此很受攻擊,有人說她是虛無主義者,主張獨身主義,有人又說她在鬧同性愛。而她對這些毀謗,均一笑置之,不與理論。高中畢業後,她到禾市升大學,那兒是個通商口岸,現代化城市,政治空氣與刺州這一守舊落後的古城自不相同。當禾市大學地下黨大活躍時,她因爲不畏權貴、黑暗,敢說敢爲,受到地下黨注意,先被吸收入反帝大同盟,後又入黨。

  大林離開禾市大學後,曾發生過一次大逮捕,但有關人士早已離開,沒什麼損失,玉華在市委領導下也及時把工作方法改變,她把組織巧妙地僞裝起來,成立“禾大文學研究社”,出版一份《禾島》文藝月刊,由她出面主編。這份月刊雖只出版了三期,卻很有影響,特別是她寫的幾篇散文,被報界捧爲“具有全國水平”。

  蔡玉華大學畢業後,被她母親一封電報追回刺州。她母親正看中一門門當戶對的人家,要她結婚,便以“母病速歸”的電報,把她騙回家。但她卻堅決拒絕這門婚事,她母親說:“你不結婚,也不能再回禾市,親老弟幼,家中無人照顧。”在家告養的蔡監察也說:“你已大學畢業了,就沒有理由再留在禾市。想找事幹,我替你在中學謀一份書教。”憑那老監察一封信,她便在私立刺州女子中學當國文教員。她的組織關係由禾市轉到刺州特支,由陳鴻直接聯繫並分配她負責互濟會工作。

  她和大林的聯繫從那次分手後一直沒有接上,書信也不通,但感情卻沒有斷。三年來的戀愛生活給他們在感情生活中,打下很牢固基礎。只是不知道今後前途如何。她近三十了,他又因工作關係不能和她在一起,也不便通信。在更深夜靜,對着春風秋月,有時想起這些,不無有些愁懷,卻從不對人吐露。

  回到刺州約過一年,刺州局勢大變,許久沒見面的陳鴻突然來通知她:上級派了個新同志來,特支已決定把她的關係從他手中交出去,由那位同志負責。她不知道代替陳鴻來領導她的是什麼人,一直在等待。一天,陳媽突然把一個人帶進進士第,玉華先是吃驚,而後卻忍不住興奮地叫起來。

  大林還是那樣冷靜而親切,他微笑着說:“沒有想到吧?”玉華道:“做夢也不會想到。”大林幽默地說:“這不是叫分久必合嗎?”兩人同時大笑。

  這一笑把玉華娘驚動了,她從內屋趕出來,遇到陳媽就問:“是什麼使玉華這樣高興?”陳媽道:“是小姐來了朋友所以高興。”玉華娘問:“是男的還是女的?”陳媽笑道:“是個男的,長得可俊俏。”

  玉華把大林介紹給她娘,玉華娘把大林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恍然大悟了:“原來她早有對象,怪不得一點不急。”從此,玉華娘、陳媽就把大林當作未來的姑爺看待。

  久別重逢,兩人分外地親熱,感情聯繫又接上了,卻很少談到公開結合問題。新出現的形勢、複雜多變的政局,使他們都無法來考慮個人的事情。玉華只要求能再和大林在一起也就滿足了,大林卻把她的家當作自己的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她那兒。


  老黃回到德記旅舍,女店主在賬房前閒坐,一見面就說:“你這客人守時。”老黃以正經事已辦過,安了心,有意找她閒聊,順手拖過一隻竹靠椅,和她面對面坐着,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誰個出門人願意有好好牀鋪不睡,卻到派出所去喂蚊蟲。”女店主這下可樂開啦,她拍着大腿說:“你先生,真有見識。出門人就要這樣:入境問俗,不吃虧爲上。有些客人偏不聽話,過了戒嚴時間還在外頭瞎撞,叫派出所扣留就請店主想辦法。店主就只知道租房要錢,有什麼權勢?還不是自己花錢,白倒黴!”老黃乘機問:“這兒旅客常常被扣?”女店主滿腹牢騷地說:“可是常事,一過戒嚴時間,巡邏隊就滿街跑,這些人呀我叫他無事找事幹,成串成串地亂抓人,名義叫作搜查共產黨,哪來這許多共產黨?還不是爲了個錢字。”

  老黃默默地抽着菸捲說:“老闆娘是說他們利用搜共產黨名義來勒索?”女店主道:“你先生,真有見識,這兒的事就是這樣。我也是聽說,真共產黨可厲害呢,那樣容易抓到?說他們都有三頭六臂,厲害得很呀!還不是那些出不起錢買官府人情的窮人倒黴。不過,你先生放心,我們這家高等旅舍信用好,別的客棧常常出事,我們這兒倒沒發生過。出了信用哩,就說房錢收高點,客人也樂意來住。”

  老黃有意稱讚她:“是老闆娘有辦法,便利了大家,以後我可要多替你宣傳。”女店主這下更樂啦,又是拍腿,又是大笑:“你先生,真有見識,看的可準!其實我這個寡老太婆有什麼好辦法,還不是那句老話,叫作朝中有人好做官。吃我們這行飯的,在派出所裏沒有幾條內線還行?你說他們上上下下哪個不吃過我的人情錢?”老黃坐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不早,便起身告辭。

  寬衣上牀後,老黃把正經事辦完了,雖然比較地放心,由於一天奔波勞累,也由於沿途所見所聞,特別給他印象深刻,他反覆地在想:劫車、燒橋、有關許天雄傳奇式的傳聞、檢查站、年輕僑婦、掛在電線杆上示衆的人頭、站籠、十殺令,還有那善良健談的女店主……

  老黃在禾市工作也有好幾年了,他所碰到的困難不少,卻沒有像他現在所遇到的這樣複雜。

  他原是長汀人,出身自一個貧農家庭,當過牧牛童,又當過鐵匠。當年家鄉在共產黨領導下鬧武裝起義,他不但是這些正義行動的積極參加者而且是組織者之一。鬥地主、打土豪、分土地、建立蘇維埃政權,哪件他不是站在羣衆前頭?省蘇維埃成立後他成了幹部。黨爲了培養他,曾把他調到黨校受訓,受訓完畢,蘇維埃政權在擴大,他又被派到鄰縣紅白區工作。當國民黨反動派對中央蘇區進行第二次“圍剿”時,黨又把他派到白區工作,先在章縣,後又調到禾市任市委委員。

  他在禾市有一個公開的職業身份,那就是當馬路工人,因此大家又叫他“馬路黃”。老黃領導過禾市馬路工人罷過工,反對過工賊,爭取改善待遇,很有威信,受工人熱愛,工作有成績,黨也很重視他,而他總覺得工作沒做好,多次表示要到更困難的地區去工作。有一天,市委書記果然親自去找他,並對他說:“有一個很重要地區的組織被破壞,急需派一位得力幹部去整頓,開展工作。市委經過反覆研究,認爲你有農村工作經驗,有武裝鬥爭經驗,又有城市工作經驗。在那個新地區,你這三方面經驗都能發揮作用,因此,決定派你去。”老黃對組織分配從來不討價還價,叫到哪兒就到哪兒,叫幹什麼就幹什麼,因此也欣然接受了。組織上給他辦理移交、瞭解新地區情況的時間並不多,只有十天。他把一切都辦得妥妥帖帖之後,最後接受了市委的工作指示,領取了路費,便動身……

  正想到這兒,忽聽到門外人聲嘈雜。女店主似在對客人打招呼,讓大家有個思想準備,又似對查夜人表示不滿,用破鑼似的嗓子說:“要查夜嗎,你們查吧,我們這兒住的全是些身家清白的客人!”一聲查夜,整座旅舍已翻了天,旅客紛紛起身,房門反覆開關碰擊,查夜的在厲聲鎮壓:“不許亂走亂動!”女店主也在反覆打招呼:“各位鎮靜,沒有什麼大不了,只是例行公事!”

  老黃早有準備,一聽查夜,不慌不忙地起身,在板牀上坐着,點上油燈,不久,果有雜沓腳步聲走進隔房,有人厲聲喝問:“幹什麼?”答話的人聲調低沉,聽不清楚。“有證件沒有?”答話的人又說了幾句什麼,也不大清楚,一個清晰的聲音,聽來是一記耳光:“沒有證件?不是好人,給我帶走!”有拖拉聲、哀求聲,夾雜着“媽媽”聲。老黃警惕地想:情形不對呀,和老闆娘說的不大一樣。好在他證件齊全,也不大在乎。

  一會兒,查夜人就捱到他房間,房門雖已打開,那些像烏鴉一樣的警察人員,還是作威作福地,用足踢門,持着槍,拿着麻繩,凶神惡煞地衝進來。在巡官後面跟着那面色難看手提馬燈的女店主。老黃早把證件拿着說:“我有禾市工務局證件,請長官過目。”那巡官連看也不看,卻連珠炮似的對他提出一大串問題:“幹什麼來這兒?有沒有親人?有誰給你擔保?什麼也沒有?可疑,給我搜身!”當即有人上前搜身:“報告長官,有三十塊大龍洋。”

  那巡官把錢接過手,皺起眉頭,頻頻搖首:“你是一個普通打石工人,哪來這樣多現洋?是偷來的?搶來的?可疑,給我帶走!”當即有人動手來拉,老黃卻鎮定地說:“要上公安局問話,我跟你們去,何必拖拖拉拉!”那巡官關心的卻是那白晃晃的銀圓,順手把它往口袋裏一放:“我帶去當證物。”早已轉眼不見人了。

  老黃被拖拖拉拉地擁出德記門口,早有十來個同命人被扣在那兒,警察想找外快,一迭聲地叫要上綁,當即有人抗議:“又不是強盜,爲什麼要上綁?”熟識行情的就自動孝敬些什麼,那警察索性就做起公開交易來:“不綁也可以,照這位先生的樣子。”說着,高高豎起一個指頭,有人給了,有人給不起請包涵,輪到老黃,他苦笑着說:“請你們向巡官先生去要吧,我是一個子也拿不出來了。”有人低低問他:“全搜走啦?”老黃點頭,警察又是一陣臭罵。

  不久,那巡官出來,後面跟着女店主,她牢騷滿腹地說:“你明明是在拆我的臺,壞我信用。這幾個客人有哪點不合你規定的?要證件有證件,來龍去脈也是一清二楚,連錢多幾個也算犯法?”那巡官也有理由,他說:“對德記我無二話,你說什麼是什麼,可是上頭交下的命令,我不能不執行呀!說實在話,我們那新所長是花了大把龍洋才上任的。”女店主道:“我知道他,要撈本……”又轉向大家:“大家放心,住我的客棧,就是我的人,天大的事我擔當!”又似在壯大家膽子,表示她內心的不滿:“我開了二十多年客棧,沒住過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出過一件事,幾任派出所所長都當面稱讚過我,只有這個新所長有意爲難人。我陪大家去理會。”她對巡官說:“走!我找你們新所長理會去!”

  派出所設在一所舊廟宇裏,進了衙門就是一片廣場。這時廣場上已坐滿從各客棧拉來的人,看來是普遍現象,並不是專爲對付哪一家。各客棧主也都跟來,他們一見面就互打招呼,互問這次被拉來多少。看來,他們在這兒碰頭也不止這一次。女店主的嗓子特別高,她滿腹牢騷地對其他店主說:“人事錢我哪個月缺過?上面的香我燒了,下面的香我也燒,上上下下缺過哪個人情?就算換了新所長,有話說也得先打個招呼,不該就這樣拆我的臺!”有人勸她冷靜點:“又不光拉你家的人。”有人卻調皮地說:“燒香要看菩薩,你過去燒的現在都變成過氣菩薩,不靈哩,要燒新菩薩的香!”一陣議論,把這些店主吸在一堆。

  新所長到任雖有三天,但還沒有人到他那兒去燒香,他急了,就來這一手,以免三個月期滿,血本全虧!搜刮的好辦法是大檢查。既可表示辦事認真負責,又可以增加一筆收入。這時,他正安坐在所長室等待着“財神”到來。派到各方面去執行任務的都回來了,一聽完彙報,他就滿意地摸起八字鬍,表示要親自來審理這些案件。

  首先被推進門的是一個私娼和一個嫖客,這所長一見那嫖客就大大惱怒,拍起桌子罵:“我看你三更半夜偷宿在良家婦女家中就不是好東西,說不定還有什麼重大嫌疑。”一陣下馬威:“給我吊起來!”一舉手,就要拉人吊打。但那嫖客卻是個行家,不慌不忙地說:“算我倒黴,馬失前蹄。說什麼重大嫌疑是過分了,嫖私娼倒是真的,要錢我給,吊打請免了吧!”所長拍案大怒:“你把我當什麼人?我雖剛上任不久,卻要做個公正廉明的榜樣!快,快,給我拉出去!”嗓門雖高,聲勢也來得怕人,卻頻頻對巡官丟眼色,巡官會意,走近嫖客身邊低聲說:“別鬧了,跟我來,事情再嚴重也是好商量。”

  輪到那私娼,她嬌聲嬌氣地說:“所長呀,你也未免欺人太甚,我乾的雖是半掩門生意,哪個月不對你們納錢進貢。可不能這樣翻面無情,過手不認賬!”所長還是裝出一副公正廉明的模樣,拍着桌子說:“你這賤人,也不看看是在什麼地方,對什麼人說話,前所長的事怎麼拉在本所長身上?”那私娼把屁股一扭直坐到他身邊:“前所長也好,現所長也好,我不相信就有兩樣,說來說去還是個錢字不是?”

  所長把桌子又一拍正待發威,那巡官已進來低低地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他聽了個五十大洋,臨時又把威風收起來,說:“你嘴巴厲害,我暫時不和你理會。”又對巡官交代道:“先把這婊子關起來,等會兒我再來審訊。”那巡官心中有數,故意問道:“所長,把她關在什麼地方?”所長摸了摸八字鬍:“就暫時關在我臥室裏吧!”巡官對那私娼擠擠眼,低聲說道:“等會兒你陪他玩玩叫他高興高興,就可以出去。”私娼問:“我那朋友呢?”巡官笑道:“你真也是個有心人,怪不得走你門檻的人多。放心,我正招待他喝酒壓驚呢!”

  一聲有傳,那大大小小客棧主,已鬧哄哄地擠進來,女店主憑資格老,會說話,在這兒上上下下有人事,被推爲臨時發言人,一進門她就哇啦哇啦地吵:“茶錢、酒錢、煙錢、點心錢,我哪項缺過你的?怎的翻面無情,不先打個招呼就拉人?你們是官,說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們的名譽也要緊!別的派出所轄區,今天都無事,就只你這個派出所和大家過不去。消息傳出去,還有誰敢來我們店裏投宿?這還不是存心破我們飯碗?”其他的人也在後面起鬨。那新所長把面孔一板:“本所長一向公正廉明,絕不苟且徇私,不論誰,只要違法亂紀,我都秉公辦理!”

  那巡官剛剛把私娼送進所長臥室又出來,女店主便抓住他說話:“新所長剛到任,情況不明,巡官你是舊人,你說我們是不是每月都送了孝敬錢的?”巡官也從旁說了情:“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話好商量。”又低低附在所長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所長點點頭:“那就交你辦吧。”他起身,故意說:“我事情很忙,還有要事要辦,你們有話和巡官說吧!”說着就進臥室去。那私娼已和巡官說妥要孝敬他,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去辦他的“要事”了。

  巡官在公案上只一坐,就對大家宣佈:“所長剛剛交代過,過去老規矩不變,今晚上的事也不能馬虎,被拉來的人每名罰大洋三元,誰交錢,誰就把人帶走,也不用再審問哩。”客棧主七嘴八舌地直吵,叫作“皮費太重”。但巡官卻說:“不許討價還價,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少一個不行!”說着把手一揮:“出去!”

  當那客棧主到廣場上對旅客宣佈後,大家本着花錢消災精神,也都無二話,於是就立刻繳款放人。臨走時,女店主拉住巡官問:“你從我那姓黃的客人身上搜去的錢怎算?”巡官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哩,就免掉他一個人罰款吧。”

  當這些“嫌疑犯”在各客棧主帶領下走出派出所,那私娼和她的相好也出來了,她衣衫不整,頭髮蓬鬆,對相好的說:“虧我面子大,你才免吃這場苦頭。”那嫖客卻苦笑着說:“是你陪他睡一覺面子大,還是我五十大洋麪子大?算了,倒黴!”他們也雙雙回到私娼家去。一場虛驚過去,那新所長卻財色兼收,荷包脹鼓鼓的。


  一早,玉華離家打算到第一巷德記旅舍去執行任務,只走到半路,就聽說昨晚突擊檢查,從德記抓了許多人,暗自叫聲:“壞了!”又匆匆回頭。大林聽見這消息更加緊張,對玉華說:“設法通知小林暫時躲一躲。”又說,“我三天後再來。”五分鐘後,他離開進士第趕出城去。

  玉華心情非常不安,不知又要出什麼大事,她是個相當沉着的人,和往時一樣吃完早餐就上學校,外表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上課鐘還沒響過,和平時一樣,學生都在校園裏活動。她無意中遇見那德記旅舍老闆娘的女兒,想起大林委託的事,便把她拉過一邊,問起昨晚突擊檢查的事。

  那天真女孩學她娘口氣說:“鬧來鬧去,還不是爲個錢字。”玉華問:“怎麼說的?”小女孩道:“什麼事也沒有,各罰大洋三元就放啦。”說着又咯咯地笑,“聽娘說,有些客人損失很大,有個從禾市來姓黃的客人,身上帶的錢全給搜走,現在連吃飯也成問題哩。”玉華注意地傾聽着。“說是來找親戚的。對人挺和氣,就是運氣不好,親戚沒找到旅費倒叫人搶了。”說着,上課鐘已響,學生們紛紛趕進課堂,玉華知道那個人無事略爲安心,可惜大林已經走了,她一時又無法通知他。

  早飯後,老黃又在東大街十八號出現,他是去打聽消息,順便對昨晚的事打個招呼。大街上很熱鬧,來往的大都是東門外的農村婦女。她們挑着柴草、農副產品,羅列在街道兩側空地上,等候買主。店鋪都開了,生意卻很清淡,農民在自己挑來的農副產品賣出前,是沒有現款買所需東西的。不過,街上謠言卻很多,人們在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地談論,說省城非常吃緊,又有一支紅軍從中央蘇區打過來,中央軍抵擋不住節節敗退,那支紅軍現在已打到離刺州二百里地區,隨時都有打進刺州的可能,所以周維國連日在調兵遣將。大家都在說:“看來又要拉夫啦。”老黃心想:“怪不得進城的盡是婦女。”

  他到十八號去,那個光頭黑麪的少年不在,有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在掌管店務。他照樣買了包紅錫包,想打聽一下那少年,那中年婦女只說了聲:“有事出去了。”便招呼別的主顧去了。他在那兒周旋了好一會兒,不得要領地又回旅舍。

  他以爲是偶然碰巧找不到那關係,也許他是到什麼地方去通知德昌了,因此下午又去。照樣買了包紅錫包,那中年婦女也不在,換來個五十上下年紀的男人。他又向他問起那少年,店老闆倒還和氣,只是說:“有事下鄉去哪。”老黃有點失望:“什麼時候回來?”店老闆搖搖頭。老黃回到德記問女店主,他的親戚來過沒有?女店主道:“我和你一樣,時刻在等他,就是沒見人來。”

  老黃起了狐疑,他想,他這次來的任務急迫,論理關係已接上了,該有人來找,爲什麼等了這一天,走了兩趟,還沒點動靜?他回到房裏,躺在牀上,抽着菸捲,在分析研究原因。他想:也許他遲到了,引起懷疑;也許是昨晚客棧出了事,引起懷疑。如果特支因此而不敢接關係,他該怎麼辦?他現在是身無分文,靠那好心腸的女店主借錢度日。時局緊張,一個人待在這兒什麼事不會發生?一時也焦急起來。

  他忽又想起臨走時,市委書記曾對他叮囑過:“要記住,你去的地方,是個白色恐怖非常厲害的地方。在那兒堅持工作的同志,都是雙手提着人頭過日子。接關係時,也許不會像平常那樣,因此千萬不要急躁、大意,有困難就給組織寫信。”他反問自己:現在是不是已到了困難時候?爲什麼不給市委寫封信呢?論理在他安全抵達目的地後,也該給組織打個招呼。因此,他便到櫃檯上,向女店主借用筆墨,並要一份空白信封、信箋。

  半小時後,他把信寫好了,信上說:“……此間貨源奇缺,而採購者極多,常有搶購現象發生。弟因交通故障,來遲一天,貨主藉故拒交欠貨,且避而不見,只得暫住東大街第一巷德記旅舍聽候解決。只與貨主原約如期交貨,貨主今拒不見面,交涉無門,使弟進退兩難。見信務速函貨主,促其履行諾言,以守商譽,亦免弟空手而歸。至切!至切!”他把信反覆推敲一番,認爲相當妥善了纔去付郵。

  但他也沒有放棄機會去找關係,每天還是上十八號去買紅錫包。只是那少年一直避不見面……


  大林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才回城。

  玉華還沒回家,小冬上學去了,因此進士第內異常清靜寂寥。玉華娘聽陳媽說“林先生來啦”,認爲是個時機。這個因丈夫是個讀書人,一向被尊稱爲先生孃的老年人,許多時日來就想找大林單獨談一次話,解決有關他和玉華的婚事問題。他們接觸雖多,總有玉華在旁,她怕玉華罵自己老封建,又怕不能暢所欲言,表達一番心意,有許多想說的話都悶在心裏。難得有這樣機會,她和大林單獨在一起,因此她便摸進書房,並對大林說:“阿林呀阿林,我們這座院子少了你一個,就像空了半邊屋。”大林笑着說:“是伯母過分寵愛。”玉華娘道:“說真的,我們家就是少了個男人,要是你能搬過來……”大林還沒全理會她的意思,開口說:“我現在不就是把它當自己的家嗎?”玉華娘一陣高興:“你也這樣想就好哪。”又進一步說:“你們年紀都不小了,你該成家立業啦,玉華也該有個丈夫,你說是不是?許久來,我就想單獨找你談談,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就是……”她沉吟半晌,突又開口,“你們要好了許多年吧?”

  這個突然襲擊使大林大感狼狽,面紅着。玉華娘卻很得意,她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事,玉華今年是二十九歲,你的年紀?”大林說:“也是二十九!”玉華娘表示滿意:“不正好?說真的,在沒有知道你們已經要好時,我真擔憂呀,一個二十九歲姑娘還沒有婆家那還行!她要自由,我和她那死去的爸一樣,不反對。不過自由來自由去,總得有個結果,不能一輩子老是自由自由呀!她聰明,人也不太難看,不怕沒人要,過去要討親事的人可多哩,門檻也快給踩斷,都叫她回絕,現在也還有許多人想來說親;我擔心的是人家笑話,俗語說:人言可畏。這些年來外面說的怪話,三進大屋也裝不完呀,什麼獨身主義呀,什麼同性愛呀,什麼白虎星呀。揹着她,我就不知道偷偷流過多少眼淚,她呢,卻一點不在乎……”說着說着,她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淚水也掉了。

  這時忽見陳媽帶着小林匆匆進來,小林見面就說:“阿林,怎麼現在纔回?”大林知道有要緊事,對玉華娘說:“伯母,您的心意我全明白了,有話以後再談吧?”玉華娘有點不舒暢:“又被小林岔斷!”還是起身告辭。小林彙報了德記被搜查和這幾天來的情形,又把一封信交給他。大林把信打開,是一封普通商業來往信件,他略爲看過之後,便跑到對面客房去,用茶水塗抹着信背,於是出現了一行行白字:

  特支:

  老黃同志業於十九日抵達你處,因交通故障,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他現住東大街第一巷德記旅舍,苦於無法與你們聯繫。信到之日,務速與之聯繫,協助其轉移至安全地點,以利工作開展。切切!

市委

  大林把市委指示信反覆地讀了幾遍,點上火燒掉,才又回到書房。他興奮地對小林說:“現在情況已鬧清楚,老黃是自己人,你現在就到德記去找他……”小林站起身就想走:“現在就把他帶到這兒來。”大林對這年輕性急的同志帶着批評口氣說道:“你忙什麼,我的話還沒說完哩。你到德記去找他,對他說:你託我找的那個親戚已經找到了,正在等你。一聽你說,他一定會跟你走,你就把他帶到清源村口大榕樹下,那兒自然有人接應你們。”

  小林受了批評倒沒有什麼,他很瞭解這位領導同志的脾氣。他默默地記住這一段話,正待出門,忽又記起:“玉華同志告訴我,老黃同志帶來的路費全給派出所搜去,這幾天的吃住還欠着哩。”大林從身上拿出五塊銀洋:“代他付掉,不能使新來的同志爲難。”

  小林走後,大林便進內室去向玉華娘告辭,玉華娘吃驚道:“玉華還沒回你就走?”大林道:“請伯母轉達一聲,過三幾天我再來。”玉華娘知道留他不住,便說:“看你這樣東奔西跑的,連飯也不吃就走。下次來,可記住把行李搬來。”大林笑了笑:“謝謝伯母。”便伸着那又長又健實的腿,匆匆地走出進士第。

  大林要去的地方,是離城十里地的清源鄉。

  清源是個僑鄉,卻是個窮僑鄉。全鄉有百分之八十的精壯男人出洋謀生。因此這鄉有三多,守活寡婦女多,老頭幼孩多,童養媳多。男人出洋雖也被稱爲“番客”,但不是去當“頭家”而是去做苦力。大多數人每年只寄兩次僑匯,逢年過節纔有;光景差點的大抵一年才寄一次僑匯,也有幾年才寄一次的。鄉里土地不多且多貧瘠,要依靠土地是無法爲生的,這就是促成男人出洋謀生的原因。

  留在鄉里的婦女大都非常勤勞,是一家的主要勞動力,僑匯多、家景好些的,還得做些手藝貼補家用。僑匯少或僑匯斷絕的,大都到外鄉去當短工找家用。因此這鄉婦女又個個是身強力壯,一條扁擔能挑上一二百斤的勞動力。

  這鄉盛行養童養媳,幾乎家家戶戶都養有童養媳,她們從更窮困的鄉村買了三五歲的幼女來養,到了十四五歲就草草成親。這些年輕婦女和丈夫拜過天地,共同過日子不上一年半載,丈夫就到南洋去。幸運的三五年回來一次,也有十年八年纔回來一次,更多是渺無音訊,一輩子也不回來了。因此大多數婦女都在守活寡。

  婦女們有苦無處申,只能去找其他寄託,鄉里盛行“關三姑”“關太子”“找神明”各種迷信玩意。大多年輕婦女都糾合志同道合的結成“姊妹會”,有因丈夫回鄉不願同房而自殺,有因親人離家日久,音信全無,感嘆長日難過,集體投江自殺的。

  不過這都是舊事,自從黨組織在這兒開展活動後,情況就有了改變,不少婦女參加了組織,極端封建反動的姊妹會,在活動時候也有了新的內容。經過一番經營,慢慢地也成爲黨組織的一個祕密據點。

  大林進清源鄉,習慣地不從大路走。在村口大榕樹旁就有一條小路,轉進小路,通過一片龍眼林,在一間獨家寡屋前停住。這農戶有一隻脫毛老狗,平時除了吃喝外,大都蜷臥在泥地上閉目養神,每遇有陌生來客,也會擡頭懶慵慵地吠叫兩聲,算是提醒主人注意。這時,它見有生人到來,像在例行公事似的,睜開昏花老眼,有氣無力地對大林吠叫兩聲,又埋頭養神去了。

  聽見狗吠聲,從屋裏走出一個竹竿型的中年婦女,問了聲:“誰呀?”一見大林又笑着說:“是阿林,老六還沒回來哩。”大林說:“沒關係,我有別的事來的。”一直伸着長腿朝裏屋走。他們到了堂屋,那中年婦女要打水給大林抹面,大林卻說:“大嫂,別忙,先幫我做點事好嗎?”那中年婦女笑道:“你什麼時候叫我,我沒答應過?”大林連忙道:“大嫂說得有理,我把話說過哩。”中年婦女從竈間又搬出水壺茶碗。大林說:“請你到村口大榕樹下等兩個人。”

  這中年婦女叫玉蒜,是老六的女人。她正如瞭解蔡老六一樣,是瞭解大林的。從前陳鴻來過他們家,每次來總要關在房裏和老六談到深夜,匆匆過了一夜又回去。當時她還不知道陳鴻和老六是個什麼關係、在幹什麼,她習慣於過小媳婦日子,對男人的事從不過問,只是心中疑惑。後來城裏貞節坊上掛了陳鴻的首級示衆,說他是共產黨要人,才明白陳鴻是個什麼樣人,也明白自己丈夫在幹什麼了。陳鴻犧牲了,卻來了個大林,看他的行動和陳鴻差不多,她心想:“他也是!”她很敬重陳鴻,也敬重代替陳鴻的人,聽見有什麼吩咐,總是賣力去做。

  聽完吩咐她走進臥室,圍了腰兜,披上頭巾,邊出房邊問:“那兩個人我認識嗎?”大林道:“有一個是你認識的,就是那個黑黑胖胖的……”玉蒜笑道:“小林?”大林道:“對,就是他!”玉蒜打扮得整整齊齊,說聲:“我知道啦。”正待出門,大林又把她叫回頭,低聲叮囑:“見到人不要打招呼,也不要帶來見我,只裝作不認識的樣子。最重要的是,看看他們後面有沒長‘尾巴’。不管有無,馬上來通知我。”玉蒜點頭道:“我知道。”大林又道:“可不能大意。”玉蒜笑笑,順手挽只竹籃,裏面還有半籃子曬乾了的荷蘭豆,匆匆出門。


  小林離開進士第,徑投第一巷德記旅舍。他和女店主也是熟人,因此馬上就找到老黃。老黃正待出門,他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也不便到處亂走,唯一能去的就是十八號。他估計給市委的信已經寄到,也可能有覆信,他想去打聽打聽消息。可說是完全出乎意外,那少年人突然在他面前出現了,他高興地伸出手,熱烈地和他握着。

  小林有點內疚,很不自然,老黃請他坐,他不坐,只說:“真對不起,害你等了這些日子。”老黃心中有數,知道有好消息,因而也非常興奮,說:“不干你事,你們有困難,我知道。”小林又低聲說:“你託我找的那個親戚,已經找到,正在等你。”老黃心急道:“什麼時候去看他?”小林不慌不忙地說:“現在就去。”老黃立即答應了。說着,他就趕忙地收拾行李。小林又從口袋裏摸出那五塊大洋:“你的親戚叫我把這點錢帶給你,好付清房租伙食。”老黃笑道:“你們都知道哪?”小林笑了笑,不答話。

  老黃把行李收拾好,帶着錢出去。女店主見他滿面笑容,也替他高興,問:“親戚找到?”老黃道:“找到啦,找到啦,剛從省城回來,叫我就搬到他家去住。多謝老闆娘,沒有你幫忙,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女店主道:“我說過,凡住過我旅舍的,就是我的人,有困難我不幫忙誰幫忙?”又低聲問:“你的親戚就是這個在東大街開雜貨鋪的?爲什麼不早說,我們是隔街鄰居。”老黃道:“不是他,是我託他代找的。”他把欠賬結清,又回到房間提行李,對小林說:“走吧!”女店主還特別送出門,反覆叮囑:“你先生,找到親戚,可不要忘記我們,常常來走動。”她的善良德行留給老黃深刻印象。

  小林帶着老黃走的是大林常走的路,不必通過大街,不必經過戒備森嚴的城門口。這座城池原有一道堅固的、高可三丈、寬一丈的石牆,據說當年是爲抵禦從海上入侵的倭寇而築的。現因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倒塌,成大缺口。大林經常來往的是一個城牆缺口。首先發現這個通道的是附近村子的農民,他們貪圖路近,出入城方便,又可以避免城門口中央軍的檢查盤問,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也成爲一條半公開的通道。

  老黃還是石匠打扮,小林卻是普通農家打扮,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迅速地通過橫街小巷,走了約半小時,纔到達城牆邊。小林機警地先自攀上缺口,前張後望,沒情況,招招手,老黃也上去。過了城牆缺口,沿着護城河,又過了一道獨木橋,進入城郊一座村莊。小林松了口氣,站住,抹去額前汗珠,老黃快步上前,和他並排着走,小林這時才放心地說:“現在我們可以大搖大擺地走路了!”

  一出城,他們就把腳步放慢。小林不但對老黃表示特別親熱,而且話也多了。他對老黃再一次表示歉意:“老黃同志,你不會怪我嗎?我一直有意躲開,不見你。對一個上級派來的同志,我這樣做是很不禮貌的。可是,沒辦法……”他把手一擺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們這兒情形很壞,出了大叛徒,陳鴻同志被殺,許多同志被捕,關在牢裏,反革命滿天飛,我們不能不小心謹慎呀!”老黃一點也不責備他,還點頭稱許:“你們做得很好、很對,爲了黨的安全、革命利益,我們隨時隨刻都要對敵人提高警惕。”

  小林還覺得解釋欠充分,又補充道:“我們也很急呀,從十五號起就等着。可是你到十九號纔到,時間不對。後來又聽說德記出了事,德昌同志告訴我不能接……”老黃道:“這樣決定完全對!”又問,“我們現在就是去找德昌同志?”小林點頭道:“我想是。”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老黃對這個年輕同志的興趣逐漸在增加,他覺得他機警、靈活、親切而又堅定。忽然問道:“小同志你叫什麼呀?”小林道:“同志們都叫我小林,你也叫我小林好啦。”老黃問:“小林同志,我可以問你,今年有多大年紀?”小林笑道:“上級要問,什麼都可以——今年十七哩。”老黃問:“讀過幾年書?”小林道:“窮人可沒讀書運氣,只讀完小學就失學哩。”老黃問:“父母都還在?”小林心事重重地說:“我是個孤兒,父母早亡,從小跟伯父長大,那間小雜貨鋪就是伯父開的,叫我在鋪裏幫忙。組織上說,就利用那鋪子做個聯絡站吧,叫我好好地幹。”老黃道:“我見過你伯父和伯母,是兩個和氣的人。他們知道你在爲革命工作?”小林搖頭:“他們不知道,我對他們什麼都沒說。親人是一回事,革命又是一回事,總得有個內外。”

  老黃點頭稱是,又問:“他們不同情革命嗎?”小林搖頭:“窮人都同情革命,就是怕死。”老黃說:“所以要做工作,提高他們的覺悟。”又說:“你現在的工作也不能小看。”小林道:“德昌同志也這樣說,就是不痛快!”老黃問:“爲什麼你覺得不痛快?”小林說:“事情不多。”老黃道:“可是很重要。”小林點頭承認。老黃又說:“幹革命不能光求痛快。”小林不表示什麼。老黃忽又問道:“你現在已經是黨員?”小林雙頰漲紅:“還早啦,只是個共青團員。”老黃說:“那就更出色哩!”小林內心得意,卻故意指了指前方:“走過這村莊,還有一半路。”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個紅屋綠野的村莊。約有三四百戶人家。屋子清一色用紅磚瓦蓋成,連成一片,四周全是油綠菜地,正像綠葉扶持着紅花。走進村莊不遠,就看見一條小巧街道,有三四十間店鋪,鋪頭不大,各種日常必需品倒還齊備。還有不少洋貨,看來是華僑私帶回國的。

  小林帶着老黃大搖大擺地走過街,還頻頻和人打招呼,老黃低聲問:“這兒沒有駐軍?”小林放聲笑道:“除了城市,中央軍什麼地方也不敢去。要去,也得集中上三幾百人纔敢動。”接着,他又說了個故事:“有次周維國派了幾名便衣到這兒來,幾個日夜沒見回去。後來派人來追查,纔在糞坑裏發現。原來,有人把他們當肥料淹到糞坑裏哩。”

  老黃對這個故事感到興趣,他注意地聽着,又問:“是誰幹的?”小林揚揚得意地說:“國民黨反動派說是共產黨乾的,老百姓卻說是土匪幹的,到底是誰幹的,誰也鬧不清。我問大林同志,他也只笑笑……”老黃問:“誰是大林同志?”小林吃驚道:“你不知道?大林就是德昌同志呀!”老黃點點頭。小林又指了指前頭:“你看,快到渡口了。”

  不久,他們就抵達一道渡口。

  一條白浪滔滔的大江橫在他們面前,那江面約有一里來寬,迎面撲來陣陣帶鹹水味的海風,老黃指着它問:“這就是聞名的桐江?”小林點頭道:“就是。從這兒可以通到大海。”

  從這渡口到江那岸的渡口只有一艘渡船,作爲維繫兩岸交通的工具。擺渡人就住在對岸岸邊的茅屋裏,只有公孫兩個。老艄公年近六十,維持古風習慣,頭上纏着小辮子,下身穿條漁家常穿的寬褲腳靛青色的燈籠褲,一面絡腮鬍,面呈古銅色,雙眼如銅鈴。那孫女兒,只有十五六,圓胖的面孔,一對大眼兩隻烏黑的眼珠子,卻剃着兩道長長細細的柳葉眉,垂着一條烏金髮黑、又粗又長、結着大紅絲線的辮子。茁壯高大,看來是個早熟姑娘。她聲音洪亮,粗野、潑辣,而對人卻又極親切、甜蜜,盡見她在對過渡的人問好,一會兒說:“三叔,進城回來哪。”一會兒又對另一個婦女說:“五嬸,你買了些什麼回來呀?沉甸甸的,要不要我幫你提一提?”人人都叫她“阿玉姑娘”。也有在背後偷偷議論的:“這姑娘甜得就像蜜,可惜是水上人,要不,可小心求親的把門檻踩斷。”

  小林帶着老黃上渡船,那阿玉一見他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姓林的,你不用過去哪。”小林也很活躍,問:“爲什麼呀?”阿玉答:“你姑媽早進城啦。”小林道:“我找的是姑爹。”阿玉故意逗他:“你姑爹也進城啦。”小林道:“那我來找你。”阿玉問:“找我做什麼?”小林嬉皮笑臉地說:“找你唱支……”說着就尖起嗓子:

  池內蓮花對對開,

  大樹不怕起風臺;

  你我相愛是應該,

  別人閒言不理睬。

  阿玉一聽他唱的是這個,大發嗔嬌追着就要打:“打死你姓林的,佔老孃便宜。”大家卻都在叫着:“阿玉,你也回他一支吧。”阿玉說:“醜死啦。”但當渡船搖晃着離開渡口,收住篙,鼓起雙槳,卻又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歌。她兩條臂膀有節奏地划動着雙槳,雙腿一前一後地挪動,隨着咿呀作響的槳聲,飄起朵朵的水花,用清脆的聲音唱着:

  要吃鮮魚在海邊,

  要交小妹在厝邊;

  出出入入都相見,

  勝過牛郎織女星。

  人人叫好,小林又即景地回了她一歌:

  一支雨傘圓又圓,

  舉上舉下遮妹身;

  我若不遮不要緊,

  妹若不遮頭會暈。

  大家又是一聲叫好,那阿玉也不肯認輸,輕啓歌喉又回他一歌,一時你來我往,也唱了有十幾支。不覺已擺到對岸,阿玉說:“姓林的,今天我沒輸過你。”小林也說:“對歌我不怕,下次再來。”阿玉說:“不要忘記叫你姑媽多教你幾支,免得在這兒丟人。”說着,大笑。

  上得岸後,老黃說:“這擺渡姑娘很有意思。”小林道:“每次我來,都得和她對歌。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老黃道:“看來你們倒很熟呀?”小林笑了笑,又低低地說:“是自己人嘛。她什麼都好,就是喜歡開玩笑,逗得多少人爲她昏昏沉沉,六叔也爲這件事批評過她。”老黃問:“那六叔又是誰?”小林忍俊不禁笑了:“就是她叫作姑媽的那個,我們現在就要到他那兒去。”

  在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座村子,綠蔭處處,包圍着星點似的農家小屋,老黃朝它一指:“什麼地方?”小林道:“清源。我們已經到啦。”

  村口的大榕樹據說是棵風水樹,相傳已有五百年曆史。過去村上有些小孩淘氣,上樹捉鳥拆窠,自從有人跌死、傳說它是棵神樹後,便沒人敢上去。因此在樹上做窠的鳥就更多,大大小小的窠兒,像是掛着無數燈籠,鳥類成羣結隊,叫聲連渡口也可聽到。大榕樹下,設有“福德正神”神龕,神龕前擺着幾張石凳石桌,還有一攤涼粉攤。過往行人都很樂意在這兒歇歇,喝碗涼粉,透透氣。

  玉蒜在大榕樹下已等了許久,她坐在石凳上,面對渡口,邊剝荷蘭豆,邊和賣涼粉的老太婆談家常。當她遠遠看見小林帶着一個石匠打扮的人,從渡口邊談邊走過來,後面也沒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跟蹤,知道沒事,收起活計就回去。一進門就對大林說:“阿林,人來啦,沒事。”大林這時正和老六女兒紅緞在談話,一聽說人來啦就起身告辭,卻給玉蒜叫住:“要不要給你們做飯?”大林道:“不用啦,大嫂,我們還要趕路。”他迅速地消失在龍眼林內。

  當大林出現在榕樹下,小林和老黃正在涼粉攤前喝涼粉,大林上前和他們招呼,老黃放下涼粉碗,三步作兩步迎上前,和他緊緊拉着:“我是老黃。”大林也道:“我是德昌。”他們都用力握緊對方的手,沒一個先放鬆,小林悄悄地站在一邊,微笑着:“多親熱的同志呀!”他和他們一樣激動。大林又說:“害你多等幾天。”老黃微笑着:“提高警惕是應該的。”

  小林喝完涼粉付了錢,捱過來低聲問:“我可以回去了吧?”大林道:“沒事啦,你回去吧。”小林又問:“你什麼時候進城?”大林沉吟半晌:“十天左右。”小林回身便走,他們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老黃表示讚賞道:“是個好同志,機警負責!”大林笑笑,說:“我們也走?”老黃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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