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八章


  大林開始以蔡監察私人祕書的身份,在刺州上層人士中出現了。

  他第一天到監察府去辦公,聽候蔡老頭吩咐,蔡老頭交辦的不外是些來往函電和與有關機關接頭聯絡等,事情不多,但涉及機密卻相當多。蔡監察對他說:“薪水你可照支,正式委任等南京來電,這不過是形式,安心做,沒關係。”

  對這工作他倒安心,只是有一天他聽見蔡監察和一個黨部監委的談話,使他非常不安。那蔡監察問他:“《刺州日報》現在還算不算黨報?”客人回答:“自然是黨報。”蔡監察又問:“有沒人管?”那客人又回答:“自然有人管。”於是蔡監察把面孔一板:“先把那個人撤下來!”客人大吃一驚,問:“蔡老有意見儘管說,撤人可不行,那是周維國派下來的。”蔡監察問:“他叫什麼名字?爲什麼常常會有一些奇怪論調?”客人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人叫吳啓超,人家還是藍衣大隊一員大將哩。”接着又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

  大林暗自叫苦,果不出所料,黃洛夫危矣。前些日子他曾找過黃洛夫一次,談了工作,也談了吳啓超的動態,黃洛夫說:“我們已不大來往了,雖然他對我還一樣熱情,我卻儘量避開他。”大林問:“他是否對你提起介紹關係避難的事?”黃洛夫搖搖頭:“我根本就不見他。”當時大林的分析:吳啓超沒抓緊黃洛夫做工作,可能是碰了壁知難而退,也可能是放長線,做長遠打算。對吳啓超疑點雖多,卻也不全拿準,猜想成分多,沒有什麼證據。現在,情況可說全明瞭,他怎能不心焦呢?當下匆匆地離開監察府回到進士第和玉華商量這件事,玉華說:“我早懷疑他和保安司令部特務組織有關係,這是個什麼年頭,容得他在老虎跟前打鼾?”大林也說:“事不宜遲,先下手爲強,把黃洛夫送走再說。”當下就決定通知黃洛夫離開。玉華要去,大林道:“吳啓超正在注意你,還是我去好。”

  當晚大林就趕到立明高中,在環園路上看見黃洛夫窗門敞開,正埋頭在燈下寫什麼,他隱身在榕樹蔭下,乘人不注意時扔了塊碎石子進去,那黃洛夫擡頭一看,正看見大林在對他做手勢,他點點頭,一會兒燈也熄了。約過一分鐘,有個影子閃在窗門外,低聲地問:“我可以進去嗎?”黃洛夫返身把宿舍門扣上,說:“沒有人在,進來。”那窗門很矮,大林幾乎是跨進去的。黃洛夫接住他問:“爲什麼這時還來?”大林道:“我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黃洛夫感到他的聲調很不自然,還有點氣促的樣子。“難道又出了什麼事?”他想。

  這些日子形勢特別緊張,謠言四起,又在傳說要抓人了,他對這些情況都很注意,就沒想到這件事和自己有關。他總覺得從組織上決定改變工作的方式方法後,他是把自己掩蔽得很好,出頭露面的事少做了,平時也不大說話,只埋頭在功課裏。因此學校對他表示滿意,教務主任就曾對他說:“你肯用功來對付功課,我很滿意。你是本校的高才生,各方面都很注意。歷年來從本校畢業出去的學生少有考不進大學的,你自然也不成問題。不過,這是你完成高中課程的最後一個學期,如果不肯用功也很難說。這是關係到你個人的前途,也和學校的信譽有關,因此,我也不能不說。”這時他沒有想到大林一開口就叫他走。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黃洛夫哎哎地半天說不出話:“爲爲……什什什……麼?”

  大林反而鎮定起來了,他想,話得和他說明白,不然他是很難心服的,便開門見山地說:“現在組織上已經查明,吳啓超不是什麼進步文化人,也一直和組織上沒有關係。他是周維國手下藍衣大隊的一個重要特務,專以進步姿態打進地下組織以便從中破壞,他對你接近,正是爲了這個目的。因此,組織上決定你必須在天亮之前就離開這兒!”黃洛夫一點沒做這樣的精神準備,發着抖說:“真有這樣緊急嗎?”大林表示十分堅決,他知道這個同志不抓緊就要拖沓,他說:“情況非常緊急,從現在就走時間還來得及,遲了怕來不及。”

  黃洛夫完全陷在混亂中了,他說:“我一走,這兒的事情怎麼辦?”大林道:“組織上正在安排,也許暫時還沒人去接替,但不久就會有人去接。”黃洛夫又道:“我還有許多書,許多原稿怎麼辦?”大林道:“原稿可以隨身帶,書通通丟下。至於詳細情況我沒時間告訴你,到了目的地後組織會告訴你的。”他的話說得很堅決、很明確,看來是沒點商量餘地的,那黃洛夫像迎頭捱了悶棍,昏了半天,說不出句話,當大林再問他有什麼困難,他只要求:“再給我一天時間成不成?”大林生氣了:“你還不知道利害,同志!這是組織命令,只能服從!”黃洛夫低聲地嘆了口氣:“好吧,我天亮前走。”大林再問:“沒有其他困難?”黃洛夫面紅紅地說:“我口袋裏連一分錢也拿不出。”大林把錢交給他。黃洛夫感動地問:“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大林松了口氣,算說通啦:“一定能夠再見,你不會離開我們,不會走得太遠的!”最後,他把聯絡地點、暗號告訴他,拉拉手重又從窗口跳出去。

  大林怕驚動左右鄰居,繞路從後門進進士第,這是他和玉華預先約定的。他輕輕在門上敲了三下,門就開了,玉華露着笑容站在門邊:“一切都順利?”大林低低答道:“天亮前就走。”他們把後門反關上,上了鎖。大林問:“你怎麼知道我這時回來?”玉華把手搭在他肩上,用額頭在他胸前揉着揉着,低低地像是從夢裏發出的聲音:“從你離家的那一分鐘起,我就守在這兒了。”

  大林感動得緊緊把她摟着,她擡起頭,眼睛明亮,像兩顆黑色閃光的鑽石,雙頰泛出桃紅,氣息有點急促,大林用力地親她的頭髮、眼睛、嘴巴,依戀地說:“怕什麼,我現在不是回來啦。”玉華搖搖頭:“我不怕,”她說,“多少比這個更嚴重的情況都度過來了。我自己也說不出什麼,我只覺得,從我們結婚後,不見你,就像短了些什麼似的。”大林微微笑着:“這種情緒不健康。”玉華道:“我也知道不好,可是……”她沉吟着,半晌,“我的身體最近有些變化……”大林興奮地問:“有了孩子啦?”玉華點了點頭:“我問過娘,她說是。”大林道:“這樣,就要少教點課。”玉華笑了笑:“不關事,只要能多見見你……”

  月色正濃,清麗的月光照在後園那塊菜地上,顯得意外明亮,他們互相攙扶着,一步步地在青板石徑上邁步。一會兒玉華又低低地問:“小黃走了,你考慮派誰去接手?”大林道:“我正在爲這件事傷腦筋,你看小林怎樣?”玉華搖頭:“他的任務重,不能動。”大林問:“那麼我自己去?”玉華還是不同意:“與其你去,不如我去。”大林也不同意:“正好碰上吳啓超那大壞蛋。”玉華道:“這樣就難了。”

  大林問:“能不能從共青團中再找出個人來?”玉華道:“我們學校裏倒有個對象,是個語文教師,我找她談談看。”大林道:“事不宜遲,我估計小黃一走,立明的組織就會亂,在混亂中難保吳啓超不利用機會動手。”玉華也覺得是個大問題:“你有什麼安排?”大林道:“明天我再走一趟,文藝社還有個負責人,是個共青團員,我們碰過幾次頭,一通知他就知道怎樣做啦。”玉華吃驚地說:“你再到立明去?”大林笑道:“他有個親戚住在中山大街,也是個進步羣衆,我叫他捎個口信去就是了。”

  可是,第二天當大林派人去通知時,那個共青團員也匆匆地離開學校了,那羣衆回覆大林說:“一夜之間,許多學生都不見啦。”自然,這是後話。


  黃洛夫一當大林離開,就急急忙忙地在收拾東西,他的衣服用品不多,最多的還是書籍和文稿。在匆忙中他把認爲該燒該毀的都燒了毀了,該帶的也帶上了,就只一些他平時心愛的文藝書籍不知該怎麼辦,帶走吧,太累贅,大林也說不要帶,不帶又萬分捨不得。一時撿起又放下,也不知反覆了多少次。在房間裏轉來轉去,終於,下了決心:“都去你媽的,全不帶!”

  他從來就是一個人住的。爲了工作便利,他總有辦法用種種理由把同宿舍的人弄跑,後來同學們都認定他有怪癖,不願和他同住在一間房,因而他也就得其所哉,一個人佔了一間宿舍。這時儘管他一個人在宿舍內翻箱倒篋,忙亂不堪,也沒人來注意和打擾。到他把一切都清理打點好,和衣靠在架牀上,纔想起他能夠這樣只顧自己走了嗎?吳啓超果真是個大壞蛋,摸了他的底細,刺州文藝社的成員也凶多吉少,在他們中有不少是CY,是反帝大同盟的盟員,大林雖然說過組織上會另作安排,他是領導,他總有責任。

  “不行,”他想,“我總不能這樣,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跑掉。”要設法通知,又該用什麼方法呢?把這件事對大家公開?大林說過:不得驚動任何人!不通知,萬一吳啓超那大壞蛋真的明天就動手怎麼辦?他想來想去,反覆地想着。終於想出一個自己認爲是好辦法的辦法。他俯身在書桌上寫了這樣一張條子:“父病,速歸!”寫完了又想一想:是通知一個人,還是所有的人?臨時又加上一句:“弟妹們均此。”寫完這張紙條便悄悄地踅到第八號宿舍,那兒就住着一位被認爲絕對可靠的同學,一位共青團員。宿舍門沒有上扣,那位同學正在呼呼入睡,在月色的微光中他找到那位同學掛在牀架上的外衣,悄悄地把紙條納入口袋中,才返身而出。

  將近清晨六點鐘,快近解嚴時間,黃洛夫看看錶認爲該走了,再遲學校就吹起牀號做早操,那時要走也來不及。他提起隨身包袱正待從窗口出去,忽又想起:這樣沒個交代就走,行嗎?不,還得給教務主任留下一張條子。因此,他又匆匆地寫下這樣一張紙條:“……因家父急病,派人前來通知,囑速返家省視。事關緊急,未及依手續請假,請予寬恕……”把紙條放好,匆匆巡視一週,用頗爲依戀的心情和一切告別了。

  儘管時局不靖,終夜戒嚴,但小民迫於生計,漏夜偷偷來往的還很多,特別是郊區的菜農和臨海漁村的漁民,他們主要依靠的是對城市供應四時蔬菜和魚鮮,因此總是披星戴月,半夜離家,坐在城門口等天亮。

  黃洛夫懷着沉重心情,每走一步總覺得有幾十斤重。從前他粗心大意,認爲一切都不成問題,現在卻又誇大了問題的嚴重性,老覺得處處有人注意、跟蹤、監視,對他佈下天羅地網,恨不得背上長出翅膀飛天,希望地上能裂開個大口遁地。什麼理想呀,美麗的想象呀,一股腦都丟開,唯一的希望是出城,儘可能快地出城。他完全相信大林的話:一出城門就安全了!

  他揹着那隻隨身包袱,七上八下地走過那些橫街小巷,一條過去了又一條。這時來往的人已經不少,大都是些小商、小販。人家在趕路,他也在趕路,在不知不覺中也夾雜在一起了。走得和大家一樣快,似乎他也在爲生計奔波。不久,他到了城牆邊,他認得那條路,一穿出去就是城門了。城門口設有檢查站,有大隊軍警在把守。他認爲這是最嚴重的一關,他甚至於幻想,吳啓超早料到他會朝這個方向逃跑,因此也早在城門口檢查站上佈下人馬,只等他一到就動手。他想:要出事一定在這兒!他就是在這種矛盾和混亂的心情中,走近城門口。

  這時城門大開,城外的人像潮水似的往裏涌,城裏的又往外擠。一涌一擠,十分混亂。檢查站的士兵雖然不少,也都荷槍實彈,氣勢洶洶,但在那股巨大潮涌下,到底還是少數,顯得十分渺小。對付開頭幾個,他們還虛張聲勢地叱喝幾句,叫罵幾句,搜搜身,問問話。而後人多了,不勝其煩,也懶得理,改用抽查辦法。

  黃洛夫越走近城門,心情越覺沉重,步伐越發遲緩。他到底怎樣挨近城門口的,也不大記得。總之,他這時是在城門口,要通過檢查站。也許他過於緊張,也許他的神色有點倉皇,走在他前頭的人都順利通過了,只有輪到他通過時,便有一個持槍的人瞪了他一眼,把他從隊伍中拉出來。黃洛夫很是驚慌,暗自叫苦:“不出所料,吳啓超佈下圈套啦。”

  那持槍的人用懷疑眼光上下打量他又問:“你幹什麼的?”黃洛夫順口答道:“學生。”他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學生模樣。持槍的人點點頭,表示相信,卻又問:“到哪兒去?”黃洛夫對這種問答倒是做了準備:“回家。”也很順口。持槍的人又問:“爲什麼在這時回家?”黃洛夫想起給學校留的那張紙條,靈機一動順口地說:“父親有急病,請大夫看病。”持槍的人說:“大夫呢?”黃洛夫道:“大夫不肯現在走,叫我先走一步,一會兒纔來。”

  那持槍的人見他答得也還老實,想放又不想,忽又爆了一句:“你爸爸害的是什麼病?”黃洛夫情急智生,故意誇大說:“霍亂。”這一聲“霍亂”在那持槍的人身上立刻起了反應:“走,趕快走!”黃洛夫還想把包袱遞給他檢查,對方唯恐霍亂感染,一揮手,連聲說:“走,叫你趕快走!”黃洛夫正是求之不得,三步當作兩步,一下子也隨着人流混出城門。

  黃洛夫一走出城門,就像突然長了翅膀要飛起來,心情舒暢極了,步伐也輕快得多。他一口氣趕了四五里路,才歇下來。在大路口有個涼亭,叫五里亭,亭中擺着不少早點攤子,四鄉人連夜趕路,凡經過這兒都要停下喝喝水,吃點東西,因此亭內十分熱鬧。黃洛夫揩去頭上汗珠,找到一家甜餜攤,一口氣吃了幾塊甜餜,又喝了兩大碗甜麥粥,才消去一夜未眠又經過一場緊張奔波所引起的疲勞。難關業已度過,可是新問題又來了:“萬一找不到關係,找不到馬叔怎麼辦?”他在鄉下沒熟人,再進城又不可能,因此,他又有幾分着急。不過,他又想,大林同志既然叫他來,一定也有安排,相信組織不會叫他冒這個險。

  離開五里亭不遠,有座尼庵叫五龍庵,也是個聯絡站,但要在十分緊急時才用。大林就是叫他到這兒來接頭的。他一邊忙着裝肚子,解決飢渴問題,一邊向那甜餜攤主打聽。弄清去向後,他因肚飽,體力也恢復了,便信步走去。走了一段路,想起去見組織總不能這樣狼狼狽狽,得找個地方洗洗面,把服裝、儀容整飭一下。便到路旁一個水潭邊,看見有人用汗巾在洗面,他也蹲在一旁掏出面巾用清水洗面。洗過面,對着那澄清如鏡的水面照了一會兒,覺得頭髮太蓬亂,又用溼面巾在頭上胡亂擦着,抽出牙梳梳得明亮光彩。可惜鬍子又太長了,這個他無法可想,平時是從不用刮鬍刀的。雖有幾分惋惜,卻也不失爲“服裝整齊”“面目光彩”了。打扮完畢,他就悠悠盪盪地朝五龍庵走去。

  五龍庵是個菜姑寺,四周圍着道紅磚牆。進了正中大門是一個大院子,左右兩邊各植大榕樹一株,走過院子就是正庵。當時黃洛夫走進大門並沒人出來阻擋,進入院子,纔看見有個菜姑模樣的年輕婦女在那兒打掃,黃洛夫連忙上前招呼,恭恭敬敬地叫聲:“師父,您早。”那菜姑擡頭望他,不發一言又兀自在掃她的庭院。

  黃洛夫覺得無趣,卻又急於要找馬叔,儘管對方表示並不熱烈,也只好再低聲下氣地問:“師父,請問一聲,你們這兒有位叫靜姑的沒有?”那年輕菜姑停了手,重新把他打量:“你找哪個靜姑?”黃洛夫依照大林交代的暗號:“我找從鹹江口來的靜姑。”那年輕菜姑略爲有點遲疑:“你找她做什麼?”黃洛夫道:“她有個親戚叫成哥的,託我帶一封信交她轉給馬叔。”菜姑四面張望,卻又裝作不明白的樣子:“你再說清楚一些。”黃洛夫重新把話複述一遍。不意那菜姑竟然搖起頭來:“你找錯地方了吧?我們這兒沒有馬叔這個人。”這可叫那黃洛夫如受雷打一樣,一時傻住了,他口吃地說:“你……們這……兒不是叫五……龍庵嗎?”說着,又跑到大門口去查對,一點沒錯,那大門上明明白白寫了“五龍庵”三個字。

  那菜姑見他那傻里傻氣的模樣,反而抿起嘴來笑,而黃洛夫也一口咬定:“是五龍庵就一定有靜姑,一定有馬叔;你也許新來不知道,請替我通傳一聲,我要找靜姑。”那菜姑見他認真着急,看來又似有什麼急事,也不再爲難他,便對他說:“我就是靜姑。”那黃洛夫一聽這話,一身松下,大爲高興說:“我早知道成哥不會騙我。”接着卻又埋怨起人來:“你不知道我有多急,卻在尋開心!”靜姑斂下笑容說:“信呢?”黃洛夫道:“要親自交給馬叔。”靜姑又有幾分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也好,不過他現在不在這兒。”那黃洛夫一時又起了恐慌:“那我怎麼辦,我是回不去了的。”“你一定要親自見他?”黃洛夫道:“我一心一意就爲了這個。”靜姑又道:“也許是三天,也許是五天,你能等嗎?”黃洛夫無可奈何,也只好如此了,他表示願意,於是靜姑說道:“那你就跟我來吧。”

  當下靜姑就把他從側門帶進去,庵後有一排平房,平時是準備給香客過夜的,這時正好把他安插下。她一邊打開一間清靜小屋請他進去,一邊又問:“你從沒來過這兒吧?”黃洛夫把包袱放下:“要是來過,也不會受你這些氣。”靜姑笑着解釋:“我不能對什麼人都相信。你是剛從城裏來的?”黃洛夫一時興起,很想把什麼都告訴她。但靜姑卻警告他:“門有縫,窗有耳,說話可得小心。你在這兒暫住,不許出去,也不許亂跑,吃的喝的我自送來。找馬叔由我安排,不能性急,運氣好一下子就找到,運氣不好先住三五天再說。”說着又出門去,一會兒把一壺清茶送進來:“自然我很清楚,沒急事你也不會到我這兒來,但是馬叔忙呀,像個神仙一樣游來游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哪兒過夜。我看你眼睛充血,面色灰暗,該一夜沒睡了吧?這兒有現成的牀,躺下歇歇,有事我會來關照,千萬不要到處亂走!”說着,把門反扣上,咔嗒一聲又加上一面鎖。“這次真的被俘啦,”黃洛夫想,“但是在一個漂亮的女同志手裏!”他倒有點詩人的豪興哩。


  黃洛夫在五龍庵像隱士似的,整整地過了兩天隱居生活。睡倒睡飽了,只是無書讀,無事幹,無聊。靜姑對他的照顧既熱情又細緻,按時送茶送飯,有時還抽空來談談,頂大方,不像個鄉下姑娘。她很忙,庵內大小事務都要她管,那個庵主已是六十多了,除唸經、禮佛、打坐、接待施主、辦功德、替人還願,什麼也不管,一切全交給她。經過了幾天的接觸,黃洛夫和她混熟了,他本來也挺隨便,講起話來也就不那樣注意方式方法,他竟然大膽地問她:“年輕輕的爲什麼要出家?”靜姑避而不答,卻反問他:“沒有我這個出家人,你還能安安靜靜地住在這兒?”一句話把他問得直傻笑。“真厲害,”他想,“到底是革命婦女!”

  一天,將近黃昏,靜姑來敲他的房門,對他說:“馬叔派人接你來啦。”叫他把包袱理好。不久,就帶進一個比她年紀略小的姑娘,那姑娘還叫靜姑做表姊。這人更有趣了,一見面就對黃洛夫做鬼面。靜姑對那小姑娘說:“我把人交你,路上出事,你負責。”那小姑娘完全是另一類型的人物,她喜怒無常,一會兒放聲大笑,一會兒又對你瞪眼皺眉,大聲大氣地說話,倒十分爽朗。當時她便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回答:“要有事出,我就跳海!”靜姑說:“還是小心點好,到那時想跳海也來不及啦!”

  小姑娘大搖大擺地對黃洛夫說:“喂,洋學生,準備好了麼?現在就走!”黃洛夫小聲小氣地回說:“聽候吩咐。”那小姑娘叫聲:“走!”把他的包袱一提就走,力氣倒不小。走了約裏來路又對他大聲恐嚇:“洋學生,你可得準備準備,我們要走一晚!”再走三五里路又開他的玩笑:“喂,洋學生,你會唱歌嗎?這兒可不是大城盡你怎麼唱都出不了事。”見他走得慢,老落在後頭,又說:“我看你就不行,還走不上三五步路就不行啦。累了吧,要不要歇歇?”

  黃洛夫見她那樣隨便、刁蠻,也不那麼老實了,他說:“有這樣漂亮的姑娘陪我走,再走十天十夜也不累!”這可叫那姑娘瞪眼豎眉,她氣憤憤地說:“洋學生,你說粗話,小心我告訴馬叔,他不會饒過你的!”黃洛夫故意問:“馬叔很厲害嗎?”小姑娘大聲恐嚇道:“他不厲害?連石頭獅子見了他也要低頭!”他們就這樣說說笑笑地趕着路,不上三個小時就趕到一個地方,黃洛夫一看是個渡口,一艘大渡船停在那兒,旁邊泊着一隻小艇。那姑娘對那小艇只一指:“上去!”黃洛夫莫名其妙地問:“還要趕水路?”那小姑娘笑道:“到哩。”黃洛夫更鬧不清了:“爲什麼還乘船?”

  小姑娘把他只一推,趕上小艇,那小艇搖晃着蕩了開去,黃洛夫正待喊叫,那小姑娘縱身只一跳跟着也上去,叫聲:“坐定,開船了!”從船篷架掇過竹篙,就沿岸撐去。小艇行約三裏地,到了一片蘆葦叢內停住,這時她才叫黃洛夫坐在船篷裏休息,自到艇尾生火煮飯。當火燃了,米下了鍋,才說:“洋學生,你知道,那兒是渡口,人雜,不好說話。在這兒,可以放心,大聲唱歌也沒人管。你不用急,我告訴你,馬叔不在家,要過幾天才能來,叫你先住在這小艇上養養身體。”黃洛夫暗自又叫起苦來:“剛剛在五龍庵關了幾天,又要在小艇上坐禁閉了!”

  那小姑娘比起靜姑來就更大膽潑辣了,她自我介紹道:“我叫阿玉,脾氣有點不好,心地倒頂直,不要見怪。你在艇上不用怕,白天我有事,你一個人守在這兒,有人問,就說是阿玉的表哥,探親來的。晚上,”她突然問道,“你怕鬼嗎?”她自笑着,“這兒雖是荒涼,沒鬼,不用怕,還有我呢。”黃洛夫口吃地問:“你也住在這兒?”阿玉嗔聲道:“我怕你吃掉?沒有我,你倒真的會怕鬼!”說着又是一陣笑聲。

  飯後,阿玉從船艙下拿出鋪蓋,丟了一條粗棉氈給黃洛夫,指着艙板說:“你睡在那兒。”自己卻在船頭和衣曲身躺下,又開口叮囑:“不要封建,不要胡思亂想睡不着,我們船家人都是一家人睡在一條船上的。”不久,就呼呼睡着了。黃洛夫直挺挺地躺着,雙眼睜得大大的,看月色從船篷外瀉進來。小艇在水中搖晃,江水淙淙,發出咽聲,不時也發出魚兒跳躍、蘆葦叢中鷺鷥爭鳴聲。他覺得一切都很新鮮,都像在夢境裏。“可是,”他想,“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馬叔呀?”雖然和他原來想象的不同,生活起來倒也挺有意思。第一是,他已離開虎口,可說是百分之百的安全了,其次是,他所接觸到的人,對他幾乎都是親切的、同志式的。

  第二天一早,小艇靠了岸,阿玉對黃洛夫說:“洋學生,我有事,艇就泊在這兒,不要隨便出來,餓了自己生火煮飯吃,米、菜現成。”說罷,一縱身又上了岸,真如飛魚一樣的輕巧靈活。黃洛夫坐在艇艙內,看她那健壯的四肢、曲線玲瓏的背影,暗自叫好。

  那阿玉沿岸走,想到渡口幫她公公撐渡,忽然在半路和老六碰上。老六說:“我正找你。”阿玉問:“問那洋學生的事?”老六道:“也是一樁,他的情形怎樣?”阿玉道:“頂聽話,一點沒什麼。我把他關在艇上。”老六道:“還有一個緊急任務要你去。”接着又低低說了些話,阿玉道:“你叫我把那洋學生放在哪兒?”老六道:“暫時留在你家怎樣?”阿玉嘟起嘴擠着眼,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樣子:“也只有這樣囉。”

  說着,老六自去,阿玉又回頭,到艇邊叫了聲:“洋學生!”縱身一跳又上了艇,一邊起錨一邊撐篙說:“有要緊任務,要用船,沒有辦法,只好又把你送到另一個地方去。”他們在離渡口約一里遠停下,阿玉把艇靠上岸,把黃洛夫帶着,進了渡頭的草屋,對黃洛夫說:“這兒離渡口更近,常有壞人來往,更要小心,不要隨便出門。累了就在牀上歇歇。”說着,返身外出順手鎖上門,上了小艇,頭戴竹笠,手劃雙槳,沿江而下,直轉護城河去了。

  當阿玉把小艇開進護城河內,到了老六指定的石灰窯邊“三棵大樹”下,已是中午了。這護城河淤泥堆積,盡是蘆葦敗草,要不是桐江水漲,即使小艇也開不進去。她把小艇泊在第一棵大樹下,悄悄地涉水上岸:沒個人影,石灰窯正是淡季,沒人燒灰;護城河離城根很近,只有三五丈遠,城牆邊滿是蓬蒿,顯然也少有人來,仔細一看,才依稀看出一條蜿蜒小徑,從石灰窯直通到城根。沿那路線往上搜索,四丈來高的城牆石縫裏還有嶄新足印,說明有人在這兒進出過。阿玉偵察了半天才定下心:對,就是這兒。她四處都探過了,沒個人跡,又想:“也許還沒有到。”重又涉水回艇。拿出一些冷飯陳菜,盤腿坐在艇頭,胡亂地吃着,卻一心在等那對象出現。

  約過一個時辰,她纔看見城牆上有人影晃動,先是個白髮老頭探頭下望,在找那通道。她心跳着:“人來哪!”卻兀自不動,只在揹着老六告她的暗號:“……那人走近三棵大樹第一棵樹下,找艇,你就問:上白鶴庵燒香去嗎?對方答:我是回孃家去的。你再問:搭艇去?對方便問:取費高不高?不高就搭你的去。你說:小意思,隨意送。那就是我們的人了。一上艇就把她帶來,在黃昏前送到我家裏。”

  不久,那老頭把城牆上的通道找到了,轉身招手,便有個乾癟的中年婦人探頭出來,看那通道,雙方低低交談着。接着又是一隻包袱從城牆上丟下,接着那乾癟女人就沿城牆石縫裂口,細心、謹慎地一級一級爬下。在那城牆上,老頭一直是探着頭在注視她,怕她失足,怕她膽怯,直在鼓氣:“膽大些,沒有關係,再加把力氣就到啦。”不久,那中年婦女落了城根,仰頭上望,對老頭笑笑,擺擺手,似叫他回去。但那老頭卻又朝三棵大樹方向指,她點點頭,尋回包袱,提着,撥動蓬蒿,走向三棵大樹。

  只有一會兒工夫她就找到第一棵大樹,注視那小艇。沒等開口,阿玉就起身問:“上白鶴庵燒香去嗎?太太。”那中年婦人便說:“我是回孃家的。”阿玉再問:“搭艇去?”那婦人略作沉吟:“取費高不高?不高我就搭你的去。”阿玉心想:“對頭!”便說:“小意思,隨意送。”當即把跳板架起,伸手來接包袱,順便把人也接上艇,抽去跳板,提起竹篙:“太太坐好,開艇啦。”只見那中年婦人還依依不捨地對城牆上老頭搖手示意,那老頭笑笑,點點頭,便不見了。那婦人在篷內坐定,雙手緊緊抱住包袱,阿玉只在撐艇,趕潮水未落前,把艇開上桐江。

  阿玉只是用力地撐着篙,那婦人卻眼瞪瞪地在打量她,兩人一路無話。一直到了桐江口,阿玉收起竹篙改用雙槳,那婦人才開口問:“這是什麼地方?”阿玉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回答:“快到孃家啦。”那婦人一聽這話心情也寬舒起來:“你怎知道我孃家,小姑娘?”阿玉掉過頭來只對她笑,卻不說什麼,順口唱起一段小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阿玉把小艇泊在離渡口三裏地一個小碼頭上,看看天色,夕陽還沒全下山,她便對那婦人說:“還得等等。”又到船尾忙着洗米下鍋。那婦人問:“小姑娘,你想把我送到哪兒?”阿玉笑道:“你不是說回孃家去嗎?”說着,又笑。那婦人也笑了:“是我孃家派你來接的?”阿玉道:“當然,要不,那個鬼地方,一輩子也不會有人去兜生意的。”那婦人道:“非常感謝你,小姑娘。”阿玉卻大大方方地說:“沒有什麼,這是我的責任。”

  太陽完全下山了,一鍋飯也煮熟,阿玉起身說:“走,我帶你見親孃去!”說着又嘻嘻地笑。那婦人上了碼頭,由阿玉帶着,繞小路進清源。在路上,那婦人說:“你真會開玩笑,小姑娘。”阿玉卻道:“我叫阿玉。”又說,“一人悶聲不響過日子多難過,我就是怕悶,所以有時喜歡唱唱歌,說說笑話。”那婦人見是自己人,也自我介紹道:“我叫慶娘。”卻也沒追問下去,她知道她的任務和這個無關。

  不久,她們進了村,阿玉一直把慶娘送到老六家。老六、玉蒜還有紅緞都在家,他們親切、熱烈地歡迎這個新來的客人,老六雙手緊緊地拉住她,滿面笑容地說:“慶娘同志,歡迎你!”阿玉在一旁看熱鬧,一會兒纔對老六說:“我的任務算完成了,現在可以回去了吧?”慶娘覺得應該對她有個表示的話,便道:“阿玉同志沿途對我照顧真好。”阿玉只是笑笑:“沒什麼,只是多開幾句玩笑。”又問老六:“可以走了吧?”老六卻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是不是放心不下那小夥子!”阿玉只說了聲:“去你的!”返身便走。

  當下玉蒜便對紅緞說:“叫慶姑。”老六也說:“馬叔還沒回來,你就在咱村暫住,我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人,不要見外。”又問玉蒜:“你把慶娘同志送過去,還是等勤治來接?”原來,他們就把慶娘安排在勤治家住。紅緞自告奮勇道:“我送慶姑過去。”正說着,就聽見勤治的聲音:“大嫂已經來啦,也不事先通知我一聲。”那勤治原是一個年輕寡婦,她和自己丈夫成親不到半年,丈夫出洋,一去就是十年,信息全無,等到打聽清楚才知道早在五年前病逝。她買了個兒子來養,守住夫家一點產業,又做些手藝度日,也就算了。這時家裏只有寡母幼兒二人,相依爲命,因爲地方比較寬敞,人丁又少,從她參加革命後,就成爲一個經常活動場所。老六說:“你來得正好。”當下就把慶娘交她帶走。

  那阿玉回到草屋,只見黃洛夫揹着手在陰沉沉的草房內繞圈圈,一見阿玉進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盡拉着她問長問短。阿玉覺得他很可憐,便說:“一路上都在擔心你悶氣,不把你關起來又怕出事。”黃洛夫連忙聲明:“我完全是照你的話做,不敢走出門一步,連燈也沒敢點。”阿玉只是點頭微笑:“你這洋學生肯聽話,很不錯,叫人喜歡。走,我們回去,這兒沒人招待,在船上,至少還有我。”說着他們就出門,沿江岸走,這時那渡船已不開,泊在對岸,老艄公蹲在船頭吃夜飯,見阿玉回來就打招呼:“回啦?”阿玉對他擺擺手說:“又要走。”黃洛夫問:“那老伯是什麼人?”阿玉嘴尖舌利:“你又不想和他攀親,問長問短的做什麼?”黃洛夫以爲不好問只好不響。

  上了艇,阿玉又把它搖到老地方,搬出飯來,黃洛夫張口就吃,阿玉望着他直笑:“餓壞了吧,洋學生?”黃洛夫說:“還好。”扒過一碗,又添。阿玉一邊吃,一邊交代:“剛剛聽說馬叔還不能來,你得安心在這兒再住三五天。”黃洛夫低低嘆了口氣:“又是個三五天。”阿玉道:“心裏悶,我給你本書讀。”說着就去找,在堆破爛的船艙內找出本石印版的《水滸全傳》給他:“讀了書心裏還是悶,我這兒還有現成釣竿,可以釣釣魚兒玩。”

  黃洛夫擱下飯碗把那書翻着,開口問:“你從哪兒弄來,專爲給我的?”阿玉這次可真有點不高興了,她說:“洋學生,你爲什麼這樣看不起人?我告訴你,這本書是我託六叔買的。”黃洛夫大吃一驚:“你認得字,會讀《水滸全傳》?”阿玉得意地說:“不多,只有幾個字。其實,看懂個大意也就行啦,字不全認得也沒關係,跳過就是。”黃洛夫對這個刁蠻姑娘又有新的看法了。“真不簡單,”他想,“還認得字哩。”


  吳啓超原想放長線釣大魚,來個“一網打盡”,不意大魚沒上手,反而跑掉個黃洛夫,把他急得直跳。朱大同卻說:“再不動手,連小魚小蝦也逃光了。”當發現黃洛夫逃走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一連兵被派到立明高中和幾個有關地方去抓人。抓走了十來個文藝社的人,主要的人卻一個沒抓到。

  原來那立明高中在黃洛夫逃離的第二天中午才發現他留下的紙條,引起一陣驚慌。教務主任研究了半天,肯定與政治問題有關,通知不要亂傳。而那個共青團員,一早發現了黃洛夫放在他衣袋裏的紙條,認得是黃洛夫寫的,連忙去敲他的宿舍門,門被鎖住,從門縫裏看進去,一地是碎紙頭、舊雜誌,知道有緊急情況,急急忙忙地通知了有關人士,叫他們趕快地離開。

  因此在上第一堂課時,不但紙條到處在傳,大部分學生也在交頭接耳,到了上第二堂課,聽課的大減,老師覺得奇怪,問:“同學都到哪兒去了?”和文藝社無關的人只是冷笑,壞學生卻到處在打聽。聽說是出了大新聞,連忙趕到黨部去報告,黨部又報告朱大同,朱大同立即下命令:事不宜遲,從速動手!因此就有大隊軍隊開上立明,把學校團團圍住,按照黑名單逐個地搜捕。結果主要的人物都不在,抓去的一些“嫌疑犯”也大都不知道黃洛夫等一干人的下落。

  這次大逮捕失手,使朱大同大爲震怒,他怪吳啓超做事不密,漏了風聲,吳啓超卻說:“工作沒做好我有責任,問題不全在我這兒,從這件事我看出我們的對手是很強大的,不但組織嚴密,而且情報靈通,我甚至懷疑,在我們內部也還有他們的人。”朱大同問:“你這樣判斷有什麼根據?”吳啓超道:“看來我們一舉一動他們都知道,我們要抽兵援章了,他們來個告人民書、絕食、示威;我們要抓黃洛夫,他們又來個‘不辭而別’……”朱大同問:“會不會是姓劉的在賣苦肉計,有意地潛進來?”吳啓超搖頭道:“我看此人庸碌無能沒這本領,我懷疑的倒是另一個人。”

  朱大同問:“可能是誰?”吳啓超道:“我懷疑的是林天成,蔡玉華的丈夫。此人在舉行婚禮時我見過,言談舉止老練,來歷不明,又得到蔡老頭那樣器重信任。蔡老頭是現任監察委員,政局有什麼變化,我們內部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哪有不清楚的。有這樣一個祕書,在他旁邊,怎能情報不明呢?”朱大同道:“對此人我也早有懷疑,只是他是蔡老頭心腹,又是親戚,也沒有證據。”吳啓超繼續說道:“至於蔡玉華,我一直就不放心,和黃洛夫比起來,她老練得多了。我在她身上花的工夫不算不多,可是,效果很差。如果說她也是,就絕不是個普通人。”朱大同問:“又和蔡老頭有關,真傷腦筋!”吳啓超道:“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甘心失敗的,老朱你把偵察林天成的任務也交給我吧,他們強,我也不服輸,大家再來較量較量。”

  從此,吳啓超又在進士第進進出出了。在這個家庭裏面,他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物,但他面皮厚,死賴着不走,對大林表現了極大熱情,對玉華表示歉意:“過去不知道蔡小姐已有對象,在言談間有點冒昧,多請原諒。”對玉華娘又是送禮,又是說奉承話,逗那老人家歡心。有天,玉華娘就對玉華這樣說:“看來,那姓吳的,也不怎樣壞。”

  玉華卻覺得壓力一天天在加重,她知道吳啓超是壞東西,卻又不能不應付。大林更感憂慮,情況越來越複雜,他們現在是在老虎窩裏,處處都得小心提防,一有差錯就不堪想象了。但有任務在身,又不能不堅持下去,俗語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想,這樣對自己對革命也是個鍛鍊。有一天,他們兩個還就這個問題談了大半個夜晚。玉華說:“我煩得很,明知他是鬼,又不能不和鬼打交道。”大林卻安慰她:“組織上把我們安排在這個崗位上,我們就得好好地來完成任務。形勢有變,我們也得適應。”接着又說,“看來我們現在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都得改變。”玉華建議就目前的情況和組織上談談。大林道:“我也有這個意思。”

  但在這時,大林卻和老黃聯繫不上,他早已回下下木,大林一時又走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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