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三章


  老黃、大林離開下下木沿原路過白龍圩,再走七裏地就是潭頭鄉了。

  潭頭也是僑鄉,在山區與平原之間,村子不大,住有三百來戶人,在刺州南區頗有點小名氣。全村有約百分之六十的男人出洋,而且大都在小呂宋,他們在南洋經營小商、土產收購,也有當高級店員的。收入較多,僑匯不絕,因此僑眷生活不愁,且較別鄉富裕。不過這鄉,階級分化也特別顯著。在平原地區盡是紅磚綠瓦,且有不少高樓大廈,而在山坡上卻是些泥牆爛瓦的貧民屋,既無僑匯,又無土地,男的大多上離鄉五里地的爲民鎮充當苦力、運輸工人,女的到富有僑眷家傭工。同在一個鄉里,有兩種人,過着兩種不同生活。

  在路上,大林對老黃介紹這個地方情況時說:“潭頭也是我們一個據點,三年前,辦了間學校,就是負責人不得力,給我們造成了一些困難。黨的工作比起下下木也差得多,陳鴻卻說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有據點,就不怕工作開展不了,慢慢來,不能急。”說到這間學校,大林又說:“有幾個人,我要特別對你介紹,黨的關係要移交給你,學校的領導關係我也要移交給你,你不能不瞭解一下。”

  他介紹那幾個有關人物的情況是這樣的——

  這鄉有個著名富戶,姓沈名常青。年近六十,在小呂宋住了四十多年,專做土產生意,發了一筆大財。此人守舊,鄉土觀念極強,在政治上叫作:“我當的是老百姓,更朝換代的事,概與我無關,誰掌大印,坐天下,我就聽誰的!”但膽小怕事,“我吃我的飯,做我的事,別人事少理”。

  五年前,他因體弱多病,有人勸他返鄉養老,他接受了這建議,花了很大一筆錢,在潭頭蓋了座華麗的三層大樓,人稱爲“洋灰房”。大樓建成後,他便帶着一家告老返鄉。

  沈常青平時極少出門,對外面事不聞不問。風傳許天雄要綁他的票,有人勸他搬進城,或到許爲民的池塘去住,他說:“不在本鄉本土住,何必從小呂宋回來?”拒絕了,又花了一大筆錢把洋灰房翻修一番,內內外外都用鐵板、鐵網、鐵門圍起來,窗是鐵的,門是鐵的,天井也加上鐵罩,前後左右又安上槍眼,請了四名長工日夜守衛。佈置停當之後,這年老多病的華僑資本家,就安心地一年三百六十日,在這防衛周密的華麗監牢中養老。

  此人從小沒讀過書,卻很熱心教育事業,他見鄉里教育不發達,幾十年來只有一傢俬塾,教的又是“子曰詩云”一類的書,便說:“我少時吃虧最大是在於沒受教育,我鄉子弟不應再受此苦。”便捐了一筆款,號召興學。

  沈常青有個侄子叫沈淵。沈淵雖住在池塘鄉,兩家來往卻很密切。老人家居寂寞,一見這侄子分外親切,來必留飯過夜。他把興學的心事告訴他,沈淵答應爲他效勞。這沈淵原是地下黨員,拿這事和陳鴻商量,陳鴻當時說:“機不可失。黨正缺乏經費,辦了這間學校,也可以解決一部分困難。”主張沈淵自己去主持,沈淵卻說:“我有癆病在身,醫生勸我靜養,這擔子我擔不了,不過我可以介紹一個人去辦。”他介紹了一個在小呂宋時認識的朋友,現也賦閒在家,名叫陳聰的去主持校務。這樣“私立潭頭小學”便辦了起來,校舍雖是舊祠堂改建的,因爲經費充足,倒也辦得虎虎有生氣。從此黨多了一個據點,又多一份經費來源。

  沈常青的洋樓雖然蓋得大,但人丁不旺,除他和那個有“心氣病”的妻子外,就只有一個半白癡兒子。這白癡兒子還未足十六歲,沈常青夫婦急於抱孫,由媒說合,討了一個只有十五歲、叫玉葉,也是僑眷家的閨女做媳婦。

  這玉葉人細鬼大,風騷潑辣,一進沈家大門就不滿那和死人差不多的白癡丈夫。但性好虛榮,見住得好,吃得好,又得公婆寵愛,也就安心住下,只在物質享受方面追求。雖說小小年紀,已鑲了一口金牙,十隻手指戴了八個金戒指,金鍊、金耳環、金手鐲、金錶,珠光寶氣,應有盡有,鄉里人家稱她爲“狐狸精”。她和那白癡丈夫生活了一年,肚皮還是癟癟的,什麼名堂也沒有。

  由於時局不靖,沈常青生恐兒子被許天雄綁票,便把他送到小呂宋去。一去就是好些年,說要回來,總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那玉葉日裏不響,內心煩悶,在這鐵籠裏怎樣也守不住。沈常青夫婦想給她買個兒子陪伴陪伴,她哪兒肯,問得緊,就回答:“我還顧不了自己。”……

  大林說得有趣,老黃聽得也有味,他問:“你說那學校找的不得人是怎麼回事?”大林搖搖頭道:“談起陳聰來,各方面意見很多,我們也傷腦筋。”老黃問:“問題在哪兒?”

  於是大林又做了另一段介紹。

  那陳聰原在小呂宋一家華僑商店當記賬員,據沈淵對陳鴻介紹,當時華僑社會進步活動很多,陳聰也參加了,因此也算是個進步人士。一九三〇年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華僑商業首遭打擊,商店紛紛倒閉,陳聰失了業,在同鄉會住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由同鄉資助返國。他在家裏閒住了幾年,大事幹不了,小事不願幹,坐食山空,處境困苦,據說把老婆一點私蓄、首飾都吃光了。在小呂宋時,他和沈淵原有多少往來,聽說他也在家中閒住,便常常跑池塘找他。來必大發牢騷,攻擊現狀,說:“革命的風暴已經到來,我們還在這兒等什麼!”他問沈淵有沒有門路:“我是決心當紅軍去了!大丈夫不能爲革命而生,也得爲革命而死!”暗示他曾經參加過黨,他要找組織關係。看來沈淵是同情和信任他的,便極力向陳鴻推薦。

  此人三十多年紀,略有幾點麻子,能說、善道,聰明、能幹,就是人品差。他原是破落地主家庭出身,加上在小呂宋混了七八年,沾染上不少惡劣習氣,嫖、賭、飲,少了個抽,樣樣都會,更善逢迎吹拍。他就是用這手段把董事長沈常青弄得迷迷糊糊,認爲“得人”,“可信任”。

  學校是陳鴻籌備起來,一切都就緒後才交陳聰接手,陳鴻當時一見他面,也不大愉快,曾對沈淵說:“我看此人作風漂浮,只可用其長處,不可過多信任。恢復組織關係一事,暫不能考慮。”他提醒沈淵警惕。但沈淵另有看法,他說:“我看他只是作風問題,可以慢慢改造。”從此陳聰和組織僅保持了一般羣衆關係,黨的一切活動都不讓他知道。

  陳聰也不是笨蛋,他察言觀色,知道在這兒走動的都不是普通人,他對陳鴻表示:“我是一心一意爲革命的,這間學校就是革命學校。我知道黨的經費困難,我可以從學校日常經費中節省一筆錢供黨用,我也可以佈置一個地方做你們活動的掩護!”他果然佈置了一個“宿舍”,除自己住一間,也空出一間客房,“好讓革命同志來往時,有個落腳地”。陳鴻犧牲時,他怕受牽連突然病倒,在家裏躲了一個多月,見事情沒有擴大才回學校,但已沒有以前那樣熱情肯幹……

  老黃聽了也很不愉快,說:“問題不少,爲什麼還不處理?”大林道:“問題還不僅這個,但處理起來又不大容易。沈常青對他非常信任,認爲學校是他一手辦起來的,沈淵也偏袒他,認爲是個難得的人才,要去掉他找不到代替的合適人。”老黃問:“還有什麼問題?”大林道:“問題就出在那個‘狐狸精’身上。”

  原來沈常青家居寂寞,常常叫陳聰過去談談。久而久之,這陳聰就成爲這洋灰房的熟客。陳聰去得多,很自然,和玉葉見面也多。此人本性難改,一見這娘兒們年輕俊俏,孤居寡守,不無非非念頭,眉目間有意挑逗。玉葉獨居無聊,年少孤守,自然也心煩意亂。見陳聰風流瀟灑,既善言辭,又擅拍馬,也有幾分意思。只是沒機會接近。

  一年後,陳聰向校董提出建議,爲了滿足本鄉有志婦女要求,學校可附設婦女夜校。沈常青當時就同意,他說:“我反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男女受教育應該平等。”玉葉一聽說要辦婦女夜校,便吵着要上夜校,公婆寵愛了她,覺得年輕輕的老叫她在鐵籠裏過日子也太過分,該讓她有個機會出去散散心,便也同意。

  玉葉利用上婦女夜校機會和陳聰進行接觸,開頭還只在課堂上眉來眼去,後來藉口找陳老師補習功課,一直找到宿舍來,兩個人在陳聰房裏鬼混、胡鬧,說是曾被人撞見兩個人摟在一起親嘴,反映到組織上來……

  老黃問:“組織怎樣處理?”大林道:“我找他談過一次話,可是他矢口否認,說他和沈淵是生死之交,怎會忘恩負義去搞他弟媳。說時聲淚俱下,十分真切。我只警告他注意,羣衆已有反映,再胡鬧下去,對他對我們都不利。他也保證以後行動小心,免予人以口實。後來,也沒見有什麼事情發生。”

  說着說着,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潭頭鄉口。

  三福止步告辭,他說:“三多哥臨走時交代,有事找小許和我。”又問,“老黃同志什麼時候再到咱鄉?自己去不便,只要是三、六、九到白龍圩,我們的人都在那兒。”

  老黃、大林謝了他的護送,便握手告別。


  一走進村,比起下下木來果有一番不同氣象。街道是青石板鋪成的,到處是紅牆新屋,就和普通市鎮住宅區一樣,只是少了條街道。大林帶着老黃朝小學宿舍方向走,邊走邊說:“這就是番客區,住在這兒的都是有錢人,再過去,靠近山坡就不同,破破爛爛,窮苦不堪。”

  不一會兒,他們到達小學宿舍。這宿舍也是間外表堂皇、建築華麗的半西式平房,房門外有一個籃球場大小、長方形的青板石石庭,石庭三面圍以紅磚短牆。大林又說:“這房子也是華僑的產業,業主全家在小呂宋,把三分之一租給小學,三分之二交給他的親戚代管。”

  他們從側門進去,一長條列開三間大房,正中是廳,兩側各有臥室一間,廳外還有一個長方形天井,種了一些花草。大林掏出門匙打開房門,對老黃說:“下了鄉,我大半時間都住在這兒。這兒地位適中,進城近,到下下木去也近。”房裏除了一張牀,一張八仙桌,兩隻椅子,什麼也沒有。大林一邊在收拾,一邊又說:“這個地方情況雖然複雜,但地位好,消息靈通,聯繫容易,可以做箇中點站。有基地,有前哨,再有這個中點站,就完備了。當初陳鴻在進行工作時,我倒覺得他有相當眼光,只是這個中點站,基礎太差。”

  說時,有個老太婆佝着腰摸進來,一見是大林,就張開缺牙大口笑:“老王呀(大林在這兒改叫王泉生),你爲什麼去了這許多日子纔回!”大林把老黃介紹給她:“黃先生,他以後也要常常來。”老太婆高興地說:“又來一個黃老師,真太好了。”接着又問:“吃過晌午沒有?”大林忙說:“我們自己動手,阿婆,不用添你麻煩。”老太婆說:“你也會弄,我不就要失業。煮一鍋飯,做兩樣小菜,不麻煩。”說着返身下廚。大林對老黃說:“這是學校裏請來煮飯打雜的校工,一個進步羣衆,她女兒順娘是個好黨員……”

  正說着,從大門口就出現一箇中年婦女,她邊解下頭巾拍去身上谷屑,邊叫着:“阿婆,阿婆……”直走進門來。一聽見大林房內有人,伸進頭看,一見是大林便高興地說:“你說只去幾天,怎麼一去就是半個月?”大林忙把老黃介紹給她:“順娘,老黃同志。”又對順娘說:“以後我不再來了,這兒的工作全由老黃同志負責。”

  順娘用頭巾揩着面上汗珠,對老黃看了看,大大方方地說:“老黃同志,以後有事我就找你?”那老黃默默地站在一邊,暗自觀察這個年齡在三十出外,一身黑褂褲,黑頭巾,黑腰兜,纖細、秀麗、端莊、大方的農村婦女。一見她過來招呼,也笑着回答:“你不反對和我在一起工作?”順娘笑道:“組織決定哪個來,我聽哪個的話,我們這兒經過不少人呢,以前是老陳,以後是老王,現在又是你。”口舌伶俐,頭腦清楚。一會兒又問:“老黃同志,你的口音很特別。”大林道:“他是長汀人。你知道嗎?長汀就在我中央蘇區內。”順娘像發現奇蹟似的:“那,你也一定當過紅軍?”老黃和大林都笑而不答,順娘卻熱情洋溢地說:“我通知汪十五去。”說着返身就走,連她娘也不找了,走了幾步又回頭:“今晚是不是開會?就在老地方。”

  順娘走後,大林對老黃說:“別看她個子短小,做起事來倒很有魄力,只是家境窮苦。”接着,又說了關於她的一段故事。

  ……順孃的婆家就在離潭頭十里地的池塘,是個中等人家。過門後發生了幾件事,一是鄉里鬧火災,把他們家燒去一半;另一是婆家把她丈夫送小呂宋,因手續沒辦妥,被當地移民局在“水厝”關了大半年,又遣配回來。買“大字”花去一筆錢,路費又花去一大筆錢,家道從此破落下來,負了一屁股債。婆家怨她是“白虎星”,帶來壞運氣,對她沒過好面色,丈夫對她還好。

  那年輕人大事做不了,小事找不到,賦閒在家,也很苦悶。這時民軍在招兵買馬,他私下對順娘說:“出洋不成,找事爲難,在家受氣,不如當兵去。”順娘卻不同意,她說:“兵你當不了,發財輪不上你,還不如租塊地種種。”那青年不聽,私下報名投軍去了。婆婆說是她出的壞主意,罵她。順娘說:“主意不是我出的,你硬說我也沒辦法。”這一來,她在婆家的處境更壞了。

  那年輕人當了一年多民軍,吃不飽,又常挨軍官打罵,氣惱不過開小差回家。當時從民軍中開小差的很多,所以民軍頭子對逃兵定下很嚴厲的處罰辦法,情節輕的打軍棍一百,重的割去一隻耳朵。那年輕人逃回家後,躲躲閃閃地過了一段時間,見沒人追捕,膽子大了,慢慢也露了面。因此池塘人都知道他開小差回來。

  湊巧池塘有個地主失盜,告到許爲民那兒去。那許爲民自稱是“南區王”,在他勢力範圍內,特別是池塘,竟然發生了這“無法無天”的事,還了得?他說:“我還活着,容不得這樣的事發生,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一查就查到這個逃兵,認爲他“嫌疑重大”。

  這件事情鬧大了,風聲極緊,順娘對她丈夫說:“看來你在鄉里待不下去了,還不如暫時出去躲躲。”那年輕人自認:“我平生不做虧心事,那地主失盜關我個屁事。”又說:“我一躲開,不正證明他們疑得對!”堅決不走,順娘也無可奈何。

  在一個風雨夜裏,許爲民的武裝人員捉人來了,那年輕人倒不躲避,挺身而出:“這件事與我無關,要上公堂說理,我自去!”許家人搜遍了全家,什麼贓物也沒有。許爲民卻把他打得死去活來,說:“像你們這些窮鬼,不偷不搶,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定了個裏通外賊、盜劫有罪罪名,用五花大綁解進大城。當時民軍首領僅憑許爲民一紙名片,就說:“許老定的罪,不會有錯。”不上三天推到南校場斬首去了。

  那年輕人的首級被掛在大南門城牆上示衆,他家沒人敢去收屍,只有順娘一人披麻戴孝哭着去收屍。許爲民不許她把屍體運回本鄉,也不許有人替她埋葬。順娘在城裏央人把屍體運出城門,找塊無主荒地親手把他埋了。

  順娘埋葬丈夫後回池塘,那惡婆婆已和人講好,把她用一百大洋賣給爲民鎮“快活林”妓院。當時,她人還沒走進村,妓院派來的人已在村口等着,一聲“就是她!”,不容分說拉去她的麻衣孝布,一條麻繩捆綁起來。順娘哭叫着:“我犯什麼王法呀,你們綁我?”那二龜公把賣身文書對她一亮:“別裝神裝鬼了,你婆婆已用一百大洋把你賣給我們!”喝了聲“走”,就把她扔進豬籠。那用竹子編成的豬籠可以裝五百斤重大豬,只要把豬籠口一封,再大力氣也爬不出來。當由兩人用一根竹竿,扛上肩後,直奔爲民鎮而去。

  順娘呼天搶地直被擡到快活林,二龜公問她:“要吃軟的還是硬的?”軟的是聽話接客,硬的呢?他冷笑一聲把皮鞭一拍:“叫你吃這個!”順娘恨聲說:“當我還有一口氣時,誰也別夢想碰我一下!”自然就招來一陣毒打。從此每天就由幾個人輪流來迫她、打她,把她打得體無完膚。當她被迫得無路可走時,一時想不開把心一橫:“反正只有一死!”用剪刀朝心口一刺,當即血流如注,昏倒在地。

  順娘媽,就是剛纔見過的那位老人家,知道出了這慘事,她哭着去找那快活林二龜公拼命。那二龜公見順娘傷得嚴重,料定好不了,口氣軟了,便說:“我們也是花了本錢的。”順娘媽說:“我花錢贖。”二龜公也落得做個順水人情,答應她贖。老人家把什麼都當賣了,拼湊上一筆錢贖回那張賣身契,又央求鄰居友好汪十五夫婦用門板把順娘擡回家。

  順娘沒有死,在家裏養了一年纔好。從此一直住在孃家,娘幫學校做事,自己在僑眷家找短工打。

  老黃感動地說:“怪不得她對黨對紅軍有那樣深厚的感情。”大林道:“她入黨的第二天,就把汪十五介紹給黨了。”老黃問:“那汪十五的情況又是怎樣?”大林道:“今晚上你就可以見到,是個窮苦漢子。”接着,把汪十五也介紹了一番。

  那汪十五,出生時正是正月十五,他娘問他爸:“給孩子起個什麼名好?”他爸看看戶外明亮的月光說:“今天正是正月十五,好時辰,就叫他十五吧。”從此就叫十五。十五在本鄉是個有名的窮光蛋,只有三十五六,倒有八個孩子。他女人差不多每隔一年就替他養一個孩子。他常常嘆氣說:“老天爺專和窮人開玩笑,越知道我們窮養不起孩子,越要我們多生!”家境貧寒,又無田地,農忙時到處替人打短工,農閒時一條扁擔兩根麻繩,上爲民鎮當苦力。老實說,一條扁擔實在扛不起一家的活計,他女人後來被迫也在爲民鎮當苦力。鎮上人經常看見她懷着七八個月身孕,還挑着百來斤擔子,對她說:“嫂子,該歇歇啦。”她卻不在乎地回說:“過了這月再說。”孩子剛剛養下,不出三朝,又看見她挑着扁擔麻繩站在爲民鎮路口。組織上批評過他,十五卻說:“人口多呀,等着米下鍋,不這樣又怎麼辦。”……

  老黃問:“有這樣好條件、好同志,爲什麼工作不能開展?”大林道:“關鍵在於領導思想,陳鴻當初開闢這個據點,僅僅作爲解決一部分黨的經費來源,作爲一個聯絡站。他說有這樣一個據點、幾個當耳目的同志,也就不錯了。沒有想到應該還有點作爲。因此,他每次來,找順娘、十五也僅限於一般談談,瞭解瞭解情況。對陳聰,發覺他不對頭,也下不了決心處理。”老黃暗自想着:看來非花一番功夫整頓不可!

  兩人正說着,就聽見一陣短促而響亮的皮鞋聲,由遠而近。大林提醒道:“陳聰來啦。”來的果然是陳聰。

  此人身穿黃色咔嘰中山裝,挾着一大堆學生練習本,搖頭擺腦,邊走邊吹口哨,用輕佻步伐走路。一進廳看見大林的房門開着,把練習本朝飯桌上一扔,就過去:“阿王,我可把你盼到啦。爲什麼不早通知一聲,叫我好替你準備午飯。”大林把老黃介紹給他:“黃先生。”陳聰用大動作做了個虛僞誇張的表情:“有貴賓駕到,歡迎,歡迎。”一陣風又旋到老黃面前,熱烈地握手,表示最大的欽慕之情:“得會先生,三生有幸。”

  老黃故意讚揚他兩句:“聽說你把學校辦得很出色。”陳聰連忙拱手稱謝:“過獎!過獎!全靠王同志領導有方,小弟無能,只按上級指示辦事!”接着又像發現什麼大問題似的,問:“通知阿婆備飯沒有?”沒等答覆,又一陣風旋出門去,虛張聲勢地叫着:“阿婆,阿婆,有雞沒有,給我宰一隻加菜!”一會兒進來,對大林說:“你來我隨便,可是黃先生初來,我可不敢怠慢。”又對老黃說:“買肉要上鎮,一個來回就是十里,雞是現成的,沒有困難。”一陣外交辦得他一身大汗,最後暫時告辭:“下午無課,我叫學生自修,我們大可開懷痛飲。”陳聰出去,大林低聲問:“印象如何?”老黃笑道:“哪有一點革命氣味。”

  午飯時候,陳聰喝了幾杯酒,滿意地嚼着白斬雞,乘有幾分酒意,向老黃爲自己大加吹噓,他說:“學校經費有沈校董一手支持,不算富裕,倒也充足,我又能精打細算,在不妨礙校政建設前提下,能夠交代得過去,每個月總想辦法多給組織盡多地弄錢,這一點有王兄爲證。你問學生有多少?在這兒辦學可不容易,初開辦時,只有三十來人,鄉人落後不信洋學,拉也拉不來;我想人少也辦,只要辦得好,自然會來。果不出所料,一個學期下去,就增加到五十幾,現在是快一百哩。”談起婦女夜校,他更是眉飛色舞,“婦女必須解放,男女必須平等,我辦婦女夜校就是本着這個宗旨。我在上課時,對她們大都也這樣講……”

  老黃打斷他問:“你這樣教法,環境允許嗎?”陳聰滿意道:“完全沒問題,只要沈校董不反對,誰敢反對?何況他還把自己最寵愛的媳婦也送來上學……”老黃又問:“你怎麼知道沈校董不反對?”陳聰做了個神祕表情,低低地附在他的耳朵邊:“這老頭,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曾出門一步,耳目不明,除了我,也沒人到他那兒。學校的事,除非我告訴他,他什麼也不知道。自然,我是什麼真話都不告訴他的,對這種人還要辦點外交呀!”說着,說着,得意地大笑。

  他一直喝得酩酊大醉,唱起《小寡婦上墳》,搖搖晃晃地摸進臥室去睡大覺。


  晚上,老黃由大林陪着到順孃家去。她家在山坡上,一間獨家寡屋,泥牆殘瓦,其勢將傾。門前有竹籬一道,圈住一塊菜地,屋後是一片櫻桃林,櫻桃林後又是一片松林,連綿不絕直通青霞山。走進門,煙氣薰騰,一間空洞燻黑的大房,用篾片分隔成三小間,一間充臥室,一間當柴房,中間那間是竈間、起坐間,又是一飯廳。但在柴房裏卻有個小閣樓,放了些破爛傢俱,沒有天井,僅有幾面小窗。只要土竈一生上火,滿屋就煙氣騰騰。

  這時,在土竈前矮凳上坐着一個圓頭大耳、濃眉闊口、身材魁梧、粗手大足的中年農民,和那在竈口添柴攪火的順娘,正在低低地說着什麼。一見老黃、大林進去,連忙起身,大林把他介紹給老黃:“汪十五。”老黃緊緊地握住他的大手:“早聽王同志說過你。”汪十五滿懷熱情地說:“我們總算把你們盼到了!”他回頭望了望順娘,“她什麼都對我說了,說有紅軍來領導我們革命。”老黃也很激動,說:“組織上派我來,要向大家學,一起幹!”汪十五爽朗樸實地說:“只要你叫幹就幹,叫我們幹什麼,就幹什麼。”又回頭去探順娘,“你說是嗎,順娘?”順娘也說:“老黃同志就住在我們村上,要說什麼,以後有的是時間,大家坐下。”她打開鍋蓋,水已開了,用鐵勺大瓷碗給大家盛水喝:“買不起茶葉,喝碗熱水吧。”大家坐定,端着碗喝水。

  喝過水,老黃就說:“今晚上和大家見見面,聽聽情況,小組會明天再開。”汪十五也說:“你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常常見面,我們就安心。”大林也說:“過去老陳同志和我到這兒來,工作都沒做好,叫同志們失望,這次老黃同志來打算整頓一下。不過,他想先了解一下你們村上的、鎮上的,還有池塘,特別是許爲民的情況……”老黃從旁插嘴道:“這叫知己知彼。”大家都笑了。汪十五說:“叫我說大道理,說不來;訴許爲民的臭史,三天三夜也訴不完。”他轉向順娘,“池塘情況你最熟。”順娘一聽池塘兩字面色就變了,她說:“我有怨氣,我有仇恨,就不知道從哪兒說起?”老黃道:“對我來說,什麼都是新鮮的,什麼都需要。”十五道:“就說許爲民的臭史吧!”順娘道:“你先說,我補充!”

  那許爲民,由於在南區擁有大片田地、不少財產和實力,號稱爲實力派。南區平原向有刺州穀倉之稱,而許爲民則佔了南區平原土地的百分之五十以上,並設有專門管理機構進行管理。當僑資刺禾公路開辦之後,許爲民想:“收地租沒有辦工商業利息厚。”便賣去一部分田地改營工商業,他在公路線上獨資闢了個商埠,名爲爲民鎮。

  這爲民鎮因地處南區平原中心,交通便利,開市以來極爲興盛。許爲民利用他的地位、影響,拉攏了不少歸國華僑、鄉下地主和刺州、禾市大商家在這兒經營。但主要的企業卻由他一手壟斷。他壟斷錢莊、當鋪、火力電廠、碾米廠、賭業、妓院、煙館和飯店,叫作“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爲了保護這些財產,他還豢養一支私人武裝,名爲“商團”,實是他私人衛隊,由大少爺許添才兼任商團團長。

  許爲民家住池塘。這池塘是南區唯一大鄉,人口近萬,全是現代化建築,有街市、戲院、學校,還有電燈照明。爲了保護他一家安全,他還在池塘按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建築四座水門汀炮樓,也在出入孔道設立城門式閘門,每個閘門均派有商團把守,防衛可爲周密了。由於四鄉不寧,許天雄猖獗,四鄉大小富戶日夕數驚,爭相投奔池塘或爲民鎮,託許爲民庇護,益使這兩個地方日趨繁榮。

  許家爲一大族,人丁達一百餘名,許爲民在池塘鄉內築一巨大府第,人稱“許公館”,有近百間房屋;府第外築以護牆,與外界隔開,自成天地。許公館平時少有人進去,內中情況無人得知,但片言隻語流傳出來的,大都使人毛髮悚然。據說在公館中,許爲民私設刑堂、監牢,經常拷打禁閉那些納不起租谷的佃戶和那些被認爲“有罪”的人。

  許爲民雖年已七十有二,而妻妾成羣,生有二十多名兒女,近五六十孫男孫女,爲了服侍這些老爺太太,丫頭、養娘、長工也不下一百。這些大小少爺淫辱丫頭養娘,被認爲是公開合法,並且還公然拐騙良家婦女。在公館裏有座後花園就是專供許爲民和他的少爺們淫污良家婦女用的。

  貧苦佃戶被迫把自己女兒、少妻,抵押到公館裏去當丫頭養娘的不少,她們被糟蹋得不成人樣兒了,就被管家按照主人的意旨發放出來,有的賤價賣了,有的就被送到爲民鎮妓院裏去當娼妓。

  汪十五說:“有次快活林門口來了個老農民,他要見一個叫金鳳的妓女,二龜公不讓他見,那老農就雙腿跪倒在大路口,用拳頭捶打胸膛,哭鬧着說:我僅僅是把女兒抵押給東家,又不是賣給你的。從前人在公館不許見,現在打下快活林啦,又不許見,你們有良心沒有?商團丁拉他、打他,他都不肯離開。說:不許我見,我就死在這兒!說着又用頭去撞石灰樓柱,把那些二龜公二龜婆鬧得沒了辦法,才允許他見。那金鳳一出來,面如黃蠟,骨瘦如柴,看來還只有十四五歲,卻捧了個大肚皮。老人哭着問:孩子,你怎麼啦,生蠱?那小女孩,也哭不成聲,說:爸呀,不是病,是十八少害的。”

  順娘也說:“爲什麼池塘到處在鬧鬼呢?原來鬼就出在許公館裏。住在公館附近的人都說,三更半夜時常聽見有鬼哭聲從公館裏傳出,什麼鬼呀,說穿了也不過如此,原來是許家深夜在打人,被打的人哀聲慘號。四鄉地主、保長隨便抓人,一上手就說:送許公館嚴辦!人一進了許公館就像進了閻羅殿,不用想活了。”

  老黃問起她那死去丈夫的事,順娘一肚子怨氣說:“離開宋家我沒怨氣,落得個自由自在,就是心裏不服。我那死鬼男人要有膽量去偷搶那地主、惡霸的東西,我倒心安理得,就是不中用、膽小。那件冤案後來也弄明白了,乾的不是我那死鬼男人,是那地主家自己人。錯殺了人,許爲民還得意,說:錯殺九十九也不走脫一個真的。他老子迫死我男人,當龜公的兒子就來迫我入火坑。”汪十五說:“那次順娘真險呀,這條命是撿來的。”

  一提到這件冤情,順娘雙眼就充血,發出熊熊火焰,憤激得渾身直哆嗦,一聲:“苦呀!”雙手只一拉,敞開胸膛,露出胸口正中一個深陷、紫紅色的大傷疤,“你們看,就是這個,當時我只有恨,想死,一把剪刀刺進了一半……”說着,又嗚嗚地哭。

  大家難過地低下頭……

  一直到夜深,老黃、大林纔回宿舍。陳聰還沉沉地在做他的酒仙夢,看來要直睡至大天光。大林問老黃對這次會見印象如何。老黃說:“看來這兒也很有作爲,順娘和十五兩個同志都不錯。”大林道:“一個是滿腔仇恨,另一個是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要求改變現狀,都有革命性!”老黃說:“這種人到處都有,問題是我們如何去發現、動員、組織。對他們革命性必須發揚,積極性要保護。這兒的局面看來還不壞,要利用有利條件,也來個大發展。”接着,老黃又問了關於沈淵的一些事情,並決定明天和他會面。


  第二天清晨,大林代替陳聰上課,陳聰就到池塘去請沈淵。

  三小時後,陳聰帶着沈淵來了,他先到學校和大林會面,摸清若干情況,就來會老黃。

  那沈淵年近四十,高而清瘦,面色蒼白,雙目下陷,隨手帶着把黑布傘,下雨當雨傘,出太陽當陽傘,平時當扶杖,因爲趕了上十里路有點氣喘,頻頻用手巾揩冷汗,看來病情不輕。

  此人受過中等教育,年輕時在他叔叔沈常青幫助下到了小呂宋。那時大革命的聲勢也到了南洋,他受一些進步人士和進步書報的影響,參加一些進步活動,組織青年進步團體,反對國民黨,在華僑社會青年店員中頗有威信。

  初到小呂宋時在沈常青公司裏做事,由於作風偏激、過“左”,被認爲“不務正業”,辭退了。沈淵想:“你不讓我幹,我偏要幹!”索性不再找職業,專搞社團活動。在他領導下的社團,政治色彩比較鮮明,一貫和國民黨作對,甚至於帶頭搗毀國民黨海外支部辦事處,公開提出打倒國民黨口號。由此招了忌,國民黨黨棍向居留地政府祕密告了他一狀,說他是共產黨,結果就被捕。

  沈淵坐了三年牢,後來還是由沈常青祕密花錢“保”了出來。出獄後沈淵的精神和肉體都有變化,體質原來單薄,又坐了幾年牢,便染上癆病。膽子小了,也不再參加活動,和沈常青又恢復親密關係,一心想做生意弄錢。可是當時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謀生不易,病情又不斷加劇,在沈常青幫助下,只好返國養病。

  返鄉後,正碰到刺州革命形勢大發展,他不甘寂寞,又活動起來。他設法找黨,恢復組織關係,並在黨的領導下做一部分工作。白色恐怖來了,特別是陳鴻犧牲後,他膽小怕死的毛病又發作啦,他以“病情轉劇,經醫勸告,必須靜心療養”爲由,對工作又表示消極。但不願與組織斷絕關係,只保留着個別聯繫……

  沈淵在學校會見大林,一邊咳着,一邊喘氣,說:“遲到啦,真對不住。”他們到宿舍後,大林把老黃介紹給他,沈淵又表示敬意說:“很高興見到你,老黃,老陳的犧牲給我們帶來多大損失!不過……”他咳着,把濃痰吐在手巾上,“我們會慢慢好起來的。”老黃對他轉達組織的關懷:“組織上十分關心你的病,希望早日恢復健康。你病了,不僅個人的精神肉體有損失,對組織也是損失!”

  沈淵對這關懷錶示感謝,但也不忘記把自己過去光榮歷史介紹給這位新來的負責同志,他說:“慚愧,慚愧,我替組織做的工作實在太少,雖然這些年來,我沒停止過鬥爭!……在小呂宋的時候,我就不是這樣,我帶頭搗毀過國民黨海外支部,坐了三年牢。那時身體好,什麼事都可以幹,可是現在……”他咳着,“這毛病像鬼魂一樣纏着我,路多走幾步,話多說幾句,也要吐血。”他喘息着,面上泛出病態的紅暈。

  老黃安慰他說:“把病養好,就是你的革命任務。”這句話正合他的心意,他立刻又興奮起來:“當年老陳也是這樣說,他又說:不要性急,能做什麼就做什麼,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主要是把病養好。我說這怎行。人家都在拼命,甚至於犧牲流血,而我只能躺着不動,還像個共產黨員!我們要有一分熱發一分光,我還要和大家一樣幹,這間學校就是這樣辦起來的。”他喘息着,一會兒又說:“可是天不從人願,病情一直在惡化,你看我這樣,真慚愧……”他咳得非常吃力。

  老黃表示重視這次會面,沈淵也很滿意,他說:“我現在是老牛破車,大事幹不來,小事還多少可做些。老黃同志有什麼要問的,凡我知道的,我一定說……”當老黃對許爲民表示有興趣,他就說:“是南區一大害蟲,有財力,有武裝,還和官府勾結,誰不怕他三分?好在還有個許天雄抗住他!”老黃問:“你說是許爲民力量大,還是許天雄力量大?”沈淵道:“兩個人半斤八兩,各有千秋。許爲民是在朝派,城裏有官府後臺,在鄉下鄉紳老大中都是看他的,許多事他說了算;許天雄呢?沒有官府後臺,卻有槍桿,他的爪牙四散,個個聽了都怕,許爲民也怕他三分哩。我們在南區工作,不能不注意,他們都是革命的死對頭,特別是許爲民。”說着說着,又談起他的處境,他就怕組織上分配他在池塘做些工作:“我的處境實在壞,我就不敢請大林同志或黃同志到我家裏去。幾年來,我在家裏就像在坐牢。許爲民派人監視着我,遇有風吹草動就派人來提警告:姓沈的,我知道你過去幹的是什麼,要在這兒住,就不許亂說亂動。想造反嗎?小心腦袋!所以我不敢接待自己同志,也不敢動。當年我就請求過老陳,不要到我們鄉去活動,萬一他們發現有什麼傳單標語之類,就會把賬算在我頭上,我這顆腦袋就保不住!”

  老黃笑着,對他這個“立此存照”的聲明,不加駁斥,也不表贊同。卻在想着:“這個人果然變得軟弱了。”看來要在池塘這樣一個反動中心安上一兩個釘子也有困難了。但老黃還是把當前形勢對他傳達了,希望能給他一點勇氣、一點力量,振奮一下。

  正談論間,順孃的媽忽然匆匆進來,丟了眼色說:“有人來啦!”這熱心的老校工,每當他們在談論什麼,都自動站到大門口去放哨,照她的說法是:“我們不能讓外人知道在開會!”進來的是個年輕婦女,二十來歲,一身花綢衣服,抹着厚厚脂粉,畫起彎彎眉毛,頭梳面幹髻,插着金首飾,一日金牙,滿手金戒指,走起路來裝作文雅,頭放得低低的,兩隻多情眼卻又不聽話,不是左盼就是右顧,似想偷看人,又怕被說不正經。正經人偷偷吐着口水:“騷氣十足!”年輕人嘆了聲:“好花插在牛屎上!”

  她一直進門,看見沈淵就嬌聲嬌氣地叫了聲:“淵哥。”對大林又有禮貌地叫聲:“王老師。”一會兒又把流星眼瞟到老黃身上:“這位是?……”沈淵說:“黃老師。”她於是又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黃老師。”做完這一番交際活動後,她就規規矩矩地站過一邊,低着眼。沈淵問她:“有事嗎?”那年輕女人露出滿口金牙,微微一笑:“聽陳校長說淵哥來,爸叫我來請。爸說有話找淵哥談談,又說路遠,身體不好,趕不回去,就在咱家過夜。”老黃見話也談得差不多,便對沈淵說:“沈校董有請,你就過去吧。”沈淵起身,低聲對老黃說:“有話我們明天還可以談,我今晚就在洋灰樓。”扶着黑布傘跟那年輕女人出去。老黃問:“她就是玉葉?”大林點頭。

  在路上,沈淵問玉葉:“叔叔嬸嬸都好?”玉葉點頭:“好。”沈淵又問:“弟弟有信來?”玉葉低低嘆了口氣:“每個月都有信。”沈淵又問:“說什麼時候回來?”玉葉心煩意亂地說:“回不回都一樣,反正我是不做什麼希望哩。”沈淵斜眼看她,內心深處禁不住起了一陣淒涼感。“年輕獨守,也真難爲她。”他想。

  沈常青一見沈淵就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們又有許多日子沒見過面。他一面叫人備飯,準備他過夜,一邊問:“阿淵,你這些日子都在幹什麼?想見你一面也真不容易。對我又有意見?連我這兒的大門也少進哪。”沈淵知道他的脾氣,只笑笑。老頭又問:“還在鬧什麼革命?”沈淵道:“在家養病還來不及……”沈常青得意地點點頭:“這就對路,我說還是身體重要,個人生活重要。在小呂宋你鬧了那陣革命,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一場官司加上一身病。”又問,“家裏日子還好過?維持得下?”沈淵道:“人丁本來就少,女人還做些手藝貼補……”沈常青道:“那一定很苦!我們本來就不是外人,有困難就說,只要聽話我是願意幫助你的。”

  他們對坐着,只見他一個人在說話,似乎長年沒機會說話,一有機會就想說個痛快:“我不說什麼家門不幸的話,只說你爹孃運氣不好,養了你這樣孩子,出了洋不好好做事,趁年輕力壯時弄點錢,卻在那兒鬧事……我也年輕過,也對現狀不滿過,可是,我不像你感情用事。大丈夫做事,既要觀前又要顧後,凡事要三思而後行……鬧共產我不反對,他們反對的是土豪劣紳、貪官污吏,都沾不上我的邊。我本來出身也苦,不苦還會漂洋過海?不過,要鬧最好由別人去鬧,犯不着我們出頭露面。中國事難辦,我們是小百姓,不可大意,不可多出主意。誰坐天下,抓大印,我們就聽誰,你說是不是?”

  沈淵只是微笑着,這個老頭的話,在他聽來已不那麼新鮮了,但也不願同他爭論。關於這個問題他們不是沒有爭論,過去且爲此鬧翻過,最後又和好了。沈常青認爲自己勝利了,這個侄兒在碰壁、失敗,最後聽話了;沈淵雖不願拿原則做買賣,但處境不好,生活困難,有求於他,也多少遷就一些,這就使他對革命不是那麼積極,卻又不願意離開革命隊伍,做一個逃兵。

  玉葉吃了晚飯就匆匆趕去上夜校,她和過去一樣,對學習並不感興趣,更多的興趣是在於能夠利用機會和陳聰保持聯繫。他們兩個的關係,的確發展得很不平常,他們談過情,說過愛,摟抱過,接吻過,還發生過一次肉體關係。他對她表示過忠心不二,她也對他說:“我從來沒愛過一個人像愛你這樣!”可是從半個月前,大林找陳聰談過一次之後,情形就有變化,她對他還是熱情洋溢,恨不得天天能見面,擁抱、親吻,解除她內心的空虛、愁苦。而陳聰,卻突然對她冷淡起來了。他們還是常常見面,有時她還悄悄問他:“什麼時候再見面?”這就是說她要和他在房裏單獨見面,而他總支吾地說:“忙得很呀!”他還是常常上洋灰房,她總要使他知道,她是用着什麼眼光在注視他,而他卻又有意避開,和沈常青談完話就匆匆離開。

  “他爲什麼突然對我冷淡呢?”她想,“是不是有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她又想起那一次當他們在熱烈地擁抱、親吻,他有要求,而她也情不自禁地把身體給了他,不久他的態度就變了。“男人都是這樣,沒到手時什麼話都會說、都會做,一到手就轉面不認人!”一想到這兒,她就恨,恨男人薄情寡義。難道他過去那許多情意表示,僅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得找他談一次,”她想,“對我不能這樣,我不是賣淫婦,你要怎樣就怎樣。我要告訴他,你走不脫,你有干係!”

  這半個月來,她一直在找機會要和他開一次談判。

  婦女夜校和往時一樣,由陳聰講課。她坐在第一排,眼盯盯地,用充滿熾熱的情思在望他,希望他對她垂顧一眼,對她笑一笑。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用含笑、愛撫的眼光去看她。他故意不看她,也不再在課文講完後,像過去一樣對她用柔情的聲調發問:“玉葉,你都聽懂嗎?”反而,有意走近一個比她更年輕的女同學旁邊,問:“你都聽懂啦?”又走近一個比她年紀大,已有一個孩子的女同學旁邊,故意表揚她:“你進步得快極了,還得加一把力!”她氣憤填胸地想:“什麼意思,故意做給我看的!”

  下課鐘響了,學生們紛紛點上火把、火油燈,要離去,她故意拖延着,等他,想和他談幾句。而他,站得遠遠的,故意不走近前,當她低聲下氣主動走向他,他又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匆匆離開。

  當隨身丫頭把她接回家,她一言不響,一上樓掩上門,便投身上牀,放聲大哭。“完啦,”她想,“他把我玩過,就去勾別人啦!”哭了一會兒,忽又下決心道,“我年輕,漂亮,有錢,什麼不如她們?不!我一定不放手!”

  夜深了,四周都已沉沉入睡,只有五里外的爲民鎮,還是燈光輝煌,笙歌不絕……


  老黃和陳聰到爲民鎮趕了一次圩。

  爲民鎮在刺禾公路上,有一條長達兩裏叫“添才街”的大街,整齊地建着兩列長長的、同一個規格的三層洋樓,鎮頭鎮尾基於防衛的考慮,還建有兩座高達四層的炮樓,炮樓上各駐商團一小隊。這個新興市鎮最高的行政當局是“爲民鎮商會”,商會會長也是許添才。從這個市鎮開工興建到現在,一直是他在掌理,許爲民只躲在背後指揮策劃。

  許添才雖是個大少爺,但對經營特種企業,卻是幹才,在爲民鎮創辦初期,他到禾市“觀摩”“學習”了兩個多月。之後,回到池塘就對許爲民建議說:“要把市鎮繁榮起來,嫖賭飲抽都少不了。”又說:“只要把這些娛樂事業辦得好,就不怕銀紙不滾滾來。”許爲民採納了他的建議,於是所謂“第一流”的妓院、煙館、賭場、飯店就紛紛辦了起來。果然興盛,一時刺州也爲之遜色。

  老黃在到刺州時,曾在公路車上瀏覽過這個市鎮,說來並不陌生,但印象沒有這次深刻。他和陳聰走過鎮首那座白色洋灰牌樓,進入添才街,果然熱鬧。百貨商店羅列着來自東洋、西洋、上海各地各種時新商品,許多店鋪都自稱爲“小紐約”“小巴黎”“新上海”,洋服鋪大玻璃櫃內模特兒露胸袒臂地對過往客人露出微笑,照相館門口像舉行櫥窗展覽似的掛着各種着色人像,鑲牙店用驚人巨牙來做號召,首飾鋪標出“貴客光顧,一律八折”。

  這不過是些普通商店,並無特色,可是走到中間最繁華地段,就有一座佔三間鋪面,高懸“恭喜發財”四個大字的賭場。那賭場大門口站着兩個馬戲班丑角打扮的人,一個敲着洋鼓,一個拿着號筒,力竭聲嘶地在宣傳發財致富之道。他喊着:“來呀,要發財的來呀,一本萬利……”喊一陣,又吹打一陣,吹打一陣又喊一陣:“恭喜發財呀,你看東和鄉王小七用一塊大洋贏了一頭大水牛。西和鄉,陳阿二……”

  走過“恭喜發財”,就是“逍遙樂”,大門口貼了副對聯,一邊是“逍遙自在”,一邊是“快樂如仙”,靜悄悄卻有些骨瘦如柴、鳩形鵠面的人倉皇進出。陳聰說:“這是大煙館,聽說高等座還有女招待哩。”

  走過逍遙樂,有一佔四間門面,掛了個一丈來高大字“當”,騎樓下擠滿了人,大都提着包裹,也有些是挑着擔來的。正對面有座樓,在騎樓上掛着兩盞彩燈,燈上寫着“樂園”兩字。大門前一邊是隻大花籃,上寫“秀閣名媛鳳仙女史笑納”,一邊是塊紅底金字大招貼,上書“重金禮聘禾市名媛鳳仙女史候教”。門內門外一片寂靜,卻傳出陣陣絲竹樂音。陳聰又開口了:“這兒的姑娘據說是賣藝不賣身,最著名的姑娘號稱四大天王。她們都年在二十上下,四個人長得一模一樣,就像孿生的四姊妹。”老黃問:“那快活林又在哪兒?”看來陳聰卻是相當內行,他嬉聲笑着:“這是高等的,還有中等和下等,貨色不同討價也不同。你看那邊不是迷魂谷和快活林嗎?”

  果然過了幾間鋪面就是迷魂谷,一看門內、門外,騎樓下都是姑娘,她們有的站,有的坐,有的在打情罵俏;有的服裝整齊,有的頭髮蓬鬆,酥胸半露,更有些僅着粉紅色汗衫短褲,故意走來走去,對過往行人大拋眼色。再過幾個鋪面就是所謂出賣下等貨的快活林了,有幾個二龜公二龜婆站在大路上口沫橫飛地對鄉下人宣傳銷魂一次大洋一塊,還說“包滿意”。陳聰又說:“這些窯子聽說全是許添才當的老闆,所以有人叫他許龜公。”

  他們又走過警備森嚴的商團部、“爲民錢莊”,最後到了刺州大茶樓揀了個二樓臨窗座位坐下喝茶。陳聰又說:“爲民鎮號稱不夜城,入夜可熱鬧,滿街是姑娘,在大市場那邊還唱‘七子班’,吃喝、賭攤擺滿街。”老黃問:“來趁熱鬧的人多不多?”陳聰道:“四鄉有錢人來得不少。”老黃問:“不是說到處在鬧匪,有錢人敢來?”陳聰笑道:“許天雄在十里外稱雄,這個地頭可輪不上他。許添才憑那商團實力,沿爲民鎮十里內外,沒人敢找麻煩。”

  他們吃了幾碟點心,喝了壺茶,正待離開,大街上卻傳來一陣女人孩子的號哭聲。老黃居高臨下從窗口看下,只見在迷魂谷前圍了一大堆人,一個鄉下婦女懷有七八月身孕,背上用背兜揹着一個一歲大的孩子,雙手分牽着兩個五六歲大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哀求:“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回家了,請你們做做好放他回去!”說着望望那兩個大點孩子,孩子們像個小合唱似的齊聲哭着:“爸爸,我要爸爸!”那些迷魂谷的姑娘卻七嘴八舌地在叫:“誰要你男人!”“誰不放他?說話得清楚些!”“我們這兒一個白天黑夜進出就不下二三百人,誰知道哪個是你男人?”“自己沒本事把男人看好,還來這兒罵人!”那鄉下女人只是哭求着:“我知道,他在你們這兒,你們不放他走,我也不走!”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一時把街道塞住,議論紛紛,有的罵那男人太荒唐,兒女一大堆還幹這風流事;有的又怪那女人,爲什麼不看緊他!正在鬧哄哄,來了個商團丁問出了什麼事,一個妓女說:“胡鬧來的!”那商團丁便衝向那鄉下女人:“你瞎了眼,這是什麼地方,你敢來胡鬧?走!走!”說着動手就推,那鄉下女人沒料到他會推她,朝後一仰倒身在地,羣衆起陣哄,都說:“要出命案啦!”老黃搖頭嘆了口氣:“慘!”陳聰說:“這類事多着哩,每天就不知有多少起。”

  他們走出茶樓到大市場去,那是個足容千人的廣場,一座戲臺,兩列長長的攤位。陳聰說:“鄉下人挑來糧食、蔬菜,豬牛雞鴨,都在這兒擺賣。”他們轉了一轉,又沿舊路回頭走。到了當鋪前,那兒又出了事,在騎樓下,一個衣衫襤褸、滿面煙容的男子,正在和一箇中年婦女爭奪一隻包袱,女的死拉住不放,放聲大罵:“短命鬼,大煙鬼,你把家裏什麼都當盡賣光,還想偷老孃這兩件衣服!”男的橫蠻不講理提起足就踢:“放不放,不放我打死你!”女的捱了他兩腳,倒在地上抱住他的足,用力一拉,男的也倒了,於是兩人就在地上糾成一團,都想搶那包袱。一時又逗引了一大堆人,卻沒一個肯出來排解,反而在那兒擊掌喧笑。老黃對陳聰說:“這就是許爲民的德政!”

  當他們走到鎮口洋灰牌樓時,只見汪十五和一羣挑夫蹲在牌樓下擋陽地方,在商量什麼。擡頭看見老黃,只會心笑了笑,並不打招呼。老黃想:“佈置下來的工作,他在貫徹哩!”

  老黃回到潭頭不久,沈淵就來告辭,並問有什麼吩咐。老黃嚴肅地對他說:“你生活在虎窟裏,有困難,組織上完全體會。不過要知道,共產黨人是特種材料做成的,必須在生死存亡關頭,站穩立場!”沈淵面有愧色地說:“我會牢記你這句話。”大林也把陳聰找來:“從此以後有關學校的事,你找老黃。”

  辦完了最後交代,大林、老黃便動身前往清源。他們剛走出村口,就碰到順娘,大林問她到哪兒去,順娘沒有直接答覆他:“我已等了好些時候。”老黃問:“還有什麼事?”順娘搖搖頭。大林和老黃都止了步,意思是讓她有話說了好回村,不意順娘卻說:“我陪王同志走一段。”她實在沒有事,僅僅是知道大林要離開了,什麼時候能再見呀?她心裏實在捨不得,要來送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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