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十章


  三多家充滿一片喜氣。三多娘早一日就央人把家裏那頭肥豬宰了,切成百來份,又請人來家做喜餅,把一塊塊豬肉、一份份喜餅分贈給至親友好,至親友好也都前來送禮祝賀。三多忙得團團轉,幸好小許過來幫忙才鬆得開手。三福又動員人上山砍了些生松枝,在大門口石埕上搭了個大棚,貼上“百年和好”“鸞鳳諧鳴”等一類的喜聯,更添一番喜氣。

  老白沒有失約,早在婚事舉行前兩天,帶了四五個人,各懷着武器,從大同過來,他給苦茶、三多帶來老孃親的祝福,又帶來一份厚禮,一對山豬、四隻山雞、一甕紅米酒。他對親家娘說:“山野地方沒有什麼好的,幾樣野味,算是一點小意思。”客人們都被小許安插在臨時招待所裏住。

  聽說老白已到,老黃立刻和三多去看他,經三多一介紹,老白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緊緊把他抱住,說:“盼呀盼算把你們盼到啦!”老黃也很喜歡他,用力把他那寬大結實的肩膀只一拍,說:“現在不是成一家人嗎?”兩人哈哈大笑,重又抱成一團。三多在一旁說了幾句熱情感激的話,因爲事多就先告辭,老黃說:“我們已經變成老朋友了,你有事自去辦。”

  老白一把拉住老黃只是不肯放手,兩個人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他性急地對這位老紅軍說:“三多一到咱們村,一切就活啦。大家經他一開導都起來了。現在是人馬整齊,大家就是性急,叫我來問:什麼時候動手幹,不是宣傳宣傳,而是實幹。人有二三百,槍支嘛,拼拼湊湊也有二百來條,就只等這邊消息,好把那高老二這壞蛋剷掉。”老黃也說:“一切全知道,幹不用說,什麼時候幹,怎樣個幹法,得研究。我今天來找你,就是爲的這個。你在這兒有幾天,我也暫時不走,我們今天可談,明天可談,後天……一直談到無可再談再分手。”老白說:“我也是這個主意,三多和我談了許多,一走,又覺得還沒談夠。”老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現在我們就談它個飽,不談飽,不叫你回去。”兩人用力拍着手掌,算是一言爲定,哈哈大笑。

  這樣,三多、小許忙着去辦三多的婚事,老黃、老白卻在進行另一方面的工作。

  一個晚上過去了,又是整整一個白天,都是老白在談,老黃在問。等到老白把要介紹的情況介紹了,把要談的問題提出來了,老黃反覆地問:“就是這些?”老白說:“就是這些!”老黃問:“沒別的問題啦?”老白又答:“沒別的問題了!”老黃才說出他的意見。他說:“老白同志,你們乾得很對,乾得很好,組織上對你們的工作表示滿意。不過……”他頓了一下,態度嚴肅而親切,“不過,我要提醒你一下,幹革命就是幹人類的解放事業,說得通俗一點,是爲全世界窮苦人辦事,不同於鬧土匪,一哄而起,一鬨而散。中國在歷史上有很多教訓,歷次的農民起義,當時形勢都很好,力量也大,把反動派、帝國主義打得落花流水,爲什麼後來又失敗了呢?一個重要教訓,沒有無產階級,沒有共產黨的領導。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共產黨,有了毛澤東,有了紅軍。黨是革命的靈魂,沒有黨的領導,沒有黨組織在起核心作用,是不行的。革命鬧不成,鬧起來了也不會成功!聽了你的彙報,我初步可以這樣說,你們那兒形勢很好,但是黨的基礎薄弱。那樣大的地區,那麼多革命羣衆,還沒個堅強的黨組織在領導,這還能行?現在主要的問題是建立黨的組織,黨的領導核心,是鞏固,是穩定,而不是盲目大搞。至於武裝鬥爭,那是我們黨成功經驗之一,很重要。就你們的情況來說,目前搞武裝鬥爭條件還沒有成熟。你們那兒是高輝老巢,他統治了多少年,潛力大,影響不小,我們有很好工作條件,廣大羣衆站在我們這邊,但時間短,基礎薄弱,一時還不宜大搞、公開地搞……”

  關於建立黨組織問題,他又以非常嚴肅的口氣說:“關於你申請入黨的事,特區黨委根據三多同志的報告,審查了你的歷史,根據你在工作中的表現,認爲你是符合一箇中國共產黨黨員條件的,因此,現在,我代表黨組織正式通知你,老白同志,黨同意吸收你入黨!”這消息給老白帶來極大的鼓舞,他興奮極了,想說幾句什麼,一時又說不出,淚水在他眼中轉着。

  老黃看了也很感動,微笑着,一會兒又說道:“組織上以能夠吸收你入黨,也感到高興。不過,你要知道,在南縣三十萬人民羣衆中,你是第一個被吸收入黨,是第一個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因此,你的責任很重大,你要忠實地、無條件地、堅決地執行黨交給你的任務,好好地團結羣衆,發展組織,在黨的領導下,爲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爲解放全人類、全中國的勞苦大衆,奮鬥終生,以至爲黨獻出生命!”老白低着頭,悄悄地抹去淚水。

  “至於一個黨員應該遵守的規矩,”老黃接下道,“我現在就告訴你……”他開始對老白上起黨課來了,從一個黨員的條件,說到黨的歷史、性質,黨的綱領,組織形式,組織原則,長遠的鬥爭目標和目前的鬥爭任務。有條理地、深入淺出地、不厭其詳地說,說完了停停,讓他提問題,談看法,接着又說。一直到老白說“通了竅啦”,再說新的。

  老黃把這比作開井,要挖得深,泉水才漲得滿,流不竭。特別是對一個新黨員,這一課必須上,而且要上得深,講得透徹,給他有個深刻印象。他就是按照他多年來做組織工作的經驗這樣做的。講完大的、一切基本認識,又談工作方法,怎樣做黨的工作,怎樣找人談話,怎樣主持會議,怎樣解決羣衆提出的問題,帶動他們起來鬥爭。他用許多具體事例來說明,來打動他的思想,一直到他又表示“通了竅啦”,才又談到“怎樣做一個共產黨員”。

  這樣幾天過去了,老白覺得他似乎在上學校,聽老師教導,想起了過去所想所做的,也覺得好笑,他說:“你這一說,叫我去做工作就更有把握啦。”他滿懷了信心,急切地想到工作中去。老黃卻說:“我只能給你上第一課,第二課、第三課要靠你自己到羣衆中去學習了。”


  結婚儀式按照傳統習慣舉行,喜堂上紅燭雙燒,觀禮的人擠滿一屋,三多和苦茶都是盛裝打扮,被引了出來,先拜天地,後拜祖宗神位,再拜家長。苦茶娘沒來,有人拉老白去當女家代表,老白怎麼肯,他說:“親家娘一起代表了吧!”三多娘穿上大紅繡花衣裙,笑口吟吟的,端端正正高坐在喜堂正中的交椅上,接受新婚夫婦拜了三拜,於是禮成,新郎新婦被送入洞房。

  在忙亂中,有人急急忙忙地來找三福,那三福這時正充當司儀,走不開,叫等等說,可是那人很急,一定要找他,他臨時把小許拉住:“你代一代,我有事。”三福當即被拉出大門口到小學裏去,有個從上下木來的人對他咬了半天耳朵,三福聽了很是驚訝,說:“你等一等!”返身入喜堂,想找三多談,三多正拜完祖宗神位,要拜家長,他只好把老黃拉過一邊又一五一十地把聽到的話說了,老黃也很擔心,他急切地問:“那上下木的人還在?”三福道:“我叫他暫時留一留。”老黃道:“我找他談談。”

  他們一起到小學。那上下木的人說:“事情很急,我一看情形不對就趕過來哩。”老黃叫他重說一遍,那上下木人說:“從昨天起,各地人馬就來了,都帶上火器,許天雄叫多帶子彈,把家裏幾挺輕機槍也搬出來,幹什麼,到哪兒去,很是祕密,誰也不知道。”老黃問:“一共來了多少人?”那上下木人道:“看來也有四百來人,本鄉的一半、外來的一半。”老黃又問:“許天雄知道三多今天行婚禮嗎?”那上下木的人笑道:“全上下木都傳遍了,他怎會不知道?”

  那人所知道的也僅僅這些,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老黃叫三福把他送走,自己卻在想:許天雄在這日子裏集結兵力是什麼用意?他回到喜堂,聽說新郎新娘已入洞房,就把小許、老白一拉:“走,我們出去談談。”他們到了小學,把大門掩上,老黃對他們兩個說明此事,老白道:“我在大同也聽說,這許天雄的飛虎隊慣會打襲擊,出人不意,當年他打下下木就是利用大風大雨,打金塗利用開圩,現在會不會利用三多辦喜事來找麻煩?”小許問:“要不要找三多來商量?”老黃道:“悄悄地通知他一聲,不要張揚。”

  不久,三多換了便服過來,三福送走那上下木人也回來了。三多聽完消息直覺地想起他大哥的事:“我們兩鄉的冤仇一直未了結。”三福說得更肯定:“在這樣大日子,許天雄集結人馬,不是來找我們麻煩是幹什麼的?”老黃經過反覆探索卻另有考慮:“這種人不可不防,但他與許添才正在有事,也不至於再到下下木來樹敵。”三福卻很急躁:“我們本來是世仇嘛,是土匪就什麼都幹得出!”老黃又說:“會不會要報青龍圩之仇,目標不是我們,而是許添才?”三多道:“也有可能,但不能不防。”老黃道:“要防,不能大意,但也僅僅是防,不主動去找他麻煩。”

  最後幾個人的意見一致了,他才做出結論,並部署:“不要宣佈這件事,以免大家心慌意亂。喜事照辦,吃、喝、鬧照舊。三多,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凡事不用操心,我們有的是人。小許,把主持婚禮大事交給你,一切照常進行,除非對方來攻。三福,你把人馬祕密召集起來,做戰鬥準備,沿幾路山口守住,對方不過來,不開槍,也不能過去。”又對老白吩咐道:“我們在一起坐鎮,有事隨時商量。”商議已定,便分頭出動。外面都沒人知道,只是三福在召集人馬時,有人問:“今天不是吃三多的喜酒嗎?”三福笑道:“喜酒要吃,但要吃慢點,先把大事做完再吃。”有人又問:“出了什麼事?”三福道:“上了山再說。”大家疑神疑鬼,卻不說什麼。

  幾盞大光燈把三多家內外照個通亮,入夜以後三多娘就穿上大紅禮服,她在結婚時第一次穿過它,天成結婚時穿過它,這是第三次了,她還希望將來爲乾兒子小許辦婚事時再穿一次;髮髻上插朵大紅花,滿面笑容地和老白、小許站在喜堂上接受至親至友的祝賀。喜堂內外滿鋪着喜席,祝賀吃酒的人,攜老拖幼而來,一片祝賀聲,有的說:“但願明年早生貴子!”有的說:“老伯母,這次您的心事算定了。”也有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老伯母你,今天又年輕了十歲!”三多娘拱着手頻頻彎腰作揖,答覆這些祝賀。

  來的人很多,就不見那些年輕人,三福爹孃一進門就問:“三福呢?”有人回說:“沒見過。”那老頭可有意見:“這是什麼日子,虧他還是三多至好兄弟!”那面色蒼白、精神恍惚的銀花卻說:“他上山去哩。”老頭吃驚問:“要有事?”老黃在一旁忙插嘴說:“老伯這邊坐,也許遲步就回。”人多聲雜,又忙着入席,這些年輕人不在,也沒引起多大注意。

  人到的差不多,小許就宣佈入席,自己卻去和老黃、老白,還有老白帶來幾個人坐在一起,以便隨時商量大事。一時吃喝開來。那苦茶打扮得像朵花,早從洞房裏給杏花和幾個姊妹伴引出來,她在出來前見三多悶悶地坐着想心事,問:“還不出去?”三多道:“你先出去,我一會兒來。”當苦茶走後,他心想:如果真的有事,三福一人也頂不住,現在情形不知又怎樣了?雖然老黃叫他不要動,還是不放心,隨手從門背取下彈帶、匣子槍,從後門悄悄地溜了。

  酒菜都上了,大家都在那兒開懷痛飲,就只不見新郎,有人叫着:“新郎官到哪兒去了,爲什麼不來敬酒?”苦茶陪着一些老輩人,既無心喝酒,也無心吃菜,一直在東瞧西望,爲什麼三多還不出來?她借個口,兀自回房,人又不在,到哪兒去哪?她回到席位上,等着,至親好友又嚷開:“新郎官到哪兒去了,爲什麼不來敬酒?”三多娘坐在隔席也很着急,過來問:“三多呢?”苦茶低低說:“他說遲一步出來,剛剛進去,卻又不見人!”三多娘也很生氣:“這孩子,唉,都怪我平日沒管教好,不懂禮貌。我們一起敬大家一杯!”這樣,婆媳倆就挨席地出來敬酒。

  敬完酒,苦茶又回到自己席位上,只在想,想三多到哪兒去了。拜過天地祖宗後他們回房,她就覺得他神色不對,匆匆地出去,半天回來,又是一聲不響。“爲什麼那麼多心事?爲什麼一點笑容沒有?是我得罪他,還是這次結合,勉強了他?委屈了他?”她偷眼看看三福爹孃那一席,銀花也是那樣一副怪神氣。“難道他的心中人不是我?”她想來想去,又想起這十年來他們的不正常關係,似是有情又無情,在他們兩人問題上,一直舉棋不定。想着,想着,不禁悲從中來,一陣心酸,淚水簌簌地下了。杏花也一直在着急,着急三多爲什麼不出來,看見苦茶那悲苦神情更是不安,她很想去問問小許,到底有什麼事哪,卻又怕在衆目睽睽之下鬧笑話,只好挨身走近苦茶,低聲問:“你不舒服?”苦茶只是抹淚。

  一直到上完最後一道菜,三多才匆匆進來,還挎着那匣子槍,一見他面大家就哄開了:“你這個新郎官,這樣大喜日子,不陪大家喝兩杯,卻兀自躲開!”有人還叫着:“罰他三杯!”三多笑着說:“我願吃罰酒。”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可是大家又都嚷開:“剛剛新娘還挨席敬酒,你也走不脫。”三多說:“我敬,我敬!”他挨席地去敬酒,一直敬到老黃、老白時,才低低地附在他們耳邊:“隊伍出動了,方向看來不在我們這邊。”老黃問:“打劫去,還是……”三多低低說:“不像打劫。”老黃略爲放心,和老白一起舉杯:“我祝你們幸福、愉快!”

  三多敬到老孃那席,老孃就把他狠狠責備起來:“粗手粗足,又不去打強弱房,還佩着槍做什麼!”三多隻是笑:“娘,各位伯父伯母,我敬你們杯長壽的酒。”老頭老太婆都高興了,對三多娘說:“你還說他不懂事,禮貌可週到哩。”當三多再敬到苦茶那一席,對苦茶笑笑,苦茶卻在賭氣故意不去理他。他笑笑,對大家舉酒:“伯伯,嬸嬸,我也敬你們一杯!”杏花趁空把他拉住,低聲問:“你到哪兒去?害大嫂生氣。”三多也低低迴說:“事情多啦,等會兒再說。”又捱過別席去。

  喜宴結束,新娘回洞房,小許在指揮人拆桌子打掃喜堂,又宣佈下面節目即將開始。苦茶在洞房坐着兀自在賭氣,她想等三多進來就狠狠地責問他一下:“你到底對我怎樣?爲什麼在這樣大喜日子,這樣地冷冰冰?”但是三多卻沒進房,又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一會兒,又有人來請新娘出去敬茶。當她走出房門,只見喜堂上已換了個樣,所有椅桌都搬空,四周排着坐凳,團團圍坐着人。杏花手託錫茶盤,提着錫茶壺,茶壺裏裝的是用冬瓜糖泡的紅茶,三多娘對她說:“先敬前輩,再敬平輩,後輩就免啦。”杏花在錫杯上斟滿甜茶,像個熟練的陪嫁娘,把苦茶引到前輩面前,苦茶提起茶杯,雙手奉上,叫聲:“三公喝茶。”按規矩陪伴新娘敬茶的,也要說聲:“甜一甜,大吉大利。”這杏花當時也微微把雙膝一屈說聲:“甜一甜,大吉大利。”說完又兀自抿嘴笑。

  那三公歲已近百,滿口牙齒都掉了,卻還笑逐顏開地說:“三公沒聽清楚,再叫一聲。”大家鬨堂大笑,都說:“三公也變年輕啦。”苦茶重叫一聲,三公表示滿意,接過茶杯一飲而盡,也說了句吉利話:“早生貴子。”悄悄地在茶盤上放下紅包。之後又是伯父、伯母等一輩人。敬過一圈茶了,還沒見三多,苦茶心內嘀咕,臨近小許時低聲問他,小許笑笑對門邊只一努,苦茶看去,只見三多和老黃、老白正在那兒緊張地說話,她想:今晚三多行動古怪,爲什麼大哥、老黃也……

  苦茶自然不敬後輩的茶,那滿肚子氣的銀花早已藉故溜出去了,她暗自罵道:“那杏花真不要面,就像她在辦喜事!”

  茶敬完,鄉間樂隊就吹打起來,有人搬了兩隻椅子放在人圈正中,先拉苦茶坐定,又叫:“新郎官呢?”當即有人過來把三多也拉進去,兩個人並排坐着,當時人圈發起一聲喊:“好一對恩愛夫妻呀!”苦茶斜眼瞪住三多心想:“人家都這樣說,就只你……”三多隻是笑。有人又起鬨:“叫他們親個嘴好不好?”大家鼓掌,三多卻想起身逃走,大家叫着:“拉住他!”三公也說:“親嘴免啦,叫新郎敬新娘一杯茶吧。”大家鼓掌,有人叫:“杏花!杏花!”杏花笑容滿面把茶盤托出,交給三多:“敬茶呀,新郎官。”一陣笑聲,三多不肯,大家又都叫開:“不肯敬茶,我們就鬧到天光,叫你洞房不成!”

  三多隻好拿起一隻杯子,直遞給苦茶,大家又鬧開了:“爲什麼不說話?”“苦茶,別接他的!”那三多隻好開口說:“請喝茶。”大家又不同意了,一致叫着:“要起身,用雙手,還得有個稱呼。”三多搔搔頭皮說:“我稱呼她什麼呢?”大家鬧着:“這就看你的啦!”三公這時又出主意了:“就稱娘子吧。”一陣鬨堂大笑。那三多隻好起身,雙手端起茶,恭恭敬敬地送過去,說聲:“娘子,請茶。”那杏花在一旁也微微把雙膝一屈說聲:“甜一甜,大吉大利。”一陣掌聲,鄉間樂隊又復吹打起來。

  正吹打間,突然從人圈中起了聲喊:“來啦!”原來從門外走進一羣“叫花子”,他們都赤着上身,頭戴草箍,面塗黑油,高卷褲腳,由一個手託道情鼓的人帶領着、呼嘯着走進人圈。那手捧道情鼓的“叫花頭”,開頭誰都鬧不清是誰,原來他也滿面黑油。一開口就露出破綻,有人直叫:“小許老師!”杏花更笑得前俯後仰,苦茶也忍不住掩面笑了,大家都笑開了:“小許老師也表演來啦?”可不是嗎,乾哥哥辦喜事,他能不高興!“他和杏花的事怎了?”有人對杏花娘說:“快和三多娘攀上親呢!”老人家回答倒乾脆:“年輕人要自由,我們要管也管不了!”自是一陣議論。

  那叫花頭朝正中只一站,大叫:“衆兒們!”各叫花齊聲叫着:“喂!”紛紛把他和新郎新娘圍住,各人都雙手抱胸,屈着雙膝走路,只聽那叫花頭開聲,來段道白:“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們這羣叫花的,沿村討飯而來,到了下下木,聽說三多大哥和苦茶大嫂,締結良緣,大家鬧新娘鬧得正熱鬧,不免也來段餘興,叫大家樂一樂。”羣衆大聲喝彩。叫花頭便對着衆叫花叫道:“孩子們!”衆叫花同聲應了聲:“有!”叫花頭又道:“大家來唱段,跳段,你們贊成嗎?”衆叫花又答了聲:“好!”這樣叫花頭輕輕敲起道情鼓,唱起叫花歌,衆叫花也齊聲附和,個個彎臂、屈腿在地上繞圈子,樂隊順着道情鼓在吹打,那叫花頭帶頭在唱,衆叫花邊用胳膊拍打雙腋,繞起圈子,齊聲高唱。羣衆活躍極了,也有人唱的,也有用雙掌按着拍子打拍的。老黃和老白站在人圈外,興致也很高,老黃問:“你們鄉也有這風俗?”老白道:“看來都一樣!”

  衆叫花屈腿繞圈,跳過五六個大圈,又直起腿來跳,一會兒拍腋,一會兒擊胸,一會兒拍腿,都是繞着新郎新娘在跳、在唱;鄉下人叫它“拍胸舞”,也有叫“叫花舞”的。這樣跳着、唱着,一段過去了又來一段,有人把雙腋、胸脯、大腿拍紅了,嗓子唱啞了,跳出人圈又補進一個,跟着唱、跳。一直鬧到深夜……


  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三多和苦茶回到洞房,鬧了這一天,兩個人都有些累了,正是清晨一時,都該卸妝歇息了。但是苦茶想起剛剛傷心的事,卻繃着面,坐着不動。三多站在旁邊低聲慰問:“也該歇歇。”苦茶就是不理,三多把手按在她肩上:“對我又有意見?”苦茶把他推開。

  三多道:“爲什麼這樣不高興?”一陣悶氣,一陣感傷直涌上心頭,苦茶放聲哭了。“我看錯你啦,”她哭道,“你對我不是真心的,你心裏一定還有人。”三多吃驚道:“到現在,你爲什麼還有這種思想?”苦茶几乎是咬牙切齒的:“多丟人,到處找不到你!你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你是什麼人,爲什麼一拜完天地就想溜。我們的事,也是你開的口,又沒人勉強你……”三多這才恍然大悟,反而吱的一聲笑出來。苦茶氣憤道:“你得意,還笑!”三多道:“僅僅爲這個生我的氣?好,我現在就告訴你……”說着,就把她抱上牀去。“是這樣,”他開腔道,“白天……”正待說下去,又有人進來敲門了,苦茶趕快把他推開,跳下牀躲過一邊。三多開門,進來的是三福,他一身汗溼,武裝還沒有卸下,慌慌張張地對三多說了些什麼,三多隻一聲:“我馬上就來!”返身把匣子一提,隨着三福又出去。

  這時從山上撤回來的一部分人,都集合在學校前的籃球場上,三多的喜酒他們剛纔雖沒吃上,飯菜卻還留着,這時就要在球場大吃一通了,吃完了他們還要出發去換另一批人來。老黃、老白、小許,都集中在一個角落裏,蹲在地上,聽一個偵察員彙報。三多一到也加入了。那偵察員道:“去的人數不少,有三百來人,兩挺機槍,二百多挑夫,是十點動的身,地點是爲民鎮,可是到現在還沒一點動靜。”老黃問:“他們到爲民鎮去的消息是準確的?”偵察員道:“我打聽的一清二楚,一點不錯。”正說着,三福做了個手勢:“聽,槍聲!”果然從爲民鎮方向傳來了一陣密集的槍聲,接着又是一片鑼聲和狗吠聲,大家屏息着,球場上一片寂靜。“幹開了!”是三福的聲音,老黃用力一拍:“就是要他們狗咬狗!”三多道:“我們現在怎麼辦?”老白道:“沒你的事,回去,我和老黃、三福再上山看看。”三多堅持道:“不行,我還是和大家一起去,地形我熟。”說着,他們就動身。

  那許天雄的大隊人馬果然是去攻打爲民鎮的。

  原來從青龍圩發生那場慘案後,上下木人死傷了幾十個,把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圩也破了,羣情激憤,要求報復。許天雄召集許大頭、許大姑商議,許大姑道:“麻風出到面,現在是不打也不行了,許添才先動手,我不還手叫作我們怕了他,以後還會再來二次、三次,那時我們再還手就會威信掃地,人人都要說:現在許天雄不行了,去歸附他,不免會落個樹倒猢猻散。”大頭見迫上頭來,也主張給那許大少來個痛擊:“最好把這壞種也逮來!”

  許天雄卻還有些顧慮:“要打就得大打,勢必傾巢而出,你們想下下木那邊會不會乘虛直入?”許大姑卻說:“我們已許久沒動過刀槍,看來他們也不想惹我們,上次我們的人過白龍圩就沒出過事。況且,我們青龍圩不成集,他們的白龍圩也成不了集,兔死狐悲。從背後插我們一刀,料也不至於。”又說:“目前形勢也不許我們和下下木再結冤仇;我想要是有機會和許三多講和,還是和了好,雙方力量加起來,就不怕他什麼許爲民。”許天雄問許大頭:“和得了嗎?”許大頭道:“和不和以後再說,怕下下木來找我們麻煩,目前卻是個機會,我聽說這兩日三多就要和他寡嫂成親,正在忙着辦親事,料他在這樣大好日子,即使我傾巢而出,他也不致會從背後暗算我們。”

  當下計議已定,便決定徵調人馬,由許天雄親自指揮,分三路出擊爲民鎮。兩路分別封鎖住鎮頭鎮尾炮樓,一路進鎮,活捉許添才。又準備了一兩百挑夫,對那爲民鎮來個大掃蕩。

  就在三多、苦茶成親那晚,許天雄的三路人馬果然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在十二時前抵達爲民鎮。當許天雄一股封鎖住鎮頭炮樓、許大姑一股封鎖住鎮尾炮樓,許大頭帶領的飛虎隊、挑夫便直撲鎮內,活捉許添才,劫掠財物。這時,鎮內還是一片昇平,妓院、酒樓、賭場一片熱鬧,全沒料到要出事。那飛虎隊前鋒人馬,化裝成若干前來嫖玩客人,緊跟着是那手縛白布的飛虎隊員,後面跟着拿扁擔、麻繩、布袋、籮筐的大隊伕役。他們在鎮門外牌樓下遇上鄉團哨,對方喝聲:“口令!”嫖玩客人說:“到鎮上玩來的!”說着加快腳步前進,鄉團丁覺得他們行蹤可疑,忙又叫聲:“站住!”說時遲,那時快,那些嫖玩客人已近了哨所,也不多言,開槍就打,一時槍聲卜卜,喊聲震天。

  鎮頭鎮尾炮樓上的守兵,一聞槍聲,知道有事,忙要出來支援,早被許天雄、許大姑兩挺輕機槍將出路鎖住,當場打翻了十幾個人,又退回去。那許大頭手提快慢機,一聲:“上!”百多條槍齊上,橫衝直撞地入鎮,見人就開槍,幾個小頭目自是各按分配對象帶領挑夫去搶賭場,攻當鋪、錢莊。那許大頭自領的一路人馬,徑投鄉團大隊部,幾排槍,幾十個人,把那守衛的殺了,衝進大樓,見人就殺,見槍就繳,把那大隊部內的五六十鄉團丁打得雞飛狗走,一時不知對方來了多少人,又沒做防備,大都在奔跑逃難時被殺了。

  那大頭左衝右撞,到處問:“許添纔在哪兒?”都說不知道,他搜過一遍又一遍,喝問那些受俘的鄉團丁,有的說回家去了,有的說在情婦家過夜,有的又說:“大概在樂園裏吧!”許大頭一時無了主意,亂槍把那俘虜兵也殺了,返身又到樂園。那樂園早已被另一股人搜刮過一次,那些姑娘有的被剝得精赤,有的躺在血泊中呻吟,嫖客也有死的,也有在牀下躲着的。許大頭逐樓地追問:“許添纔在哪兒?”皆答:“沒見過!”最後來到一間佈置華麗的房間,只見一個年輕女人躲在門背後發抖,他順手只一揪拖了出來,喝問:“許添纔在哪兒?”那女的抖聲哭道:“沒見來,不要殺我,大王。”大頭心想:便宜了這小子!一見那女人年輕標緻,想起許添才手下有心愛的四大天王,怕不就是她?又喝問:“四大天王在哪兒?”那女的顫聲道:“都在這兒。”大頭喝聲:“叫她們出來!”

  那女的果然顫巍巍地從牀下叫出其他三個孃兒來,全是披頭散髮,裹身短褲,狼狽不堪,一齊跪地哀求:“大王,不要殺我們,我們也是苦命人!”大頭喝問:“你們就是四大天王?”那四個女人面面相覷,有個膽大的說:“人家都這樣稱呼!”大頭把她們四人的面相、打扮一看,都很相同,活像四個孿生姊妹,真是名不虛傳。這時正有一隊隨隊挑夫進來,大頭心想:“捉不到許添才,就捉這四大天王,讓老子也樂一樂。”便叫挑夫:“把她們帶走!”那挑夫動手來拉,見她們顫巍巍地又嬌又嫩,就像糯米捏成的,挑夫罵了聲:“媽的,苦差事,叫她們走路,一輩子也挨不到咱們鄉!”大頭命令說:“背上!不要傷了,等我回去發落。”那些挑夫一個對一個,背起來就走。

  大頭從樂園衝到大街,槍聲已停,屍體、被從鋪裏打劫出來的衣物,遺棄一地,飛虎隊正挨家挨戶地攻門搶劫,挑夫把搶劫到的東西盡朝鎮外挑。當鋪被打開了,只是錢莊攻不下,大頭冒了火一聲命令:“放火燒!”他說完就走,自去指揮洗劫這個小巴黎。

  許天雄這支人馬,共有五百多,在爲民鎮足足洗劫了三個多小時才撤走。到了上下木,已近天明,大家紛紛來繳勝利品,那許大姑腰掛雙槍,殺氣騰騰,站在大廳石階上,只見在那堆積如山的勝利品中,竟有四個女人,上身僅穿緊身衣,下身也只着粉紅色絲短褲,山區清晨寒意習習,那一身肥白皮肉盡在發抖,吸引了一大堆人在那兒品頭評足,她心內火起,便問:“哪來這四個怪物?”挑夫答稱:“鎮上抓來的。”許大姑把面孔一板,罵聲:“帶這些廢料來幹什麼?媽的,妖里妖氣,看了討厭!”拔出雙槍,一手兩發,只卜卜四響,圍觀的人嘩地驚號一聲散開,那四大天王一個個應聲倒地。

  那許大頭正在清點人馬,一聽槍聲,忙問是誰在打槍?有人告訴他:“大姑在殺人!”他匆匆趕進去一看,大聲喝道:“大姑,你怎麼殺了我的人?!”大姑冷笑道:“什麼是你的我的,送到這兒的都是我的!”許大頭過去一看,那四大天王有的中了頭部,有的中了心口,都沒救了,氣得直跌足,卻也無可奈何……

  三多、老黃、老白、小許、三福等一干人,在山上先聽到爲民鎮一片槍聲,不久槍聲停止,不久有幾路火把忽隱忽現,向上下木方向移動。不久,又聽見上下木一片嘈雜人聲,再過大半時辰,一切又歸沉寂。大家放心,說聲:“無事了,回去!”

  那三多拖着沉重步伐回家,大門虛掩着,喜堂上燭滅了,祖宗神位前琉璃燈尚見燈光閃爍,他輕步走近洞房。房門緊閉,輕輕敲着,沒有聲響,低低叫着,也不搭腔,他兀自笑了一聲,返身回到喜堂,掇過兩把椅子,靠着,不久就呼呼入睡。在沉睡中,似覺有人輕輕在搖他,睜開眼,在熹微晨光中,只見苦茶服裝不整,髮髻散亂,站在他面前。他連忙坐起低聲問:“天亮啦?”那苦茶又愛憐又氣惱:“進房去,這樣睡會着涼的。”

  第二天,老白要走。他臨走時沒有別的,對組織只有一個要求:“把小許老師派到我們那兒去,這樣我們就可以像下下木一樣辦間學校,又可以建黨。”要求得十分迫切,老黃和三多商量,三多開始有點爲難,過後便也答應了,他說:“等他把這兒工作結束了,我就派人送過去。”老白自是歡天喜地地告別,老黃卻接到從老六那兒轉來大林的信,一看大爲震驚,說:“我也得走!”


  老黃和慶娘在勤治家整整談了一個下午,又半個晚上,最後對她說:“對日升同志和你的兩個孩子,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援救,你放心住在這兒,在老六同志領導下工作。環境變了,工作也許會有暫時困難,但我相信你會克服它,做一個好的革命工作者。”又對老六說:“慶娘暫時留在這兒,你要好好幫助她,她出身窮苦,立場堅定,鬥爭勇敢,我相信她不久能成爲一個好的工作者,成爲一個光榮的中國共產黨員。”老六高興地說:“慶娘剛到,我就做好打算,要把她留下。”勤治也說:“在我家住一點沒困難,我已對外宣傳她是我的堂姊,家裏沒依靠,暫時過來住的。”

  和慶娘分手後,老黃問老六:“慶娘到了清源後表現怎樣?”老六道:“到底是窮苦人家出身的,一到勤治家就要找活幹,她說:大事做不了,小事還能做些,你找點事給我乾乾,也免得多想心事,她正在向勤治學抽紗的手藝。”老黃問:“她有哪些心事?”老六嘆了口氣:“也難怪,丈夫孩子都爲革命在那兒吃苦。不過她的骨頭還硬,提起這件事從不落淚,只說:日升不偷不搶沒丟過人,他坐牢我不面紅。對孩子還有點放心不下,天冷天熱、吃飯睡覺都想起他們,不知道他們現在又怎樣了,幾次叫我找老魏打聽一下。不過,有件事倒是很難得,她到清源的第二天我去看她,她就對我說: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提。我說,有話你就說吧,我們都是在一個革命大家庭裏的。最後,她就說了,她說她想入黨……”老黃大爲振奮說:“這就是個表現呀!”老六道:“我當時就對她說,你有這樣想法是非常好的,我一定向組織上報告。不管你現在能不能入黨,總要分配工作給你的。我已叫她幫勤治的忙,把婦女們的覺悟好好地提高一下。據勤治說,大家對她印象不錯,她用自己的事例來幫助大家,總比我光講大道理要好得多……”說着,老六又兀自笑了。

  老六講完慶娘又談黃洛夫,老黃道:“他的事情我已知道,來得正是時候,我們現在需要他,我要找他好好地談一次。”他叫老六通知阿玉:“我到艇上去看他。”

  阿玉果然就把老黃帶到小艇去找黃洛夫。那黃洛夫在小艇上悶了幾日,有阿玉在照顧,倒也慢慢習慣了,他和她談了許多,談兩個人的過去,談現在,也談未來的理想,而且談得很投機。不久浪漫主義的詩興又發了,向阿玉借筆紙,阿玉問他幹什麼用,他說:“寫詩。”阿玉哈哈大笑:“什麼叫作詩呀?”黃洛夫對她說:“詩就是分開一行行的,可以朗誦,也可以唱。”阿玉不大在乎地說:“這叫歌仔,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賣魚的六叔也會寫,寫出來教人唱,有時我也寫……”黃洛夫大爲吃驚:“你也寫詩?”阿玉不服氣地說:“你寫得我寫不得!”接着,又做了解釋:“我有時瞎編,隨編隨唱,六叔聽了說好,把它寫下來就是歌仔,也就是你說的詩。”

  黃洛夫叫她唱自己編的歌仔,她就是不肯。當黃洛夫把自己寫的新詩讀給她聽,她又放聲大笑:“這叫什麼歌仔?誰也聽不懂。”倒把老六編的《婦女四季調》唱給他聽。黃洛夫聽了很是吃驚:有這樣的人?便問:“這賣魚六叔是個什麼人?”阿玉只是笑,不搭腔,當他問急了,才說:“沒這六叔,你還能在這兒享清福?”有時阿玉不在,他就讀《水滸全傳》、釣魚作消遣。

  在一起生活了這麼些時日,雙方瞭解深了,關係也密切起來,阿玉不但給他有好印象,也慢慢覺得她可愛。對很多事情她雖然不大在乎,但對較重大的事卻很負責、認真。他開始覺得她刁蠻,慢慢地就發覺這正是她動人的地方,她就像一顆從地下挖出來未經雕琢的寶石,看來很粗糙,卻隱藏着萬道光芒,隨時都可以發射出來。

  那天,阿玉把一個結實的中年男子帶上艇,他還以爲是賣魚六叔呢,一見面就表示恭維道:“六叔,你的歌仔寫得好極了,阿玉唱給我聽,介紹了你這樣一個民間詩人,使我極爲佩服。”老黃只是微笑,阿玉卻忍不住了,放聲就笑,把那黃洛夫笑得更加莫名其妙。阿玉這才說道:“洋學生,你弄錯啦,這位不是六叔,是馬叔。”一聽說是馬叔,黃洛夫連忙伸出雙手:“馬叔,我可把您盼到啦,大林同志……”他性急地介紹了自己和沿途經過。

  老黃不慌不忙地拿出小菸斗,裝着菸絲,面露笑容,頻頻點頭,一直到黃洛夫把自己介紹完畢,才說:“小黃同志,幸虧你走得快,再遲一步,你也完啦。”黃洛夫吃驚地問:“他們當天就動手?”老黃道:“也不過遲了一天,文藝社有不少人被捕。”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可叫黃洛夫冒出一身的冷汗。老黃冷靜地但沒帶任何責備神氣:“就是那個你說可以利用來擴大影響、自稱爲左翼文豪的吳啓超乾的好事!”黃洛夫又傷心又慚愧,面紅地低下頭。“有這場經驗教訓也好,”老黃溫和地說,“最少可以幫助你提高認識,階級鬥爭是尖銳的、無情的,你死我活的;敵人也是詭計多端、陰險毒辣,不能太天真大意!”黃洛夫感到心酸要流淚,老黃又安慰他道:“好在你臨走時留下那紙條,外圍團體被破壞了,團卻沒有什麼損失。我不是來跟你算這筆賬,我是來和你談談你今後的新任務、新工作。”他對阿玉說:“能把艇開到上游去?”阿玉問:“還回不回來?”老黃道:“我們在白鶴洞碼頭下船。”阿玉自去開船,老黃和黃洛夫卻在船艙裏談。

  老黃把黨委的意圖告訴他:黨要建立一個宣傳中心,出一份公開的、羣衆性的通俗油印報《農民報》,以宣傳黨的政策,擴大黨在羣衆中的影響。還要出版若干黨內小冊子,以提高黨員的覺悟和政治、思想水平。“而這工作,”老黃說,“特區黨委討論過,認爲你合適,早有意思調你來擔任。”黃洛夫表示興奮:“我能夠幹,也願意幹。”老黃又說:“這工作重要,又能發揮你的才能。”接着,又對他介紹了即將去的是個什麼地方,環境如何,接觸對象是哪些人,他該採取什麼態度等等。

  黃洛夫把一切都牢牢記住,既擔憂又興奮,不過,他聽說工作繁重,便問:“只我一個人幹嗎?”老黃道:“我已給你考慮過一個助手,這個人沒幹過這種工作,文化水平也低,只念過二年私塾,認得幾個字。但政治上可靠,立場堅定,熱情負責,有培養前途。”黃洛夫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老黃笑了笑說:“今天你就可以見到。”

  小艇在白鶴洞小碼頭泊上,早有幾艘小艇泊在那兒,有人問阿玉:“載什麼客來?”阿玉答道:“從大城來,返鄉省親的。”她進艙說:“白鶴洞到啦。”老黃對黃洛夫道:“我們在這兒下船,再走二三十里地就到了。”老黃看看阿玉,阿玉只在笑,心裏對這“洋學生”倒有幾分難捨,在一起幾天,熟了,相處也好,卻突然分手,又不知何時再能見面。她想對黃洛夫說幾句什麼,又礙於“馬叔”就在跟前,只好笑笑,卻很勉強。那黃洛夫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但不知道怎樣表示纔好,只說了聲“後會有期”,提着包袱下船。上了岸,走過一段路,黃洛夫偷偷回過頭,只見阿玉還站在碼頭上,遠遠地對他招手,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老黃、黃洛夫一進潭頭鄉,就發現情況非常混亂,家家關門,戶戶下鎖,村莊沉寂,一片陰森氣氛。市集關閉,學校停課,人人如驚弓之鳥。他們徑向學校宿舍走,在門口庭院上遇見順娘媽,她一見老黃就說:“老黃呀老黃,你怎這時纔來,已鬧翻天哩。”老黃問:“出了什麼事?”老人家吃驚道:“你還沒聽說過?那姓許的大壞蛋吃了大虧哩,死了七八十,傷了近百,當鋪、錢莊、賭場都叫搶哪,各家鋪頭也被搶得精光。”老黃故意問:“到底是誰幹的?”老人家道:“不是那許天雄還有誰?這一下可把那大壞蛋教訓夠哩,人人都叫好!”

  走進宿舍大門,只見那陳聰在堂屋對幾個人手舞足蹈、口沫橫飛地在說他的驚險故事:“可真怕人,當時我在牀上堆了幾牀大棉被,躲在牀底下,還覺得不安全,那子彈吱吱響,就像雨點似的在我頭上飛來飛去。”一見老黃,就說得更有聲色了:“簡直是大災難,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樣一場大戰。在一夜間,那繁華的小巴黎就成了這個模樣:屍積如山,血流成河,陰森、恐怖,如同地獄。”老黃把黃洛夫介紹給他:“宋學文先生,到學校教書來的。”陳聰心裏一震:派人來哪?卻還裝出笑容:“歡迎,非常之歡迎。”因談癮未足,又繼續在說他的“歷險記”:“簡直是場血戰呀……”有人來說沈常青有請,陳聰對黃洛夫說:“老宋,自己人,恕不招待。”說着,就像一陣旋風似的走了。

  老黃叫黃洛夫休息,自找順娘去,一小時後,他把順娘帶來,介紹給黃洛夫:“順娘同志——你的未來助手。”黃洛夫把她上下一打量,有點失望:道道地地的鄉下女人,能幫我什麼忙?順娘卻大大方方地說:“我沒文化,什麼也不懂,幫不上你什麼忙,照顧些茶水還可以。”老黃卻說:“印刷、發行全交給你,現在不懂慢慢會懂的,重要在於學習。”

  晚上,老黃又到順孃家和汪十五見面。那汪十五說:“過去老愁沒事幹,經你把路一點就通哩,現在我們就熱乎乎地幹開哪。”說了好多情況,全是叫人興奮的消息。

  原來,由於爲民鎮一天天地繁榮,運輸業也相應地發展了。各鄉破產農民跑來當挑夫找活計的日有增加,但他們沒組織,沒個頭,沒規章,隨請隨去,僱主隨便壓低挑運費,粥少僧多,你不去我去,大家互相爭奪,不但便宜了僱主,還時常引起搬運工人間的爭吵打架。汪十五過去只把做挑夫當找飯吃的活,沒把它當件工作來幹,和老黃談過後開了竅:把這些運輸工人組織起來也是革命工作,他就開始在這些運輸工人中進行活動。在爲民鎮的運輸工人中,他的資格最老,當初還沒人去幹,他就和自己女人幹開了。儘管現在新來的人多,入廟要先拜土地神,對他也還有幾分敬意,因此很有條件做這工作。

  十五對大家說:“大家沒個規章,沒個組織,有活幹你爭我奪,僱主佔便宜,我們吃虧。現在人多活少,天天鬧糾紛多不好,爲什麼大家不來個組織,共同訂個規章,挑擔按重量,工資按裏計,大家一律,不許你爭我奪。大家都是窮人,爲找碗飯吃,爭爭吵吵,甚至打架,自己團結不了,人家見了笑話。”這建議立即獲得大家熱烈歡迎,一致支持。可是也有人提出問題,他們問:“就算大家不爭不奪,也有吃虧的,你人粗力大,僱用的人就多,我體力不足,僱用的就少,反正出一樣工錢,誰不要那人粗力大的?”十五道:“你這話也有道理,大家有了組織就不吃虧,我們還可以訂個辦法,大家輪班,排個號,不能隨僱隨去,有人來僱,講妥了價錢就由輪值的人去,誰都有機會,誰也不吃虧。”

  這辦法大家也贊成了,可是又有人提出新問題:“萬一有新來的人和我們搶活幹怎麼辦?”由於農村赤貧化,這種人的確多,怎麼辦?十五道:“這也確是個問題,大家想想看,有什麼對付辦法?”有人說:“我們可以把現有的人登記一下,名冊上有名的就許他在這兒幹,沒名的不許他幹!”有人又說:“來搶生意的大家一起對付他——打!”十五搖頭道:“登記辦法我贊成,打人不妥,大家都是窮人,生活苦,到這兒來找活幹,我們怎能趕走他們?我想還是組織重要,從我們成立那天起,就不許單幹,誰到我們地頭,都得加入組織,服從規章。人多了,也不用怕,那時我們還可以派人出去兜活幹,誰要僱用挑夫,運多少東西,我們一起承包,把包下來的交給大家做。”這辦法倒不錯,虧他想得出,他們說:“十五,你辦法想得好,就帶我們幹吧。”

  他們經過了多次反覆討論,到商會那兒立了案,找了個小小門面,便把“爲民運輸服務社”招牌掛上去,又推出汪十五當“經理”,大家服從他分配,社裏一切開支從大家收入中抽出十分之一。這個服務社一成立確實起作用,不論什麼人要在鎮上僱挑夫都得上服務社去,不按訂下的工資繳付,就僱不到人。過去在運輸工人中你爭我奪、爭吵打架的事沒有了。商人不滿,卻也沒辦法,有人還上許添才那兒去告狀,但許添才卻說:“服務社是在我這兒立案的,誰也不許反對!”

  汪十五說:“大的解決了,小的還有許多,小事辦不成,大事也幹不好。”接着又說了一件事。原來在服務社裏,有個叫老丁的挑夫,過去是風雨不移的,有幾天忽然不見,大家覺得奇怪,便派人到他家裏去了解,是不是病了,派去的人到他家裏一看,果然出了事。他父親剛剛去世,家境清貧,連棺材錢也湊不出。到地主那兒去借債,地主要他拿東西抵押,他說我一無田地、二無房產,拿什麼抵押?多方奔跑哀求也濟不了事。死人放在家裏都快發臭了,老丁哭着說真的沒辦法,我只好用破草蓆卷着去埋。

  派去的人回來把情況一說,大家都很氣憤,也很同情,有人說:“他是我們服務社的,我們不想辦法誰想辦法?”十五也說:“對,我們大家應該想辦法。”當時開了會,有人說:“我們做個會給他解決困難。”有人又說:“大家捐一天工錢。”十五想做會遠水救不了近火,捐一天工錢頂不了事,還是採取自由捐助的辦法好。結果就把一具薄板棺材湊成了,他們還派了人去送殯。這件事影響很大,有人說:“有了服務社我們就有了依靠!”幾天來大家都在討論怎樣籌一筆公積金,替困難的社員辦紅白喜事。

  汪十五接着說道:“可是,現在卻出了新問題。許天雄這一打,把爲民鎮打得七零八落,一死一傷就近二百,生意人自去收屍埋葬沒事,那鄉團丁有八九十,許添才發下薄棺木叫收殮,也沒事,叫擡去埋,那鄉團丁家屬就鬧起來,男男女女攜老帶幼地上鎮哭鬧要求撫卹。不給撫卹金,就不許把棺木擡走!許添才就是一毛不拔,說:你們死人我喪財,不就相等了。雙方鬧得很僵,把那許添才鬧火了,就下命令:你們不願把死屍擡回去埋葬,老子叫服務社人去埋,一道命令交到我這兒。服務社的人一聽說要擡死屍都哄散,不敢上鎮,現在棺木還擺在鎮上,天熱,屍體發臭,一進鎮,就是一片臭氣……”

  老黃問:“這件事現在還沒解決?”汪十五道:“現在鎮上叫羣龍無首,許添才從事發後只來過一次,又匆匆縮回池塘去,誰也不敢出面……”老黃問:“那些請願的家屬都散啦?”汪十五道:“他們哪肯散,都還賴在鎮上。這些人也不好應付,事發後,鎮上人大都搬走,有的進城,有的到池塘,也有分散到四鄉的,大多鋪門都只在外面加上鎖,那幾百家屬都成了打劫能手,誰都怕他們,誰都不敢碰他們,他們見沒住的就隨便打開鋪門進去住,沒吃的挨家地搶,拿到什麼吃什麼。有人擔心把鎮上東西搶光吃光了,也會搶到附近各村,所以家家關門閉戶。”

  老黃沉思有頃,忽然開口問:“在這些人中,有熟人嗎?”汪十五道:“原都是從四鄉來的,熟人不少。”老黃腦筋一動,就想起一個主意來,他說:“渾水可以摸魚,許爲民捱了這一陣棍子,正驚魂未定,六神無主,我們爲什麼不給他再來個難題,開上另一戰線?”接着,說出自己的意見,那汪十五、順娘聽了一時都很贊成。“要做得機巧一些,不要露出破綻。”當下他們就把工作佈置起來。


  許天雄這一手,確是把許爲民打慘了。不幸消息一傳到,他就哀聲痛哭道:“我這一生血汗全完了呀!我的錢莊、當鋪……”只是把自己關在房裏不肯露面。七太舊愁新怨一齊來,直指着許添才的鼻子罵:“你也有今天!爲什麼不和你那寶貝四大天王一起被擡走?你無事生非,自找麻煩。當初爲我大哥事,你一毛不拔,害死了他,現在你也得到報應,成了死無葬身之地,還有面目回來!”許添才各方受責罵,只是低頭不語。萬歪卻從旁勸解:“這是天意,非人力所能轉移。且事已至此,爭吵也無用,還是善後要緊。”七太一把怒火又轉到萬歪身上:“你這狗頭軍師,壞事也有一份。現在是樹倒猢猻散時候,趕快收起你祕書長臭架子,不必再在我們這兒作威作福。還是當你的風水先生去,三餐一宿不會有人短你的,我們許家也要和你一拍兩散!”把那狗頭軍師罵得狗血淋頭。

  而池塘更是一日數驚,六神無主,從四鄉託庇投奔而來的富戶人家,紛紛在議論:“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現在南區的天下再也不是許爲民坐的了,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爲民鎮還出事,池塘又如何能保住?”都紛紛在打疊行李,準備搬進城。

  倒是周維國派了林雄模特派員來慰問,許爲民推病不見,許添纔不敢說他不在鎮上在情婦家過夜,事前一無所知;卻捏造了一篇故事,敷衍一番:“那許天雄匪股現已投奔共黨,聽說我們要反共甚爲惱火,起了一千多人馬,十餘挺輕重機槍,四面包圍,我鄉團大隊以兵力懸殊,苦鬥經夜,終以彈盡援絕,節節敗退。”那萬歪也千方百計地從旁遮瞞,說:“天雄匪股實力不弱,加上共軍支持,如虎添翼,銳不可當。今後前途,如非周司令親揮大軍進剿……”他冷笑一聲,“南區天下,鹿死誰手實難預卜。”

  林雄模少校雖覺他們所說的話不全對頭,卻也不露聲色,只問:“天雄匪股現與共黨勾結,你們有什麼證據?”許添才甚覺慌張,萬歪卻胸有成竹地掏出一份告人民書說:“這就是證據,全南區都散遍。”又加上一句,“當天雄匪股侵犯爲民鎮時,他們也散發這類傳單。”林雄模查問了些人員、槍支、財物損失情況,便告辭而去。

  許爲民不吃、不喝、不見人,把自己關了三天,忽然傳見萬歪、許添才。許添才從事發後一直不敢去見他,這時見他傳見,很是憂慮害怕,不知道會怎樣處治他。提心吊膽地進去,一見面就跪倒在地,抱頭痛哭,萬歪也驚惶萬狀,滿口:“司令息怒。”

  那許爲民頭包白毛巾,面現病容,倚身在太師牀上。大出兩人意外的,他倒沒有半句責備的話,只說:“三天來我想了很多,要想的都想過了,許天雄敢下這毒手,我也要來個以牙還牙,要同他來個你死我活。可是,目前我們實力大減,不是他的對手,要雪這口恨,除非把中央軍也拉進來……”萬歪連忙邀功道:“小弟早料到許老會有對策,今天林特派員來時,我已對他暗示過。”許爲民接着又說:“我已決定在爲民鎮重整旗鼓,並請中央軍前來坐鎮。”萬歪連說:“此議甚佳,此議甚有見地。”只是許添才還有異議:“現在南區是一統天下,有個許天雄已把我們鬧得頭痛,再來個中央軍……”許爲民怒聲喝道:“你少開口!好話是你說的,壞事也是你做的!”許添才受了這一陣責罵,也只好低頭不語。

  三人正在密議大勢,忽聽得門外一片喧譁,許爲民問:“又出了什麼事?”許二這時正一頭大汗三步當兩步狂奔進來,說:“大少,她們又鬧上公館來了。”許爲民起身問:“什麼人鬧上公館?”許二望望許添才,許添才只好說:“那些鄉團丁家屬要求撫卹,已在鎮上鬧了幾天,我說:你們平時吃了糧餉,因公死亡是應該的,還有什麼撫卹金!她們卻說:你們不給撫卹金,我們就不收屍。我說不收屍就讓它臭、爛……想不到今天又鬧到這兒來。”許爲民問:“來了多少人?”許二道:“二百多,拖男帶女,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圍在公館前,勸不動,罵不走……”許爲民把雙眼一瞪:“那不是反了!我許爲民再倒黴,也不會向這些亂民低頭,給我狠狠地打!”許添才爲了將功贖罪,也表現得十分積極:“我去打!”

  當下許添才就點起公館內的打手五六十人,各持長短棍、槍械衝了出去。只見那公館外人山人海,二百多死難家屬,披麻戴孝齊跪在大門口哀天慟地地哭着:“救救我們的活命!”從四面八方圍着來看熱鬧的人更多,也有上千,有的同情,有的幸災樂禍地在說風涼話,有的在勸說:“人死了,還鬧什麼,算了!”有的打抱不平:“丈夫死了,孩子家人這一大堆,不救濟幾個錢,叫她們如何過活?”那汪十五和他女人,還有幾個服務社的人也夾雜在人羣中。汪十五說:“當兵不是去賣命,死了人還有不撫卹的?”另一服務社員也說:“叫這些老爺們少吃一餐飯就夠窮人一年飯哩!”議論很多,也很難聽。

  那許添才前呼後擁、殺氣騰騰地提着皮馬鞭衝出大門,在臺階上一站,雙手一叉,開口就罵:“媽的,你們想死了,老子早對你們說過,要錢一個不給,想死,我倒準備了幾顆子彈!”那受難人的家屬齊聲號哭着,請求:“救我們一命呀!”“你們有的是錢,不稀罕這幾個!”“你們少吃一餐飯,就夠我們一年飯!”有個女人披頭散髮地懷裏抱着一個三個來月的幼孩爬行到他面前,哀聲哭求着:“大少呀大少,我們一家和你無冤又無仇,男人爲你們喪了命,丟下我們這一家大小,你們還不肯給幾個錢,叫我們怎樣過得下去?叫我們怎麼活下去呀?我求求你,看在這個死了爸的面上,救救我們呀!”說着就把頭磕在地上,所有受難家屬也都齊聲哭着:“救救我們呀!”羣衆中有人嘆氣,有人搖頭,有人也在哭着。

  那許添才卻把馬鞭一指:“滾!”羣衆叫嚷着:“你不答應,就不走!”恰好那婦人又爬前一步,想抱住許添才的腿求情,他以爲她要來拉他,提起腳來朝她胸口只一踢,那婦人哀叫一聲仰面倒地,鮮血衝口而出,羣衆發聲喊:“打死人啦!”

  許添才一不做二不休,揮起馬鞭就打人,那羣打手有的朝空鳴槍,有的揮棍打人,公館前幾百人亂成一團,打人的被打,被打的也打人。而且混亂從公館前一直擴大到街上,那些受難家屬敵不過許添才率領下的那羣打手,節節敗退,心有餘恨,有人叫聲:“把許爲民這老巢燒掉!”一呼百應,紛紛放火,也有乘機搶劫的,一時街上火頭四起,爭相關門閉戶,如同到了末日……

  在池塘點起的這把火好像是個信號,池塘一燒開,各鄉跟着也燒開了,那些窮苦無依的老百姓跟着也起來鬧,甚至於發展到破倉搶糧。各鄉富豪人家原已人心惶惶,這樣一來更亂了,都說共產黨已打了來,正在發動窮人共產,紛紛搬進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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