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林神祕失蹤的第二天,玉華就從郵差手中接到一封匿名信,但她認得字跡是小林的,信裏告訴她大林被綁劫經過。她非常吃驚,想找小林當面瞭解情況,又怕對他不便。這些日來,她一直髮覺有人在監視她,她相信小林也一定會通知組織,可是又該如何去搭救大林呢?小林那兒不能去,組織上找不到,想來想去,很費一番躊躇。當晚看見大林不回家她娘已在問,再不告訴她,無論如何是隱瞞不住,不如索性公開了吧。玉華娘一聽說大林被綁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當下拉住她說:“走,我們找伯父去,現在也算是他的人了,他能不管!”母女倆就這樣到了蔡監察府。
那蔡老頭一聽說林天成被綁架,也很爲生氣,拍着桌子說:“有王法沒有,光天化日之下綁劫我的人!”立刻叫備車,要親上黨部。那吳當本接住他,問明情況,遲疑半天,也說:“蔡老,除非是土匪,中央軍絕不會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你放心,我替你打個電話聯繫一下。”當場就給朱大同掛電話。那朱大同當時正在對大林進行三面會審,還沒個結果,就死口咬定:“絕無其事,我們這兒沒見這個人。”吳當本更是理直氣壯了,他對蔡監察說:“蔡老,我的話一點不錯,保安司令部沒見這個人。”蔡監察吃驚道:“那真有匪徒來綁劫?明明說是有人在我家門口用汽車把他綁走的。”吳當本聳聳肩:“怕是老伯聽錯了吧?”說着把雙手一攤表示無能爲力。
蔡監察只好不得要領地回家,告訴玉華母女。那玉華娘一聽下落不明就放聲大哭:“青天白日用汽車綁架,不是他們是誰?”倒是玉華相當鎮定,她心裏明白卻不能直說。那蔡監察揹着手,來回地走,有好一會兒時間,纔對玉華招手,把她帶進書房,用十分嚴肅而神祕的聲調談話:“玉華,從你父親去世後,我就把你當自家女兒看待,你該信任我。”玉華見他模樣,也多少猜到一些,便回說:“伯父對我怎樣,我哪兒不知道。”蔡老頭又道:“你該對我說實話。”玉華道:“我不知道伯父要我說什麼?”蔡老頭雙眼注視着她:“你該坦白地告訴我,林天成到底是不是共產黨?”玉華早有了精神準備,一聽他問的認真就掉下淚來:“連伯父也這樣懷疑他,保安司令部怎不綁他的票。”
蔡老頭見她動了情,也有幾分心軟,連忙解釋:“要是我對天成懷疑也不會叫他當祕書。這青年倒很切實,工作態度好,有能力,肯幹。可是,爲什麼他又這樣不明不白地被綁呢?聽說保安司令部是用這辦法來對付共產黨的。”玉華抹着淚說:“人肯定是被他們綁去的,伯父如不想辦法,天成就沒有命了。”蔡老頭連忙勸慰她說:“只要不是共產黨,我一定要想辦法。”玉華道:“就我知道,他什麼也不是。”蔡老頭點點頭,忽又問道:“那麼,你呢?”玉華道:“伯父,你對我也懷疑了?”蔡老頭連忙否認說:“不是我懷疑,是隨便問問。我相信像我們這樣書香世家,不會出共產黨的!只要你們都不是,我就放心了!”說着,叫她離開。
玉華和她娘回家,心情十分沉重,第一關碰壁了。在這種情形下,她怎能去找組織,預料組織也暫時不會來找她,她沒有人好商量,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雖然十分痛苦,卻還照舊到學校去上課,只是肚裏的孩子慢慢地大了,行動不便,又有些生理反應,心情格外鬱悒。有時當她一個人面對着孤燈,看見她和大林共同工作到深夜的書案,甚至於偷偷地垂淚。她不知道大林現在哪兒,是不是被暗害了?還是在受重刑……
倒是那吳啓超常常來,他第一次來就問:“林先生呢?”玉華對他厭惡極了,卻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被綁架走了。”那吳啓超裝得也挺像,吃驚地說:“哪能這樣,一個堂堂的監察府祕書被綁架,有王法沒有!爲什麼不找蔡監察去交涉?”玉華有意給他難堪,故意說:“這件事,我伯父也無能爲力,只有靠你吳先生哪。”吳啓超相當慌張,卻仍然滿面笑容:“蔡小姐,你說這話我不明白。”玉華道:“吳先生不是說,在保安司令部內熟人很多嗎?”吳啓超道:“對!對!因業務上關係,我有幾個熟人……”玉華道:“那就請你去想辦法。”吳啓超滿口應承:“好,好,我替你去打聽打聽。”以後,他就利用這個關係常常地來,並說:“我到處都打聽過了,確實沒這個人。”玉華笑道:“我也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吳啓超卻對天發誓說:“我確曾努力奔跑過,林先生和我親如手足,我怎能不替他奔跑?這個機關不行,我再到另一機關看看。”
奔走沒個結果,吳啓超卻和她大談起刺州的共黨活動來:“他們真堅強,殺了那麼多,抓了那麼多,還在勇敢地戰鬥着,又是劫法場,又是打狗,聽說還有武裝。”玉華對他的“拜訪”更加厭煩了,對他的話簡直不願聽,她說:“我什麼也不知道,也沒興趣,請你不要跟我談這個。”吳啓超卻一點不放鬆,又問:“林先生的失蹤是不是和這個有牽連?”玉華把面孔一板正色問道:“吳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吳啓超連忙裝出笑面:“我只隨便說說,有時好人也會受牽連的。其實,人生爲的是什麼?還不是享樂兩個字,像我現在就把什麼都看淡了,革了多年命,還落得個這樣下場,一切得過且過,不要看得太認真。文章不寫了,報紙也不想編了,一心想找個漂亮老婆,安下一個安樂窩子,過過安定日子。”玉華就是不理,由他一人自拉自唱,唱得無味,自告辭去。
說話她不聽,吳啓超改變了戰略,頻頻地給她寫那“熱情如火”的信,有時還派人送花。這件事引起玉華娘注意,她說:“此人落井下石,看來不是好意,你也別理會他。”玉華汪着淚說:“我恨透他,只是沒辦法!”玉華娘便叫陳媽擋駕:“今後那姓吳的來,一律回說小姐不在。”但吳啓超還是經常地來糾纏,回說不在,就聲稱:“我等她!”賴着不走。迫得那玉華娘又上蔡監察府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蔡老頭說:“太不成話,叫玉華搬來我這兒住,那人再來就打斷他狗腿!學校也不用去了。”
二
玉華想把學校功課辦個結束,才搬到蔡監察府去。那天她對她娘說:“我去辦理請假手續,找個教師代代課。”她娘正在替她收拾東西,準備送她進監察府,說:“早去早回。”
那玉華離開進士第到刺州女中,辦完交代正和幾個同事在交談,忽見傳達老包匆匆進來,對她說:“蔡老師,有人找。”玉華問:“什麼人找?”老包說:“一位小姑娘,說有要事。”玉華這些日來雖然一直保持着較高的警惕,聽說是個小姑娘也就不大注意,對大家說聲:“再見。”剛走到門房,果見一個十四五歲瘦瘦小小的女孩坐在那兒。覺得奇怪,從來沒見過這人,找她有什麼事?當時開口就問:“你是誰,有什麼事?”那小姑娘慌慌張張地說:“有人叫我來找你。”玉華很不自然:“什麼人叫你來,有什麼事?”那小姑娘朝校門口一指:“哪,在那兒。”說着,先自動身,玉華跟着也走出校門。
說時遲那時快,正在這時從校門外掩蔽的地方閃出幾條便衣大漢,一個帶頭的說:“保安司令部請你過去談談。”玉華把面孔一板:“我和他們沒有關係!”那人又說:“沒有關係也得走!”一擺頭,幾個人同時擁上,不容分說地把她架起來就走。當時玉華放聲大叫:“土匪綁票!”老包一聽“土匪綁票”,一邊呼救,一邊上前拉玉華,不讓她走,但對方人多,老包年紀又大了些,被一便衣大漢當胸打了一拳跌倒在地。
老包一邊呼救,一邊在掙扎,到他爬起身,玉華已被拖出老遠。老包不顧死活按住胸口追上去,只見從不遠地方開過一輛汽車,那幾條大漢把玉華往車上只一塞,便嗚嗚地開走了。老包邊叫着:“土匪綁票!”返身又跑進學校去報告學校當局。學校當局也覺得情況嚴重,趕派老包走報進士第。
玉華在車上被那幾條大漢緊緊挾住,那小女孩莫名其妙地責問:“不是說只找蔡小姐談幾句,爲什麼捉人?”那帶頭的喝了聲:“小東西,少管閒事!”她嚇得不敢聲張,卻把面孔用手來蒙。那汽車一直開進保安司令部,玉華被人挾持下車,推推拉拉地進了一個佈置相當不錯的房間。門開處朱大同早已站在那兒,笑口吟吟地說:“蔡小姐,受驚了?不是我們不文明,實在沒辦法,請你暫時委屈一下,問幾句話,無事就可以出去,請坐,喝茶!”玉華心內明白,卻還叫着:“你們有王法沒有,怎麼青天白日綁劫婦女!”朱大同又一次表示了歉意:“我再一次向你道歉,不是我們不文明,實在是沒辦法,請坐,喝茶。”
玉華面壁站着,朱大同輕輕把手指一彈,裏面的人一下子都離開,朱大同又說:“坐呀!”玉華不理。朱大同自拉自唱地說:“你不肯坐,也沒有辦法。蔡小姐,我想問你一句話,你什麼時候加入共產黨的?”玉華把頭一揚:“我什麼也不是!”朱大同點起菸捲,在沙發上蹺起腳來:“是客氣了吧,還是害怕哩?我再說一次,不用害怕,只要你老實承認,我便放你出去。你知道,我們對婦女一向尊重,何況你又是蔡監察最心愛的侄女,有名的女秀才。”玉華還是那一句:“我什麼也不是。”
那朱大同皺起濃眉,故意走近寫字桌,打開一隻卷宗,翻閱着一疊文件:“可是,你那親愛的丈夫,林天成先生已經招供了,他說:你們兩個都是。”玉華心顫着,大林也在這兒?但她相信,像他這樣的人,是什麼也不會說的。當他們成了夫婦後,他們曾不止一次地互相勉勵着、期許着,發出了忠貞誓願:如果有一天被捕,不論是誰都決不背叛組織,背叛黨,出賣革命,出賣同志,頭可斷,血可流,但必須把革命進行到底!她堅信他能遵守這誓願。自己也決不做可恥的叛徒和逃兵。當下玉華便對朱大同斥責道:“人在你手上,要殺就殺,不許含血噴人!”朱大同卻狡猾地笑着說:“你不信,我可以把他的供詞給你看!”說着,把一份所謂“供詞”丟在她面前,推開門輕步地出去。
十五分鐘後,朱大同又進來,那份“供詞”沒有動,玉華還是那樣倔強地站着:“讀過了吧?小姐,你有什麼意見?”玉華還是那句話:“不許你污衊我的丈夫!”那朱大同笑笑把“供詞”撿起,歸了卷宗,“你不相信?也好,我就給你看另一份文件,這是你的朋友吳啓超大文豪的報告。他偵察了你的行動已不止一天了,他的忠實可靠材料完全證實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共產黨員!”玉華叫着:“都是胡說!”朱大同又道:“你不相信,我可以再給你一份材料看,這是你們黨的最高負責人德昌的供詞,他也早被捕,在他的供詞中提到你!”
玉華幾乎笑出來了,這反動派把自己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他還鬧不清大林和德昌是個什麼關係哩,可笑可鄙!還是那一句:“胡說!”那朱大同心想:軟的你不吃,老子就給你來點硬的,便拍起桌來,叱喝道:“你到底認不認?”玉華冷笑道:“我沒有什麼好認的!”他氣呼呼地衝到她面前:“不認老子就要動刑了!”玉華笑道:“人在你手上,要怎樣隨你!”
那朱大同雙眼充血,面目猙獰,捲起袖子,當面給了她兩拳。她感到一陣劇痛,一陣昏眩,搖晃着,想找個地方扶住。又覺得小腹受到一陣刺心的撞擊,她哈着腰,用雙手緊緊護住她那可憐的、尚未見過世面就被傷害的小寶貝,跌倒在地,緊咬着牙關,淚水直流,卻不哼一聲……
那老包匆匆趕到進士第,報告了這件不幸消息。玉華娘由陳媽扶着,一直哭到蔡監察府。蔡老頭極受震動,又叫備車,他先到黨部找吳當本,不在,又到他家裏去,一進門就口沫橫飛地叫嚷着:“到底有王法沒有,青天白日綁架婦女,看不慣我這蔡家,索性把我也抓去就是!”那吳當本正在吃夜飯,熱情地招待他坐下,小心地問明經過,又說:“蔡老伯放冷靜些,再有天大的事,也會弄得水落石出的,你坐坐,平平氣,我馬上就找保安司令部。”說着,他果然出去給朱大同打電話。二十分鐘後,回來了,面色嚴肅,說聲:“蔡老伯,這件事我看你最好也不要插手!”
蔡老頭也覺得奇怪,這笑面虎怎的忽然不那樣外交了。忙問:“爲什麼?”吳當本道:“我現在就坦白告訴你,林天成和蔡玉華都是保安司令部祕密逮捕的,是重要共犯,南京有命令來,蔡老伯一向清白,身爲監察大員,爲這件事把自己牽連上去,也大可不必!人家周司令爲了尊重蔡老對黨國的貢獻,沒把你牽上,你如徇私而自投旋渦,周維國這個人……”他搖搖頭,“會做出什麼,難說!”這幾句話把那蔡老頭說得如掉下冰窖,半天說不出話來。
當他轉回監察府時,一見到玉華娘就生氣:“你教養的好女兒,找的好女婿,差點把我也連累上。他們做了什麼,他們心中明白。我就要上京去,管不了,你也少去叫喊,把小冬撫養成人,那點房產也夠你這一輩子了!”說着,就進內室去,聲明不願再理會進士第的事,半個月後就全家遷省了。
三
吳啓超應林雄模的邀請,抽空到池塘住了兩天。林雄模對他說:“你來就住在我這兒,我要推到爲民鎮去,我把老鬼交你去對付,我自對付許天雄去。”又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這老鬼難應付,七太倒風騷、標緻,我是不敢領教,你有興趣不妨和她打打交道!”他把這堂堂的陸軍中校帶去拜會許爲民,又帶到鎮上去拜會許添才。
當吳啓超回城,就聽那小東西說,朱大同叫人把她帶出去過,覺得奇怪:“帶你出去幹什麼?”小東西心有餘悸:“帶我去抓人。”當小東西把經過一說,吳啓超便罵起娘來:“媽媽的,老朱壞了我的大事!”也不多言,徑投保安司令部找朱大同理會。那朱大同一見面就說:“你那遲開的玫瑰刺真多。”吳啓超不滿地說:“怎麼不打個招呼就動手?”朱大同道:“我看你也該死掉這顆心,這臭孃兒和那林天成都是一班死硬貨,這次我硬來,給她上了三次刑,連鍼灸也用上了,還是打不出個屁來。”吳啓超跌足道:“你壞了我的計劃!”朱大同道:“看你那樣有信心,我現在就交還你。不過老哥,我們還是有話在先,如果你再攻不破,我還是要要回來。我不相信她真是鐵打的,不要命!”說着,叫把玉華移交給吳啓超。
蔡玉華受過幾次刑後,從昏迷狀態中甦醒過來,只覺得渾身熱辣辣的如火燒的一樣,她用昏花迷糊的眼睛望着她那十隻刺痛紅腫的手指,它們都曾被逐個用竹針刺過。每當一根竹針刺進她的指甲,就像刺在她心上一樣,她痛昏了,死了過去,被冷水噴醒,反動派又迫她:“認不認?”她還是那句:“我什麼也不承認!”於是又有另一竹針敲進她的手指甲,她又痛昏過去了!就這樣,他們一支竹針一支竹針地釘她,迫她供認,她咬着牙根堅決地拒絕供認,於是十隻手指都被釘上竹針了。後來,他們又用火烙她,她還是不說,在她心裏沒有懼怕,沒有後悔,只有一個憎恨!
這樣,過了幾個昏死和可怖的日夜,當她再度睜開眼,她發覺自己已不是在那污穢潮溼的獨身牢房,而是在一間佈置華麗、陽光充足、傢俱齊全的房間裏,她躺的也不再是血跡斑斑的稻草堆,而是那柔軟舒適的彈簧牀。“我在做夢吧?”她想,“爲什麼我會在這樣的地方呢?”她想掙扎,她想起身,可是那刺心的疼痛又使她昏迷過去。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她看見一個人,一個瘦瘦細細的小女孩,站在她牀邊。她覺得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似乎有點面熟,對,她想起了:就是這個人把她騙出學校。她睜着憤怒眼睛,氣憤地叫她:“走開!”但那個膽怯的、神色驚惶的小女孩,卻低低地在勸導她:“小姐,不要動,你傷的太厲害了,我是來替你換藥的。”同時還有一個人在搖頭嘆氣,她迴轉頭去,可不是嗎?在她後面正站着那個卑鄙無恥的吳啓超。也在說:“你醒過來了,真叫人不放心。都是我不好,有事出去,遲了兩天回來就出事。你的傷很重,渾身都是傷痕,現在要好好敷藥,休養。”
她完全明白了,又是落在什麼人手裏。當那小女孩顫巍巍地替她揭開白布單,要替她敷藥,她才發覺她是在一種什麼狀態中躺在那兒,她伸出那麻木、僵硬的雙手,想拉住那布單,掙扎着怒喊:“滾開!”但她的雙手早被繃帶裹住,刺心的疼痛又使她昏過去了。
當她還在清醒時候,當她還有點力氣掙扎時候,她一直拒絕那小東西爲她敷藥。不吃不喝,也不睜開眼睛看誰,咬住牙關,忍受疼痛,雙手緊緊地護住那被單,內心卻複雜地在交戰,她想死,這種日子並不比死好。她受刑罰、侮辱,在反動派的虎口裏。讓我死吧,活着沒什麼意思!可是肚裏那幼小無辜的小生命卻在搐動,似乎在那兒叫喊:我有權利活,我要活,要到這個黑暗世界,和它抗爭!她又懊悔了,也許我不行了,可是我們還有下一代,他們會做出比我們更大的事業。爲什麼我不想活?作爲一個共產黨員經不起考驗是可恥的,爲了下一代,我也要活!我要活!!
那小東西是被吳啓超命令來侍候病人的,他對她談過,這個人很重要,要把她的傷養好,叫她儘快地把健康恢復過來:“看住她,跟着她,萬一她死了,逃了,我就剝你的皮、喝你的血!”因此那小東西很慌亂,很煩惱。她曾在她健康的時候見過她一面,那時她那樣地鮮麗,那樣地逗人喜愛;現在她受摧殘了,受傷了,就像被雷雨打折翅膀、在污水中掙扎求生的小鳥,變得那樣陰慘、那樣不幸。
看見玉華痛苦,自己也痛苦,想起在她那可愛的家鄉,在所有反動統治下的人民,也有千千萬萬人這樣痛苦過,現在她完全明白這個快做母親的人爲什麼會被捕,爲什麼會受刑,而吳啓超爲什麼又那樣重視她。她感到難過,難過自己在特務進行罪惡逮捕時,也有她一份,她的雙手也沾着玉華身上的鮮血。她又怕,怕她死去,吳啓超說過,萬一玉華有事,就要剝她的皮、喝她的血!
由於悔恨,由於同情,也由於她被授予特殊任務,她不敢離開病人一步。白天她坐在牀邊,晚上她睡在地板上,當玉華拒絕敷藥、拒絕吃喝,她就焦急,就害怕,淚水汪汪地看着她。她很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可是她能說什麼呢?那玉華不正眼看她,不對她說一句話,她把她看作是那些劊子手中的一個。“她也是他們一夥的,別以爲她會哭,哭得多傷心呀,”她想,“那不過是鱷魚的眼淚罷了!”她對這兒的一切,一切人,一切陳設,只有反感,只有仇恨。
經過了幾天休養後,玉華的健康有了一些進展,不全是因爲治療,而是她的健康狀態一直就不壞。她清醒得多了,心思也更多,她想念黨,黨知道她被捕了嗎?黨會知道她這時的心思嗎?她是堅貞不二,決心一死的;她想念大林,他現在怎樣啦?被害了吧,或者還在受那慘無人性的酷刑?她堅信他會和她一樣,堅持到最後時刻,正如他們曾相互期許過的一樣,爲了黨的利益,獻出赤誠的心。可是,他想念我嗎?想念我們的孩子嗎?她又想念起媽媽和弟弟,他們都是那樣無知,爲了大林和自己的事,一定也在受極可怕的精神上的打擊,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呢?哀求伯父的幫助,或是在呼救無門,哀天慟地?她想了很多,淚水一直沒幹過。
審訊是暫時地停止了,但那卑鄙的小人吳啓超,卻還常常地來,爲她送花、送水果,露出那可恥的假惺惺的嘴面,安慰她:“一切都會好起來,最重要的是把傷養好,把孩子養出來。”見她不吃不喝,又說:“不要再傻了,你想死,可是孩子是無罪的呀,你不想到自己,也該想想孩子。”每次一見他的面,聽見他那僞善的聲音,她就起着強烈的反感。她不理他,不發一言,閉着眼,當作沒這個人、這種聲音;她恨透了他!直斥他是劊子手、卑鄙的小人!
當她能夠轉動,能夠坐起來時,當她經過了這些時日的觀察,她發覺這個日夜不離她的小東西,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壞。她很單純,但懂得不少事。當夜深人靜,當週圍沒有一個人,或是當她見玉華睡不着,心事重重時,也會從地底下爬起來坐着,呆呆地看着她,眼中充滿淚水。玉華偶爾去看她一眼,發現在她眼中閃爍着善良、同情的光。
玉華想:“也許她真不是個壞人,也許她是被迫而不得已,也許她是被利用,也許她還有點良心。”又想到,“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這些反動派爲什麼突然會把我優待起來?他們存的是什麼心機?到底要怎樣來處置我?”她又想起大林說過的一段話:“在反動派裏面,也不是個個是壞人,是鐵板一塊。他們中也有好人。我們只要肯做工作,就能從裏面找到朋友,找到自己人。”玉華想:“這小傢伙看來也有滿腹心事,我爲什麼一定不理她,一定要那樣恨她呢?也許她能幫我瞭解一些情況,也許她能替我做點事。”慢慢地,慢慢地,她對這小東西就不再採取仇視態度了。
她開始不拒絕她爲自己敷藥、用她的手碰觸自己皮肉,拿來的東西也願意吃了。這使那小東西驚喜交集,話也多了,她說:“小姐,你真好,你這樣做就是幫了我的大忙。”玉華問她:“爲什麼?你們不是想把我活活磨折死嗎?”小東西張皇四顧,忽然掉下眼淚:“他們見你不吃不喝,拒絕敷藥,便認定是我服侍不好,要剝我的皮,喝我的血!”玉華覺得她的話裏有話,故意問:“他們是誰?”小東西低聲地說:“吳中校,就是那吳啓超!”
玉華又問:“他是你的什麼?”小東西把聲音放到不能再低的程度:“那人壞,壞到不能再壞了,是藍衣大隊的人!我是他的什麼人?是他的泄氣筒,是他的奴隸!”這話叫玉華吃驚,那小東西又說:“反動派在圍剿蘇區時,把我從故鄉俘虜來,那時我還只有十四歲,先把我撥充軍妓,以後又賣到妓院,後來朱大同把我送給這吳啓超……”玉華問:“你就當起他的太太來?”小東西苦笑着:“是狗和主人,什麼太太,他把我當狗,高興時,把我摸摸捏捏,不高興時……”說着,她雙眼閃出憤怒火光,把衣服往上一揭。“你看,”她悲憤地說,“這兒是他用馬鞭打的,這兒是他用香菸頭燒的,這兒是他用口咬傷的,就像那死特務頭朱大同對小姐一樣,只是吳啓超不像他那樣一下子地傷你,卻慢慢地,逐日地來磨折人……”說着,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過的就是這樣的地獄生活,平時他把我監禁在房裏,不讓我出門一步,見個生人,這次還把我拉下水,叫我把你從學校裏騙出來。”小東西說得真切,玉華想不到竟有這類事,而小東西竟是這樣的人,同情和階級的愛,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抱她:“你也是個苦命人,你的苦難和我一樣呀。”兩個人緊緊地摟着,都哭了。“當初那大壞蛋叫我來,”小東西哭着說,“我蠻想對你多做點事,贖我的罪過,我是不該幫他們做壞事的。可是,我看見你那樣恨我,把我當他們的人看,我難過極了,我只有暗暗地在哭……”說着又哭。
玉華也一樣難過:“小妹妹,你也不能怪我,當時我實在不瞭解你,我想這兒的人都和那些壞蛋一樣。”小東西承認道:“這兒是沒個好人呀!只有一個……”玉華問:“一個好人,就是你?”小東西搖搖頭:“還有一個,叫李德勝,看守班班長,我聽他嘆過氣說過,他曾在你家裏見過你。”玉華感到愕然。“他還認得林先生。當初林先生被拉夫,就是他把林先生送到你家裏的。”玉華依稀地想起來了,有這樣一個人。“他不滿朱大同把你打成這樣,他說:即使是共產黨也不能在人家這個時候上這樣毒刑,等孩子養出來再審訊也不遲。”玉華問:“他也是好人?”小東西道:“我以前不認識他,這次搬到這兒來才認識,他現在帶着人在看守你。”
玉華問:“這是個什麼地方,監牢嗎?”小東西笑道:“監牢可沒這樣客氣,是有錢人住的洋樓哩,在城邊,四周都沒人住,只有一片花地。”玉華又問:“他們爲什麼不把我關在監牢裏,卻送到這兒來?”小東西道:“這也是那大壞蛋吳啓超出的主意,我偷偷聽見他說過,對這樣的共產黨要威撫兼施……”玉華全部明白了,朱大同給她那樣重的刑罰用的就是“威”,現在吳啓超這大壞蛋用笑面、鮮花,大概就是所謂“撫”了吧?讓他來吧,反動派!
認識了小東西,從她那兒又知道了李德勝的情形,使玉華在黑暗、絕望中發現一線光明,她在想:奇蹟爲什麼不能創造呢?也許是幻想,也許有此可能。她把思路又轉到另一邊了……
四
聽說玉華健康大有進步,肯讓人敷藥,也肯吃肯喝了,吳啓超自感得意,又滿面笑容地在玉華面前出現了:“蔡小姐,對不起,我還要這樣稱呼你,更顯得親切些。聽說你健康狀態有所進步,我感到十分愉快,我本來就說過,一個人要向前看,不能老向後看,過去的過去了,要重新開始。”玉華沒有理他,吳啓超在她旁邊坐下:“生活上還有哪些不便的?需要什麼,只要說一聲,我就叫人送來。”玉華不屑理他,勉強扶着牀站在窗門口。“我是一個尊重現實的人,對你也很敬慕,過去的比如昨日死,新的比如今日生。你還年輕呀,得拿起勇氣重新做人。”
玉華實在太反感了,她激憤地責問他:“吳中校,我們到底有哪一點對不起你,爲什麼你要把我們害得這樣慘?”吳啓超有點突然,旋又笑道:“你原來也知道我是吳中校了?”玉華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姓吳的,我早就知道你。可是,我自問沒有什麼,我不怕,所以我照樣把你當朋友看待。而你,爲什麼要誣害我們?”吳啓超道:“你要證據嗎?朱大同大概都給你看了吧?”玉華氣憤地叫着:“他是誣告,我們什麼也不是!”吳啓超道:“你這態度就不是尊重現實的態度,要是正視現實的人,就得大膽承認一切。我們會尊重你,你自己也不至於吃這樣大虧。”玉華叫着:“我不能對一切造謠污衊屈服!”吳啓超卻奸猾地說:“可是你那親愛的丈夫、林天成先生已把你出賣了!”接着又冷冷地道,“你想再見他也沒希望了,他已經被處決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玉華愣住了:可能嗎?也許是!一陣激動悲憤使她忘記了一切,只有一個念頭:“把命拼了算!”她像只受傷的老虎,向着吳啓超直撲過去:“劊子手,殺人犯,還我丈夫來!”來勢很兇,吳啓超也猛地一驚,把她一推就奪門而去,玉華雙手扶在門背上簌簌淚下。
那晚上,玉華做了一場噩夢。
她夢見大林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身血污,拖着那沉重的鐵鐐,唱着《國際歌》在荒野上走着,在他後面就是那惡狗似的朱大同,他露出猙獰血口,舉着槍從背後向他射擊,大林中了彈,沒有倒下,還在唱着,唱着,似乎沒有聽見槍聲,一直在走着,艱難地吃力地走着,向前走着……她嗚嗚哭着,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在她牀邊站着那小東西。她關心地問:“你哪兒不好?”玉華一手抓住她,一邊掙扎着要下牀,哀聲叫着:“他不能死!劊子手,不許你殺害他!”小東西慌了手足,用力搖撼她:“玉華姐,玉華姐,是我……”玉華醒了,看見房裏的一切,她重又躺下牀,難過地飲泣。小東西給她端來水,勸她喝下:“是夢,是夢,我從前也常常做這樣可怕的夢。”
第二天,她又不吃不喝了,小東西見她在哭,自己也哭,她說:“玉華姐,你不能這樣,這樣就上了那大壞蛋的當了。”玉華拉住她問:“爲什麼會上當?”小東西瞻前顧後地張望着,半晌才低低地說:“是那大壞蛋對你說什麼了吧?他們總是這樣,把你一切希望都斷了,然後再迫你屈服。”玉華問:“那麼,他說的不是真的?”小東西道:“是關於林先生的事吧?我聽那李德勝在背後議論:人家共產黨真是鐵打的漢子,那姓林的什麼刑都嚐遍了,就一句不說,說來說去還只有那一句:我什麼也不知道,不承認。”玉華想:那麼是大林還在堅持?對!他怎樣也不會出賣黨的!怎樣也不會死的!她安下心了,她說:“小妹妹你的話對,我不能上他們的當。”說時內心起了敬慕和慚愧的心情,敬慕的是這位小東西雖然年紀小小的,卻很有見地;慚愧的是自己那樣的脆弱,在某些問題上還沒有這小東西見得透徹。
那吳啓超又來了,還是那副奸猾陰險的面孔。
“蔡小姐,真對不起,我的話引起你傷心。其實也沒有什麼,你年輕漂亮,又是出身名門,蔡監察得意侄女。林先生死了對你有什麼影響,再找一個,比他更好、更有社會地位的。”玉華一聽又怒火中燒,想起小東西的話,“不上當”,也就處之泰然,反而嘲諷地說:“吳先生倒想來替我做媒似的。”那吳啓超連忙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只要蔡小姐肯合作,把一切弄清楚,不出一小時你就可以自由。高興在本地住,可以;想到上海去當文學家,也可以;我一官半職當然更不成問題。總之一切會好起來。”
玉華道:“要是一切都弄不清楚呢?”吳啓超感到狼狽了,卻還想用流氓手段來恐嚇她,他說:“那就難說了,我對你一向敬愛,沒問題,那朱大同一發起火來可不是玩的,他給你實行過鍼灸治療了吧,他是個不高明的鍼灸大夫,可是對某些人倒很有效。他對你也僅僅用點小手術,大手術還沒用過哩。”玉華恨聲道:“你說我會向你們低頭?”吳啓超道:“你的勇氣我佩服,是個巾幗英雄,不過中國也有句老話,叫英雄不吃眼前虧,又何必自找苦吃。”玉華火氣又起了:“不是我找什麼苦吃,是你們誣害好人!”
吳啓超道:“我們不談這個,大家一見面就吵吵鬧鬧,哪像個朋友在交談。”玉華道:“我沒有你這樣朋友!”吳啓超裝出受委屈的樣子:“可是我也不是你的敵人。是敵人我就不會在你非常危急、生死存亡只在一線時刻把你保出來。”玉華奇怪道:“是你保我?”吳啓超大感得意:“對,是我把你保出來的,這兒不是保安司令部,也不是監牢,這兒是我的家,我給你安排了這樣一個舒適溫暖的家,有人侍候,有人和你談心,一切吃用不缺,天下間哪有這樣監牢?”
玉華問:“既然你這樣重視友誼,爲什麼不放我出去,放我回家,卻把我關在這兒,派人監視,派衛兵守護?”吳啓超道:“你又誤會了,我不過是爲了你有病、你的安全;你不知道,那共產黨對被捕表示悔過的人可兇哩,最近他們成立了一個打狗大隊,專來對付像你這樣人,有個叫陳聰的你們同志,就是這樣被活捉去,還公審砍頭示衆哩!”玉華道:“笑話!你說的和我有什麼關係!”吳啓超道:“即使我現在就放你出去也無用,不出兩天打狗隊就來找你!”玉華大聲喝道:“不許胡說,我和他們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內心卻感到振奮:組織經過整頓後更加壯大了,武裝鬥爭開始了。可是什麼時候才能打進城來呢?黨呀,你知道我的心意沒有?你的兒女,在強大敵人的壓力下、酷刑下,沒有低頭,沒有出賣同志,我只有一片堅貞,向着你!
有談話就有爭論。但吳啓超覺得有進展,有很大進展,他認爲那遲開玫瑰的刺正被他一根根地拔掉,銳氣也正一點點地被磨掉。他相信,只要再有些時間,再加把力,他就會成功,將使她低頭,屈服在他巧妙的戰術下。他每次見到朱大同,這殺人不眨眼的上司總是問:“可以叫她籤自新書了吧?”他說:“還得有段時間。”朱大同皺眉道:“我已等得非常不耐煩,省方有電來問:要是你們對付不了,就解到我們這邊來,只要三天時間,我們就會叫她連骨頭也吐出來。”他又吐露說林天成最近要解走,“省裏要這個人,聽說在禾市也抓了好些人,有人認識他。”吳啓超問:“林天成案件已了?”朱大同煩惱道:“就是他媽的死不承認!”吳啓超又問:“你那手術沒用上?”朱大同道:“大手術、小手術全用上了,就是他媽的沒用。”吳啓超得意道:“那隻好看我的了,我用的就是孫武兵法,攻心爲上。”朱大同道:“老哥,我看你慢點得意,這對活寶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吳啓超聳聳肩說:“等着瞧吧!”
回到“公館”後,他就對李德勝下命令:“我命令你,如蔡玉華有要求,可以放她出來走動走動!”
五
這是一座老式的巨大宅院,沒有進士第寬敞,但是所有的建築物都很完整,後院有座大花園,用一人高的紅磚牆圍住,園裏有四季花木,還有八角亭和養魚池。從花園裏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花地,花農在這兒種着四季時新鮮花。刺州婦女有個傳統習慣,她們喜歡在髮髻上爭豔鬥姿,婦女們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梳着各種樣式的髮髻,而在髻上必然都戴上花串,或簪上幾朵鮮花,因此花農很多,每天在清晨、午後兩次採下鮮花,由賣花姑娘提着花籃,沿街叫賣。
玉華開始被允許由小東西陪着在花園裏散步,免不了也有那李德勝在旁“監護”。那李德勝三十上下年紀,沉默寡言,他對玉華很有禮貌,雖沒交談過,可是,每次見面照例遠遠地打招呼,日子久了,見面多了,玉華更有意接近他,他也敢走近她,聽她說什麼,開頭雖只是聽聽,點點頭,微微一笑,再過幾次也肯開腔了。
有次,當小東西不在他們跟前,玉華坐在八角亭內,李德勝在魚池邊觀賞水中嬉戲的金魚,玉華便開口說:“李排長,爲什麼不進來坐坐?”那李德勝四望無人,也慢慢跨進亭來,卻不肯坐,玉華故意問他:“李排長,還認識我嗎?”李德勝笑笑。“你來這兒很久了吧?”李德勝點點頭。“家裏人都在?……”那李德勝不得不開口了:“在山東老家。”玉華又問:“許多年沒見面了吧?”李德勝嘆了口氣。“當兵當了許多年哪?”李德勝點頭。“不想家嗎?”那李德勝難過地低下頭。不久,小東西回來,李德勝又退到八角亭外。
那吳啓超有時也來陪玉華散步。玉華雖沒有說話,他卻還一個人自拉自唱,大談其人生之道享樂而已矣:“什麼革命、鬥爭都是騙人的。”玉華不再去駁他,也不和他辯論,當他們散步到花園口,那兒有道鐵門,用一面幾斤重大鎖鎖着,玉華在門邊站站,起了個念頭,故意嘆了口氣:“能夠出去走走,多好。”吳啓超爲了討好她,連忙把李德勝叫來:“李排長,你帶有花園門匙沒有?”李德勝立正道:“報告長官,門匙在身。”吳啓超命令道:“開門,讓小姐出去散悶。”
門開了,一片花地,陣陣清風傳來了茉莉、含笑、玉蘭的撲鼻清香,玉華在花叢中走着,感到特別的自由舒適。想起了曾有人說過這樣的話:當一個人在自由時候,並不覺得自由的可貴,當自由失去了,才感到它的可貴。“難道我這時就是這樣的心情嗎?”她問着自己。“是的,就是這樣!自由,自由,你多麼叫人熱望呀!”想着,淚水就忍不住滴下。她偷偷抹去淚珠,唯恐心事被人看破,唯恐那可鄙的敵人笑她軟弱。
但是一直悄悄地注視着她行動和內心變化的吳啓超,卻比她更敏感,更能體會這種心情。他信步過來,並且存心挑逗她:“蔡小姐,你現在也覺得自由可貴了吧?”玉華沒有理他,往前直走。吳啓超心想:“她心動了。”也緊緊跟上:“自由永遠是你的,問題是你想不想它。只要一句話,蔡小姐,你就可以像那自由的小鳥飛上無邊無際的晴空,過着你自由歌唱、自由飛翔的生活。”
玉華還是不理他,她走進含笑花叢。吳啓超在後面緊緊跟着:“我以爲這件事對你並沒有特殊困難,只要你承認、自新,自由便是你的!怕人家說你當叛徒,我們可以不對外宣佈,出去以後也不一定替我們工作,只要以後不再和共產黨往來就算了。”玉華咬住牙關,忍住自己的憤怒,她快步地離開花地,徑向花園大門。花園門邊站着小東西在等她。小東西問:“走了這半天,累了吧?”玉華一直奔向她那“舒適的”牢房,把自己關着。等她慢慢冷靜下去,等她能用理智來思考分析問題時,她突然想起的那個念頭更加堅定了:“走!逃出這個牢籠!”
那吳啓超卻以爲他的攻心戰術獲得巨大成就,他想:“她心動了!自新書可以用上了。”只要她能在上面簽了字,不怕她不交出組織和人員的名單,不怕她不屈服在自己的面前,這樣他就可以一石二鳥,能爲“反共大業”盡一份貢獻,又能贏得這朵刺州玫瑰。他陶醉在自己的成就裏,叫備酒,一個人自酌自飲,又把小東西傳了來。
那小東西以無限同情和愛惜心情在注視玉華,她很擔憂她會受欺騙、上當;她早看出那笑裏藏刀、陰險毒辣的吳啓超轉的是什麼念頭。他想用塗着蜜的圈套套她,叫她出賣革命,出賣人民,而後佔有她。到了他心滿意足再拋棄她,像拋開一隻爛草鞋一樣。仇恨燃燒着她,脹滿心懷。“我一定要讓她知道,這些人沒一個是好的,別聽他們鬼話,別上他們的當,要麼就死,要麼就……”她也起了個念頭:“逃!”
聽說吳啓超在叫她,心裏就做了準備,一定又要她彙報玉華的情況。她匆匆進去,那吳啓超開口就問:“蔡小姐最近心情怎樣?”小東西一肚子怨懣情緒,卻還恭恭敬敬地回答:“比初來時好!”吳啓超問:“好在哪兒?”小東西道:“有說有笑,高興得多了。”吳啓超點頭表示滿意,又問:“沒對你說過什麼吧?”小東西故意撒謊說:“她說老爺對她很好,很感激,就是太不自由。”吳啓超又頻頻點頭:“她想怎樣纔算自由?”小東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幫助玉華逃出虎口,她說:“她說:吳先生對我雖好,卻還不信任,白天夜晚房門都是上鎖的,這不等於坐牢?”吳啓超心想:我早看出這女人並不那樣堅定,硬姿態只是爲了討價還價罷了。“她爲什麼不親自對我說?”小東西沉吟一會兒,說:“她怕你拒絕。”吳啓超又問:“她還說過什麼?”小東西道:“我常常聽見她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要是能早日恢復自由多好呀!”吳啓超非常之高興:全攻對了!他把一隻雞腿送到小東西手中,算是給她的獎賞。
小東西回到玉華那舒適的牢房,一路在想:怎樣對她暗示,讓她鼓起勇氣逃走?她知道因爲玉華有孕在身,行動不便,對她的防衛並不嚴,全院子前後左右不過五六個人,只要能悄悄地走出花園,再爭取一二小時時間,她便可以離開險境。至於她逃出這兒後到哪兒去,她想如果她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共產黨員,一定會有地方去,會有人接應她!進房後,見玉華一人坐在窗下悶悶地想心事,不願打擾,也悄悄地坐在一邊。玉華知道她被叫去彙報的,也有意打聽,她問:“那大壞蛋又對你打聽我什麼來哪?”小東西東瞧西望說:“上牀後我告訴你。”
這座外表裝作“公館”,實際是特種的宅院,不論日夜,外表都是和平恬靜的,入夜後也很早熄燈入睡,只見那巡邏人員,無聲地在四處走動。玉華按照舊習慣上牀,有人打開門探頭進來望望,燈熄了,人都上了牀,把門鎖上,也就算完成例行公事。小東西和玉華在被窩裏低低地交談着,她把對吳啓超說的話,吳啓超問的話都對玉華說了。玉華聽了嘆了口氣:“我一個弱女子,又快養了,有什麼辦法?”小東西乘機鼓動她:“逃走!”這話正合玉華多日來深思熟慮的心意,但她不能暴露過早,便故意問:“像我這樣能嗎?”小東西倒很堅定,無論如何平時是看不出她會有這樣果敢精神的,她說:“只要你有決心,我就能想辦法。”玉華感動極了,緊緊摟住她:“要是你真的能替我想辦法,那就比我親生父母還親!”小東西也很感動,她流淚說:“幫助你就是替我父母和我自己復仇!”
六
連日來,玉華都在花地“賞花”,有時由吳啓超“陪同”,有時由小東西,而每次又都少不了那李德勝在旁做監護。爲了使玉華能呼吸到更“自由”的空氣,吳啓超在玉華面前對李德勝又做了交代:“蔡小姐房間,不論日夜都不必再加鎖了。”但玉華卻無心賞花,她在觀察來往去路,爲她未來的行動做準備。爲了麻痹吳啓超,她甚至於不再和他爭論,他說什麼,她只是聽着,最多隻是悄悄走開。她愉快得多、活潑得多,並開始替自己修飾起來。吳啓超送來的東西,吃了,送來的衣服也穿了,只是當吳啓超一次兩次地把“自新書”偷偷放在她梳妝檯前,她卻把它都撕毀了。
當吳啓超不在時,她又找機會和李德勝談了一次話。這次談話李德勝膽子大了,話也多了,他說:“蔡小姐,我見過林先生。”玉華激動地問:“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他?”李德勝道:“當他被綁架那一天,就是我們排看管的。”玉華問:“他身體很壞吧?”李德勝搖搖頭,嘆了口氣:“他精神很好,很勇敢,只是用刑太重,身體吃不消……”玉華一陣傷心,抹去淚水又問:“他現在在哪兒?聽說被殺哩。”李德勝苦笑着:“也許是,也許不是。”半晌,卻又加上一句,“不過我聽說要解省哩。”玉華問:“爲什麼要解省?”李德勝道:“林先生不肯承認,落不了案,省裏很生氣,罵朱科長是飯桶,要親自辦。”
玉華安下心,她那親愛的丈夫、戰友、同志,還在艱苦地戰鬥着。李德勝陪伴她走了一段路,又嘆氣說:“這年頭就見好人吃苦。”玉華故意問他:“爲什麼你有這樣感覺?”李德勝四面瞻顧又說:“可不是嗎,像林先生,像蔡小姐,哪一點像壞人,卻吃了這樣大虧,當初他們把你擡來,一身是血污,我是軍人,我打過不知多少仗,看見過無數死人,連我也不忍看。一個有了孩子的母親……”說着,他搖搖頭又嘆了口氣。玉華問:“你也有母親吧?”李德勝搖搖頭。“也有妻子兒女吧?”李德勝點點頭。“要是你的妻子兒女也是這樣地在受苦受難……”李德勝把頭低着,“你怎麼辦?”
散步回去,李德勝心裏也很悒悶,他仰臥在牀上,雙手交叉在腦後,眼盯盯地望着天花板,想着自身遭遇,母親被地主迫死,女人孩子,聽說黃河決口,都逃荒去了,至今有兩年多下落不明,而他則在槍林彈雨中,轉戰中央蘇區,盡在幹那殺人放火勾當,到底爲的是什麼呀?
吳啓超匆匆從朱大同那兒回來,派人來叫李德勝,他一邊在收拾公事包,一邊說:“李德勝,我有要事出去幾天,這兒全交給你。”李德勝立正稱是,吳啓超又把手一擺:“給我把那隻板鴨找來!”李德勝說聲是,出去。一會兒小東西慌慌張張地進來了,吳啓超連看也不看她一眼,開口就說:“我有事出去幾天,要緊緊地看住蔡小姐,沒事便罷,有事我回來,小心剝你的皮,喝你的血!”那小東西低着頭,卻暗自歡喜,這大壞蛋不在了,玉華的事就更好辦。
吳啓超見她沒點聲響,大喝一聲:“聽到沒有?”小東西連聲說:“知道,知道。”吳啓超把手又一擺:“滾出去!”小東西像得救似的匆匆離去。那吳啓超整理了一下文件,最後從抽屜裏拿出隨身武器,摸弄一番,檢查着,也放進公事包,鎖上,叫聲:“張大化!”衛士應聲:“有!”進門,吳啓超把公事包交給他:“馬上走!”一會兒門口就響起了引擎開動聲,吳啓超匆匆走了。
那吳啓超是得到林雄模的通知,要去執行一項緊急任務的,林雄模來信稱:在清源有人告密,說在那兒出現一個貌似黃洛夫的人,務請速來偵察逮捕。朱大同說:“這又是你經辦的,上次手短些給他逃走了,這次可不能再叫逃了,我等你落案歸來。”吳啓超連夜趕到池塘去。
玉華問小東西:“那吳大壞蛋叫你去做什麼?”小東西喜形於色地說:“好消息,那吳大壞蛋出差去,有好幾天纔回來,我看,你也要趕快準備。”玉華問:“就在今晚?”小東西道:“不行,要看機會。”
一天過去了,一切都和平常一樣,非常平靜,但小東西卻很活躍。這兒衛士班,上自李德勝,下至一個普通士兵,對她都有好印象。一方面是可憐她的身世,另一方面也因爲她人緣好,叔叔伯伯叫得特別香甜,他們一直把她當作不懂事的小妹妹。吳啓超一不在,她索性就泡在衛士班裏和他們混。李德勝對她說:“小東西,吳中校對你也有過交代,你可要小心。”小東西故意說:“一切放心,這位小姐看來把孩子養下,就是咱們的吳太太啦。”有人開玩笑地問:“那你呢?”小東西倒很大方:“我不過是吳中校一條看家狗罷了。”說得大家都笑了。那李德勝一聽說玉華快做吳太太了,心情越覺沉悶,他想,人在苦難中熬不住,什麼都會幹的。他女人會不會因熬不住飢寒另嫁了人呢?……
那吳啓超不在了,大家也都輕鬆活躍起來。小東西又對大家說:“叔叔們想吃點喝點什麼?廚下有現成的酒肉,叫廚子做了就是。”有人問:“你做得主?”小東西道:“我做不了主,那蔡小姐做得了主,主人都是爲她備辦的,她說:我心煩得很吃不下,你們拿去吃吧。”大家一聽都起了哄:“好呀,多久沒痛快喝過了。”小東西道:“我去替你們辦!”
不久,紅燒肉、白斬雞都上了,酒也來了,李德勝把一串門匙交給一個助手:“你去前後看看,沒事,我們也好安心喝酒。”那助手出去一會兒,回來說:“前後門都上了鎖,我們那位未來的吳太太,正睡得甜哩。”李德勝放了心,把門匙隨手只一放,說:“來,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他舉杯,大家一起舉杯。
那小東西一直就擠在李德勝身旁,她話多,嘰嘰喳喳地直嚷,頻頻向大家勸酒,有人說:“小東西,你今晚特高興?”小東西道:“你們不是常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等那吳中校回來就沒機會了。”李德勝也說:“你說的也是。你是條看家狗,我們也都是。來,爲我們的狗命運乾一杯!”一時大家鬨鬧,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猜拳,連那在門口守衛的,也頻頻伸進頭來湊熱鬧。
在鬨鬧中,小東西乘人不意悄悄地把李德勝門匙偷了,藉故抽身出去,見有守衛的在礙手礙足,便又對他說:“老洪,你不進去喝兩杯?”老洪道:“我在守衛。”小東西道:“前後門都上了鎖,人家未來吳太太,正等着把孩子養下就當太太,這時你叫她走,她也不想哩。”老洪還是有點遲疑,小東西把他只一拉:“我代你守衛。”他也進衛士班鬧酒去了。只見那小東西里裏外外地跑,一會兒添酒,一會兒加菜,又到門口去守衛,卻沒人注意門匙的事。
小東西偷偷地踅進房間,對玉華說:“要走就在這時,遲了沒機會。”玉華一聽連忙從牀上爬起,這兩天來,她一直在做準備:“可是前後門都落了鎖。”小東西悄悄地掏出那串門匙:“放心,全在這兒。”玉華又問:“有人守衛嗎?”小東西道:“這時全到衛士班鬧酒去了。”
玉華動身就要走,忽又想起一件事,拉住小東西問:“我走了,那你呢?”小東西把她推着:“你放心,我自有打算!”玉華還是遲疑:“他們會打死你的!”小東西一味在催快走:“你再不走就完啦,我的好姐姐,好同志。”玉華又感動又着急:“可是你……”小東西只是推着她:“快,人來了!”玉華只好掩着面和她分手,心裏卻在說:“好妹妹,如果我找到黨,我一定會向黨說:我們有千千萬萬同志,雖在敵人手中受折磨受迫害,但他們還是一心向着黨,向着革命呀,我們要努力地工作,努力地鬥爭,把他們從敵人鐵蹄下拯救出來!”
那小東西送了玉華,走出後花園,一直到她在濛濛夜色中消失纔回來,輕巧地、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內外門重新鎖上,把玉華牀重新理過,塞了一些破爛衣物,晃眼看去人還在睡着哩。關上門,熄了燈,又若無其事地回到衛士班,把門匙偷偷放回原處,舉着酒說:“喝吧,不喝就沒機會哩!”一飲而盡,大家鬨鬧着:“這小東西真行!”又都來向她敬酒。
他們直鬧到半夜,李德勝有了五六分酒意,提着那串門匙做最後一次檢查,他看看前後門都鎖着,又探頭進玉華房間,燈火熄滅,玉華和平柔靜地在牀上睡着,他低低地問:“睡着了?”小東西也低聲回答:“你不要吵她,睡着啦。”李德勝才安心出去,心裏又有陣感傷:女人到底是女人,開頭被打得那樣兇,一口不承認,現在,唉!……
一宿無話,第二天太陽已爬到半天邊,玉華房還是靜悄悄的,李德勝不見玉華起身,也不見小東西起身,覺得奇怪,便想去推門,門卻在裏面鎖着,爬上窗向內探望,窗門也都全閉上,窗簾拉緊,李德勝一看不對,連說:“來人呀,出事了!”當時來了衛士班好些人,問出了什麼事,李德勝叫把房門撞開,進去一看,玉華牀上沒人,只有一堆破爛東西,李德勝再問:“小東西呢?”有人被什麼東西無意中碰着了,驚叫一聲:“在這兒!”在門背後,只見那小東西懸空吊着,一條麻繩緊緊套在頸上,早已斷氣。李德勝心中有數,也覺得欣慰,卻還假惺惺地下着命令:“搜查!”一面又用電話向朱大同報告:“小東西串通放走了蔡玉華,事後已畏罪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