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以後。
有一天黃順祥趕了三、四隻水牛進山,他預備把這些牲口放在裏面去。牛走得很慢,還不時停下來聞聞路邊的野草,有時則啃一兩口。他並不去驅趕,任由牠們挨挨蹭蹭的走,反正沒有事情急待趕做,樂得逍遙一下。這時他的心情是輕鬆的,那良善的微笑又在口角邊推了出來。
時在農曆二月之末,東風駘蕩,山花又在不同地方開著,千紅萬紫,競艷爭妍;蒲公英在路底下也向著溫馨明媚的陽光輕輕點著頭,嬌姿楚楚;空氣清香;小鳥在枝頭啁啾鳴唱;山野籠罩在輕淡的紫靄中,好似少婦新浴,嬌羞滿面,含情脈脈。
春天又裝飾好一個錦繡江山,一面讓宇宙萬物都有一個壯健、完美和快樂的生命,一面把那些屬於過去的、陳舊的、落後的、凋枯的、破敗的、醜惡的、不健康的、陰暗的、統統掃進於時間和忘卻的黑暗的深淵裏,永遠不再出來。
一群男女工人在笠山之南的山坡上種樹造林,他們是一般矯健快活的年輕人,一邊做活,一邊話談和微笑,那咿咿嗡嗡的聲浪,在路上就聽得很清楚。時不時還可以看見舉在空中金屬器具映著日光時一閃一閃的山鋤。
黃順祥用手在額上遮住陽光,抬頭向山坡望望。
「三十個人是有的,」他和自己這樣說:「他們做得多麼快活呀!」
他一邊走,一邊替他們估計明天可以種到什麼地方。這時他們已走到一面又迂迴又急陡的坡坂了。他慢慢的把牛驅上去。
忽然一陣悠揚的歌聲,隨風送到他的耳朵。
磨刀河灘水滿堤,笠兒山下草萋萋;
農場舊恨無人問,祇有菅花滿處飛!
黃順祥機械地又抬起眼睛,但一排菅草卻把他的視線擋住了。
──阿康的嗓子還是這樣好呢!他想。
記得他還是前年在農場聽過他唱的,自農場更換了主人以後,他便很少去過,所以便無從再欣賞他的歌喉了,如今重聽歌聲,不禁使他發生今昔之感。
他把牛隻驅到裏面,便解下牛角上的繩子讓牠們自去,自己反身出來,出到山峽口,他捨路繞了山腳走著。沿著山腳這裏那裏有一小塊梯型田壟。在乾燥期間,這些山田是不種東西的,還有去年留下的稻頭。在一塊山田裏,他邁開了大腿由上段田跨落下段田壟,他跨落下來,才發覺自己幾乎是由一個倚坐在田塍下面的人頭上跨過,他連忙轉身來看。原來是他們的老鄰居饒新華背靠田塍坐在那裏,田塍高齊腦袋,所以不小心便不易看見。老頭兒閉著眼睛,口微微張開,兩手垂著,不動一動,春陽由正面直照在他那沒有肉的臉孔和身上,幾隻蒼蠅便在那半開的嘴裏爬進爬出。
起初,黃順祥以為老頭兒在這裏曬太陽,曬得舒暢,現在便睡著了。但立刻他就拋開了這種想法,懷著疑心彎下身來仔細察視,這才發覺老頭兒已經沒有鼻息了,還有一點什麼氣味由鼻孔嘴裏發出來,蒼蠅便繞他飛上飛下,不肯離開。
饒新華死了!
黃順祥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時間像生了根似的呆在那裏,連喊叫也忘記了。
呆了好大一刻,他才定轉神來,然後這才又發覺原來在老頭兒身邊不遠的地方還有一隻狗──禿尾!禿尾和他是認識的,此時牠恰如窮途遇救一般向他親熱地走來,一邊不住擺動牠那祇有一寸多一點的尾巴,嘴裏發出唏唏的哀聲,彷彿在悲哭主人的死。狗非常瘦,身上有一塊已經脫盡了毛,牙齒也幾乎掉光了,牠動一下,抖顫一下,走一步,踉蹌一下。這哪兒還像個狗呢?簡直就是一頭怪物罷了。黃順祥受了很大的感動,不覺彎腰輕輕拍了拍禿尾的腦袋。
饒新華死了!
默默地看著他的老鄰居,想了一會兒心事。
在他腦袋上,那無偏私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把寶色的光輝大海洋似地掩蓋了大地和山野,梯田四週,那些野生的不知名的山花,紅白相映,向著暖和的春風翩翩起舞。斑鳩在竹梢山坳咕咕咕地有節奏的叫著,由兩個地方互相唱答,春天是牠們下蛋孵子的時候,牠們要在這季節裏把子孫延續下去。這是生的季節,繁殖成長和化育的季節。
黃順祥往四下裏看了看,卻不見一個人影,祇聽見那群工人在遠處的幽細隱微的聲音。他讓老頭兒依舊不動的靠在那裏,反身回家。到了家裏馬上派人趕往草橋送信。三小時後,福全和丁全兄弟兩個在暮色蒼茫裏倉皇趕到了。
第二天,由不多幾個人做成的行列把老頭兒送上山頭。行列靜穆,聽不見哭聲。經過村子時,人們呆呆地看著,偶爾也有人低低地說:「饒新華死了!那老酒鬼死了!」但卻沒有一個小孩子因此而想起那隻童謠。看來那童謠也將隨著老頭兒一同長埋地下了。
黃順祥送葬回來,坐在簷下的階石上一個人一聲不響的抽著旱煙。他的表情淒寂,有點心魂不定的樣子。山寮的日子是閑寂的,粉紅色的陽光在他的腳邊。
他默默地慢慢地抽著,煙在煙斗裏嗤嗤地低唱,彷彿不耐周遭的沉寂。
他在想著那已死的老人饒新華。老頭兒的住處和他祇隔著一個小山嘴,已是二十多年的老鄰居了。他很熟識他的為人──一個雖有點荒誕狂妄卻是心地清白安分守己的人。他又知道他的一部生活史。想不到一個人便這樣完結了,像一個叫化子似的倒下來;更想不到那條禿尾母狗也在昨天突然的死去了。人和狗都死的這樣悽慘!
他在那裏不知坐了多少時間才起身走到庭中,仍把煙管推上頸脖。他仰起頭往屋後向南那面山坡上望望。這便是前幾年致平和胡捷雲初次遇見淑華和瓊妹的那塊山坡,當時她們二人在那上面種番薯。此刻那群工人在這山坡上面種樹。時不時由那裏一陣又一陣的爆發出大聲的歡笑和呼嘯。
「什麼,就種到這裏來了!」
黃順祥心裏這樣說。工人工作之快稍使他感到意外。
他望了一會兒,正想翻身入屋,卻有一個人由南面那條小徑蹣蹣跚跚地走來。那人肩上揹著一支黑布傘,傘端挽著一隻包袱,像走江湖賣膏藥的郎中。黃順祥輕輕皺了下眉頭。
「國幹哥,」他向那人招呼。
那人走到庭中;正是馮國幹。
「你是──?」
馮國幹想了一下,但終於想不起對方的名字來。
「國幹哥,」黃順祥又說:「你往哪裏去?」
「往笠山去。」
「笠山?你是不是找農場劉少興哥?」
「正是少興哥!」
「他不在這裏了。」
「他回下庄去了嗎?那不要緊,我可以等他。」
「他不再回來了,他把笠山賣了!」
「什麼?」鼻下的山羊鬚簌簌地動了起來:「你是說少興哥把笠山賣了嗎?」
他說著眼睛盯著對方的臉孔死看,好像一時還容納不下這思想。
「你還不知道嗎?」
「他為什麼要賣?不是幹得蠻好的嗎?」
「就是不好呢!」
「不好?」
馮國幹慢慢咀嚼這兩個字,沉思一下。才又開口:
「怎麼不好?人不平順是不是?他那屋場不好嘛!」他想起當年劉少興不聽他的話,不勝感慨。
「倒不是因為人不平順,國幹哥,」黃順祥有點好笑,「是他的咖啡不平順哪!」
「咖啡?」顯然馮國幹有些手腳失措。「他的咖啡怎樣了?」
「全死光嘍!」
「哦!」
這就大大地超出他意想之外了。
「不過這也和屋場有關係的,」緘默片刻之後,他又說:「他的屋場陽氣太盛,終是不利。」
「屋裏喝杯茶吧?」
黃順祥見已無什可說,便想進屋。
「不了。少興哥幾時脫手的?」
「去年秋天。」
「現在的頭家哪裏人?」
「他的本家劉阿五,還有一個外處人,說是劉阿五生意上的朋友;他兩人合股買下笠山。」
「他們種什麼?不是咖啡?」
「不!他們種樹。」
「什麼樹?」
「什麼樹都種:相思、胡喬、船底樹、鐵刀木。」黃順祥向山坡上呶呶嘴:「你看見麼,那些種樹的工人就是。」
對方仰臉往山坡上看。他的眼睛已不大靈活了,卻也看出那上面密密排排的一大群工人,看上去這裏藍一塊那裏白一塊,也有紅赤和灰色的,都在活動著。
「哦,很多工人呢!」馮國幹說。
「屋裏喝杯茶吧!」
黃順祥又想溜開。
「不用了。」馮國幹邁開步子:「我還要進去,我一定要告訴他們那屋場必須放低點,必須這樣才好。」
他說著逕自去了。
黃順祥看看他那搖頭擺尾的後姿,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這人什麼時候清醒呢!」
那山坡上工人們的談話聲聽的更清楚了。
黃順祥又朝那裏望了望,然後轉身進屋。
阿康的山歌又在背後唱起來了:
如今農場又換名,磨刀不聽舊時聲;
工人半是初相識,祇解山歌唱太平。
◇
莫向人前舊事提。笠山誰復說咖啡?
山鳥不管人間事,猶向農場深處啼。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