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祥從很早便已留心到咖啡葉面上的小斑點了;它是圓形,淡黃色的。後來圓形漸漸擴大,不久,就有指頭大小,隨著,顏色也加深了,由開始的淡黃而深黃,而黃褐,而後則變成深褐,就像被香煙頭燙焦了一塊似的。
他不知那是什麼,也不知道對咖啡有什麼關係。他又查看其他的咖啡樹。於是他發現有一小部分的咖啡樹,有些葉子有同樣的小斑點:有的剛剛染上淡黃,有的顏色轉深,有的已擴侵了整片葉子,有些葉子則已像茶葉一樣乾枯,開始脫落了。他把葉子的背面翻轉來看,在有斑點的背後便有橙黃色的粉末,像有點黏性。
「這是什麼呢?」張永祥開始有點關心。
他問問同業者葉阿鳳,但後者似乎還什麼都不知道,聽說後才去看看自己的咖啡園,方才發覺自己的咖啡也有同樣的斑點,情形和張永祥的大致一樣。但他卻沒有張永祥的興致和熱情。
「誰知道那是什麼,」他平淡地說:「理它呢!」
後來有一天,張永祥到農場去,偶爾和劉少興談到這件事。頭家也留心到這斑點了,但也同樣不明白它的成因及與咖啡的關係。
接著,雨季來臨,一切工作都停歇下來。一季雨,足足下了四、五個月,下得山岡、草木、地皮都濡濕而腫脹,像一隻爛蘋果。咖啡在濕季裏有著旺盛的發育,待雨期過後,它又已成長許多了,成長得更高、更茂、更肥、更綠了。那生機有如泉水,一刻也不停地噴發著而不可壓抑,彷彿即可以聽見汁液在樹表皮下面正明朗的歌唱,暢快的流動。這情形是夠令人歡欣而鼓舞的。
但與此同時,張永祥卻發覺經過一季漫長的霪雨之後,斑點蔓延發展得更加可怕了。初時,那有斑點的咖啡僅有極少一部分罷了,現在則幾乎擴及大半,而且有些竟是整棵樹的葉子都呈乾枯之狀,紛紛落下,祇剩禿枝和一些心葉。不久,連剩下的棵樹也轉呈褐黑色,後來終於枯死。
至此,農場和兩個租地人才開始著慌,開始懼怕和不安。他們把高崎農場的主人請了來研究對策。這位日人在各處咖啡園巡視了一周。起初他對此現象也表示有點驚愕,但旋即現出悲觀無望的神色,話也少說了。很明顯的,他也沒辦法!後來他才告訴他們那育苗農場刻下也正因它而傷透了腦筋,他所培育的幼苗,幾乎死滅淨盡了;這是一種病,傳播極遠、極猛,尤其濕季為甚。然後他教他們幾種預防和撲滅的方法:他要他們把病葉落葉和已枯死的樹聚攏來縱火焚化,另外用殺菌劑──一種什麼藥,予以噴射。
但是他們對高崎的方法並不寄以信賴,何況在技術方面即有那麼大的困難──偌大的咖啡園,幾乎是整小支山脈的咖啡園,叫他們怎樣去收拾那些葉子?加之,他們也看出就是高崎本人也不像對它有多大信念,他祇是「姑妄言之」而已。
斑點一直繼續發展下去。枯死的樹葉越來越多了。到了冬天時,全部受病樹之半,幾乎便這樣枯死。餘下的也氣息奄奄,好像隨時都有枯死的可能,弄得整個山場死氣沉沉,冷落而荒涼。
再後來,連去年才落土的新樹的葉子上也開始有斑點了。
張永祥看看這情形,迷茫地搖搖頭。
完了!
※※※
他們三個人挑了三擔東西,一直向農場走去。張永祥挑的擔子一端是一隻裝衣服細軟之用的紅漆舊木箱,另一端是鋪蓋捲,用一張破草蓆當包袱巾包裹著。他妻子的是一些炊事和日常用品,一些零零碎碎破破爛爛的東西,挑在肩上康當康當的響著,十分熱鬧。他們那十二歲的小女兒挑了幾樣其他更零碎更破爛的小件物,例如幾雙木屐,一把破紙傘之類。
五年前,他們便挑了同樣這些東西進農場,如今他們要把它挑出去。這些東西除開用完的補充,使壞的掉換以外,在數量上既不曾加多也不曾減少,所以應該沒有損失。至於像笨重的粗硬傢伙──桌椅櫃之類,來時他們即不曾帶來,而是在來了之後才自己用極原始的工具和方式草草製就,所以要走時他們也很慷慨的依舊讓它留在原處。如果說他張永祥曾少了些什麼,那應該不是挑在肩上的東西,而是在心上的某些東西。這算不算失敗呢?他是不是白來一趟?五年的光陰是不是虛擲?來也空空,去也空空!但是他並不後悔,也不因此而消沉。說什麼呢,這付擔子他已挑了足足四十年了呵!
他們把擔子挑到農場去。前幾日他即已和農場說好今天走,現在他要去道聲別。五年來,農場也確實照顧了他不少,去道聲別是應該的!
這天劉少興和饒新華在涼亭下閒坐,兩人都不大愛說話,似乎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他們兩個人都同樣在數年內各失去兩個兒子,雖然這些兒子並不都是死掉了。但是劉少興是驕傲的,自尊心極強,不管心裏怎樣悲傷痛苦,表面上卻不露一絲痕跡,依舊是矜持、尊嚴、快樂而滿足。致平出走後,他便一個人包攬了農場全部的事務,但他並沒讓農場就此停頓下來,他打算獨力支持下去。他的大兒子致中曾再三勸告,要他二處併一處;要不就把農場出手仍舊回到下庄老家去;不然就是處理下庄老家,把全家移到農場來,但是劉少興卻一直不予採納。他也承認也許這是目下最穩當的辦法。但這豈非自認失敗?而他劉少興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他能像前二代的主人那樣中途倒下讓人笑話?那豈不令人羞死。
饒新華卻沒有劉少興的這種精神力量。在這上面,年齡也佔有很大作用,歲月比他更強,它已在他身上有效地刻下了殘酷的痕跡。不怕高山和黑夜的老人,終於還是在自然的威力之下屈服了。自淑華和致平一起「失蹤」之後,丁全感覺沒趣,也就投奔到草橋哥哥福全那裏去了,把老頭兒拋在孤寂的山寮裏,讓他日夜與樹蔭及蒼苔為伴,在那裏面自生自滅。由那時起,「老」開始在老人身上發生作用。第一:眼睛和耳朵都有些失靈了,因此也就不能常常進山了;第二:酒喝不下去了,祇要喝一點點,就醉得支持不住;第三:人也癡呆了,常常大半天忘記捧起他的酒杯,忘記回答別人的問話;還有:也不喜歡動彈了,隨便在哪裏一坐便是一整天。老頭兒已不久人世!人人都這樣說。
現在他和農場的關係,就像一個老功臣和國家的關係,農場不強迫他做事,完全聽他自便。
挑擔的三人小隊挑到亭下便把擔子歇下來。鍋爐碗盞之類嘩啦啦地響著;擔子塞滿了亭子。
劉少興目觸這景象,不覺一怔,臉孔痛苦的抽搐了一下。
「現在就走嗎?」他問張永祥。
「現在就走!」
張永祥朗朗的聲音,輕快的口氣,好像他今天能夠挑這些擔子是樁愉快的事情。
劉少興沒再說什麼。
劉老太太聽見,自廚房跌跌蹌蹌地奔了出來。
「永祥嫂,」她說:「你們就要走了?」
劉老太太把女眷接到屋裏去。
「是!」女人笑著說:「少興嬸,您好哇!」
「永祥哥,」劉少興又開了口:「你來到這裏幾年了?五年是不是?你這五年就算白過了!」
在他的言語裏有一種把愧歉、同情和失敗的悲哀揉在一起的聲調。這種自罪的聲氣很使張永祥難受。
「五年了!」他感慨地說:「可也不算白過,我還學得不少東西。我學到怎樣用顏色由遠處鑑別樹林裏的樹木,從前我總當樹林祇有一種顏色;我又知道人也可以和生物做朋友,這些生物並不比人更難親近。」
「你打算到那裏去?屏東嗎?」
「我自己還不知道;也許得先到屏東。」
「預備做什麼事?」
「那也沒有定規,到那裏再說。」
「當初假使你不到這裏來,這時也許很不錯了。」
「這事難說。不過我覺得自己來這裏倒也不曾有錯,就是沒把咖啡種好,對不起農場。」
「葉阿鳳怎麼樣,他當真不打算走嗎?」
「他幹嗎要走?他會燒炭窯,又有那麼大的兒子幫忙,就不用走了,到處都一樣吃飯不是!」
「其實你也可以燒,永祥哥,也不必走。」
「老了才學唱戲;算了!我還是出去走走好!」
大家都沉默起來。
饒新華在一邊悠悠地拈著煙末,那手勢是笨笨的,似乎還有些顫抖,那深深陷落的口腔每隔一歇便蠕動起來。他已祇剩下一把骨頭了。那條忠實的老伙伴禿尾母狗,匍伏在他腳邊,眼睛半閉;牠也和主人一樣瘦而且老。人狗都老態龍鍾,五官遲鈍,像秋天的黃葉,祇要一陣秋風就可以把他們帶走。
「這老頭兒也完了!」
張永祥不覺動了憐憫之情。
過去他們常常在一起喝酒,並且聊天;常常一坐到大半夜。現在他們就要分別了。
「新華哥!」張永祥說:「你不常到他們兄弟那裏去嗎?」
老人沒有表情的看看張永祥。
「沒有。」他淡淡地說。
「他們也不來看你嗎──福全和丁全?」
「他們沒有工夫來看我。」
張永祥苦笑,心想:這老頭兒還是那副蠻性不改呢!
「新華哥,」他又說:「你老了,應該找他們去,讓他們兄弟倆侍奉你。」
「我還會巡山,」老人說:「農場還要我。」
老人說完,舉起一隻手來,但舉到腦袋邊,似乎忘記要做什麼,又慢慢地垂下來。
又耽擱了一會兒,張永祥便喚出他的女人和女兒,劉老太太也在後邊跟著走了出來。
「永祥哥,」劉老太太說,「你們怎麼不過了舊曆年再走呀?」
「過年?」他說:「我們這種人什麼地方不好過年?挑著鋪蓋捲兒過年,我們可不算稀罕。那末,好吧,我們不能再耽擱了。我們說不定什麼地方還能相會哪!」
他們三人又挑起各自的擔子,於是那些東西又康當康當的哀叫起來,彷彿在向人們抗議。
劉少興默默地目送他們走落庭坎,內心有不可言狀的感觸,它似悲哀不是悲哀、似寂寞不是寂寞、似歉疚不是歉疚、似悔恨不是悔恨、似惱懊不是惱懊,而是把一切的感情交織在一起的一種極複雜的情緒,彷彿張永祥挑的是笠山的命運和它的生活,它已在和他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