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山農場第四章

  天已破曉,曙色初露,透過那還未裝上窗牖的方形黑洞,有個影子晃一晃,走出一個人來。

  一夜的酣睡,使得劉致平的眼睛奕奕有神,白皙的臉孔也透出一點紅暈。他的脖子上掛了條臉帕,手裏拿著牙刷等走落階沿,預備到西面斜坡下的小河裏去洗臉。這是他每天起床後的例行公事。

  廚房裏有沸水聲和別的什麼聲響;他的妹子雲英在涼亭裏掃地。他走到庭邊小立片刻,作了幾下深呼吸。灰色的霧罩住著前面的林子和山岡。草樹尚在睡鄉。就在這寧靜的背後,可以使人感到即將開始的生之活動的氣息。哥哥致遠手裏拿了一把鋸子從西廂房走出來,忽然停住和他說:

  「你巡山去吧,今天福全和丁全都沒有工夫。」

  「好吧。」致平答應了便走下斜坡去。

  饒福全、丁全兄弟倆正在小河那面的苗圃裏給咖啡澆水,鐵皮水桶的碰撞聲和澆水聲,熱鬧地迴響著,打破了清晨的岑寂。

  早飯後,致平進屋裝扮。他屋裏一張仿日式大床舖幾乎佔去了大半個地方,未曾粉刷的牆壁露出大塊灰色土磚,膠在磚之間的稀泥,模糊斑駁,恰如老淚縱橫的老婦人的面孔骯髒而醜陋。

  一班泥水匠正在外壁上灰。師傅謝阿傳一邊抹著粗灰一邊跟庭邊樹蔭下的木匠談笑,一見致平,便把他叫住,露出黑牙笑著說:

  「致平,你不問問你爸想不想做祖父?」

  「什麼?」致平停住,怔怔地看著興致十足的泥水匠。等致平進屋去穿上膠底鞋,纏好裹腿,戴了頂草色軟帽,後腰繫了把鐮子又走出來時,泥水匠又把致平抓住。

  「致平,你應該問問你爸想不想做祖父,要想做祖父,就趁早想辦法。今天來的女人裏面正好有一個很合適。梁燕妹你中意麼?那是頭號的水桶!娶媳婦就得挑這樣的娶。」

  致平笑了笑,沒說什麼,他沿著山麓走。一黃一白兩條狗跟在後邊。轉出山腳,前面便看見了在墾伐的一群工人,男女工人有三十幾個;男工砍木頭,女工伐菅草。

  忽然,路上面的菅草叢蟋蟋嗦嗦的響動,接著由裏面走出一個女人來。

  「哦,燕妹,」致平吃驚地說:「原來是你,我當是條狗呢?」

  「討厭!開口沒有好話。」梁燕妹扭著腰,嬌滴滴地。「我是來接你的哪!」

  「哎呀,那是我不對了?」

  「那還用說!」

  她再一扭腰,瞟了致平一眼。

  燕妹的臉龐稍圓,眼下一排小到要留心審視才看得出的密密的「蒼蠅屎」。一張嘴又圓又小,彷彿鯽魚的一般;小嘴一啟動,她那柔軟而清潤的聲音就一串串的流了出來。

  猛的,致平記起泥水匠說的「頭號水桶」那句話。於是他嘴角噙著神秘的微笑,用貪婪奇異的眼光把燕妹整個身體包裹起來,一條優美的曲線,自她的髮髻一直流到腳趾;那是一條軟軟的,但又繃得緊緊的起伏。然後他的眼睛停留在她的肩部。那是圓圓的,柔若無骨,它前下邊的胸脯是那樣的豐滿,由這裏不住散放出一股魅人的力量。他一直祇留心到她的少女溫柔的美;現在他開始欣賞她的健康煥發的美。他感到驚異,一邊又為那句粗野的形容覺得好笑。

  梁燕妹濃重地感覺到對方視線的壓力,不禁一陣耳熱,本能地把頭低下來並且轉過身子,彷彿急於要隱藏被暴露的部分一般。

  「你笑什麼?討厭!」

  「有一個人說你來著,」致平含糊地說。

  「誰?」

  燕妹仰望致平的面孔,半信半疑。

  「外處人。」

  「說我什麼?」

  「我不能說。」致平笑得更神秘。「我說了,你要罵我。」

  「死東西,你不造謠,也欠人罵的!」

  燕妹嗔說著反身就走。可是走了幾步,不甘心,又旋過身來問:

  「你照實說,他們說我什麼?」

  「你相信?」

  「你試說說看。」

  「他們說妳漂亮!」

  有幾秒鐘燕妹望著致平的面孔,似乎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一轉身,又走了。她已決定不相信他的話。

  致平看著燕妹的後身,祇覺好笑,也就跟在後面向前面有工人做活的地方走去。

  女工們排成一列,鐮子此起彼落,叭碴!叭碴!菅草成把的向一邊倒下來,她們的衣著可用兩色分開;清藍和赤銅色;笠上一律包著藍洋巾;手足都用有一排爪子形的黃銅鈕釦的黑裹腿,手套,和膠底鞋武裝起來。燕妹包好洋巾,又插進橫隊那端的第四位上去了。

  男工們在那邊砍樹,菅草又高又密,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但砍木聲卻清楚可聽,叮,叮,叮,叮地。致平的父親劉少興手執把大鐮刀,在隔不多遠的地方砍著一棵闊葉樹。

  致平走到父親旁邊,站著,轉臉向女工們那邊看,可是像雨點繁密地倒落的菅草和笠上的洋巾,卻使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臉孔。他在燕妹上手第五位女工的笠上看見了小紅帶。這紅帶使他猝然聯想到兩個月前,他在黃順祥家近邊斜坡上看見的那兩個種番薯的女工來。那山寮的主人黃順祥曾經說過的,要介紹她們兩人來農場做工,可是農場自開工以來就從沒看見她們來過。

  她們哪裏去了?是不是黃順祥忘記了介紹她們來?……

  致平正落在沉思裏,忽然聽見父親叫喊:

  「致平!」

  劉少興把鐮刀砍進樹幹上,用兩手扶正滑落下來的眼鏡,平靜地說:

  「致平,剛才曾運財來說,何世昌攔著他的牛車不讓他走,說是他們伐菅草伐進了他的地界內,菅草錢應該歸他們得。你去看看。你知道界址在哪裏嗎?何世昌屋後有兩棵樟腦樹;那就是界址。」

  「我知道。昨天,他兒子就跟我提過這事。他們說界址不是樟腦樹,是樟腦樹上邊的木棉樹。」

  「廢話!」

  劉少興在眼鏡背後稜起眼睛叱喝,但隨即又把語氣緩和下來。

  「致平,」他說:「你看看去吧;也告訴曾運財:不久我們就要另開條新路了,叫他們暫時耐著點性兒對付過去就好。」

  說完,劉少興又去拔他的大鐮刀。

  致平在女工後面大步跨過一堆一堆的菅草,繞到女工那端去。走到笠上有朱紅小帶的女工身邊時,女人忽然轉臉看他。這臉孔是致平不認識的,大概是新來的女工,顴骨很高,有一對深深的眼睛。

  致平下了坡,吹起口哨,喚回兩隻已跑得沒有蹤影的狗。順著牛車路轉過笠山之陰,致平又看見了另一群在後面山腹邊伐菅草的人和山下一排牛車。山上的人恰似停在粉牆上的蒼蠅,雖小,卻歷歷可數。兩個男人正在把綑好的菅草一把接著一把的滾落下來。

  時在盛春,南國明媚的太陽用它那溫暖的光輝,曬開了草樹的花蕾。磨刀河那面的官山,那柚木花,相思樹花,檬果花,黃白夾雜,蔚然如蒸霞,開遍了山腹與山黝。向陰處,晚開的木棉花疏似星星,它那深紅色的花朵,和淡白色的菅花相映。祇有向陽早熟的木棉,已把春的秘密藏進五稜形的綠莢裏去了。

  春已在這些樹林中間,在淒黃的老葉間,又一度偷偷地刷上了油然的新綠,使得這些長在得天獨厚的南天之下的樹木,蓬勃而倔強地又多上了旺盛的生命之火,彷彿懵然不知自然界中循環交替的法則一般。菅草以貪多不饜的老頭兒的氣概,不管是石隙、絕壁、河邊、路坎,祇要能吸得一點點生命滋養的地方,它便執拉地伸探它那細而堅韌的根。另一邊,那些自遠古以來獨能免於無數次野火的焚劫和居民的濫伐,或雖燒而復生伐而復榮的樹:楠、櫸、樟、鐵刀木、樫、竹等,卻以巨人的緘默和沉著,君臨在那些菅草上面,堅持最後的勝利。

  一陣悠揚的山歌伴著伐木聲,送進了致平的耳朵。

    笠兒山下草色黃,

    阿哥耕田妹伐菅。

    ………………

  致平輕輕皺了下眉,但心中卻是滿足的。他仰望前面的山腹。伐菅草的人有一二十個,都是來自附近村莊的男女;他們利用農閑期來採伐菅草火柴做秋潦時的燃料。

  這是很特別的一種山歌。它與那流行在女人間的拖尾洋巾一樣是單獨流行於下淡水溪上游以北一帶的山間村落。他們稱它做「上庄調」,是與下游的下庄調相對的。

  客家人是愛好山歌的,尤其在年輕的男女之間,隨處可以聽見他們那種表現生活、愛情和地方感情的歌謠。他們把清秀的山河、熱烈的愛情、淳樸的生活、真摯的人生,融化而為村歌俚謠,然後以蟬兒一般的勁兒歌唱出來,而成為他們的山水、愛情、生活、人生的一部分。它或纏綿悱惻,或抑揚頓挫,或激昂慷慨,與自然合拍,調諧於山河。流在劉致平血管中的客家人的血,使他和這山歌發生共鳴,一同經驗同樣過程的情緒之流。他愛好這種牧歌式的生活,這種淳樸的野性的美。

  歌聲嫋嫋地在空氣中激盪,低迴,然後消逝在莽林岩岫間。但接著他又聽見了另一種更靜逸更幽細的聲音了。那是路下磨刀河的潺潺流水。彷彿剛才那歌聲已潛寄在這溪河裏了,同時周圍好像也更幽靜、更和諧起來了。

  車路由何世昌的田邊經過,上了一段矮坡,恰好曾運財正由左邊何世昌的家裏走出來。

  「何世昌這老頭兒真難說話。」他說,他是一個膚色微黑,胸脯寬闊的高大漢子。

  「還不讓走嗎?」致平問。

  「剛剛說妥。」

  兩人一塊走到停著牛車的地方,在路邊草叢上坐了下來。牛車有十幾輛,屬於曾運財的磚窯的卻佔了半數。其中三輛載著乾柴。牛車旁有一堆堆的菅草堆。最末一輛車正在裝載,一個女人在下邊把菅草舉起來傳上去,車上的男人一接,把它頭靠頭的疊放著。

  曾運財盤膝坐著,眼睛看著磨刀河那面的官山。

  「這老頭兒,真牛性,好難說話,」他說:「他口口聲聲說要拆橋。是我賠了許多不是,又跟他約定以後再也不伐進木棉樹裏面去,他才好歹給了我這點面子。」

  「沒有的話。界址是樟腦樹。」致平說。

  「你爸也跟我說過了,可是他不聽你的話又有什麼辦法?」

  「別理他!」

  「我不能不理他,致平,」曾運財坦白地說:「我是做事情的人,不能隨便就得罪人。而且界址的爭執也是極平常的,那是你們兩家的事。再說:他當真拆了橋,可就把我難住了。你爸爸雖也說要另開闢一條新路,可是一條路不是三兩天就開得成的,但我的磚窯可一天也不能沒有柴火燒。」

  致平拔了根草莖當牙籤剔著牙縫,一邊卻目不轉瞬的看著最末那輛牛車旁的年輕女人。她把一條藍洋巾包在頭上。致平覺得女人很面善,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不,運財哥,那是他們存心找碴兒,」致平取出牙籤,收回視線。「我們都測量過了,界址的確是樟腦樹,他怎麼可以──」。

  「我也相信是樟腦樹,難道那還會錯的嗎?可是致平,假使你碰在一個北部人手裏,也許它就會變成木棉樹了,那是你一點辦法也沒有的,除非你不怕麻煩。好吧,我要走了。」曾運財站起來,拍拍屁股邊的草屑。「你巡山嗎?」

  「運財哥,」致平也隨後站起來:「這兩天你磚窯的牛車怎麼出得這樣少?一天兩三輛,什麼時候拉完?天要下一陣雨,這些菅草怕不爛掉麼?」

  「唉!可不是怕下雨?我昨天晚上見了那些拉車的,以後也許能多來幾輛。」

  這裏所謂「北部人」,是指新竹方面移遷來的。那裏地勢傾斜,平野較少,加上人口繁衍,因此人浮於事,無地可耕的人們便祇好四處找尋耕地。對於這種人,南部那廣大而膏腴的平原,便具有了最高最大的吸引力。他們潮水似的湧到南部來了,在廣大的平原上浪人似的由這裏漂流到那裏,一刻不停,直到把他們那漂浮無定的跟紮到地皮裏去為止。他們大部分雖也同是客家人,但愚蠢而頑劣的地域觀念和人類生存本能,卻使得本地的客家人對他們懷著執拗而深刻的仇視,和尖銳到不可思議的惶恐。

  致平一邊檢視菅草堆,在牛車間繞來轉去走著。他看見每堆菅草裏面都挾有不少鐮柄或茶杯大小的小樹枝,這是農場當初開放菅草時曾經嚴加禁止的。但不論從伐菅草人的工作技術或本地歷來的民情上說,致平早就料定這是很難遵守的。從前,菅草上面到處看得見小樹木向陽光伸出樹梢,可是現在被伐去菅草的地方,除開袒露的褐色地皮以外,什麼也沒有了。這些小樹木,不用說是被砍了挾在菅草把裏被運回去了。父親和哥哥所躊躇滿志的那經濟的自然造林法,便這樣變成了畫餅。致平彷彿看見了父親和哥哥那搓手皺眉的窘相,而對於自己已有先見之明覺得快活。

  他走到最末那輛牛車去,用手裏的棍子點著菅草堆,責備地說:

  「你看!你們菅草裏有樹枝。你們不知道農場叫你們一定要留下小樹木嗎?」

  車上的人──一個又瘦、又小,眼睛卻很大的青年,他謙遜地搔著後腦袋,一邊賠著笑說:

  「嗯,樹枝倒有幾條,都是不小心砍了的,包在菅草裏看不清楚嘛。」

  「假使大家都像你們這樣,你想想,農場讓你們伐菅草有什麼益處?」

  「請你說話客氣點兒,好不好?」地下的女人傲然地說。

  「我想我說的話一點也沒有過分。」他向女人注視片刻,然後這樣說。

  「你說話就欺人!現在,請你再仔細看看,是不是光是我們的菅草裏有樹枝?」她微怒地說。但是她說的並沒有錯。致平看了看菅草堆,不再分辯了。

  致平不住拿眼睛打量對方。她那苗條的身材,陰陽分明的臉孔,機靈而堅定的眼珠,……這一切的確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

  「前些時,在黃順祥家那邊種番薯的──那是妳吧?」致平換過溫和而謙虛的口氣問。

  女人放平臉色,微笑不答。

  「是吧?」致平再問一次,「是妳吧?」

  女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齒。

  「是我又怎麼樣?」

  「並不怎樣,問問罷了,因為我覺得很像你。那麼還有一個──那是妳的朋友吧;她沒有來嗎?」

  「沒有。她沒在家。」

  「她上哪裏去了?」

  「南眉。」

  沉默片刻。

  「剛才妳好像很生氣?」致平虛心地笑笑。

  「我為什麼要生氣?你講話不講理倒是真的。」

  「為什麼?」

  「你自己明白。」

  「我不能不那樣說。你們的菅草裏有樹枝,這是農場不許可的。」

  「那也沒有辦法;又不是我們存心。都在一堆裏長著,要我們分清楚哪個是菅草,哪個又是樹枝,鐮刀又不長眼睛,你想是不是辦得到?」

  「妳們總是長著眼睛的。」致平說。

  女人瞪起眼睛,怒視著致平。

  「你說話客氣點兒,怎麼樣?」

  「好吧,我們不談這個了,」致平堆笑說道。「順祥哥是妳的親戚吧,他沒有對妳們說過什麼嗎?」

  「說什麼?」女人冷冷地反問。

  「他說過要介紹妳們來給農場幫忙。」

  「我們沒有這種福氣。」

  她說了,便又開始給車上的青年傳送菅草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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