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南臺灣進入雨期了。
這中間,農場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有一天福全受頭家之命領了禿尾母狗入山巡視,不想卻被三個偷筍的壯漢綁在樹下,直到入夜以後,饒新華靠了禿尾狗引路才找了出來。當日下午曾下一陣大西北雨,福全被淋得一身透濕,心情極度沮喪、惡劣,直到回到家,不和他父親說一句話,第二天,當老頭兒還在酣睡時,便捲了包袱走了。
過幾天以後,老頭兒從草橋的親戚家回來,怏怏不樂,話也少說了。
果然福全已投奔草橋的親戚,預備在那裏租幾分田耕耕,雖經父親百般勸解,總不肯回來。青年的忤逆和固執,傷透了老人的心。
「不回來,算了!」老人逢人便這樣說,「祇當沒有這麼個兒子,算了!」
倒是劉少興過意不去,不時安慰他說耕田也是個好事,祇要草橋的親戚肯給他田耕,這裏就不必回來了。
「耕田是耕不出好日子來的!」老人固執地說。
其次是趙丙基的越山潛逃。他沒有按著契約種咖啡,倒把租地內的樹木砍得空空,賣得淨淨;此外還有支現未還。
這兩件事都發生在同一個月裏,它使農場激動起來。劉少興十分懊惱,沒想到事業開始沒幾時,偏有重重阻力。不過它既然是發生了,難以挽回,那麼兩相比較,後者對農場的打擊比較輕,無妨由它去。而且由另一方面看來未始不可說是樁幸事。因為趙丙基始終是農場所擔心的人,現在可藉此放下一顆心,農場是因此吃點小虧,沒有關係。至於報官,更可不必。因為把他抓回來,不獨於農場沒有益處,而對此後的招租就有很大影響。因有這種顧慮,所以對於趙丙基的逃跑,劉少興是決不去計較的。
但是福全的受綁,劉少興卻大為震怒。他為了尊重本地的民情習俗,為了不敢過份刺激地方居民的感情,他一直對他們寬大和忍讓。祇要在他領地進出的人不會給農場太大的損害,他也就盡量的容忍,不找麻煩。有時致遠不講情面,祇要碰在他手裏的就統統予以沒收,任你說乾了口求情也祇算白費。這時他總把致遠申斥一頓,然後讓他們收回自己的東西。他所以這樣做,無非祇想和他們和平相處,求他們多給農場一些平靜。他不指望由他們得到野蠻無禮的待遇。現在,竟然有人把農場的用人綁了起來!這是萬萬不能饒恕的。顯然,這是一種恩將仇報的強盜行為。他非常的生氣,他不打算再容忍下去,因為事情已嚴重到突破了容忍的限制。他要森林課替他出頭,徹底查究,務使事情水落石出,給農場除去威脅。必須如此,才能使農場此後度過安全平靜的日子,否則這地方就很難守得下去。
但是南眉原是一個地方的總稱,地方大,村子多,而且近來人口激增。郡役所〔註〕雖絞盡腦汁,明偵暗緝,弄得地方雞犬不寧,無如犯人像水歸大海,沓無蹤跡。有幾次福全被帶去認人,但是茫茫人海,你叫他由哪裏認起?即算當面相會,他也不敢說一定不錯。於是案子無限期地拖延下來,而越拖延,破案的可能性就越少。曾有幾次好像真正抓到犯人了,但是追究到底,仍然得不到比嫌疑更多的證據。致遠從南眉回來,一次比一次更氣憤、更暴躁,對進出領地的人也更粗野無禮。〔註──郡役所:約等於現在的縣政府。〕
未幾,地方入了豪雨的季節,農場祇好把工事暫時結束,幸好咖啡的種植如期完成,以後必須等到雨期過後始克進行工作。
這個季節是非常悶人的,雨一下就是十天半個月。
庭外的景物、山川和田野,都已蓋上稠密的雨幕。笠山田野成了澤國,白茫茫的水面映著上面暗澹愁慘的天色,透出一種難於言狀的淒涼景況。潮濕的煙霧在迅速流動,掩蓋了對面的小岡、村子和東面的山頭。在深的山峽裏,它積得更深厚、更陰暗、更索漠。山腳為煙水浸蝕著,有如海岸。隨著煙霧的流動,忽明忽暗,氣象萬千,變幻莫測。水聲、雨聲、還有風聲,在空間交織成巨大的交響樂,震盪著沉重而凝滯的空氣,像有成千成萬看不見的口一起張開了向宇宙怒吼。
有一天,劉少興父子和饒新華、黃順祥幾個人在涼亭裏閒看雨景。黃順祥提起趙丙基。因為最近有人在南眉看見他。這又使致遠想起趙丙基的欠賬。他的意思,趙丙基回不回來倒不在乎,但是應該追還虧欠。柴木砍來賣光也罷了,難道說支現的欠賬也不歸還?讓他如此逍遙在外,致遠實在心有未甘,但是他的父親祇是摸摸下巴。
「哼,你這傻子,他拿什麼還你?」劉少興直爽地說:「能給你的,不都就在那天統統給你留下了?」
「沒有,就扣他!」致遠不服氣。
「人,不是這般行事的,蠢東西!」父親光火了,稜起眼睛看兒子。「要都像你這種想法,還做得了事情嗎?」
黃順祥靜靜地抽著旱煙管,不時向亭外風雨的天地瞟一眼。他的兩片薄嘴唇紅得出血,有紅絲的眼睛像螃蟹一樣的瞪著。等劉少興氣稍落,他就發問:
「趙丙基在南眉做什麼?」
「似乎是燒木炭」,劉少興又冷靜下來。
「像他那樣的人,居然還會有人要。」
黃順祥嘆了口氣。
劉少興又摸摸下巴,心不在焉的樣子。忽然,在雨的呼嘯中自庭邊出現一個女人,是阿亮嫂。她走進亭子,回手把雨傘合攏。她的褲管捲到膝蓋上,眉毛和頭髮掛著細細的水珠。
「阿亮嫂,」劉少興招呼著。
「這大的雨天,你倒很賣勁呀,」饒新華嚷著說。
「就是下雨天好找人。」阿亮嫂笑容可掬。「少興伯。」一回首又看見在下首的劉致平:「你沒有出去,致平?」
致平驟見阿亮嫂的眼睛那異樣的光彩,不覺一呆,「啊」了一聲。
「這裏坐,阿亮嫂,」主人拉拉藤椅。
「少興伯,我不坐了,我要找少興嬸說話;她在屋裏嗎?」
「誰?我在這裏哪!」劉老太太在屋裏聽見聲音,走了出來。「喲,阿亮嫂!」
「這可是好主意!下雨天,人家做不了事,你就來做生意,」黃順祥揶揄地說。
「我不做生意,你別胡說八道。」
「不做生意做什麼?」
「我來給頭家巡田水。」
「下雨天,頭家的田不短水,倒是致平短一房媳婦。」
「誰家的女兒?」饒新華煞有介事地問。
「誰家的女兒干你事?又不是你要娶!」
阿亮嫂笑著說,跟在劉老太太後邊向裏屋走去。
「那你不會給我說一個嗎?」
「哼!也不害羞!」阿亮嫂回首向他恫嚇地說:「你照照鏡子吧!你要的不是姑娘,是一副棺材!」
阿亮嫂進屋半小時後,劉老太太又把致平叫進屋裏。致平再度出來時,他的表情煩惱而迷惑,逕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似乎不願意和人說話。
阿亮嫂掛著滿足的笑容走出來了。她嘴裏不住嚼著檳榔,有肉的鼻頭黏著一點血紅的檳榔汁。
「你們都好好想想看吧,好在你們兩邊都很熟。」
她和後邊一塊送出來的劉老太太說。
「到底是誰家的女兒,阿亮嫂?」饒新華又拾起老問題。
「這不是你們爺們管的,」阿亮嫂閃避正題,一邊拿手掌拭拭嘴巴。「你們祇管等著喜酒喝吧。」
雨勢已煞,但天空還不肯開晴。雨屑好似篩糠,由半空裏飄落。暗淡而汙濁的天空,像一領舊棉被低垂地面,棉被背後正埋伏著巨大的威脅。
白煙瀰漫著,迅速的流動著,前面的林子連著背面的小崗,很快就被捲進裏面去了。它沿著山腳和田野而吞沒了一切。霎時,眼前就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在二百公尺遠的東西,看起來都是模糊不清。突然在坡下白煙的邊緣,出現了一個灰點。灰點在密集氣體的混沌中游泳著猶如幽靈飄忽。它漸走漸清楚,終於變成了輪廓分明的形態──一個人,一個男人。
「他媽的,」致遠喊著說:「偷竹筍的哪!」
果然。男人背脊上背著隻麻布口袋,口袋裝得鼓鼓的,活似蝸牛負著軀殼。
「像這樣大雨天還有人進山,也太愛吃竹筍了。」劉少興停止摸下巴感慨地說。
「他哪裏是要吃?」致遠十分憤慨,「他要割去賣哪!」
致遠說著便從壁間取下竹笠,一邊戴著,氣沖沖地衝出尚在飄著雨絲的庭子,又嘮叨說:
「別人種竹,他來賣筍,多麼現成!」
他大踏步地走下斜坡,在下面截住一個男人。那人停了下來。致遠指手畫腳的姿勢,由這裏也看得很清楚。但是那人邁腳走了。致遠追上去,一邊不停地指畫著。那人再度停下來,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又邁開步子走了。致遠又追上幾步,但是那人既不停足,也不回頭。
致遠回來時面色灰白而氣惱,像一個生性倔強的人沒能把一件事情按著自己的意思做好時那樣地不高興。
「是不是竹筍子?」饒新華問。
「不是!」致遠粗暴地回答。
「口袋都裝滿了?」
「誰知道他裝的什麼。媽的,瞧都不讓瞧。」
致遠破口大罵。這對於他實在是一個不可饒恕的屈辱。他哪受過這樣傲慢無禮的待遇呢?一把無名火燃得他全身沸騰。
「你認不認識那人,致遠?」黃順祥鎮靜地問。
「不認識!他自己說是宋仙伯。」
「宋仙伯?」黃順祥沉吟起來,「是不是左邊耳門有很大一塊疤的?」
「是的。」
「那是伯勞三了。祇有他才這樣滑稽。他說宋仙伯,那是笑你去送他,就像祝英臺送梁山伯。」
「我才送他,媽的!」
致遠發覺自己受了愚弄,臉孔氣得發紫,暴跳如雷,立刻又把笠兒戴上,預備衝出去。
「我要不把他追回來不姓劉!」
「由他去吧,致遠;這人是不能理的。」
「不!我一定──」
「你還去做什麼?」劉少興沉靜地說:「人都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在有小路的那地點,什麼也看不見,祇留下白煙依舊在流動,在盤旋。
不知幾時,毛毛雨也收歇了。
「由他去吧,致遠,生氣也沒有用的。」黃順祥重複說:「這人是理不得的。」
「哎喲,伯勞三呀!」阿亮嫂彷彿見了鬼。
她向桌下吐了口檳榔汁,然後用手背拭拭嘴唇。檳榔汁的流線型的紅點飛濺一地。
關於這位無名英雄,阿亮嫂就像自家的手掌一樣稔熟。
「啊喲!這個天管不著的伯勞三,哪個人敢去惹?那是一個沒有壇位的野神,誰惹他,誰倒霉。那次管林局的鹽田想沒收他的黃藤,伯勞三找上去,用鐮刀勾住他的脖子問他還不還。鹽田嚇得魂也跑散了,趕緊把黃藤還給他,哼也沒敢哼。第二天,營林局傳喚伯勞三,伯勞三就帶了他的兩個兒子上局裏去了。他們告訴他,要把他移送法院。伯勞三說他可以去。
「『你的孩子呢?』局裏人看看他的兒子。
「『一塊去。』伯勞三說。
「『你一個親人也沒有嗎?』
「『沒有。』
「局裏的人呆了,望望伯勞三,又望望那兩個孩子不住的皺眉。望了一會兒,祇好說:『孩子領回去吧,以後可別再往營林局偷東西去了。』
「你當他會聽話嗎?不!第二天他又去了。鹽田看見他,張大了嘴不會說話。隨後再碰見他時,乾脆自己先躲開,就好像碰見了瘟神一般。你說拿這樣的人有什麼辦法?」
致平再出來時,涼亭裏祇剩下饒新華一個人在靜靜地吸旱煙;那隻禿尾母狗在板凳下穿山甲似的蜷成一堆。
看見致平,老人放下煙嘴。
「致平,我剛想起一件事,」老人說。「你有不用的毛筆,就送我一支。」
「你要它做什麼用?」
「我要訓練幾條狗給農場。」
致平呆呆地望望老人:老人的異想天開使他覺得有趣。
「你是不是預備教狗寫字?」他問。
「現在你別笑,」饒新華一本正經地說:「你還記不記得福全叫人給綁在樹頭下?」
「哦,你想要那些狗去對付那些壞人,是不是?就像軍隊的狼犬一樣?」
致平說:「但是你哪裏去找狼犬呢?」
「我祇要普通的狗就行。我還要牠曉得怎樣去咬繩子。」忽然他向下邊叫一聲:「禿尾!」
禿尾從大板凳下應聲跳出。
「禿尾,站起!」老人向牠喊。
禿尾顫巍巍地用兩隻後肢直立。
「伏倒!」
禿尾伏下去。
「爬!」
禿尾用四肢貼地爬行著,彷彿在游泳。
致平深受感動,重新覺到這老頭兒的確與眾不同。他一直祇覺得他好玩,現在他開始用一種不同的看法去觀察他。他覺得在老人裏面有一種猜不透的某種東西,而這就值得使他受到較多的尊敬。
「這是你新近教牠的,是不是,新華哥?」致平說。他不能再笑了。
「是的。可是牠不會咬繩子。牠老了。做這種事,必得在牠還是小狗時開始。老了就什麼也教不出來了。」
饒新華由壁間取下蓑衣,邊穿邊說:
「致平,晚上你吩咐丁全回去一趟,我有事找他。」
「你要不要現在見他,」致平說:「他大概在田裏。」
「現在我沒有工夫。」
致平也站起來,跟在老人後邊。外面祇有細細的雨屑。致平祇戴了頂笠子。
「哪天你到我那裏看看小狗去。我有兩條很好的小狗,」老人邊走邊說:「我一定要好好的教練牠們。以後你有這條狗,進山就可以放心了。」
到了飛山寺近邊,兩人分了手。但老人走了兩三步,卻突然駐足轉身向致平說──似乎這才想起來似的。
「致平,」頗為誠懇的聲調:「燕妹是好姑娘,你應該答應阿亮嫂。」
老人說完話,反身毫不猶豫地走了。
※※※
燕妹主動求婚,是致平完全沒有料到的一件事,所以當阿亮嫂徵求他的意見時,他不禁一呆,頓刻間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回答。他試想分析它的可能性,他希望知道這事情的動機。也許這是一件極普通的事情,祇起於媒人的生意經。他似乎記得淑華曾經對他說過阿亮嫂要給他和燕妹兩人說合。當時致平祇把它看做是開玩笑。但也許可以看做由那時候起,阿亮嫂即懷有此意。話雖如此,阿亮嫂也不能無故自作主張,必有一方主動。顯而易見,在她來說合之前,即已先經對方授意。這就歸到本題上來了,這也就是一直為他所忽略,而現在他極願意知道的事情。燕妹愛他?他想。但他什麼也不能說。這不是一下子就弄得清楚的事情。
致平也明白在舊式男女和舊式婚姻之間,不必有愛,照樣可以結合。這種由機械文明帶來的個人主義式的感情是被認為沒有價值的。然而在他和燕妹結合,就不能這樣說了。因為他們朝夕相處,形影相隨,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就不能不發生某種感情:愛或憎,喜與惡。
他走上架在磨刀河上的吊橋。橋在他腳下激烈地搖晃。走到中間,他便握住鐵索小立片刻;俯看河水。水流甚急,浪花四濺,聲勢浩大,直奔橋上。吊橋那向又是稻田,稻田上面有一個農夫,身穿簑衣,肩荷鋤頭,看上去,活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塊木頭。
燕妹是不是愛自己?致平又想。
記得有一次,因為紅妹說起燕妹參加善堂的唱經班,那時燕妹急得如何想哭,雙頰紅得出血。她知道這是致平一直所不喜歡的。又他們中午用餐時,致平一直用自己的洋巾墊坐。有一天,他忘記帶洋巾,於是他就坐在淑華的洋巾上。他坐下去,才又發覺旁邊又鋪好一領。當他看見燕妹表情淒寂,悄悄地收起這領洋巾時,心中忽然感到一陣內疚與不安。這些雖都是尋常小事,但現在想來,似乎都有特別意義。想到這裏,致平重新感到歉疚,彷彿自己犯了一次過失。
燕妹是好姑娘,致平也不否認。尤其她身段的堅實健美,在女工當中是數一數二的。他可以想像她的聲調如何地嫩美,笑顏如何嬌媚,而她的小腿又是那樣好看,似乎她就在眼前。但雖有這一切,致平還是沒有辦法。「慢慢再說」,便是他給阿亮嫂的回答。對於這件事,他祇能抱歉,祇好對她不起。他能喜歡她,但不能愛她。她的性情柔順,和她在一起,她可以使人感到輕鬆愉快,作為朋友她是夠條件的。至於作為終身伴侶,她不是致平理想的對象,他也從不曾由這角度去看她。
然而若問起他的對象?他的理想?致平也不能給自己描繪出一幅較滿意的畫像。他祇覺得那應該是另一種女人,而不是燕妹。思路至此,很奇怪的,他用一種不安的心情馬上聯想起另一個女人。老實說,致平所以不能愛燕妹,似乎也就為了這個原故。好像他祇有一顆心,一個愛,既然是奉獻給另一個人了,那麼燕妹就不可能再獲得。這女人的名字,致平不便公開,過去他祇好藏之心底,因為她是屬於「牆」那邊的人。她就是──淑華!最近,他越來越感到她的魅力了。不但如此,它的分量甚至與日俱增,使得他無法擺脫。它起初使致平可怕,繼之是煩惱。
總之,他對燕妹祇好抱歉,他不能接受她的求婚。但他又不願意失去這樣一個明朗快活的異性朋友。他希望在他們之間不要有求婚的事發生,好讓他仍舊和往日一樣愉快地與她相處。然而他的理智立刻告訴他;這種期待是不可能的,他必須二者選擇其一,若非整個獲得,祇有完全失去。實際上在這以後,致平就不再見到燕妹了。
當晚,致平把農場的事務草草整理完畢,便在書桌前呆坐。他的思潮起伏,惆悵與煩惱。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時斷時續,時大時小。剛才他母親重提婚事,要他清楚答覆。對此,雙親似乎也沒有一定的意見,但他們願意及早看見致平成婚,所以寧願贊成這門親事。母親告訴他,他對一切親事的拖延,使父親相當的不高興。
「你還是『二十五歲以前不結婚』嗎?」母親用譴責的聲氣說。
「二十五歲以前不結婚」,是致平每遇著同樣問題時反覆使用的一句口頭語。他聽著,祇是笑笑,不說什麼。在他看來,這事已成定局,無需多費唇舌了。
「你總得有個選擇,」母親又說:「你不能總讓父親生氣。」
致平黯然枯坐;努力摒去一切雜念。當他茫然望著窗外混沌而蕭索的雨夜,他的心裏祇剩下四個字在翻覆,而至於無限。
淑華同姓,淑華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