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去後,劉少興仍舊坐在那裏沉靜得像化石一般。他手裏雖還捧著水煙筒,但已有好長的時間忘記抽煙了,紙捻一長段一長段的空空燃過。
然後劉老太太回來了。
她一眼看見坐在涼亭下那異常沉靜的丈夫,心裏有點惶恐:她想像著丈夫不知如何地發怒,說不定自己會吃一頓臭罵,甚至挨一頓打。生氣時的丈夫如何可怕,她已領教過了。
她走到面前時劉少興徐靜地抬起眼睛。她立刻就從那眼睛裏看出丈夫已經明白了一切,以及她的行動,但是丈夫出奇地平靜而溫和,然後她注意到劉少興的臉色的變化。此刻,那臉孔表現著一個在經過情緒激動後的沮喪、空虛和無力。這種表情,她是從沒有見過的。不但如此,同時她還覺得丈夫的眼睛好像是潤濕的,但她不敢決定那不是她的觀察錯誤。難道他竟哭過?或流過淚?她不能相信。
過去那種移山倒海蓋世獨立的信心和氣概哪裏去了?
「致平和他們一塊去了嗎?」劉少興溫和地說。
「嗯。」
「好吧,就讓他去玩幾天!」
她目瞪口呆,但丈夫不理。她覺得不解;不過她好像覺得她丈夫的聲音已經蒼老許多了。
後來,丁全也巡山回來了。
「第四號炭窯昨天出的木炭,昨晚反火了。」年輕長工邊告主人,邊拿右手背擦去額角上的汗珠。
「第四號炭窯那是葉阿鳳的?」
「不是!」丁全說,「是楊秀福的。」
「昨晚反火?都燒光了嗎?」
「剩下不多了。」
「哦!」
丁全渾身冒著汗水,把上衣浸濕了貼身膠著,呈現出整段健壯而結實的身腰。他的面龐很寬,濃濃的眉毛,清純的眼睛,流露著忠厚正直的光芒。這時它誠實地看看主人的臉孔。
「葉阿鳳說他下午要出來見你!」丁全又擦了把額角:「吩咐我先告訴你一聲。」
「他有事嗎?」主人問。
「大概有什麼話。」
「下午嗎?」
「是。」
年輕人報告完就轉身退出去。他的舉止矯健穩實,看上去令人生快。劉少興的視線注視在他的背脊上。它壯闊厚實,像一面屏風。
忽然一道電,掠過主人的腦際。
「丁全!」他把年輕人叫住。
「哦?」
丁全又轉過身來。他知道主人還有話吩咐,就站在那裏,一邊仍不住擦汗。他留心到主人的表情變了,剛才那平板而無動於衷的臉色已變為一團和氣,甚至口角含笑,和善可親。丁全有點摸不著頭緒。
「丁全,」主人和悅地說:「你在農場幾年了?」
「我在農場嗎?」丁全呆了一下:「三年了。」
「由放牛算起呢?」
「那就六──七──七年了。」
「你今年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四。」
「快活嗎?」
「啊──」丁全又是一呆。
他不曉得主人今天為什麼要問這些事,這是一直為他所不關心的。
主人笑笑。
「你想土地嗎?」稍停,主人又問,但似乎覺得不妥,於是改換口吻:「你想耕田嗎?」
「啊,我──不──」丁全又是張口結舌。
「我知道你想的。」主人又微笑說。
丁全像被人窺破了心事的人一樣,滿臉羞慚,一時無話可答。
「你常常到福全那裏去嗎?」主人繼續問。
「去過一兩次。」
「好吧!」主人笑得更快活了。「我知道了。」
當晚如果有人在半夜裏醒來,一定可以看見劉老夫婦那屋的燈光一直點到很遲的時候才熄滅,並且還可以聽見老兩口子絮絮叨叨在商量的說話聲音,可以想到一定是老夫妻倆在斟酌什麼大事,才說得這樣熱心,而遲遲不睡。
第二天早晨,劉老太太獨自挾了把傘神色匆匆地出外去了。她先到饒新華家,恰好老頭子剛剛吃完飯,還不曾出門。兩小時後,她又由那裏往阿喜嫂家走去。
在饒家,她的使命很快就完成了,那使命是要她交涉如下幾件事:
一、把淑華嫁給丁全。
二、外貼二分田。
三、不得把實情告知丁全。
但在阿喜嫂家裏就不然了。
劉老太太交給阿喜嫂的無疑是一個難題,使她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她不能拒絕農場的要求──其實是一道命令;反過來,她也不能強迫女兒答應──頭一個她自己先就不能答應呢!她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女兒會嫁給饒家做媳婦。一想到這兒,她的心就痛得如有一萬根針在刺,眼淚也掉下來了,彷彿女兒就這麼死了,其實不如讓她這樣死了倒乾淨。她這個女兒為家庭、為生活、為弟妹,不但把少女時代,甚至把孩童時代也貢獻出來,現在臨到最後關頭,她能把她再一度獻上祭臺嗎?做父母的是不是可以袖手旁觀?是不是可以在她最迫切需要庇護的當兒不理管她?
但話又說回來了,她能抗拒農場的命令嗎?很明顯的,祇要她今天拒絕了,明天她便可以發現由此所引起的種種不利後果,這是她所深深恐懼著的。
十幾年來他們的生活水深火熱,雖然她曾牛馬似地辛勤工作,但他們始終有朝不保夕之感,貧窮如魔鬼在他們腳邊緊緊追蹤。後來笠山農場創立,她以偶然的機緣攀上了它,這才稍稍緩過一口氣。貧乏和飢餓的苦,她已經嘗夠了,有點怕再嘗到那味道了。如果她抗拒農場的命令,那也無異自動和農場脫離關係,讓自己和家族再回到原來那彷徨無定的岐路上去。一閉眼睛,彷彿她又看見了那條灰色的威脅又在那裏向她招手。
她心裏有點惱怒農場的越權行為,她覺得農場未免過於專制強橫,它如何竟干涉到別人頭上來了?同時她也對自己的怯懦和貧窮生氣,為什麼竟讓別人插足進自己的家裏來了?竟讓別人來隨便擺佈自己的女兒?如果說一直被認為堅強不屈性硬如鐵的她李壽妹──阿喜嫂竟如此軟弱,豈不令人羞煞?她懊惱而悲忿,她很想狠狠地抓起自己的頭髮,很想痛痛快快向農場說句「不!」。但事實她什麼也沒有做,沒有說,而祇悲恨沉痛地瞧著自己的女兒,彷彿她李壽妹已變了樣,已甘願向命運低頭屈服了。她的心裏在點點滴滴地滴著苦汁。
但是女兒淑華的態度則是堅定而果決,她寧死不屈。她把劉老太太的提議一口回絕,不管她用軟用硬,威迫利誘,都是白費。甚至她用堅決犀利的口吻把劉老太太頂得無話可答,掃興而返。她不怕她難為情,不怕她是自己的長輩,直到數日前自己還是伯母長伯母短叫著的人。她把他們,以及他們那以為有錢便可以把人當一件商品來買賣的心理看得卑鄙而無恥。倒使母親阿喜嫂過意不去,曾有幾次插進來給她們緩和一下。
「你們自己知道,致遠他爸爸多麼疼淑華,要不,他捨得這樣做?他嫁自己的女兒,還捨不得賠田呢!」
劉老太太柔切而祥和地說。她說這話,原也出於一片好意,卻不知道這祇是火上添了油。
「我沒有這樣大的福氣!」淑華激烈地說,「你們還是把田留起來賠你們的女兒吧,她才值得你們賠田!我們苦命人家的女孩子什麼人不好嫁?一頂轎子抬出去就是了!」
她把話說完就走進臥室,把身子向床上一拋,眼淚泉水似地湧了出來。她是真有口難辯,誰想得到聰慧過人的她,今天竟落到連自己一身都要聽人去隨意發落,豈不可恨可嘆?她拿被角堵住自己的嘴,不讓它漏出一點聲音來,而內心悲哀痛恨,卻幾乎把她窒息。
第二天,劉老太太又來了。淑華一賭氣索性避開了不出來見她,由母親一人去和她敷衍。
這以後,劉老太太幾乎無日不到。這時候又已屆臨雨季,雨幾乎每日都落,一落就是傾盆緊下。她為了劉家,為了農場,更為了兒子,不辭風吹雨淋之苦,每天撐了一把傘蹣跚地在村子和農場之間來回走著。她立意要把這事辦妥才罷。像如今,幾乎一切都停頓下來了!農場不能放開手做事。致遠他爸日夜抑鬱不快,致平弄成喪家之犬,不知流落到哪裏去了,至今杳無消息。淑華說她的那些話,那都是誤解,他們並非「用錢買人」,也不預備把她「賣了」不管。祇要她肯聽從,他們決意把她當做女兒看待,一定要做到對得起她,不虧待她。再說,饒丁全這青年人就是家裏窮點,人倒是誠實可靠,嫁給他,也不算太委屈。總之,一句話:一切都害在一個字上,沒有辦法。
淑華仍然避不見面;阿喜嫂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她的意思是要農場不張聲,一切交由她來處理。但劉老太太卻苦苦廝纏地催討回信。她說饒家已老早答應了,祇要這邊也答應一聲,就馬上行聘納采。又說致遠他爸興致很好,說是要親自出面料理,一切都要按照嫁女兒的樣式把典禮大大鋪張一番。
阿喜嫂被迫得走投無路,心中叫苦,她背著人已不知流過多少眼淚了。
淑華受氣不過,最後又一度出來見了劉老太太,把她頂回農場去了。
劉老太太走後,阿喜嫂獨自一人坐在那裏淌了一回眼淚。她越想越難過,越想越灰心,覺得人世無情,生活無望,有日暮途窮的感覺。
她坐了一會兒,然後用衫袖把眼淚揩乾,起身進屋。女兒淑華幾乎蒙頭蓋被躺在床上,不聲不響。
「傻孩子,哭什麼?」母親坐落女兒腳邊,低聲勸慰:「不答應就是了!」
淑華不響。稍停,才見她動了動,接著哽哽咽咽地說:
「媽,你讓我去吧,我自作自當,省得拖累了你們過不了日子!」
「說的傻話!」母親慈祥地說:「錯已錯完了,死了也不會有用,做錯了事就要死,那不會死絕人?傻孩子,先別哭了,起來吧!」
「不!媽,我這樣羞人,倒不如死了好!」
「越說越不像話!你千萬不要這樣想,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你聽媽的話。」
「我對不起你,媽,又還有弟妹,我叫他們見不得人!」
「沒有的話!你不會對不起他們,是你養大了他們,他們不敢說你什麼,我也不讓他們說。你一定要想開。不要想錯了。這都是媽不好,才讓你吃這些苦,你要是有什麼長短,叫我怎樣對得起你死了的爸爸呢!他要還活著,他就不──」
想起亡夫,阿喜嫂不覺一陣傷心,話也就梗在喉嚨裏了,方才擦乾的眼淚,又滴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