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人用山鋤在前鋤開一土坑;坑有幾尺寬,六尺的間隔。坑土必須弄得碎碎鬆鬆,才好使植物根易於伸張,呼吸和生長。第二個人就把咖啡苗在坑裏種。由於一個多月假植期間的小心培育,苗發育得很是茁壯;根毛雪白,柔嫩而繁密。然後由最末那個人先用三根樹枝做骨架,再砍些菅草山棕葉之類把咖啡苗包紮起來。你必須當心包紮,因為要它能夠遮陽,同時又能通風,才算得是盡善盡美。
在秋雨之前,農場打算再趕種五萬株落土,到了雨季,就什麼都不能做了。因此你就不能光站住瞧,必須賣勁點種。一群工人,不問是種的、鋤的、包的、誰都不用管誰,誰都懂得分配給自己的工作的性質及範圍,誰都做得又俐落,又快捷。好像他們是一艘船裏訓練有素的好水手,船在他們那有規律有組織的分工合作之下順利地進行起來。
然而同時他們也是年輕的,快活的;飽滿充沛的生命力,使他們像彈簧似的一刻也安靜不下來。即算有三幾個年事大些的人,他們也有過年輕的時候,那麼他們那保存得最好最甜蜜的回憶,就足夠使他們和年輕人溶融在一起了。他們有說有笑,有人唱山歌;工作愉快,進行迅速。山歌,那是會叫你忘記疲勞的。不但如此,比方你若還有個情人,那就更該唱隻歌了。這世間,就沒有什麼比山歌更能使你的情人感到魅力的了。
「阿康,唱呀!」
大家都知道阿康有的是好山歌。
「壽如,還是你來吧!」
大家也都領教過壽如的聲音,那是再美沒有的。壽如祇是笑了笑。他正用相思樹搭好三腳架,預備包紮。
「紅妹你叫壽如唱吧!」
紅妹是壽如的情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紅妹恰好種好一條咖啡,伸直身子。她由笠陰下向壽如嬌媚地瞥了一眼。
「我又沒有鉗住他的嘴,」紅妹嬌聲嬌氣地說:「誰來管他死鬼唱不唱!」
一陣哄然大笑。
「壽如,娘娘許可了,你還不唱呀?」
但這樣一來,壽如是更不好意思唱了。
然而年輕的生命像流水,一時也堵截不住,那愉快的山歌,卻由別的,完全不為人所理會的人的嘴裏悠揚地流出了。
阿妹生來圓叮噹,好比天上圓月亮,
阿哥好比小星子,夜夜相隨到天光。
「好哇──貴和,有你的!」
立刻,叫好的聲音,震動了山谷。於是一陣富有傳染性的輕快的蠢動,由貴和開頭,像浪潮一樣由這個角落一直滾向那個角落。
阿康已沉不住氣,也在那邊接起來了,男性的深沉寬厚的聲帶,在山谷間引起沉宏的回音。
久聞笠山寺有靈,笠山寺裏問觀音:
笠山人人有雙對,何獨阿哥自家眠?
「啊呀,阿康,你還是自家眠麼?可憐呀,可憐!」一個大面龐的男工這樣嚷著轉臉向身邊的女人:「有了!秀春,你可憐可憐阿康吧,他還是自家眠呢!」
「呸,水生你不好叫你妹子陪伴他嗎?阿康是要你妹子的!」
哇──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突然,貴和叫大家別嚷。「那邊有人唱歌呢!」他說。
大家屏聲靜氣,都朝聲音流來的方向傾過耳朵。
雖然笠山寺有靈,無雙何必問觀音;
笠山人人有雙對,須是前生修到今!
哦!女人的聲音呢!大家不禁愕然。
但是他們所驚異的倒不是因為唱歌的是女人的關係,而是因為那山歌是挑戰的;顯然,對方有意和這邊對唱。
「誰?」一時大家面面相覷。
「炭窯那面唱的呢!」
有人這樣提醒大家。果然,在北邊隔不好遠的第四號炭窯那面,有人聲和擲木頭的聲浪隱隱可聽。
大家靜聽了一會兒,便譁然鼓譟起來,更大的激動,更大的昂奮,掃倒人們。
「阿康,回她,輸了便不是漢子!」
「對!駁倒她!」
「駁倒她呀,阿康,怕她的不是人養的呢!」
煽動和激勵,由四面八方傳出來。
「致平哥,誰在炭窯那邊做活?」
梁燕妹向身邊的劉致平問。致平、淑華、瓊妹三人一班;福全、燕妹和另一個女工又是一班。燕妹和致平同是種的。
「素蘭她們幾個人在織草袋。」饒福全代致平回答。
「那更是了!」燕妹說。「這聲音正是素蘭的。那死細妹子可唱得不錯。」
「倒是好口才,」致平說,「聲音也美!」
「素蘭的口才是出名的;她和人駁山歌,總是贏的時候多。」
「從前我祇知道她做得好活,可不知道也唱得好歌。」
阿康的山歌又唱起來了:
笠山無花別處有,笠山無女別處求;
笠山無雙別處娶,何需阿妹閑發愁!
炭窯那邊再駁過來:
笠山有花紅羞羞,笠山有女看人求;
大方阿哥求一個,小氣阿哥水上流。
「好口才!兩人有比!」致平衷心的稱讚。
「在這裏種咖啡,快活多了,」燕妹說:「開路那邊就悶死人,好像誰的嘴都長了個大疔,開不了口。我要是再在那裏做幾天,一定要悶出病來的。」
她這幾天被派在致遠手下開路,今天才調到這裏來。
「那你怎麼不唱山歌呢,」致平說:「你嘴裏又不長疔?」
「請你別隨便咒人,致平哥,」燕妹說:「我沒有山歌。」
「要不要我來教給你?」
燕妹呶長了嘴唇皮:「誰稀罕你的?」
「我知道你是稀罕的。」
「不稀罕!不稀罕!」
「好的很呢!你不聽,那是很可惜的。」
「什麼山歌?」稍停,燕妹倒轉了嘴:「你試著唸來我聽聽!」
「你看!還是稀罕呢,可偏是嘴硬!」
「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算了!當真是好的。」
「狗嘴裏是掏不出好東西來的。」
「別開口罵人。」
「可不許胡說!」
「不胡說。那你聽著:
園裏種花開滿牆,人愛藍花我愛黃;
…………。」
「又胡說了!」
「你別打岔,沒完呢:
人人都說張李好,口吃西瓜我想涼。」
涼梁諧音,這是一首借音寓意的歌;梁燕妹啐了一口,同時一道紅潮一直由眼頰泛到耳根。
「得了!」淑華歇了山鋤說:「有人想,還不高興?一定要擺得天樣高的架子?」
梁燕妹又是一道紅潮泛過,一邊嚷罵:
「淑華姐,天有眼,嚼爛你的舌頭。」
「難道致平叔還不配愛你?是了!致平叔,南眉……」
「呀!淑華姐,越發胡說了。」
燕妹幾乎跳起來,睜眼瞪視淑華。但是淑華滿不在乎,仍舊不慌不忙的繼續說下去。
「致平叔,我告訴你,前天南眉有人來……」
「淑華姐,我打死你!」燕妹圓睜雙目,恫嚇地說。
「不許說嗎,恭喜的事兒呢!」
淑華調皮地笑了笑,不說了。
「燕妹姐,」瓊妹插進嘴來做好做歹的說。「我勸你,南眉是個死地方,寧可死了,也別嫁去!」
燕妹由地上抓起一塊土,向瓊妹擲去。
「死東西!你也學起淑華姐來了!」
「你這不識好歹的!」瓊妹拂去身上的土,咯咯地好笑。「人家一片好心腸……」
「好你的死骨頭!」
燕妹跳了起來。
阿康又在唱了:
別人有雙別人燒〔註〕,阿哥無雙心不焦,
到時一年娶兩個,比你更美又更騷!
〔註──燒:溫暖的意思。〕
─ ─
致平站著看看四周,然後說:
「阿康在拚命呢!」
山坡上一片都是人,都是聲音。就連平素不愛說笑的饒福全,也都興致勃勃。種到岡腹去的貴和,興頭十足,不住用激將法鼓勵著力竭聲嘶的阿康。
「阿康,」他喊著說,「你要是把一陣人的面子都輸給一個娘兒們,你就不是人了。」
「那就把男子漢的面子都丟到大海裏去了。」
福全也大聲附和起來。
炭窯那邊又駁過來了!
愛唱山歌須端莊,開口罵人笑四方──
笠山人人有規矩,阿妹雖騷不愛郎!
「南眉……」瓊妹笑著看看燕妹,「我可不是說你呢。南眉,那是鬼地方,該死的人才到那裏去。」
「可是瓊妹,」致平說,「不是照樣有人要去嗎?」
「可不是有人要去?還一年比一年多哩。」瓊妹悻悻地說:「可也是沒幾年,準是黃頭腫面,有一半人就是這樣丟了性命,不是該死是什麼!」
「那是因為南眉是近年才開發的新地方,瘴氣重,又容易生病。住得久,服了水土就沒什麼了。」
「祇要有飯吃,就有人去,不管那是什麼地方,也不管會不會黃頭腫面,」福全說。「你們知道人們還管它叫什麼嗎?」
「叫什麼?」瓊妹狐疑地問。
「叫黃水湖?」
「那可叫得對!患了那種病,就通身流黃水,好不怕人!」
「燕妹,聽見了嗎?」瓊妹對燕妹笑了笑。「你不怕流黃水?」
「啐!」
「你不是還得去嗎。瓊妹?」致平問。
「可不是得去?不去還怕它?昨天還說就要剷芎蕉草了呢。真討厭,我不打算去的。」
「不去行嗎?」
瓊妹沉默片刻,然後愁寂地說:「討厭死了!」
這時忽然身旁什麼地方有人大聲嚷叫:「頭家來了!」
祇見劉少興一手執著大鐮刀,一手拄著支小木棍,從那條羊腸小徑向一群人走來。他的老花眼鏡,不住向這邊觀望,閃閃爍爍像兩隻鬼眼。
等他走到身邊來時,梁燕妹搶先開口說:
「少興伯,他們淨唱歌哪!」
「就讓他們唱吧!」劉少興和顏悅色地說:「歌唱得好,活兒也就做得好。」
「喲,頭家來了!頭家──」
岡腹上的貴和反身大喊。大家一齊停止了活動,回頭往下看。
「大家很賣力呀!」少興向大家招呼。
「我們給農場賣力是應該的。」小老頭兒長清哥靜靜地說。
「頭家,」貴和向著坡下嚷:「我們給農場賣力,農場可得給我們好處。」
「行!以後我請大家喝咖啡。」
「咖啡,我們沒喝過;我們倒喜歡喝幾杯白酒。」
「那就更容易了。下午歇了工。就請大家到山寮裏去吃餐便飯。」
「謝謝頭家!」一個三四十歲大家管他叫阿亮嫂的婦人接了過去:「頭家就單請貴和一個人好了,他是前世沒吃飽喝足的餓死鬼。」
「哎喲,阿亮嫂,阿彌陀佛,你罵得好兇呀!」
貴和像一條挨了打的狗似的哀叫起來。
「少興哥,」小老頭兒長清哥說,「路開得怎樣了?幾時開得好?」
「還差一兩天工夫。拐彎多,大石多,真不容易。大概還得補修一遍,他們都說牛車不好走嘛!」
「那就得這樣做,少興哥;開成了,可是自己的路,多費一點工,值得!」
「可不是!沒有路,就像自己短了一雙腳,做起事來總不方便。」然後轉臉向致平:「聽說有人進山去了;也許是要打木棉的,你看看去吧。眼看棉莢就熟了,我們也可以撈撈,工錢總是有的。順便吩咐張永祥晚上出來,我有話問他。」
「進山的人嗎?我倒知道:伯勞三呢。」和長清哥一班裏的一個年輕人說。
「伯勞三嗎?」長清哥活像見了鬼。「那倒霉鬼!」
致平把自己的工作交代給一個女工,和淑華悄悄地說:「我回來跟你們一塊吃飯包。」
「那麼快去快回來,我們等著你。」淑華說。
「致平哥,」燕妹笑吟吟地說:「你不怕他們把你吊起來嗎?」
「少興哥,」小老頭又開了口,「你這咖啡苗好壯旺呀!這保管種一棵,活一棵。」
「那就要靠大家的福氣了。」
「一定的!」小老頭兒固執地說:「從前我爹說過的,笠山不比旁的山,連石頭也都有肥分呢。」
「哦!」
「我爹又說,」長清哥繼續說下去:「從前他們逃日本人時,逃到別的地方去的人都被搜查出來,單有逃進笠山來的一批人保了安全。笠山每天牽起很厚很厚的霧,讓日本人看不見什麼。我爹說笠山是有靈氣的。」
「有這樣的事?」頭家滿面春風,「這我倒沒有聽說過。」
「這是不會錯的,老一輩的人都這樣說。」
「可是長清哥,日本上陸時你也應該有十幾歲了吧?」
「十幾歲做得什麼?」長清哥並不否認,「就祇會逮蜻蜓不是?」
致平由炭窯下邊經過。那低低地覆蓋地面的窯寮,塞滿了又潮又重的黑煙。它宛如要逃避窯寮的窒悶,由寮簷四周困難地掙扎爬出。水珠不住的由寮簷的草尖滴落。煙的辣味漬透了周圍的草、樹。
三個年輕女人在窯背繁密的樹蔭下編織著裝木炭用的草袋。由這裏就可以看見那八隻纏好草索的織錘,有如江湖上擊劍者所玩弄的飛刀,在她頭上飛來飛去,此起彼落。
「素蘭,」致平向窯背探頭:「還是你們三個人麼?」
「嗯!」素蘭歇手往下面看:「致平哥,巡山呀?」
「素蘭,你唱得好山歌呀!」
他說著慢慢地走過。走不多遠,拐個小彎,便有一條淺河。河又短又小,曲曲折折。像這樣的小河,這兒是有幾條的。河與河之間的山坡,即是那些租地──更小的農場。前頭租地是趙丙基的。那裏一片靜穆;祇是樹影閒寂和寥落。致平向那裏望了望。
三處租地,以這裏的樹木砍得最光,運得最淨。十里地面,東一塊,西一塊,七零八落的種了一些咖啡。這些咖啡,包紮潦草,歪歪斜斜,就像沒人管理一樣。還剩下更多的地面,完全聽任荒蕪著。
路上面的茅寮裏,有女人叱罵孩子的火辣聲,致平朝茅寮看了一看,便走過去了。
再去,又一個淺河與淺河之間──是葉阿鳳的租地。然後是張永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