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山農場第十四章

  有一次,由母親阿喜嫂親自來和女兒作伴。吃晚飯時,約定了明日三個人──致平、阿喜嫂和淑華──一同巡山,順便找些金剛瓜藤〔註〕回來,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母親忽然變了卦,說是有一件事情待她回去料理而臨時打消去意。淑華見母親不去,不覺面有難色而躊躇起來。母親看著忸怩作態的女兒,不住陪著微笑,一邊用鼓舞和安慰勸她就道。又說,自己在傍晚時分準定回來。〔註──金剛瓜藤:藤的一種。性能去污,可以用來洗濯。〕

  「去呀!」母親笑著說:「又不是山中有老虎會把你吃掉,怕什麼?去!去!」

  阿喜嫂由後看著兩個年輕人的背影那份親熱和依戀,看著致平的一往情深,不勝遺憾地搖搖頭,吁出一口氣。

  如果不是……

  她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又嘆出一口氣,然後翻過頭兒自個兒走了。──她打算在日落前趕回農場。

  於是致平、淑華,和兩條狗進山去了。

  他們沿著舊路走。這條路以磨刀河為中心。像藤纏樹一樣繞來繞去。在原何世昌家──今已換了新主人──前邊田坎下,遇見五輛磚窯的牛車。牛車都裝滿了木柴,正駛上那座曾一度發生事件的木橋。木橋又陡又窄,車伕全身緊張,脹紅了臉,兩條牛繩緊緊地握在手裏,瘋狂地叱喝著牲口。

  「擋呀,正駕!擋!擋!對,對了!」

  牛車騎上木橋,笨重而困難,向左右搖擺,然後轆轆地衝落田坎,帶起一道塵煙。

  「正駕,擋呀,擋呀──媽的,哪裏去!」

  車伕拚命喊著,連唾沫都吐了出來。

  閃過身去時,致平順口問:

  「運財哥沒來嗎?」

  「沒有!」第二個車伕很生氣似的粗魯地答。

  在滾滾的塵埃中,致平和淑華走上木橋。這橋曾一度被何家拆毀,現在卻由新主人重新架好。

  「修橋造路是好事哪,別說自己還是天天要走!」新主人慷慨地說。在他接手後第三天便著手鋪設。木頭他是挑了頂粗的,架得真個又平穩、又堅固,還比從前加寬了點橋幅。

  這時這位四開臉,紫膛色,大鼻子的新主人鄭發榮,正站在屋簷下向外展望。一眼看見致平和淑華自坎下轉了出來,便和氣地笑著招呼。

  「致平,巡山呀?屋裏坐一會兒吧?」

  「何家搬到哪裏去?」

  淑華邊走邊問致平。

  「六龜岩,」致平說:「他們怕我們圍困,所以就把這裏的房產賣了搬到那裏去了。」

  「何世昌還在監獄裏嗎?」

  「嗯!」

  他們經過第四號炭窯地,經過原趙丙基的租地。這裏自經農場接管以後,補植的補植,打草的打草,同時擴大了面積,使它和農場連成一氣。

  其次經過整理得頗具規模的,葉阿鳳和張永祥的租地──兩塊小型農場。葉阿鳳的大兒子在寮邊的小河裏洗衣服。淑華奇異地看著青年那有點怕羞的窘態,小聲地問致平。

  「葉阿鳳沒有女人呀?」

  「沒有。」

  「是不是死了?」

  「我不知道,也許是。」

  張永祥兩口子正在寮屋前一邊芟除咖啡株間的雜草,一邊修飾上面的遮蔭體──灌木的低枝。咖啡園經過小心周到的照管,有如富家的庭園,既舒齊、潔淨而又開朗。

  張永祥粗手大足,雖然年紀已五十了,而頭上剃得短短的頭髮,卻是粗硬、漆黑而濃密,還像一個小伙子。他的聲音爽朗,但說話緩慢,說一句是一句,像老太婆說故事。他原籍新竹州的靠近山線的一個小山村,很早就失去家庭,幾乎四十年來便單獨一個人在風塵僕僕的人世間浮沉輾轉,自北部漂到南部。他有如旅行者之搭乘舟車,在各種事業間扔了這個,拾了那個。閒聊時他每常帶笑和致平說,除開當劊子手及開窯館專門在別人身上討生活的事情以外,什麼事情他都幹過了,扛死人、賣朗朗〔註〕,當腳夫,擺攤子,趕牛車……〔註──賣朗朗:指賣雜貨的小販,因這種小販手持鼓鼓,其聲朗朗,故名。〕

  而今他又來給笠山農場開拓山場,種植咖啡了,但是他並不後悔。他以為每種事都值得去試試:積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他覺得一個人祇有拿誠意去對人對事,才會有好的結果,雖然他過去很少成功過。當他擺攤子時,有時把次貨充當上貨,居然也賣出去了。不過這並不是時常如此,祇偶爾能夠成功,到底還是要上好貨色才叫座,才賣得好價錢。現在他就拿這賣上貨的誠意來種咖啡。縱使再失敗,那祇好怨恨命該如此。他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宿命觀,認為一個人做事,成敗幾乎全由命運來決定。當他坐在他那簡陋狹窄的山寮裏,或者當他放下山鋤坐在哪個樹蔭下歇歇時,一回頭,過去就像一條灰色尾巴,拖在他的後邊。對這,他既不留戀,亦不灰心。

  張永祥把致平和淑華讓進屋裏。和所有山寮一樣,屋子的原料不出如下兩種:竹和茅草。這都是長在山裏面的,然後再加上人工和設計。要是蓋一所自己的家,由階簷到屋脊,都可以不花一文錢。

  「淑華巡山這是頭一次,是不是?」張永祥隨便地問。

  淑華不好意思地笑了。

  致平又提起剛才淑華問過的問題。

  「阿鳳哥本來是有女人的,」張永祥回答:「可是他們分手了,他的女人對他不忠誠。阿鳳哥也是辛苦過的人呢!」他長嘆一聲,又說:「要想真正做一個人是很難的。」

  「剛才我們由他寮前經過,他好像不在家。」致平說。

  「大概在炭窯裏。」

  第五號炭窯是由葉阿鳳父子經管的。

  「你和阿鳳哥從前就認識?」致平問 。

  「不!我們來到這裏才認識。可是我們已成了好朋友了。我們同業,又同樣吃過苦頭,這就夠使我們成為好朋友。我們也希望早晚彼此互相照顧。」

  這時,饒新華領了他的禿尾狗進來了。他和張永祥問過幾句話後,便靜靜地坐在床沿抽煙。

  張永祥的聲音誠實動人,談話有趣而充滿了人生哲學。這哲學,有時雖顯得不可思議,但卻是現實的。致平和淑華在那裏不覺停留有幾杯熱茶久的工夫。

  張永祥的談話停頓時,一直靜坐抽煙的饒新華卻突然問致平說:

  「聽說你巡山有時愛在山裏睡覺,那是不可以的。」

  這老頭兒偏有些教人意料不到的言行。致平一時摸不清老頭兒的意思,對他呆看著。

  「有一次,」老人繼續說:「清龍看見一隻鹿在河邊飲水,他就開了一箭。他明明看見箭射中鹿的側胸,可是走前去一看,哪裏有鹿?祇有阿建──清龍、阿建都是本處獵戶──一個人躺在河邊樹頭下,一手掩胸大聲痛苦地呻吟,說是好像有箭射穿他的心。清龍心中疑惑,可也沒有說什麼。後來阿建就由此得病,不到一個月就死了。巡山時,絕對不能在山裏睡覺。」

  聽完了老人的故事,張永祥和善地笑了笑,然後給故事以現實而易於接受的解釋。

  「那是一定的!」他說:「要是有人正從那上面經過,不小心踏落一塊石頭,石頭滾落下來,恰好你就在那下面睡覺,那就很容易發生事情,就像他說的那樣。」

  致平莫名其妙地望望這位壯漢。他覺得這種解釋很機警而幽默。他知道饒新華常常來看張永祥,一來就聊到很晚才散。他和張永祥很談得來。張永祥是唯一能賞識他的人。對於這位一直被當作笑料的老人,張永祥和致平這樣說過:你別看他樣子可笑,他有一些你猜不透的什麼東西。他能夠想出和做出別人要想卻想不出,要做卻做不到的事。對這種人,你必須努力去瞭解。

  「你別看他這樣,他也很不容易做人呢。」張永祥有一次又這樣說。

  「張永祥這人很有意思,是不是?」走出張永祥寮屋時淑華說。

  「是的,」致平說:「他是老於世故的人,人生經驗深,這種人是靠得住的,父親就高興他的山場照管的最好。」

  兩條狗大概是見了或聞到了什麼野物,一直在深幽的樹林中一邊狂吠著追到很遠的地方去。那興奮和狂熱的吠聲,在四處引起喧鬧而深沉的迴響,彷彿有一萬隻野犬在吠似的。

  他們經過水草滋生的沼澤,經過陰森而幽暗、飄著腐敗氣息的大森林;經過刺竹和湧出鐵銹色鹹水的磨刀河水源。他們看見猿、松鼠、羌、山豬,由他們身邊或在樹梢駭然逃逸。有時,這些獸類並沒有現出形態,你祇能聽見牠們驚惶遁走時在樹林間發出的嘩啦嘩啦的聲響。

  於是他們登上了山脊。這是山這面和那面的南眉地方的境界,也是農場的境界。那上面頗為平坦,有一塊很好的相思樹林,相思樹大可及抱,地下是又柔軟又潔淨的青草地,好像鋪了領褥子。他們倆人便在樹下的草地上坐下來休息。

  「我們坐一會兒吧。」致平快樂地說:「這裏的風景很好。」

  二人的臉微紅,有細細的汗珠,眼睛栩栩地轉動著。致平的眼瞳上,有輕淡的興奮的神采。一路上,他話說得相當多,但他自己並不覺得,他非常地愉快,他高興淑華肯和他一塊巡山。在他看來,這已有點像旅行了。山路既不覺得陡峻,也不感到過去單獨巡山時的孤寂難耐。

  「從前,」致平說:「碰著你不來農場的日子,我就爬上這地方來坐幾小時。」

  「為什麼?」淑華問。

  「我想知道你在家裏做什麼。」他說:「你看!假使我坐在這裏,那麼村裏每一個人的進出,就都不會逃過我的眼睛。」

  淑華發現自己的村子就在腳邊,好像祇要一伸腿,便可以踏到那上面去似的。但是村子祇有房子大小,人物也祇有手指般大!你決不會看清楚那是誰。

  「你胡說!」淑華笑罵。

  由這裏,北瞰南眉,南望溪水平野,兩處風景截然不同。溪水平野景色柔媚細膩,充滿了人間的溫暖與親切。這裏是南臺灣最富裕的魚米之鄉,土地膏腴,田疇平展,物產豐饒,人煙稠密。由這裏望過去,就好比把望遠鏡掉轉了頭,在視野裏的東西都變小了,但也還清楚可見。坦坦的康莊大道祇有蚯蚓大,錯綜交織,恰似棋盤,路上行人車輛,負荷提攜,來去匆匆,大小忙碌,都如同螞蟻,田地散佈,又像棋子點點。鎮東頭面積號稱三十甲的大水埤,看來祇有腳盆大小;這時波平如鏡,閃閃發光。

  把眼界放寬,可以看見青青的田野一直沒入在前面煙靄低迷縹緲的阿猴盆地,再遠些,在天際線上那綠浩浩的一線,該是臺灣海峽了吧,

  回首再望望山陰這面。這邊的觀望是粗獷的,寥寥的;南眉沿著河流在兩山的峽谷間迂迴曲折,深入中央山脈的心臟地帶,這是晚近開拓的新地方,居民剛從動盪不寧的移民時代──充滿了悲慘、疾病和死亡的時代定居下來。疏疏落落的小村莊,在狹長的山谷間沒有秩序的擺放著。自強不息的生命力更借助了創造和強健的太陽,使人類向大地的腹地繼續前進。於是,那暴虐的疫癘,冥頑的自然,就祇好再向遠的地方退卻。

  「淑華,」致平說:「你認得出瓊妹的村子嗎?」

  最近,淑華受了瓊妹的邀請曾到那裏去玩了兩三天。去時她是坐汽車的,也因此方向模糊不清。她祇記得一條大河自村前流過:四周有很多房子;有二三十戶人家。但是現在看來,村莊錯落,各村的外型幾乎都是一樣;零落的屋舍,和蒼翠的竹子;那條水就在各村間繞來轉去。

  「這裏可分不出來。」淑華看了片刻後這樣說。

  「瓊妹好嗎?」致平又問。

  「她倒很好!就是地方生疏,住不慣。她家有很大一片的芎蕉園。」停了一下,淑華又說:「我們還到燕妹的家裏去過。」

  「燕妹家裏?」致平關心地問:「她們離開有多遠?」

  「她就嫁在鄰村。」

  「你見了她了?她丈夫長的怎麼樣?對她好嗎?」

  「她丈夫長得還不錯;個子不高,白淨面孔。兩口子好像很好。我們要走時兩口子都不肯,硬要留我們住一天。」

  致平沉默。

  「燕妹渾身黃腫,」淑華又說:「連眼睛都黃了,樣子又可怕、又可憐,不像從前那樣漂亮了。我們去時,她正在吃藥。」她神秘地看了致平一眼:「這都是你害了她,致平叔。」

  致平苦笑地說:

  「你不能這樣說。」

  「可見你的薄情!」她笑了笑。「當初你要是娶了她,她就不會嫁到南眉去,也不會害上那種病。」

  她說著,笑得更快活。致平雖也為了自己不能擔負的責任而有悵悵之感,但也陪著笑了笑。

  「那男人姓李,據說還是由我們村子搬到那裏去的。」

  致平向下方的峽谷凝視著。它靜靜地陳展在他的腳邊,溫暖的春陽和煦地照著。有燕妹和瓊妹住著的南眉,他已不覺得其生疏,而有親切之感。他已知道在那些寧靜的村莊中,有一處住著燕妹,一處住著瓊妹。他忽然生起對故友的懷念,他更關懷為風土病所苦的燕妹。

  「燕妹知道不知道你現在住在農場裏?」繼一陣沉默之後致平這樣問。

  「她不知道,」淑華說:「我告訴她了。我又告訴她以後農場的情形和你的事。她好像連致遠叔死都不知道呢。」

  「你說我什麼事?」

  「我告訴她,」她說著先笑了笑:「你很好;你很想她。」

  「你撒謊。」

  「不冤你。」

  「她有沒有說什麼?」

  「她沒有說什麼。她靜靜地聽著,聽完,就說誰都沒有告訴她農場的事。倒是瓊妹請你上她那裏去玩,又托我問你好。」

  「瓊妹不再罵南眉了!」致平想起瓊妹。

  「為什麼不罵?」淑華說:「南眉還有人向她求親呢。」

  「瓊妹答應了?」

  「沒有。她說她要出家。」

  「她當真要當尼姑嗎?」

  「她哪裏真心想?還不是因為恨南眉?」她說著看了看致平的臉孔。「瓊妹很想念你,致平叔,她對我說你對她很好。」

  「哦!」

  致平起身走到坡邊去,淑華也開始攏頭。坡邊上有排野莓,都有大拇指大,熟的透紫。頃刻工夫致平即採滿了兩口袋的野莓。當他返回淑華身邊時,她已攏好頭髮,此刻獨自坐著看下邊出神。他在她對面坐下去,拿淑華的洋巾把草莓裝著。

  「我們留點兒回去,」淑華說。

  「儘管吃吧,那邊還多著呢!」

  吃完野莓,淑華用洋巾把手和嘴擦乾淨說:

  「我們走吧!」

  但是致平不動,卻一伸手把她的手捉住。淑華轉臉看他,羞赧地笑了笑。那手柔軟細膩而溫暖,有點潤濕。致平把它緊緊地握在手裏,覺得有一道一道的電流自這手通過他的手流進他的身體,並且分佈到週身各部分,使他有一種說不出的經驗。

  過了一會兒,淑華把手掙脫開。

  「致平叔,」她靜靜地說:「我們在一塊的時候,最好要規規矩矩的,免得別人看見了多說閒話。」

  「沒有別的人在這裏。」致平辯解地說。

  「沒有人在這裏我們也不能這樣!」

  「為什麼?」

  淑華不答。

  又過了片刻,她再催促:「我們走吧!」

  於是站了起來。

  他們又摘了野莓用洋巾包著。

  歸路他們走得異常沉靜,也沒有在別的地方再停下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