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山農場第十三章

  春間種下去的咖啡,發育得很好,一季秋雨過後,嫩葉橫生,枝頭的幼芽恰如昆蟲的觸鬚,敏感的伸向陽光和微風裏,氣象蓬勃。對生的子葉,追隨著幼芽後面一對接一對的生長出來。它開始祇有米粒大小,透明的鵝黃綠色,又嬌嫩、又蘢蔥。它漸漸長大,隨著,黃色逐漸消褪,綠色加深,終於變成大葉了。它彷彿抹過油質,光澤鑑人。這時,枝梢間已是綠葉披離,掛滿濃蔭了。

  這是很迷人的,很鼓舞人的,劉少興和兩個租地人──葉阿鳳與張永祥,都不禁眉飛色舞,滿心歡喜。透過綠油油的咖啡樹,似乎即可預見那黃金的輝煌的未來。於是種植工作接著又大規模地進行起來。與此併行的,還有第一次的除草工作。在秋雨期間,咖啡株間的雜草繁生滋長,茂盛迫人。這是必須給伐開來的,咖啡將受包圍,影響它的生長。

  這些工作,都必須在旱冬的乾燥期到臨前,作為一個小段落而結束。冬至後,雲英也就要出嫁了。雲英、劉少興夫婦,都要回到下庄老家去舉行婚禮。所以農場要有一個時期的休歇。

  現在,每天祇要太陽一出,那人聲、歌聲、砍木聲、鋤地聲、芟草聲,便響徹了笠山農場的整個山間,深林幽谷,日復一日熱鬧而喧沸。

  冬天是結婚的季節,農場的女工陣容,無形中也受到小小的變化。在雲英之前,便有素蘭和燕妹的結婚。燕妹終於還是嫁到自己曾一再拒絕的南眉人家去了。那是在一個有霧的寒冷的日子。恰好致平頭一天夜裏去村裏辦事。翌日一早,由淑華家趕回農場。村子整個埋在瀰漫的朝霧裏,忽然,一陣悠揚的嗩吶聲由深霧中送到耳朵。那聲音聽來淒涼與悲哀,當淑華告訴他那是迎娶燕妹的鼓吹樂聲時,致平心中經驗到一種難以言狀的悵惘。自那次議親後,他和燕妹就沒有再見過面。這時他很想見她,求她原諒。但他也明白他們之間什麼都完了,他們的交情祇能到此為止,而這種事也不是講講原諒就可以了事的,這是屬於人力以外的事情,是天地間彌補不了的恨事。

  其次是瓊妹。她雖然不是因為結婚,但是到農場來的機會卻在逐漸的減少了。因為他們在南眉的事業正在與日俱增,這裏的居住,幾乎已變成了暫時性質。

  但是瓊妹依然不喜歡南眉,和芎蕉園冷冷清清的工作。在那裏,她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在這裏,她有的卻是熟朋友,和他們共同做活,是快樂而有趣的,因此要她離開這裏,她實在捨不得。

  有一天,淑華給致平帶來一樣東西,他打開來看,是一幅刺繡:牡丹和白鶴。他還記得這幅刺繡。淑華告訴他這是瓊妹留給他做紀念的。

  「她以後不能來了。」淑華說。

  「為什麼?」致平驚奇的問。

  「你不用多問了,」她笑了笑,「你祇記著以後她不來就是了。」

  淑華說出那天瓊妹又和叔嬸拌了嘴,而且是相當激烈的一次。叔嬸在言語之間表示出瓊妹在農場有相好的男人。這就把瓊妹大大地激怒起來。她已發誓永遠不來農場了。就在當天,瓊妹捲了自己的包袱去南眉。

  「她不是不喜歡那地方嗎?」致平問。

  「她不會喜歡的,」淑華說,「她是哭著去南眉。」

  致平感到一陣難過。

  冬至到了,天氣驟冷,灰雲密佈,當晚,淅淅瀝瀝的下了一陣細雨,一直落到第三天才放晴,經過雨水的洗刷,樹木清新醒目,綠意盎然,天空湛藍淨潔。

  冬至後不久,雲英就出嫁了。雲英的出閣,使農場更感到人手不夠,因而也就顯出了淑華的重要性。雲英未嫁前,祇在劉老太太回下庄去時淑華才來農場和雲英作伴,但現在,不問劉老太太在不在這裏,農場一天都缺不了淑華,如果劉老太太回去,她便把自己的妹子淑貞接來同住,有時是母親自己來。她的居住已成為永久性,她已變成劉家家族的一員了。

  這使致平深感快樂。因為這樣一來,他便可以日夜和淑華共住一處,而不必因和淑華分開而感到煩悶了。如今他已深深地懷戀著她,並一天也不能不見她的面。他的心,充滿了對淑華的懷戀和繾綣。他們不一定要有話說,兩人儘可靜默相對,但他不能不時時看著她。

  如果一天不見她的容姿,便會感到食不甘味,度日如年,他的心會因而煩悶、懊惱,而顛倒失常。好像淑華手裏牽著一條繩子,繩子的一端緊緊地繫住他的心,淑華拉著繩子,她走到那裏,他的心就隨到那裏。心雖說是他的,但卻已脫離了他的控制,而變成淑華手中的俘虜了。他無法擺脫,沒有力量擺脫,也不想擺脫。他願意讓淑華牽著他的心,這會使他快樂,使得他的生活更有色彩,更使人愛。他也有很多擾人的思慮,會使他突然跌進煩惱和憂傷的深淵中,但他儘量使自己快樂。好在目前的環境條件使他在這上面得到很多方便,祇要淑華在他身邊;淑華一句話;一個微笑;一道眼波;甚至淑華罵他一句「你這討厭鬼!」都會使他快樂的。

  時常就在歡樂的陶醉中,他也想到他們的同姓。他常常這樣自問:自己和淑華的關係是怎樣的呢?自己對她所抱的又是怎樣的一種願望呢?自己是不是在愛著她?這種愛在道德上是不是一種惡?一種犯罪?這愛是不是可以讓他繼續發展下去?發展下去的結果會是怎樣?在意識中,他每每感到那道牆的存在。這牆在前一段時間裏雖作了他絕好掩護,但在以後,它便成為他最大的阻礙了。姐妹的情分祇叫他做到適可而止,再下去,便是非分的行為了。尤其他對淑華的愛心越熱烈,越迫切,這道牆的存在也就越清楚,越堅韌。它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可以感到它在四面八方迴環豎立,重重的包圍。從前,致平曾對它生氣。那時候,雖然致平和她初初認識,對她還沒有什麼心事,但他恨它妨害他的自由。如今他深深地愛上了她,不願失去她。因此他對它的憎恨,也就愈強烈而不可耐了。

  致平非常煩惱。他發覺自己越愛淑華,同姓的意識也就越擾亂他的心。它能夠讓他自快樂的高潮中,一下子掉進懊喪憂鬱的混沌中,不能自已。他很明白自己不能失去淑華,但他也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去獲得。有時他會感到氣餒,覺得自己終會失去淑華;有時他鼓舞自己,讓自己堅強起來。他以為祇為自己掙扎苦鬥下去,終有一天他會獲得她。他不能讓自己在舊禮教前低頭,聽憑人家從他手中把她帶走。那會證明他的軟弱、無能;那是可恥的。失去淑華的預感使他惶恐、痛苦、頹喪,感到人生的絕望和空虛。但是想到他可以把淑華奪在自己懷中時,又不禁精神振奮。想來想去,想到沒有辦法時他偶爾會轉恨他們的相遇。如果他不認識她,那該如何好?他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麻煩和苦惱了。但是這種思想祇是剎那間的,在次一瞬間他就毫不躊躇的把它踢開。為了不願失去淑華,為了和淑華相處時所得的快樂,他準備不辭萬苦而堅持到底。

  致平的情緒複雜而矛盾,他的苦悶也沒有完時。淑華那看上去顯得狡獪的態度,更給它加足了分量。她對致平有時冷,有時熱,有時表示極端的親暱,有時又板起面孔不理。他猜不透她這是什麼意思。有時他不免懷疑;是不是她存心捉弄?他以為她不應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處處給她暗示:他是如此的愛戀她!祇要她也有感情,那麼她就不應該對他冷淡,因為這會使他痛苦。但看上去,她是怎樣的殘忍刻薄,她對於自己言行會不會刺傷他的心,似乎全不管。他雖然愛她,但有時也不能不恨她的無情。她會一本正經的勸他娶燕妹或任何別的女人,她又一直還祇管他叫「致平叔」,這也是使他不痛快的。他願意她叫他的名字。他不懂她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叫?有一次,他對她明白提議,要她不叫他「叔」。但是她對他笑了笑,搖搖頭說:「那是不可以的!」

  他也想到也許因為同姓,淑華才會這樣冷暖不定。既然他們此生的情緣不可能超越姐妹的關係以上,那麼他們的一舉一動也就祇好侷限在這範圍裏。淑華所以抑制自己的感情流露,原是很可能的。當她搖頭回答他「那是不可以的」時候,一切就都表現得那麼清楚。她那表情、那眼色、那聲氣,每一樣都說明著她的了悟,服從和失望。然而他不能因此而怪怨她。這地方是如此的保守,宗姓的觀念牢固而嚴明,假使沒有碰牆的勇氣和自信,最好還是依照傳統的指示來安排你自己的命運。這樣可以給大家省卻許多無謂的麻煩。近來,致平覺得人們的眼睛好像有點兩樣了。當他和淑華過度歡笑和親近時,或者當人們發現祇有他和她單獨在一起時,這眼睛就不客氣的向他們注視。他不曉得這眼睛是表示贊成?或是懷疑?那執拗的程度即夠使他寒心而退縮。他雙親似乎也有點察覺而對他們疑心。有一次,在無意中他忽然聽到他父母在屋裏的竊竊私議。

  「看他很喜歡她,可惜是同姓,要不,倒可以給他娶做媳婦。」

  這是母親的聲音。

  「你得小心關顧,」父親這樣說:「別鬧出事情來,大家都不好看。」

  「淑華這女孩子,人是聰明穩重的,大概不會出什麼岔子。」

  「這事全要女人拿得定。」母親又說。

  以後致平發覺母親不時出其不意的向他們瞪一眼。於是他的心慢慢的沉下去,沉下去,有一陣時間,他會陷於迷茫和徬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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