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山農場第六章

  那晚,劉致平和饒丁全出了村子。他們走到有一條要進饒家的岔道時,丁全說他有點小事,問致平要不要到他家裏去轉一轉。

  老頭兒獨自一個人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翹起一隻腳坐在桌邊的長凳角上,靜吸著旱煙。他那昏晦的臉俯沉著,視線自額陰下注視地面。這種姿勢在他是很不尋常的。因為平時這是表示生氣的一種情態,而生氣和饒新華卻很少關連,尤其像今天喝了足夠的米酒以後更是稀罕的事。

  走出家裏時,饒丁全這樣告訴致平說:

  「老頭兒吵嘴了。」

  「跟誰?」致平問。

  「福全。」

  「怎麼沒看見他?」

  「他在床上睡覺。」

  「為什麼吵嘴?」

  饒丁全祇皺了皺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又走了一段路之後他才和致平說起他家艱難的情形。雖說致平也是他的主人,不便對他說這種話,可是他和這位少主人平日混得像朋友一般,什麼話都可以公開,不像在致遠跟前需把某幾種心事隱瞞起來。

  丁全邊走邊告訴致平說:他的哥哥福全不喜歡給劉家當長工,願意到外邊去種田;草橋有一家親戚,要把幾分田租給他種。可是饒新華卻不讓他去。他瞧不起種田人。他說捏土塊的人沒出息。

  「他要你們當長工嗎?」致平問。

  「也不一定。他倒要我們學他的樣。」

  「喝酒和鑽山?」

  「酒,我不喝的;鑽山,老實說,我也不喜歡。」

  「我知道。你也想種田嗎?」

  「假使我有田種。也行!」

  沉默了一會兒,丁全又說:

  「種田總比做長工強。」

  走了一段路致平又問:

  「他們時常吵嗎?」

  「時常。」

  到了村裏,他們先辦農場事務──找開路所需要的工人,這很快就找妥了。在一個工人家中,正好有幾個人在閒談。其中有個老頭兒,牙齒長長,面上很多皺紋。這老者問致平:外國人幾時來收買農場的咖啡?接著,一個矮漢又問:

  「聽說捉得一條山豬,你們農場就要抽取一腿,是不是你們有拿豆餅餵牠?」

  矮漢三四十歲的年紀,致平覺得很面熟,也許是那些常常進山獵取山豬的獵戶之一。他時常聽見這種又像譏笑又像諷刺的話。他知道這種話無需乎回答。這裏融合著受壓迫者的反抗和對異鄉人的排外的敵意。他祇默默地,但也和氣地看著他們。

  「萬世流芳」的劉家,在本村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夥房〔註〕,它在前清時曾繁榮過一個時候。但隨著征服者日人的上陸,這夥房便零落起來了。它那剝落的牆壁和破陋的瓦楞以及那荒涼冷寂的氣息,這一切都在說明一去不返的日子,和一部滄桑史,深深的院子一律用石砌成,在裏面右邊那個犄角便是淑華的家。〔註──伙房:族人聚居的院子。〕

  致平這是第一次到淑華的家,又是在籠罩了神秘的不透明的夜裏,這使他稍微興奮起來。他的腳步落在甃石上,聲音聽來也就有些異樣。

  時候還算早。他們倆進去時,人們正耽溺在寢前那段最富情趣的談笑裏。淑華的母親頭一個看見便堆起笑容迎了出來。人們也停止了談話,一齊站起來讓坐。

  「怎麼不出來吃飯呢?」阿喜嫂笑吟吟地,慈祥可親的問。

  「那倒用不著,」致平說:「我們有事哪。」

  「不是找工人嗎?找齊了?這夥房也有幾個人說要去。」

  房子又深又大。裏頭的廚房;鍋爐,水缸,廚具和一切應用物品,看上去雖都陳舊粗陋,但卻收拾得有條不紊。前邊這頭靠壁放了張桌子,算是飯廳,裏壁和桌子中間,挾放了一條大板凳。

  致平和丁全被讓進大板凳上坐著。有三四個男人,都是些由二十到三十幾的年輕人。除開那瘦長臉孔貌像淑華的小伙子──這該是她的兄弟了──以外,致平全不認識。

  「淑華到隔壁人家去了。」阿喜嫂抱歉似的說:「她不知道你要出來,要不,她是會回來的。」

  「她知道我來──」

  致平話還沒說完,祇聽見外面一陣聲浪,淑華進來了。

  「我當是不來了呢!」她嚷著說。

  「我從來不撒謊的。」致平說。

  「還有往後呢,何必發誓。」

  「不會錯的。」

  「我記著你的話。你還有什麼事麼?」

  「沒有。做什麼?」

  「那好極了!我領你去見一個人。」

  「誰?」

  「不能說,你去見了就知道。」

  阿喜嫂過意不去,打岔說:

  「你看這孩子,多放肆,才初次見面呢!」

  「我們見過幾次了。」淑華不服氣地說。

  「越發胡說了。」

  「真的,我們是見過幾次。」劉致平也插口說。

  「真的?」

  阿喜嫂一時摸不著頭腦,睜大了眼睛看看致平,又看看淑華。

  「走呀,人家在等著你呢!」淑華催促起來。

  「忙什麼?」母親仍舊笑吟吟地。「致平才到的呢,讓他坐一會兒!」

  「不!回頭你們再談好了;也還有丁全在這兒。」

  淑華這種毫無顧忌的爽直和坦率,很使致平難為情。他迷惑地看著阿喜嫂,猶豫不決。

  倒是母親理解和同情年輕人的心,便說:

  「這孩子越大越撒野了。致平,那你就去吧,多半是瓊妹,就在隔壁。」

  跟在淑華的後邊,致平猶是覺得臉熱。走到外面時,淑華說:

  「很漂亮的人呢,你出來不是要見她的嗎?」

  「是叫瓊妹的吧?」致平說。

  「你認識她?」

  「我哪裏認識她,剛才你母親不是說了嗎?」

  「就是她!你也見過一面。你還記得吧,前些時我和她在小坡上種番薯?剛才我叫她來,她不肯。」

  瓊妹的家,是大夥房前頭東面幾間又窄又小的瓦房,南臨大路,面前有一口洋泥大水槽。

  在瓊妹的臥室門前,劉致平不覺躊躇起來。他不知道可不可以隨便就闖進一個陌生年輕女人的寢房裏去?然而這種顧忌,也祇是剎那間的事情罷了。他一邊感到莫名其妙的輕微的心跳,隨在淑華之後,掀開半舊的竹簾走了進去。

  屋裏有兩個年輕女人,坐在床沿上的是梁燕妹,致平認識的;另一個則坐在僅有的一隻硬木凳上繡花──這該是瓊妹了吧?她們兩個人都同時站了起來。裏面的梁燕妹忽然咯咯地好笑,態度隨便而浪漫。

  「笑什麼?」淑華笑罵她。

  致平雖然從前曾見過瓊妹一次,但時間相距既遠,又是在匆促間,一時沒有看清楚。何況時間久了,印象也就模糊了,所以這時仍像是初次相見。

  她和燕妹一樣,豐滿,柔腴;這和淑華的纖細苗條,正好相反。臉孔稍圓,雙瞼清楚,眼波溜動,高高的額門有幾條青筋隱約可辨;雖然這樣,致平卻覺得很美。

  瓊妹收起放在凳上的繡框,讓致平坐。繡框的白緞布面上畫著白鶴和牡丹。這兩個在生活及習性上互不相關的動植物,卻被人工統一在一個匠意裏,發生了緊密的關係。

  「繡得很好呀!常繡麼?」

  致平瞥了繡框一眼,覺得滑稽。

  「不!」瓊妹羞赧地說;把繡框放進床架上。

  屋裏陳設很簡陋:竹床,窗前的紅漆櫃,和櫃上的梳妝盒,如此而已。

  致平向瓊妹問起南眉和芎蕉園,瓊妹對南眉似乎沒有好感。她說那地方她是住不慣的,什麼都彆扭,太陽一落,就陰慘慘的,好像什麼地方都有鬼;走幾步,又是福佬人〔註〕的村子,福佬話她又一句也聽不懂。又說:那地方有一種怪病,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病,怎樣起因。人一患上這種怪病,便遍身黃腫,流黃水,好不怕人!〔註──福佬人:閩南人。〕

  瓊妹說話時總是俯視著地面,或看著自己的手掌,有時由眉陰下偷偷的向致平溜一眼。

  致平發覺她也和淑華一樣,一見面就管他叫「叔」,沒頭沒腦的,這像當頭一棒,在猝然間頗使致平有措手不及的感覺。這字眼在他腦際迴響起來祇覺得生疏,勉強而多餘!又是什麼親戚呢?致平很覺納悶。他恰似被強迫喝了污濁的水一般感到不舒服。

  他們的談話,開頭以南眉為中心,先在它周圍繞了一陣,然後轉到別的話題上去。當致平提起他們在那山坡下初次見面的舊事時,瓊妹低頭微笑著。女性的柔媚和嬌羞,很使致平心動。這晚的聚會留給致平很特別的感觸,那印象是深刻的。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閨房中不受干擾的和異性促膝長談。每個人的性格和表情──燕妹浪漫與火熱,瓊妹的溫柔與恬靜,淑華的直爽與坦率──印到話裏去,使得談話帶起韻緻,別饒情趣。

  致平在那裏耽擱很久,才和燕妹一同告辭出來,仍由淑華伴回家。走到外面,燕妹說了聲「明天見」,便獨自去了。

  夜漸漸的靜下來。馬路上行人稀疏。大部分的人家已經熄燈就寢了。大概是陰曆二十幾,五六分圓的月亮,恰好由東天昇起。

  從正廳門口經過時,致平仰首看見廳門上懸掛著一塊匾,大概是前清時代哪個府縣頒賜的。一盞電力不足的電燈矇矇地照出藍底黃邊的幾個金字浮雕:「萬世流芳」。彷彿看見了人類那一部興衰隆替的生活史。

  在淑華家裏又坐了好大一會,出來時已經是很遲了,村裏沒有一星火光。

  「很夜了!」致平向阿喜嫂說。

  月亮昇得很高了;一切都很靜,一切都帶上銀灰色。山岡沐在月光中,又矮,又小,屏住氣息,彷彿睡著了,除開村犬的吠聲,和小兒睡不熟的啼哭,一切都沒有了聲息。

  一出寬坦的村道,致平突然的問:

  「淑華和瓊妹都姓劉呀?」

  「是姓劉。」饒丁全這樣回答,並沒有覺察到對方不自然的聲調,和臉孔異樣的表情。

  致平像嚥下一枚針,但也不再問什麼了。

  丁全捕風捉影的給致平講述一些他小時所聽過關於「萬世流芳」的劉家繁榮和零落的故事。

  當光緒二十一年日軍上陸臺灣時,劉家那位英雄如何反抗日軍,轟轟烈烈的事蹟,至今還為人們歌頌著,傳說著,這位英雄終於落到日人手裏,死了!

  他們邊走邊談。清明的月亮迎面照著他們的臉孔。丁全越說越有興致,為了自己說的故事而興奮,黑的眼睛精神地轉動著。相反地致平卻默不作聲,心事重重的樣子,他那蒼白的面孔,這時更顯蒼白了。

  抗日英雄的故事,雖也使致平感動,卻未能捉住他全部的思想,他更大更多地關心著另一件事。

  淑華稱呼他「叔」,起初他覺得意外而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呢?他的第一個解釋是嫂嫂的親戚。是應該稱呼他「叔」的。再次是姑表,或姨表兄弟的兒女輩;這些也應該稱呼他「叔」的。不過這樣的話,應當都是異姓,是族外人呀!倘使這些都不是,那裏還有──這也是最後的──那就是嫡兄或堂兄的兒女;即他的姪子輩。這樣的姪子就很多,而且都稱呼他「叔」。然而他們都在下庄老家。除開這幾種還有什麼呢?後來他也想到同姓。但是劉致平是受過現代教育的洗禮,宗法倫理的觀念淡薄到等於零,因此他認為甚至連這種想法都滑稽,不通而愚蠢。

  今晚,他為了找工人,訪問了村子裏好些人家,發見了有更多的人都對他同樣稱呼。這裏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也有老頭兒,使致平大大地吃驚,而且感到困惑。他被迫回到那自己曾一度認為不可能的想法;大概他們是同姓。

  現在,這想法已得到證實了,但他的驚愕和惶惑祇有更大、更深。他想起那些人管自己叫「叔」時的聲調和神態;是那樣的自然而毫無矯飾。看上去,似乎他們都認為自己那樣做是對的,是天經地義的,不為謙遜,也不是諂媚。他想起當一個鬚髮全白,已老得當得起他的爺爺的老頭兒,也帶著尊敬的神氣管他叫「叔」時,他是如何地驚惶失措。當時,他彷彿坐在針氈上,好難受。而這些都為了彼此腦袋上頂著同樣一個字,如此而已!一種血緣的紐帶,一種神聖的關係,在彼此陌生而毫無痛癢關係的人們之間迅速建立起來了。它是和平,但強制;是親切,但盲目。在致平看來,這個「叔」便意味著一道牆,人們硬把它放進裏面去,要他生活和呼吸都侷限在那圈子裏;而這又都是他所不願意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會有這種思想,這種反應是很奇特的。對於淑華和瓊妹,他根本不曾打算過要怎樣,所以她們之是否和自己同姓,應該沒有問題。但話雖如此,致平此時心裏所發生的反感卻又是無法排除的。好像他發見有人在侵害他的應得權利,而感到一點無聲的忿怒。

  致平原想和別的女人一樣和她們隨心所欲地周旋和談笑。如果他愛,他就會得愛;不愛,他也會得不愛。這是他個人的私事,無需乎第三者來過問,現在忽然有一種外來力量插進他們的中間,硬要在這上面來規範他的行為。這就是干涉。這干涉是多餘的,是致平所不能接受的。

  他重新想起這地方的特殊性,他所接觸過的人物、談論和生活。在這裏,巡山是第一個而且是用最直接的方式,給他打開了一直被他忽略的世界之門。那些碰見致平的偷進山者,常常都是他的「親戚」或者「本家」。這是他從來不曾知道,也不曾想到的;他也不知道一個人竟可以這樣繞來繞去的攀親。起先他還以為是他們臨時捏造出一個身分來敷衍他,其實這祇是他的懷疑,他們說的多數都是實話。他們自己說是:他的嫂嫂的妹子的小姑的丈夫的叔叔;或是,他的姑母的女兒的婆家的舅舅,諸如此類。

  解釋是徒然的,你就絞盡腦汁,也無法弄清楚那是什麼親戚,和你什麼關係。但是他們說起來卻是心安理得,了無芥蒂,認為這是和人有兩手,手有五指一樣平順而自然。這就夠使致平吃驚了。加之,他們即以此身分,把自己進山看做一種合法行為,這尤其使他驚倒而駭絕。

  現在致平認識了這和人們叫他為「叔」的行為,完全出於同一心理背景,在觀念上同其源流。這些事情啟發了他重新對自己所生存的社會張開眼睛,然後他發現原來自己所棲息的世界,是由一種組織謹嚴的網兒所牢牢籠罩著。這網兒由無數直系的線,和同樣無數橫系的線通過一個一個小結而連結起來。每一個人就是一個小結,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關係,就是一個小結對另一個小結的關係。每一個人背負著無數的這些直系和橫系的關係,同時也由這些無數直系和橫系的關係所嚴密地固定在那裏。你不能更改你的地位,也不能擺脫你的身分,不問你願意不願意。

  於是致平在一陣忿怒之後,又感到一種近乎失望和頹唐的情緒。

  走到那條岔路時,丁全叫致平在那裏等著,他卻獨自一個人走回家裏去。不一會兒,他回來了。

  「他們睡覺了?」致平漫然地問。

  「走了!」丁全憂鬱地回答。

  「誰?」

  「老頭兒。」

  「哪裏去了?」

  「山裏。」

  「山裏?」致平大吃一驚。「這時候進山幹什麼?」

  「總有可幹的,」丁全說:「這是他喜歡的,誰也奈何不得他。」

  「不會迷山嗎?」

  「會迷山,還去?他這又不是第一次;他時常半夜三更進山。他會嗅樹葉,摸葉皮,迷不了的。」

  什麼叫嗅樹葉,摸葉皮,經丁全的一番解釋,致平才明白過來。據說:有些樹木,在某地方生,某地方不生,假使你嗅得出樹葉的味道,知道那是某種樹,那麼你就明白你是在什麼地方了。還有,樹皮向陽粗糙,向陰細嫩,方向就這樣分辨出來了。

  致平恍然大悟,但他像聽非洲歷險記一類的故事似的,既入神,又新鮮。

  「可是,就讓你懂得這些門道,你也沒有辦法。」

  末了,丁全這樣補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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