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興坐在涼亭下,一筒接著一筒的抽著煙。他自己不知所以的有點浮躁和煩惱,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指在輕輕地不住搔著他的心,不讓它安靜。
去年在庭下小坡種下去的果樹,經過兩個春天已是綠葉披離,彷彿到處插著一簇簇的雞毛撢子。望過去,笠山田野毫無遮攔的向他展開全貌,那廣平的綠色波浪,和上面碧油油爽朗新鮮的天空,以前總要喚起他的歡欣鼓舞的快樂情緒的。今天卻也都走了樣兒了。全都是那麼灰綠而乾枯,單調而呆板,死氣沉沉。
他一筒接著一筒的抽著煙──。
那麼,是不是他對自己的事業,對笠山農場失去信心了?不是的!他對農場始終沒失去信心。農場的前途也許有些挫折,但他堅信他終於會把它按著一定計劃開拓出來。他的信念是堅強的,不屈的。而且他為什麼不可以這樣期待著呢?農場的咖啡發育得那麼好,第一期的預定面積和株數如期完成,若照這樣下去,兩年後他便可以設立工廠製粉了。這和當初的計劃就沒有多少出入。招租方面,雖有趙丙基的虧款潛逃,但是葉阿鳳張永祥兩人忠誠可靠,兩塊小農場整頓得井井有條。最近又有兩個人前來接洽承租,農場也打算每人先給十甲山地。一切進行得還算愜意,他有什麼不可以高興的?可是,也不知什麼緣故,他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潛在煩惱、焦躁,使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走了樣兒。甚至連他周圍的人們都變得十分古怪,十分陌生,十分不可愛了。他們在他前後左右莫名其妙地團團轉著,忽進忽出,一個一個脫離了他的控制。這裏面有他的女人、致平、阿喜嫂、淑華,即連淑貞也不例外。他們在搞什麼鬼呢?他可以生他們的氣嗎?
一仰臉,恰好淑貞由西廂房的背後轉了出來。
「淑貞,」他把少女喚到面前來。「你淑華姐姐在家裏做什麼?」
「我不知道。」少女回答。
「當真不知道嗎?」
「嗯!」
劉少興猜疑地看了一會兒淑貞,然後轉口問她:
「致遠他媽哪裏去了?」
他總用「致遠他媽」稱呼他的女人,致遠死後這習慣還是沒改過來。
「她到下邊的人家去了。」
「去做什麼事?」
「我不知道。」
「好!」他一揮手:「妳去吧。」
他又一筒接著一筒的抽著煙。
他當初買下笠山時,充滿了熱情和理想。他和劉阿五共過野餐的那一天,在他一生中是少有的最最甜美,最最快樂的一天。現在看來,那天的所有一切──劉阿五、老頭兒饒新華和他的禿尾狗,還有河邊的野火和猿啼,這一切就都像那搖曳不定的炊煙,成為不可捉摸的一種非現實的東西了。
幾天前,他在村裏看見劉阿五,阿五比前更加發福了,兩片有血色的嘴唇始終笑嘻嘻地綻開著,表示著內心的歡悅,可見他以後的投機如意了。自那以後,他雖和他聚首過四五次,但都因彼此俗務羈身,匆匆分手;祇共過兩次野餐,一樣帶了饒新華,有一次還有因事來山的劉致平參加,但都沒有頭一次那樣的舒暢和快意了。
然後笠山落進他手裏成為笠山農場,至今七年了。但是七年來阻力重重,災害迭至。第一次的放牧,百來頭牛一陣牛瘟就祇剩下七八頭;種咖啡以後,又有趙丙基的逃欠和福全的受綁,此外還有地方居民的偷竊和敵視,蓄意破壞農場的進行。
但雖有這些障礙,他的信心和做事業的熱忱並沒受到絲毫的毀傷和動搖,甚至他用熱誠,友善和謙遜,已漸漸的在鄰居之間贏得了信譽和聲望。
接著,就是致遠的死。這打擊相當嚴重,使他傷心極了,致遠雖像一頭生犢暴躁易怒,但在事業上他卻是他的最好最得力的左右手。他雖缺乏創意,沒有策劃謀略的頭腦,但假使把計劃的藍圖交給他,那麼他就是一個無比認真而忠實的執行者。他的死,幾乎使農場什麼事都無法推行。至於致平,這個熱情的年輕人,卻總是使劉少興惴惴不安,不能放心委任他做一件事。他有過多的思想,過多的主張,由他那豐富而又直線的想像力構想出來的東西,往往使人啼笑皆非。並不是說他錯誤;不!它時常正確而合理,而且極富於機動性,卻都是好高騖遠,充滿著青年們的夢想而不切合實際。在執行方面,他又沒有致遠的平實謹慎的作風。當然這和年齡及婚姻不無關係。一個光棍小伙子總是在半天裏飄搖無定的,必須藉老婆這一條繩索來把他拴在大地上,才會變得更現實一點。何況他的日夜東跑跑西撞撞,不十分用心於事業,又正表現著未婚者的不安定性呢。
因此劉少興非常關懷他的婚事,希望他及早成婚。但這年輕人卻不把它放在心上,一有人來講親便用「不到二十五歲不結婚」的話把媒人趕跑,所以婚事一再延宕下來。顯然,這祇是他的一種遁詞,藉此敷衍而已,真正的理由,還是他不中意對方。到底他有沒有屬意的女孩子呢?是那一個?他好像很喜歡淑華,和她形影相隨,十分親密。不用說淑華是百中擇一的女孩子,他自己也愛如己出,如果能給致平娶做媳婦,豈非善美?但是彼此頭上同頂著一個字,這就把什麼事都搞翻了,天地間就偏有這些殺風景的事!
劉少興又裝飾好一筒煙,拿紙捻點著慢慢抽起來。
忽然,有個人正由庭坎下蹣跚地走進他的視野。那人肩上掮著一把黑布傘,傘端蕩著一隻包袱;他那搖頭擺尾的姿勢,在他記憶裏馬上引起一陣像看見軟體動物時的本能的嫌惡。
哦,這不是馮國幹嗎?
在他還在驚疑不定,馮國幹已搖進亭下來了,仍舊用那老式的揖手禮向主人連連打拱。
「少興哥,」山羊鬚搖動著:「久不見了!」
「啊,啊!」
主人起半身,他讓他那隆重的儀禮拜得有點頭昏腦脹,話也說不清楚。
「少興哥,」客人用布傘把包袱支在椅旁。「上次人多口雜,不便說話,今天特來相訪,想和老兄談個痛快。」
他摸了摸山羊鬚;那手瘦而骯髒,有長長的指甲。他坐得逍遙自在,彷彿他可以如此一坐三個月。
「哦,」主人客氣地說:「那倒要聽聽高見呢。」
這時有汽車的馳走聲自東邊山坡下傳來。劉少興抬頭朝那裏看。祇見那條通往寺裏去的路上一道塵煙滾滾,一輛汽車帶著灰塵一直往裏面奔去。
原來是香客:劉少興想。
汽車一直向山寺奔去,裏面坐的倒不是什麼香客,而是劉漢傑、胡捷雲和劉致平三人。劉漢傑風度翩翩,胸襟磊落,一付紳士儀表;胡捷雲質樸誠實,精神飽滿,善良的臉孔表情,充溢著對人生的純潔的願望。祇有劉致平獨自一人鬱鬱寡歡,情思悄然,雙眉籠著一抹淡淡愁雲,有如一個在押解途中的囚徒。
那天劉老太太回下庄找劉漢傑的目的,原指望後者使用他的影響力打消凝結在致平心中的那可怕的念頭──希望和淑華結婚的念頭。她讓他明白她丈夫劉少興的為人,劉家的社會地位,和在現階段下這事所賦有的嚴重的悲劇的性質。一句話:她要他明白這是一件絕對不可能實現,也不能讓它實現的事情。
當時劉漢傑滿口答應,於是她滿懷高興的差了致平去見他。但誰知道致平和漢傑二人見面的結果,卻使漢傑的心情完全變了過來。這心境的轉變,才使得他偕了兩個年輕人匆匆到笠山來了。
原來劉漢傑是一個溫和的合理主義者,他處理一件事情總要儘量顧到各方面的利益,絕不輕易犧牲某些方面或某些事物來硬性適應形勢,即渺小到一個人的感情,也未能例外。
他非常重視既成的事實,因為無論如何那是不能抹殺的,所以必須予以適當的尊重,當時劉老太太不曾明白告訴他,他們要怎樣來處置那腹中的孩子。她似乎把它看得很隨便,以為可以由她要怎樣就怎樣。這態度他不能贊同。第一,他不能同意打胎行為,倒也不是因為它的道德問題,而是他認為實在不值得這樣做。當然他也理解老式人那種近乎愚蠢和狂妄的尊重「面子」的心理,在它面前,任何野蠻和殘酷的行為都會得到合理的解釋。
此外,他也想到世上還有一種移花接木的辦法,但它的缺乏人情味又是不能否認的,世間多少恨事不是如此造成的呢?
他雖和她約好一定依她的意思做去,但現在他祇好對不起她了。讓她知道了也許會叫她一下子昏厥過去,現在他所要做的卻正是她不希望實現的事情,他要劉少興讓致平偕著淑華雙雙出走──飛到花蓮去。他有位親戚在那面臨太平洋的海濱城市裏經營漁業和運輸業,他預備讓他們奔往那裏去。
不過,他也充分認識這事是如何棘手,他不敢斷定事情一定會順利的成功,他多少認識劉少興的為人,要想像他這樣一個人來同意同姓結婚,簡直就不敢存多少幻想。過去他常常為人排難解紛,經手的問題大大小小不知凡幾,但都憑他卓越的外交手腕一件一件得到適當的解決。這次他希望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再一度完成它的使命,不致讓他白跑一趟。
但是劉漢傑的這種轉變,劉老太太連做夢也不曾想到的吧!
「致平,」劉漢傑半玩笑半責怪地說:「你真做的好事呀!現在你記著:你留在汽車裏,待我們去把事情交涉好了就差人來叫你去。那時你得打起勇氣來見你父親。你必須雙膝下跪──你懂得吧?就是那老式的跪拜禮。你別當他不夠文明,這是人類所能想出的最最有用的一種發明。你得多多磕頭,一來賠罪,二來領謝,三來就此拜別。你就是磕一百個頭也不過分,你做的事情就值得你磕一百個頭,知道嗎!」
致平苦笑。
「你要知道,」漢傑繼續說道:「我祇能成全你的願望,至於這以後,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了。你相信你們會過得很好嗎?」他悲觀的搖搖頭。「你還不明白我們這個社會是怎樣的一個社會。依我的看法,假使你父親不答應,我也不能說他做得不對。」
「我想不出為什麼會不答應,」胡捷雲很不以為然,便插口說:「難道就祇為了同姓,便不能結婚?」
「正是這樣!」
「笑話!」
「你當是笑話!哼!可是在你姑丈看來,事情也許就兩樣。你們涉世太淺,有熱烈的心腸,依你們看來,什麼事情好像都祇有倫理上的問題,可是我們這個社會是更複雜,它有它自己的倫理,你相信嗎?至於我個人,如果允許我直白的說,那我寧願沒有這件事。」
「那麼?好像你也不贊成同姓結婚,是不是?」
「好像?為什麼?」劉漢傑為了不被理解而苦惱地笑了笑。「不過這問題得分做兩面來說。第一如果單以同姓結婚來說,我沒有什麼不贊成的,但是如果把它放在我們的社會上,我認為那是非常不智之舉。因為這是思想上的問題,而不是生活上的事件。生活所要求的不是理解,是表現。你不能光用腦袋去生活,必須拿身子去對付。在思想,似乎沒有行不通的事情,可是你不能照著你所想的那一套應用在行為上,那會把什麼事情都搞糟。一種制度,一種習慣,當初也許是想出來的,適合實際需要想通才創制出來的,但以後它就脫離了思想的領域,它給它自己拓開了路子,不等思想來領導了。就如這個問題吧──不過我還要問你。我覺得你好像祇由生物學的觀點來理解它。在我呢,我倒以為它在這方面的理由很可疑。有一點是很可笑的,社會上關心這問題倒好像正為了這點。可是你先別笑我,我還不至於迂腐到連這點知識都沒有。」
「要知道,」他停頓須臾,然後又說下去:「我們這個社會是身分的社會,在這裏面,每個人都賦有了一定而非常清楚的身分。人與人的關係,也就是身分與身分的關係,這身分透過家族而千變萬化,身分變,關係又自不同。假使你和一個與你同姓的女人結婚,就像致平和淑華吧,那麼你們結婚之後,你們兩家之間到底要怎樣稱呼?怎樣關係?豈非一下子就把身分攪亂了?」
劉漢傑說到這裏停頓下來。
汽車進入一個小村子,轉了幾個彎又駛出田野。前面已可以看見笠山支脈了。它旁邊的飛山劈面矗立,屹然如飛魚之勢。汽車即朝著那裏直直奔去。
田壟還在插秧之前,那作綠肥用的菁豆之類,一直溢出到路邊來,一種農忙期到臨前的平靜籠蓋著田野。
「那麼,」一出山道,胡捷雲又開了口,「你也不否認同姓結婚在將來的可能性了,是不是?」
「無妨這樣說。」
「可見這事並不完全不可能了。」胡捷雲振振有詞:「那麼我再問問你,到底這將來的可能是怎樣到來的?是不是它自己一下跳過來?或──」
「哦,哦,你這鬼東西!」劉漢傑由靠墊上坐起來:「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嗎?那麼我也要問問你,你是不是打算就讓致平來擔任這角色?在我看來,他倒不像是一個革命家。」
「倒不是這意思。我祇想我姑丈為人還相當開明,眼光也不狹隘,為什麼將來可以做的事,現在就不可以做?這是我想不透的!」
「你這是二加二的想法!」漢傑搖搖頭。「不過你對於你姑丈的看法我大致同意,不然我也不會跑這許多路了。可是開明和眼界寬大祇能算是提供了某些有利的條件,並不等於問題解決,我不能對它存過大的希望。你得冷靜地想想,這是風俗上的一種革命工作,實行起來能夠引起多大的麻煩,你簡直無法想像。除非你很天真,否則你就不敢期待一個做父親的甘冒聲名敗裂之險來替兒子辦理一件婚事。年輕人也許把革命家看成偉大而光榮,但世間做父親的卻不願自己的兒子去做革命家。它偉大但不一定愜意,光榮但不一定舒適;愜意和舒適祇在平凡和庸俗裏才會有的,這才是真正為你所熟悉的群體生活,社會固然少不了革命家,但假使人人都變成革命家,社會就會亂了步伐,生活也就無法再過下去了。」
這時汽車已駛進寺前的草場,司機把車子煞住。三個人魚貫下車。
「吓,好吵鬧的蟬聲!」
劉漢傑吃驚的說。
劉漢傑掏出懷錶來看:九時二十分。
「司機先生,」他說:「請你待一會兒,我們至遲十二時半一定回來。那末,致平,」致平就在他旁邊失魂落魄地站著。「你留在這裏吧。待一會兒,我差人來叫你去時你得多拜幾下你父親。你懂得怎樣拜吧?不過我們此去能不能成功,那就要看你們倆的福氣了,你也得至誠禱告上天幫我們的忙!」
當劉漢傑和胡捷雲二人到達劉家時,劉少興正陪著一位客人在涼亭裏談話。他用最大的歡迎把他們接進去,那動作是慇懃而親切。
「你們是坐剛才的汽車到的吧?我還當是香客呢,原來就是你們。」
他雖是笑顏可親,但劉漢傑卻在他的眉宇之間看出一脈強制抑壓下去的怏怏不樂的氣色。
「他的情緒不好呢!」他想。
他從容地在劉少興的對面坐了下去,向那位客人迅速投過一瞥。
客人緘口默坐,用右手五支手指不住捋著山羊鬚。在他那舉止裏面有一種不隨便把什麼東西放在心上的灑脫,但是面孔上卻顯露著一個人在高談闊論中猝然受到干擾時那份不高興不耐煩的神色。那副山羊鬚,那付窮儒的寒酸和迂腐氣,劉漢傑好像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
「這是不祥之物,」他又想,「必須調開去才好。」
然後他用明朗快活幽默豪放的笑聲及談話的火炬把周圍燃亮起來。
「我早就想來了,」他興高采烈地說:「就在前兩天吧,我和捷雲請好一天的假,可是剛要動身,又不行了!你瞧,臨時發來緊要的公事哪!」
「前兩天嗎?」主人說:「那太可惜。我們捉了很多蝦兒,如果你們來了,豈不很妙?捷雲,致平回下庄去了,你沒看見他嗎?」
「哦,沒有。」
胡捷雲支吾其辭。他向劉漢傑瞥了一眼,劉漢傑卻輕鬆地看著別處。
「哦,又是蝦兒哪!」劉漢傑尖叫起來,「少興叔,你還記得我上次來吃過的油炸蝦餅吧?唉!那的確是又脆、又香!我從來就不曾吃過這樣好吃的蝦兒!那麼我回到家裏去嘛,就吩咐女人去買了來照樣油炸。可怎麼樣?不行,到了平陽,蝦兒都有骨頭了!」
他說完呵呵大笑。
「要吃蝦兒那倒容易,」主人滿面春風,「今天就可以捉去──你們是不是準備住一天?」他向廚房那面喊叫:「淑貞──」
「那是一定!我們還要看看農場的咖啡。」
淑貞走到主人跟前:「什麼事?」
「淑貞,」主人說:「有沒有開水?致遠他媽還沒回來嗎?」
胡捷雲在一邊靜聽他們談話,不覺暗自好笑。請假和今天住一天的事都是假的,他不知道劉漢傑為什麼要扯這樣大的謊。真是天曉得!
這時那位山羊鬚的客人悻悻地站了起來。
「我到寺裏去走走,」他說,拿起椅旁的布傘和包袱:「我要找法空和尚談談。你知道吧,他對地理一向倒有很獨到的見解。」
他用傘端插進包袱,然後往肩上一掮,搖著那為陳腐和愚頑所固化的體軀蹣跚而去。他很瘦,兩隻手以及頸脖子上青筋暴露,穿著長過屁股的黃棉布對襟上褂,紅口布的褲子,老時的加八拖跟鞋。這些都是祇預備給將赴黑暗世界的「老人」穿戴的衣著,活人已很少穿的了,兩隻像猴子般長長瘦瘦的手自兩邊肩膀不安靜的擺動著,彷彿脫了臼一般。集合這一切,就形成一種不愉快的印象:殭屍!
實際,他是應該屬於墳墓那方面的人了。
「這是一個老古董,一個瘋子,」主人輕蔑地說:「他的生活祇要幾堆骨頭;開始是一堆,後來又加上幾堆,現在這些骨頭就搞得他昏天暗地,難得清醒。依他看來,我們的一切都做錯了方向,都得重來一次。可是,『正』的在哪裏?他找得著嗎?」
他說到這裏停下來由少女手裏接過開水來沖進茶壺。
突然,劉老太太在他們面前出現了,劉漢傑和胡捷雲都裝得若無其事的向她問候。她的臉上現著最大限度的驚愕、疑問、焦急和不安,不住拿眼睛注視著劉漢傑。後者轉臉他顧,極力避開她的目光。
她不得要領的在那裏停留了片刻,然後退進屋裏去了,胡捷雲隨即起身跟了進去。
「你們來做什麼?」一退到屋裏,姑姑就稜起眼睛劈面問道,也不等他坐下,「總不是來和你姑父說致平的事吧?」
「是的!」胡捷雲誠懇而坦率。
「什麼?」姑姑突然變色。
「漢傑要姑丈允許致平領著淑華走。」年輕人依舊不改那誠懇而坦率的口吻:「花蓮他有一位親戚,他打算讓他們倆投奔那裏去,這就可以──」
「你說什麼!哎呀,難道你們都瘋了?」
「姑丈一定會答應的,」胡捷雲還想辯解:「劉漢傑說──」
「不要做夢吧!哎呀,你們這是──」姑姑滿臉悲憤:「哦,漢傑!漢傑他怎麼可以這樣做!」
姑姑這種出人意外的感情的激烈爆發,弄得年輕人顛倒失措,沒了主意。
「姑姑,請你不要焦急,我們會把事情轉好。」
他像安慰又像哀懇似的這樣說。
「好吧!」姑姑絕望地說,已不再爭辯了。「那末,致平呢?」
「他也一塊來了。現在寺那邊。」
劉太太聽說,起身把衣裳整頓端正,然後大大方方的再走到外面來。
亭子裏主客兩位正浸浴在高談闊論的洪流裏,滔滔不絕。劉少興滿面紅光,說得手舞足蹈,唾沫四濺;空氣已呈現出無比的融洽。
「舉凡社會上的一切風俗制度都為生人而有,它的目的無非要使我們生活容易過些。假使它變成我們生活上的累贅了,那麼它即已失去它的本質了,這時我們非把它變通一下不可,否則它就要騎到我們頭上來了。」
「至理名言!」客人嚷著說,表示著十足的欽敬。「不過如果把『變通』當作『進步』講,你看意思是不是更明瞭?變,就是進步,向著好的、善的、美的──」
劉老太太站了起來。
「你們就在這裏談吧,」她陪笑說:「我有點事要到東邊的人家去,馬上就回來。」
她說完,正正經經大模大樣的晃著她那發胖的身子向東邊那條路走去。
大家都拿眼睛朝她看。劉少興的眼睛是猜疑和詰問;胡捷雲則動搖而恐懼。
劉致平在寺門前流連了一會兒,又和司機聊了一會兒天,然後司機登上山寺的石級,他走落河裏。他的心中情緒起落,百感交集。這裏是磨刀河的下游,河道漸展,再去點,它便流入山峽進入平原上,落了幾番雨,水雖清了點,但還是淺淺的,河石錯落。他在河邊樹蔭下抱膝坐著。他的腳邊河水錚錚,頭上夏蟬嘈嘈切切如急雨,聲音形成了汪洋大海,把周圍一切山川草木統統淹在裏面,彷彿宇宙全體溶化成為旋律的波動了。
這些聲音有什麼意義呢?它是不是同情他乖舛多難的命運,替他一掬傷心之淚?
「原來如此;哦,哦!」那些聲音彷彿在說。
致平看看手錶。差一刻十點。那麼他們已去了半小時了。他們是不是已開始進行交涉?交涉得如何?父親會答應嗎?他會不會大大地震驚?或大發雷霆?他在心中描繪著種種可能發生的表情和場面,然後隨著這些想像的情節時而懼、時而喜、時而心花怒放、或黯然傷心。他並不懷疑劉漢傑那折衝樽俎的外交手腕,但是仔細分析他一路上所發表的言論,即可發現他自己對此是疑懼多於自信。也許他把事情看得過分嚴肅和重大。致平可是自始至終即把它看得簡單而平凡。為什麼同姓就會帶來這樣多的麻煩?他有點不能相信。或許他不明瞭他父親的性格。對此,致平倒拿得很穩,父親是一個無神論者。就這一點就足以表明他的開明和不同凡響了。又:他頭一個允許女兒──致平的姐姐──進產婆學校研究接生。這在當時是被人目為荒謬而下流的。
這一切都在證明他不是沒有容納和消化新思想的胸襟。然則何獨此事例外?想到這裏,彷彿淑華就已倒進他的懷中變成他的妻子,彷彿他們這小夫妻已在東臺灣築起香巢過著不受干擾的新婚生活,它是那樣地美滿而幸福,溫暖而清靜。於是,他重新感到心臟的鼓動,鼓動刻刻增高,高到把他送上天上去。
但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誰能說事情一定會如他所料,連才智超群料事如神如劉漢傑者,還是那樣悲觀而動搖呢?倘使父親竟將漢傑的要求一一踢開,那將如何?倘使他竟不顧一切強把他們拆散,倘使用他的壓力逼迫她另嫁他人;倘使他……然後……
他的心一陣陣在絞,身子急速地一直往下沉、沉、沉──沉向黑暗而冰冷的深淵──。
他用手蒙起臉孔,好像他已對這茫茫人世失去一切生的依戀和希望了。
那些聲音又自他的耳邊和頭上向他訴說了!
「原來如此,哦,哦!」
他再度把頭抬起。
太陽依然明晃晃地在他頭上照耀著,笠山山地和它的生活依然默默無語地在他前邊陳展開來。即在不久以前,他還和淑華兩人相伴進山,過著無憂快樂的一日;山風為他們歌唱,森林為他們裝潢,春陽為他們祝福。如今風景依舊,可是她呢?
啊呀,淑華,淑華呀──。
「原來如此,哦,哦!」那些聲音又說。
他又看看手錶:十點二十五分;又是半小時過去了。這時他偶爾聽見一陣涉水聲。原來是他的母親獨自一個人向他走來了。
「媽!」致平像在夢中相見。
母子恰如久別重逢,心中千頭萬緒,但都一時說不出話。致平為了自己所做的事及目前的地位,萬分慚愧,有入地無縫之感,腦袋沉重地俯視河水。
「致平。」
終於母親打破沉寂,她本有一種被背棄及被欺騙者的惱怒,打算看見兒子時發洩發洩,但是乍見眼前的致平,在兩日之間一變而為喪家之犬,欲歸無門的可憐狀,不覺軟了心腸,憐疼愛惜之情油然而生。
「致平,」她柔和地說:「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做,你們簡直是瘋了呢!你們這一來,倒把事情弄糟了。你們當你爸會答應,是不是?」
兒子無話,頭沉得更低。
「你們傻想;他不會答應的!」
母親說著,微微嘆了一口氣,眼睛落在兒子那沒有修飾的頭髮上。
「致平,」停了一會,母親又復開了口,聲音更柔和了:「你為什麼一定要淑華呢?你不知道那是使不得的嗎?你們是同姓,從來就沒有人這樣做過,那是會被人恥笑的,你要叫你爸把臉兒往哪裏擱?天下又不是單有淑華一個女孩子,比她好比她漂亮的女孩子有的是,你可以隨意挑選,祇要不是淑華,隨你中意哪個女孩子,我都可以叫你爸給你娶過來。」
她停下來等致平答話,但致平祇是頑固地沉默著。
「你想想看,致平,」母親又說:「有沒有別的女孩子中意的?有,你就告訴媽!」
致平搖搖頭,卻並不把它抬起。
「沒有!」
「沒有?難道說那許多女孩都沒有好的,你都不中意嗎?」
「除開淑華一個!」兒子又說,頭仍低著。
「哎喲,致平,你這孩子!」
母親不覺一呆。她又看看兒子。那鬆鬆黑黑的頭髮!在她眼前鬈成一塢。為什麼這孩子竟是這樣死心眼兒?母親有點光火,因此底下的話就說得嚴厲點。
「致平,我不是說了祇有她不行嗎?為什麼這樣想不開?你這不是故意要跟你爸過不去?你爸吃的人家頭杯酒,說的人家頭句話,哪裏能讓別人說句閒話?你一定要聽媽的話把淑華丟開不想!」
「如果淑華不能娶,那我一輩子也不想娶了!」
兒子的話雖說的很細,卻很堅定。
「哎喲!」母親尖叫一聲。
兒子的執迷不孝和頂撞,大大地傷了母親脆弱的心;她的頭慢慢地沉下去。
母親的頭沉下去,兒子的頭卻抬了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話未免過於莽撞無禮,刺傷了母親,但是他並不向她道歉,說句安慰話。一種不甘就範的,頑固,叛逆和反抗,一種古往今來把多少背教者和異端者盛上斷頭臺去的,那罪惡而可怕的意識,把兒子的心頑強地封固起來。
致平朝母親看了一眼,深深地透了一口氣。
有很久的時間,母子二人無語靜坐。
然後致平站了起來,不安地朝著家裏的方向望望。他聽見自那向傳來劉漢傑的唱歌聲,那是閩人的小調:「年紀吃到二十幾」,歌聲頗為快活,他不知道他如何會這樣高興,使他高興的原因何在?河邊的樹叢擋住了他的視野,使他聽得見聲音卻不見人。
不久劉漢傑和胡捷雲兩人便走到河邊來了,歌聲戛然而止,漢傑還不改那瀟灑自若的豐姿,身邊的胡捷雲卻默不作聲。立刻,劉致平便在他們那不同的態度裏面讀出共同的氣色:沮喪、不快和忿懣;漢傑的笑是裝出來的,致平感到一陣痛苦,一陣痙攣,當時幾乎昏厥過去。
「少興嬸,」劉漢傑朝他們走來:「我很抱歉沒有照著你們的意思做。可是現在,」他的手一擺,「一切都完了!」
劉老太太長嘆一聲,也懶得答話,在她的眼珠裏擺著一種「事既至此!」的靜觀的領悟。
「現在,」漢傑轉臉向致平,「我已不再能幫你什麼忙了;你回農場去呢,還是和我們一塊去呢。都隨你的便。」
致平面色慘白,兩手無力地垂掛著,情思黯然。
靜默。一分鐘過去了。猛的致平一轉身向著母親跪下去,腦袋俯伏在母親雙膝間。
「媽!」
母親彎身撫摸著兒子的頭,一塊堅硬的東西自她胸中慢慢地上昇到喉嚨,梗塞在那裏。
「你不要傷心,致平,」母親酸鼻,「天下有的是美貌女子,慢慢媽給你找一個來,你爸也會原諒你的。」幾顆熱淚自她眼眶滴落到兒子頭上。「你要和漢傑他們一塊去,是不是?好吧!你去玩幾天,過些日子,媽會看你去。」
劉漢傑、胡捷雲二人把眼睛別過他處。
致平起身。他的眼睛是潤濕的,面孔僵硬如死,一刻前那倔強、頑劣和叛逆,已消逝無遺了,祇剩下那失去了戀人,失去一切希望的人的悲哀、頹喪、絕望和痛苦。
他們三個人默默地涉過河水,向停著汽車的寺前走去。
後邊母親還不住的叮囑:
「你去玩幾天,不要難過,過幾天我就看你去──」
「我真想不透,」汽車一開動,劉漢傑便囉囌起來:「他的頑固守舊還在我的想像之外。開頭,他對風水發表那些開明進步的主張,我認為是天助人願,事情成功無疑了,暗地裏還替致平慶幸好運交頭了呢!那知道後來我一提出那事,就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好像他還有些知道這事呢,你說奇不奇?」他搖搖頭:「事情就這樣完了!」他問致平:「你知不知道他說你什麼?羞辱祖宗!唉!」
致平深深地埋在車角落裏,毫無表示,像是沒有聽見,也像是睡著了。
「他又說起大正〔註〕十一、二年間,報紙也曾為了這問題大大地辯論過一時,結果是遇著極強烈的反對。據說反對的主要意見是:破壞風俗,社會發生紊亂。可是你能說那一定不是他的杜撰嗎?」〔註──大正:日本大正元年,即中華民國元年。〕
他說完,把腦袋向後面靠墊上一拋。顯然,這次的談判失敗,已大大地傷了他的自尊心。也許它將作為一個不可磨滅的污點,在他個人的外交史上長留不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