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面不很急的斜坡,像刮過的臉孔一樣已開墾成一塊乾淨的地面了。那蚯蚓翻了又翻,黝黑而稀鬆的土,被細心的鋤起來;帶有黴味的淡淡的土腥氣,在空氣中飄散著。地面上還留了一叢一叢的灌木,那拔、對面烏〔註〕、相思……。兩個渾身藍色的人影在那些灌木叢間掩映著,太陽把灌木的碎影投在她們身上,畫出斑斑駁駁的圖案,隨著人身的轉動,這些碎影便一顫一顫的跳動起來。〔註──那拔:番石榴的土稱。對面烏:另有駁駁子、破布子、樹子等名稱,落葉喬木子可食。〕
──是兩個年輕女人在斜坡上種番薯。
兩人都穿著藍長衫,袖管和襟頭同樣安著華麗的彩色闌干〔註〕:藍衫漿洗得清藍整潔,就像年輕女人的心。各人身邊都帶著盛了番薯秧的畚箕,身軀半彎,鋤口不時發出閃光。頭上戴的竹笠,有一頂是安著朱紅色小帶的,卻同樣拖了一條藍色尾巴──那是流行在本地客家女人間,以特殊的手法包在竹笠上的藍洋巾。〔註──闌干:花邊。〕
那個竹笠上纏著星形小紅帶的女人伸直了身子,解下藍洋巾和竹笠,整整被壓得有些歪斜的髮髻。這是一個豐腴而且結實的女人:圓臉;一張小嘴;眼睛略顯突出,水汪汪地顧盼多情;額門白嫩,有幾條不很看得出的青筋,但它無損於她的美麗。
她把洋巾掛在就近的那拔樹上,安了安耳邊的鬢髮,轉臉看著並排的同伴說:
「淑華姐,晚上我們找秀英去吧。她昨天剛由營林局〔註〕回來,今天歇一天,明天要回局裏去。你說我去不去好?」〔註──如現在的林產管理局。〕
「你叔叔會讓你去嗎,瓊妹?」
淑華也伸直了身子,解下笠巾,整理頭髮。她是一個苗條身材的女人:微黑;收緊的口邊肌肉和機靈生動的眼睛,流露了內面的意志力。
「我不知道他們讓不讓我去,他們都說在營林局做工會學壞人。」
「那是他們瞎說,」淑華說。「在那裏做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也沒聽見出過不體面的事。不過,你叔叔是不會讓你去的,瓊妹,你們南眉芎蕉園的工作不是自己還忙不過來嗎?」
「嗯!」瓊妹點頭。「有時還得雇幾個人來幫忙。」
瓊妹仰望東北角天空。藍色的天空又深,又遠。沿著天腰,湧起大堆潔白的深厚雲層。午後的太陽,在它邊沿蒸出豪華絢爛的金色花邊模樣。她忽然聽見坡下有人聲,忙把視線移向坡下那條有矮樹圍護的羊腸小徑上;話聲正是由那裏傳出的。接著,便有人影在小徑的樹縫間晃動起來,而話聲也就愈清楚可聽了。
「淑華姐,」瓊妹悄聲說道,「那兩個人又回來了。」
人影漸走漸近,也就漸分明;是兩個年紀都在二十一二歲的青年。
淑華向坡下看了看,又輕聲說:
「那個面孔白淨些的是頭家子〔註〕,這山,就是他們的。聽姨丈說不久就要來開墾了呢。從前他們淨放牛,這些日子牛鬧瘟疫,死得快光了。這兩個人就是來看牲口的。」〔註──頭家:老板。〕
「他們哪裏人?」
「下庄〔註〕人。」〔註──下庄:指淡水河下游一帶;其上游一帶則稱為上庄。〕
兩個青年走到種番薯的坡下,便停止說話,腳步也放慢了,一齊仰臉往上看,恰好上邊也飛下來兩對烏溜溜的眼睛。四對眼睛碰了下;女人們很快的把臉轉了過去,隨著便由坡上傳來那放肆但極力隱忍的低笑聲。兩個青年互看一眼,會意地微笑著,卻不說什麼,依舊沿著山坡走去。
兩個青年除開服色不同外,裝束完全一致:襯衣,裹腿,膠底鞋,草帽。那個膚色白裏透點青,一望而知是大家庭的神經質的青年,正是剛才那個叫做淑華的女人所說的「頭家子」劉致平。另一個是他的表哥胡捷雲,在庄役場〔註〕當獸醫,是一個直鼻樑長臉孔的青年。〔註──庄役場:鄉鎮公所。〕
「嘿,長得都不俗嘛!」表哥說。
「的確不俗!」表弟同意表哥的看法。
胡捷雲走在後邊,寬邊帽簷遮去他眼睛以上的部分,祇留下了半截有很多小疱的臉孔映在陽光裏。這臉孔是紅的,雖小,卻精力充沛。
當坡上的瓊妹再次回頭看時,祇見兩個青年正踏上一家人家的石階,預備進屋。
「哪,淑華姐,」她說,「那兩個人走進你姨丈家裏去了。」
說著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兩個青年走進屋裏。
淑華的姨丈家,是傍山面河的幾間蓋茅的山寮。主人黃順祥四十多歲,看上去有點佝僂,一對紅沙眼,彷彿從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兩片薄嘴唇經常被檳榔汁染得血一般紅。
過去,每當劉致平和胡捷雲由下庄來巡視山場時,總要在這簡陋的茅寮裏擱一段時間──歇歇腳喝幾杯熱茶。這不但由於地點關係,主人那掛在嘴角邊隨時可以笑出來的良善誠實的性格,更給他們良好的印象,認為山場也應該有這麼一個人來做鄰舍。
當他們進屋時,黃順祥正和一個農夫在閒聊。
「怎麼樣,致平。」主人停止了嚼檳榔,關心地問:「還在倒下去嗎?」
「還不大清楚,」致平說:「磨刀河那邊還沒有去看。總之,情形很壞!」
致平揀靠門的圓木凳坐下,摘了頭上的大甲帽往身邊的大板凳一扔,然後在屁股邊扯下臉帕揩拭額角上臉上的細汗珠;他的白皙的臉孔也已透紅了。
「怎麼不見饒新華?」主人又問。
「隨後就來,」致平說:「那老頭兒已經嚇呆了。」
主人由斷了嘴的茶壺倒了兩杯濃得發黑的茶遞給兩個青年。
「沒有一間像樣的牛欄,都是又潮,又陰。」坐在大板凳上的胡捷雲不滿地說:「這還想叫牲口不鬧牛瘟,那才是天下的怪事!」
他說著,解開襯衣的扣子,露出多毛而精壯的紅色的胸脯。
他是被姑丈──致平的父親特意請來巡視的。
「這是我爸一貫的作風:新事業,老法子!」致平憤慨地說。他的聲氣裏表露著內心的不滿情緒。
當時致平剛剛畢業,滿腦子還裝的是書本裏的原理和公式。這些原理和公式代表清晰、俐落和乾脆,但他卻發現了父親和哥哥的想法和做法恰恰與此相反,籠統、含糊、因循。這和他那有豐富的理想主義的想法差得太遠了。他以為為了種地駕車,農家養三兩條牛原不算什麼,但論十論百條,那意思就不同了;那是畜牧,得有專門人才來管理。饒新華祇知道捏酒瓶,哪懂得什麼叫畜牧?論百條牲口交給他祇好算白丟。父親想的好主意,讓牲口去把菅草踏光了,然後往乾淨的地面種東西,既省事,又省錢。該死的經濟造林法!父親也不想想:平地的牛一旦放進山裏,是否行得?
「捷雲,」致平看看表哥的面孔:「你看牛是不是有一半是餓死的?」
但沒等胡捷雲開口,那邊主人接了過去:
「饒新華說勤也算得勤,滿山滿谷的牛,父子三個早晚都很熱心管照,他還向伯公〔註〕許了願,讓他的牲口趕快好呢,可就不是幹這門子事的,你說是嗎?」〔註──伯公:又名土地公,正名為福德正神,管轄地方的神祇。〕
「許願?蠢想頭!」胡捷雲說。「他為什麼不早點兒到庄役場去想辦法?」
「庄役場的人前天就來看過,也祇乾瞪眼。不過,」黃順祥轉臉問致平:「不是說就要蓋房子了嗎?幾時動工?」
「光景就是這個月吧?還不一定;反正不會很久了。還打算一邊蓋屋,一邊種咖啡。」
主人睜開眼睛。「忙得過來嗎?」
「這也是他的作風之一:趕!」致平揮著手,粗暴地說,說完便哈哈大笑。
黃順祥神秘地看看致平,也咧開了嘴巴笑。
「好吧,我們以後就是鄰舍了,到那時我叫幾個人幫你們種咖啡。看見了吧,路邊山坡上種番薯的那兩個姑娘?就是她們。」
「哦,就是她們呀?是你的親戚,順祥哥?」
剛才那兩個女人鬼鬼祟祟的神態和大膽的笑聲,驀然浮上致平的心頭。他覺得好笑。
「嗯!」順祥點點頭。「我姨子的女兒;做得一手好活兒。」
「好的!到時少不得要借重你順祥哥了。」
這時一個又瘦又細的老頭兒在門口出現了,後邊還帶著兩條狗,有一條是黑色的母狗,很肥,沒有尾巴。
「新華哥,」黃順祥招呼。
老頭兒看了黃順祥一眼,但沒有說什麼,卻向致平說:「還歇麼?」
胡捷雲抓起草帽,一躍而起。
「我們走吧!」他說。
一直被棄置在一邊的農夫,這時也站了起來。
「你也走嗎?」黃順祥說。
主人把客人送出門口,一直看他們走得很遠,然後翻頭往另一端到坡上種番薯的年輕女人那面,提高嗓門大喊:
「淑華──你們下來呀──番薯煮好嘍──」
他喊著,舉手遮眉,透過耀眼的陽光朝坡上看,看了一會兒,然後返身進屋,由隔室的廚房裏端出一隻小鍋。小鍋冒著白氣,薑的辣味在空氣中散開來。
恰好淑華和瓊妹也下來了。一進屋,淑華一邊嚷著往大板凳上倒了下去。
「熱死了!」
「番薯煮好了;是不是就吃?」
黃順祥掀開小鍋蓋,用銅杓攪了攪。白氣像一團霧罩住鍋面。
「歇會兒吧!」淑華懶洋洋地說。望著翻騰的白氣,不覺皺了下眉頭。稍停,她又問:
「姨丈,那兩個人走了?」
「去看磨刀河的牲口去了。」
黃順祥退到門口的一隻小凳上坐下來,用三個手指輕輕地捏住一隻短旱煙管,疊起雙腿,俯視地面,在想什麼。
「他們的牛死光了?」淑華漫然的問。
「嗯!」黃順祥抬頭吹了一口煙,「聽說死得很兇呢!」停一下他又吹出一口煙,慢慢地說:「是了!淑華,過些日子,他們要你們兩個人給種咖啡。」
「種咖啡?」瓊妹不懂,「什麼咖啡?」
「是他說的,我也不明白。」
「幾時?」
「說是就要開工了。」
「下庄人討厭,我不去。」
淑華像一個頑皮的小孩撅撅嘴。
黃順祥笑了笑說:
「怪!哪裏人不是一樣?」
「我見過幾個下庄人,都很小氣,我想他們也不會好過多少。」
「話是不能這樣說的呀,淑華!」
「我偏不去!瓊妹,你也別去。」
她愈說愈固執。瓊妹笑了笑。
「算了吧!」
姨丈看外甥女的孩子氣,笑得更開心,把話題扯開。
他把煙管往桌上一扔,說:
「還是吃番薯吧,要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