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早,致遠終於在一片悽楚哀絕的哭聲中在醫院裏結束了他的短短的生涯。他死後,他的妻子由於自己的意願,一半也由於婆婆的主意,留在下庄老家領著瑜兒過著寡婦的寂寞日子。留在農場的妝奩什物,已統統給她運回下庄老家去了。
但是這樣一來,農場方面就時常感到人手不夠,而不得不時常把淑華留在農場裏幫忙料理;如果碰著劉老太太回下庄老家,就由淑華來和雲英作伴。淑華有時是自己一個,有時候又偕著瓊妹或自己的妹子淑貞同來。初時她也還感到拘束和彆扭,但日子久了就也變成和自己家一樣隨便和習慣了。
淑華的留住,便給致平造下更多、甚至是隨時獲得親近的機會。如今,他已不再懷疑自己對淑華傾慕之情了。相反的他時常感到自己的感情在這上面一直往深處發展下去。而這感覺使他不安,使他煩惱。他也或鬆或緊地時不時感觸到那道看不見,卻又十分堅韌的牆。但是在某一定的階段裏,它對他也不無一點益處,因為他可以拿它作掩護。社會上有一種成見,認為在同姓氏的男女之間,雖有親疏之分,但他們的關係是屬於姐妹一類的,或者是等姐妹的。既然是姐妹〔註〕,就有姐妹的情分,那麼在這方面你可能享他人無法獲得的種種方便。你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中對她表示親熱。祇要你喜歡,你可以公開和她談話、說笑、糾纏和胡鬧,甚至可以和她隨便動手動腳,別人絕不會指摘你,疑心你懷有什麼心思,他們會說:你看這姐妹倆多麼親愛?你可以闖進她的閨房,可以和她在一起,而不必去理會是在白天、夜裏、或單獨一人。這一切都在姐妹的情分之內的。〔註──姐妹:臺灣話的「姐妹」,包括男性的兄弟在內。〕
在這個限度裏,致平、淑華所過的這段生活是夠快樂的、夠醉人的,它充滿了笑聲和愜意。他們形影不離,起坐相隨。在晴天,有什麼事,大家一起做;在落雨天,他們就在同一屋脊下由天亮廝守到天黑,假使淑華在做針黹,致平就坐在旁邊看書。晚飯後,致平坐到書桌前整理場務,她隨便拿一件衣料在床頭縫紉。清晨她到小溪旁去洗濯,他就也跟了去,在那裏刷牙和洗臉。假使她要梳頭,他便立在一邊盡情地觀看。有時她被看得生氣和不耐煩,把他推出去,或者乾脆先關上門,然後開始梳頭,讓他一人在門外站風。他喜歡看她梳頭,他覺得那是最有意思的。
當他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的談話是源源不絕的,他們越說越有精神,越說越有興趣。隨便什麼話,一由他們嘴裏說出來,就都會變成美麗動人的故事。假使換了別人的時候,即會變成平凡無奇索然無味的事情,也都可以使他們兩人一個說來津津有味,一個聽得手舞足蹈。他們更用快活的笑聲和柔靜的動作增加了故事的生動和精彩。這時淑華的視線是軟軟的,聲音是柔和的,微笑是嬌媚的;她時不時在談話中向致平送過愉快的笑顏,和溫軟的眼波。
致平用最大的興致聆聽淑華絮絮傾訴。她的少女時代的生活故事是他百聽不厭的,即使是最單純的事情,在他聽來都饒有趣味,都可使他快樂。聽完一篇故事,他便總要把現實的她放進那裏面去,把她和故事連結起來。他想由她身上看出昔日那天真爛漫,爽直大膽,嬌憨可愛的少女的姿容。她告訴他,她從小就一直看牛到很大。她幾乎和所有牧牛的男孩子都摔過交,時常把他們摔倒,而騎在他們身上。她又和他們賽跑。她跑得很快,一跑起來總是把辮子跑直。淑華在敘述時的表情是直率而柔媚的,談到和男子摔交時,便有一抹淡淡的嬌羞的紅雲浮上她的耳鬢,而跑直了辮子的回憶,則使她自己好笑起來。致平用帶了輕微的興奮的快樂聽著她敘述往事,歡欣的微笑一直掛在他的臉上,少女的淘氣和頑皮使他神往。於是對有過和男子摔交和把辮子跑直的少女時代的淑華,致平覺得更可愛、更魅人。
淑華的母親阿喜嫂,更給致平把故事追溯到淑華尚在襁褓時的一段。她知道他喜歡聽有關淑華的任何故事,甚至聽完一遍又想聽第二遍,今天聽了,明天再聽,故事仍舊新鮮而有趣。她頭一個識破這位年輕人那隱而不宣的心事──他們的秘密。她喜歡他。她用最大的關心關照他,用慈和的微笑的眼光去看看年輕人在身邊周圍活動和旋轉。她時刻都在想假使他們倆不是同姓?但她十分清楚這種假定是不可能的,於是她祇好搖頭嘆息,把這種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深藏心底。雖然如此,這並不妨害她疼愛致平。
她和他述說淑華還在嬰孩時就長得如何地美麗。她很疼愛淑華,時常以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而覺得驕傲。她說淑華生得又白又好看,直直的鼻子,大大亮亮的眼睛。有一次,她背她去削蔗根,砍甘蔗的一群福佬人口口聲聲稱她的孩子長得可愛。他們問她是男孩子?女孩子?又伸手指去碰碰小孩的下巴。
「好看的女孩兒!」阿喜嫂學著福佬人的口吻說:「好看的女孩兒!」
下一次,當致平再和淑華在一起時,他便用不同的眼色不住地看著她的臉孔,她的手和腳;手和腳當時是拋露在背帶外面的。他想像嬰孩的手和腳,那白嫩和肥胖是多麼的好玩,不禁開心而神秘的笑笑。
「見你的鬼啦!」淑華不服地說。
致平把他聽到的故事說給她聽,說完,兩個人都大笑起來。然後輪著致平說他的故事。
他告訴她,起初他本沒有意思要到這裏來,那次來巡視牲口回去以後,他曾在高雄臺北等地瞎撞一陣。那一望無際的重疊的山巒令他感到氣餒,而開荒的生活,他又不認為有什麼趣味。他根本沒有料到在這樣的山裏住起來也會有意思。
「那麼,」淑華問:「現在你還喜歡這地方,是不是?」
「喜歡!」
「為什麼?」
猛的,一種奇異的衝動,一種窒息的感情幾乎使致平突口說出:「就是因為有你!」但是他不敢冒昧。他感到心跳。他微笑了笑,沉靜地望了望淑華一眼。
「我不懂你會喜歡這種地方,」她說:「我覺得城裏才叫人愛。」
致平的父母疼愛淑華有如自己的親生女兒,他們喜歡她的聰慧精明,做事俐落而快捷,加上她口齒伶俐,對答如流;性情直爽大方,不拘細節,又處處討人喜愛。劉氏夫婦十分器重,全心信付,特別以淑華料理家常的機靈圓熟,中節合儀,所以劉太太幾乎把家務全盤付託。於是致平對淑華的態度也就更大膽、更放縱,因為他認為這就可以使他在這方面得到更多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