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山地並不受到人們普遍的重視。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它祇是採樵、打獵和好事家遊玩的地方,除此之外就不知道有別種用途了。講到用山面來種東西,那不但是人們連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想到了也會給人當笑話講的。
然而現在笠山農場所要種的既不是樹,也不是稻子、番薯,而是咖啡!咖啡?什麼是咖啡?他們不但沒有見過,甚至連聽也沒聽過,那名字唸起來就怪彆扭的。也可見這東西不是什麼正道的了。
「該死的下庄人,他們怎麼偏要種這種玩意兒呢!」
他們預示不祥地搖搖頭。
至於劉少興的這次的決定,雖然說來話長,但大部分卻是受了貿易上認識的一位日本朋友的影響。這位日本人告訴他,日本每年必須付出很大一筆外匯向國外購進咖啡,然後甚至用數字正確地給他計算出種咖啡可以有多少利潤。不論何時,數字總是很魅人的。他又舉巴西為例,告訴他在那裏的日本移民的輝煌成就,然後把他介紹給專門培育咖啡苗為業的高崎農場。但是對於日本政府有無為了某種目的而把巴西日僑的事業向國人大肆渲染,以及這位日人的美麗的計畫中會不會摻進傳奇性的誇大和妄想,這不但是劉少興,恐怕就連那位日本人自身也不知道。
一個月後,劉少興把大兒子致中留在老家看守田園,遣次兒致遠,三兒致平到山裏來。於是墾殖和建築雙管齊下地開始了。
劉少興在笠山之陽選定一個地點,讓工人把周圍的草樹砍去,然後隨手鋤開一塊廣大的場地供蓋屋之用。地基打好後,第一顆石基被放下去了。每天,工程在可能的速度之下進行著。木匠和兩班泥水匠一邊說著笑話,做得很快活。
同時在墾殖方面,高崎親自領了三個高山族用輛牛車載來十包咖啡苗,每包五百株,都用稻草包裹著。農場臨時派了工人,把它移到西面坡下一塊平坦的沙質苗圃邊的樹蔭下。咖啡苗預備假植在這圃裏,等經過一段時間然後再正式移植到預定地點去的。
什麼是咖啡?這和那三個祇在腰間繫了一方腰布的高山族一樣令工人們感到新鮮。他們把包裝的稻草打開,都懷著興奮的心情奇異地注視裏面的東西。那是很小很小的樹本植物,一尺多高,葉對生,有光澤。哦!這就是咖啡,就是今後他們所要種的那個!他們呆呆地看著。他們看不出這東西有什麼了不起。在他們的想像中,原以為它是不同尋常的。
一名女工名叫玉招的,撿起一株來仔細審視,然後給致遠看。
「致遠哥,」她半信半疑地說:「這就是咖啡?」
致遠──這個三角臉,平常說話粗暴,性暴如野馬的青年,這時卻以詼諧輕鬆的口吻說:
「對了,這就是咖啡。你別看它不夠神氣,將來它可會長出金子來呢。」
玉招又給同班的男女工們看,高興地問:
「你們看,它像什麼?」
「像茼蒿菜。」一個女工不假思索地說。
「不!」一個男工說:「像黃梔子。」
當他們坐下來剪修秧苗時,一個名叫阿康的男子和致遠說:
「種這東西有什麼好,農場還不如種薑呢。」
隔了兩天,高崎又給農場載來一車咖啡苗。
一切工作都進行得相當順利。劉少興在各處來回指點,下庄的老家也很少回去。他的態度沉著而堅定,心情輕鬆而愉快。
又一個月後,建築工程已近尾聲──祇欠粉刷和裝潢了。那沙質苗圃,也已假植了幾萬株的咖啡苗;哪裏種咖啡,哪裏留作果園也已大致劃定,並且砍開了地面。
這中間有幾個人來和農場接洽,願意按照農場的招租規章承租山地種咖啡,農場很歡迎的把地面租給他們,各訂立契約。
笠山農場的工人由附近的村莊供給。工人每天在七點半左右到達農場。那時他們早飯才吃完不久,有時則正在吃飯。於是工人們開始工作:男工砍樹木,女工伐菅草或鋤地。泥水匠和木匠住在農場,所以他們工作開始得更早。他們喜歡在清晨日出前工作。早晨清新的空氣能使他們精神飽滿,增加他們工作的效率。每天都在他們做完一段活計之後,然後才聽見頭家呼喚吃早飯。
※※※
起先,致平有點不願意到農場來。看上去,那層巒疊嶂和一望無際莽莽蒼蒼的大菅林,似乎就是衝著他的鼻子擺在那裏,使他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而那有壓倒之勢的永恆的沉默和荒涼的深邃,尤其使他氣餒。祇有一件事情使他高興,稍微緩和了他的厭煩情緒。原來以前他在中國畫上常常看見的那種傍山依水,表現著自給自足與世無爭的田家風景,總以為不外藝術家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在天底下絕然找不到的,卻不期在這裏遇見了。在山岡之傍,在曲水之濱,在樹蔭深處,就有這種田家;有的竹籬茅舍,有的白牆紅瓦,由山巔高處看下來,這些田家在田壟中錯落掩映,儼然一幅圖畫,正像他在中國畫上所見的那樣。這是他們下庄所看不到的。在那裏,人家都像蜂窩似的密聚在一起。這發現倒令他興奮,使他對這地方起了一種如遇故人的溫暖和親切之感。
雖然是這樣,他還無意改變初衷。他希望自己可以發現別種途徑,讓他用不同的方式過下去。所以當他和表哥胡捷雲來巡視牲口回去之後,曾經獨個兒在臺北、高雄等地瞎跑了一陣。但是誰知道在都市裏他也找不到適合自己胃口的職業呢!在那五花八門的行業中,他看不出那一部門可以讓他插足下去。加之他的和平溫靜的個性,使他打算讓自己在擾攘而緊張的城市中住下去的信心發生動搖。於是在各處亂闖了一陣之後,就和去時一樣一無所得的回到山裏來了。
他在農場的職務很雜,什麼都管,但什麼都不專:買辦、巡山、帶工、加上晚間整理文牘和簿冊。等到星光開始閃耀,然後到坡下那條河裏泡泡腳,洗洗臉,一天的工作就算完結了,然後上床就寢。等到再醒來時,又是一天了。
他對於墾殖一無主張,但對於父親的主意有不少批評,不像哥哥致遠那樣服服貼貼的執行任務。在這裏,哥哥和父親是一致的,合作的,但致平的頭腦裏書生氣尚濃,對父親那做事漫無頭緒拖泥帶水的作風看不順眼,因此要他去執行和完成這種任務便不怎麼愉快了,他連做夢也沒想到原來父親正因為有種種不能不考慮的限制和阻力,才不得不那樣做的啊!
在所有工作中,巡山最無聊,呆板而沒有意思。農場雖有饒新華專司其事,但那在他好像是個名譽職,祇掛個虛名。因為他清醒的時候很少,而清醒時做起事來又最不起勁,必須靠幾杯黃色液體來振作。等他幾杯落肚,精神算振作起來了,但是你就更不用希望他會給你好好的做完一件事。這時他滿口胡言,跌跌撞撞的到處亂闖,或爬在地下和他的禿尾母狗聊起天來。碰在這種時候進山,天曉得他在做什麼。所以農場祇好每天或隔一天再派個人進山巡巡。
不過致平也明瞭這所謂「巡山」,至多不過完成農夫們插在田頭的草人兒的使命:「嚇嚇」而已。對於那種因某種需要而偶然進山的人,這種恫嚇也還有點效果。因為農場自實施禁令以後半年光景,這種人就逐漸少了。但是對於職業性進山的人們,這方法是沒有多大效果的。不管你怎樣加意防範,怎樣嚴申禁令,他們還是照樣進山,照樣偷東西;如果你對他們認真,他們甚至敢胡來,對面營林局就曾發生過巡山者被綁起來吊在樹上的事情。
對於碰在致平手裏的這些偷進山的人,他一向是和氣的、寬大的。他雖不能贊成他們的非法行為,但對他們那歷代相沿的心理卻理解而同情。同時他也熟識父親的心意不在立即禁絕,而是希望慢慢轉移地方的習慣。父親不希望為了這點事和居民鬧僵了感情,那對農場今後的經營不會有好處。所以致平對他們略加一番曉諭之後,仍舊讓他們把東西帶走。然後是帶工。
他以一個陌生人,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並且是一個外鄉人,跳進了這些工人群中,從日出到日落幾乎十二小時和他們耳鬢廝磨在這領域裏,他完全是外行;對於這階層,他是一個無知者。雖然他有比較開朗而不為一般偏見所蒙蔽的批判精神,但他也多少吸收一點世上所流行的極可怕成見,認為和這一階層的人相處是無聊、枯燥而無益。然而現在他直接和他們發生接觸,看見他們那像春水般充沛的生命力,不禁感到惶惑和驚異。看上去他們每人精力飽滿,生機旺盛,把工作看成愉快的事。
除開年事較長的幾個人以外,他們幾乎都是些由十九到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女。男人強壯,放縱,粗心而大膽,喜歡說話,心裏有什麼說什麼,致平過去認為忌諱的事情,一到他們的嘴巴上就都成為特別有趣的材料。女人溫柔美麗,幽雅嫻靜,在人面前極容易害羞。但一經混熟之後,你又可以看見她們是怎樣地天真爛漫,有多麼好看的笑顏,全無那種忸怩作態的習氣。
他們用歡笑、談話和唱歌來推行工作,使得整個工作都充滿了明朗熱鬧的聲浪。他們時常取笑致平的害羞、外行和笨拙,又把他對農事及世俗社會的無知當做一樁有趣的事情來取樂,甚至愚弄他的書本知識。他們簡直拿他當一個不懂世故的小娃娃來看待,惹得致平有時氣餒,有時惱怒,有時緊張和臉紅。他漸漸開始用另一種態度和他們相接,並且慢慢的在他們之間發現自己的地位了。然後他發覺和他們相處並不如想像的無聊而俗不可耐。
這地方的人情風俗還是那樣地淳厚,質樸,溫良,同時因循而守舊。他們對於自己的命運和生活從來不去多費心思,不像致平所知道的某些人,總以為它應該這樣和那樣。他們似乎以為它本來就是那樣的,根本無需乎去用腦筋。他們不把它想得很複雜。看上去,好像他們祇讓生活自身去和上面的一段接上線,然後向著下面滾轉下去,而自己則跟在它後面走,自然而不費事。
這種因循保守的生活態度,大概和地理環境不無某種關聯。這地方三面環山,交通閉塞,與外界較少接觸,祇靠一條糖廠的顛簸不平的五分車和相距三四十公里的縱貫線相接,因此文化交流無形中受到限制是難免的事。在這裏,如果時間不是沒有前進,便像蝸牛一般進得非常慢。一切都還保留得古色古香,一切都呈現著表現在中國畫上的靜止,彷彿他們還生活在幾百年前的時代裏,並且今後還預備照樣往下再過幾百年。婦女還梳著老式的髮型,穿著鑲了彩色闌干的藍布長衫。這是在移民時代由他們的來臺灣祖宗和著扁擔山鋤一塊帶到島上來的裝扮,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改變,而這又都是滿清遺留下來的文化形式。在下庄,年輕一輩的人幾乎都改穿簡便美觀的花布短褂了。
就拿青年人來說吧,他的年紀才祇有二十幾歲,但假使他的手頭積有幾個錢,那麼這些錢就使他一下子年老幾十歲,好像他已是鬚髮斑白,兒孫繞膝了。他的第一個想頭必定是落業──買一甲半甲田,其次是蓋一所精緻的房子,然後往高背竹椅上一靠,一手托著水煙筒,睜亮一對頑迷和專制的眼睛監視著生活。他便萬事已足,大可以坐娛晚年了;他又變成古老傳統的承繼人和支持者了。他也許剛剛做了一重父親,但是他的腦袋裏裝滿了孫子、曾孫、玄孫的幻影了。二百年前,他們的先民搭乘帆船,漂流到荒島來披荊斬棘拓開新生活的雄心,那種朝氣蓬勃而富於進取和創造的氣概,在他們身上已找不到一點影子,代之而起的是迂腐的傳統和權威思想的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