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山農場第五章

  屋子蓋好了。

  屋子雖然是在最大速度下「趕」出來的,但可也並不因陋就簡,相反的,它建造得相當雅緻美觀。它的式樣雖也和下庄老家的一樣是舊式建築,但比起來它更高大軒敞;在正廳前另蓋了一座涼亭,是預備歇息用的,亭簷垂瀉,像伸開的鳥翼。門扉黑漆,有很重的桐油味,當中有一塊朱紅方格寫著大隻肥滿的「福」字。安了拱形鐵條的天青色窗框嵌著光潔的玻璃,它彷彿是一層鱗甲,在簷陰下發出明淨的光閃。牆壁一律刷上石灰,它白得有些眩目,和黑門紅瓦,相映成趣,瀟灑別緻。

  屋前伸張著一面相當寬廣的土庭,庭下一塊小坡,傾斜下去和山腳的田壟相接。這小坡,過去生長著一片繁茂的好菅草,現在也一律被砍光,種著各種果樹:龍眼、荔枝、蓮霧、楊桃、柑橘等;另外有少許觀賞植物。它們沿著半月形的庭子外邊種著,有的像孝子般的渾身披著臃腫的稻草。

  這裏可以使人感到有一種在必要時能夠移山倒海的力量,能夠使自然改觀的力量,恰如蜘蛛網一般牢牢統治著這裏的一切。它是那般堅強而有力,而且無孔不入,小到一塊小石頭,也莫不通過了這力量然後被放在那裏。它經過審慎周詳的計劃變化出來的,便是你眼睛所看見的那些具著形表的一棵樹,一條排水溝,一道堵截流土的石垣。

  笠山雖然不是第一次看見人類向它舉起山鋤,卻的確是第一次看見人類在它腳邊所舉行的盛典。這在本地,可說是空前的,可以找到「富在深山有遠親」那句古老格言的註解。

  連著屋簷支起大領的白布帳幕,幕下擺設了三十幾張桌子。時候還早,賀客寥寥無幾,所以那些桌子便顯得有點空寂悠閑的樣子。但是那些鼓吹樂班倒像不在乎這些,由一清早起便大吹大擂的很奏過幾次樂了,使得周圍那些昏然無知的山谷平空熱鬧起來。

  在寬廣的庭邊,那株野生的相思樹下,擺了張簇新的桌子和四條高背藤椅。這張桌子本來設在涼亭裏,但今天涼亭沒有空,所以臨時被搬到這裏來放了。笠山主人劉少興和劉阿五兩人正隔桌對坐著。

  自從南海會社解散後,劉阿五的企業欲又在別處伸展。由他那紅潤好看的氣色和閃著微笑的眼睛,你不難想見他後來的投機一定會成功。如今,劉少興買下山地,由下庄遷來,因此他們已住得很近了,但事業的繁冗忙碌,卻使他們不能時常見面。劉少興問他什麼時候他們可以再捉魚蝦去?劉阿五關心地笑了笑。

  「我想看看你的咖啡,」他說:「自你開始整理以後我都沒有好好的看一遍。」

  「好!我歡迎你看我的咖啡。」劉少興快活地回答:「它們發育得可真好,那葉子就像拿油塗過了一般。」

  「我想你很高興買下笠山,是不是?」

  這回是劉少興笑了笑:「這祇是你的看法。」

  「不過,少興叔,」劉阿五說:「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種咖啡,不好種別的什麼東西?」

  少興仰首看看對方的臉孔。

  「阿五,我不能對你說為什麼。我們得再等幾年看看,然後才知道這東西是不是值得種,現在說還嫌過早。」

  劉少興背向相思樹,手裏托著一隻銅製水煙筒。他是中等身材,微胖,飽滿的臉;有威嚴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炯炯發亮,有肉的嘴唇緊緊地閉著,這嘴唇時時泛出和藹的笑意;和客人們謙恭而親切地應酬。年輕時他的性子急躁而倔強,沒有忍耐,但數十年的社會生活和事業的得手,使得他一點一滴的把從前的性格改了過來。他順利的幾乎由人生最底層一直爬到上層,掙得一份相當可觀的產業。一個人有這樣的成就,也應該滿足了,可以死而無憾了,那麼你對於這生活,對於這使你發跡的社會,還有什麼可以瞪眼睛的呢?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這時,劉少興顯得有點興趣,眼睛不時向忙碌地進出的人們身上瞟一眼。看上去他是相當滿意的。

  在離開他十幾碼外的正廳和涼亭裏,正預備扮演那最精彩最熱鬧的一幕。人們都脹紅了臉,帶著最大的關心和緊張進進出出,張羅一切。他們原是用各種聲音伴著這緊湊的活動的,但更大更尖的嗩吶聲卻把它壓抑下去了,因此祇能聽到那糾纏不清的渾囂而喧騷的聲音的巨流。這是一個象徵:一個事業正在開始。劉少興很高興有一個如此壯大而順利的開始。他雖徹頭徹尾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卻有一種幾乎是專斷的見解,以為一種事業,未來的成功與失敗,在開始時即已預示出來了。

  但同時他也是冷靜的,嚴峻的,他不能讓自我滿足灌醉自己。他非常了解:也許開始是順利的,輝煌的,然後接著是乖舛的,困難的;在現實社會裏,困難容易被忽略,或估計過低。目前他即已聽到許多有關他的墾殖和辦農場的閒話了。一種是批評的,一種是純粹出於個人的惡意,另一種則是導源於受壓迫者的反感。後者的心理,他是理解的,並且原諒他們。

  過去,這地方對於本地的居民一直開放,祇要你需要或喜歡,就可以隨便進來,不受任何人管束。它名義上雖然有所歸屬,但實際則無人管理。但是今天,它忽然變成「笠山農場」了,從前公認為可以隨便的事,都一項一項的受到干涉和禁止了。這是人們所不能理解的,更不能接受和容忍。於是在他們之間普遍地發生了反感。他們對農場公開的表示他們的敵意。這種情形,劉少興很快就看了出來。他為了不致過分刺激地方住民的感情而放寬禁例,有限度的允許他們進出。他並且時刻管束致遠,不讓他對他們過分使用粗魯和苛刻的言行。在這方面,他做得很好。而他那固有的對人謙遜和藹,坦白與誠懇的儀表,也使他做起來順當而和洽,收到很大的效果。他相信他可以像陽光似的溶解掉那凝結在人們心中的惡感的冰凍,然後和他們建立和善與友愛的感情。

  然而還有一種閒話,性質和上面的幾種截然不同,那是由過去的經驗歸納出來的一種觀念。

  墾殖事業需要超乎尋常甚至是不可能的種種條件,例如:卓絕和特殊的管理,源源不斷的本錢,以及超人的勇氣和耐心。既然前兩代的所有人都相繼倒下了,那麼他們看不出為什麼笠山農場不會倒下來,這是從事實出發的,因此劉少興也祇好拿事實回答他們。他是堅強不屈的,驕傲的,他不能讓他的農場在中途倒下來,像對面的劉阿五似的給人當笑柄。

  他收回游移的視線,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由煙盒裏夾出煙末。他的表情已恢復到平日那鎮靜、沉著和矜持了。他把煙裝好,然後把紙捻湊到口邊吹。他吸了大口煙,慢慢噴出來。煙在鼻邊結成一團霧,盤繞、迴旋而消散。

  「少興哥!」有人喊他。

  他一抬頭,祇見大個子曾運財已拉開他旁邊的藤椅,一邊和劉阿五點首招呼。

  「阿五哥,」曾運財說,「你幾時回來的,怎麼我昨天找不著你?」

  劉阿五詫異地望望曾運財,「找我什麼事?」

  「小事!回頭我們再談。」曾運財點了支敷島煙,轉臉向劉少興,說話的聲調很是懇切。

  「少興哥,」劉阿五說:「火柴叫他們暫停一下吧。砍了那許多,牛車一時運不完,磚窯祇有那一座,所用有限。再說砍開的地面,一時種不了也不好,不如種一塊,砍一塊,免得地面曬乾了可惜,是不是?還有:永祥、丙基、阿鳳,也要他們停停,像丙基,砍了那麼多──」他停下來吹了口煙,遲疑片刻,然後放低聲音問:「少興哥,你不是租給他們每個人十五甲山面嗎?」

  「丙基十甲,另外兩人十五甲。」劉少興說。

  「十甲?」曾運財有點吃驚。「那丙基的怕不完了?我看,他這個人種咖啡倒不像砍柴賣熱心。少興哥,你最好提醒他一下。」

  「我叫致遠跟他說過幾次了,這人簡直沒有辦法。當初我哪裏知道是這種人!」

  「你們是不是立有契約?」

  「契約是有的,可是能管什麼用?契約是死的,不會比人有辦法!」

  「少興叔,」劉阿五沉靜地說。「你看農場的招租章程是不是可以變通一下?」

  劉少興自眼鏡後面看著劉阿五,思索了片刻,似乎一時不能下決心。

  「你是不是指租地內的柴木歸承租人砍賣那條款不妥當?」

  「可以這樣說。我實在不懂你的用意所在。」

  原來在農場的招租條款中,有一條說明租地內的樹木概歸承租人砍賣。當初這條的原意,完全是為了鼓勵。劉少興並非不知道那些樹木可以賣到一筆不算少的價錢,也明白它所具有的誘惑性有很大的反作用,就像現在所碰到的像趙丙基那樣的承租人。在他的租地內,除開應留作咖啡的遮蔭體的疏疏朗朗的小灌木以外,所有的樹木幾乎都砍光了,賣淨了。他似乎祇對幹砍柴賣錢有著興趣,至於對砍開的地面就懶得去管理了,經農場催促再催促,曉諭又曉喻之後,才馬馬虎虎零零星星的種了一些咖啡下去。農場對他可說已傷透了腦筋。雖然如此,為了獎勵,劉少興還不打算取消這條款。農場不能因為招致一點麻煩而放棄真正而遠大的目的。

  「不,」劉少興搖搖頭。「為了獎勵,祇好這樣。農場也許會招到心地不正的人,但這種人究竟不多,有更多的人希望真正做點事業。農場所想獎勵的就是這種人。」

  鼓吹樂停奏了。於是一直被壓抑著的嗡嗡的人聲,這時就又帶出各種各樣的腔調和意義,像夏日的蟬噪,沛然降落。賀客由東面新開的紅土路,或由坡下那樹木掩映的小徑絡繹不絕地來到。有一部分人隨身帶了一分禮物逕到司賬處去交代。早趟還顯得清靜空虛的座席間,漸漸熙攘起來了,洋洋的喜氣也隨著傳遍各處。

  「還沒祭祖吧?」曾運財問著,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川流不息的賀客,一邊不住和他們點首招呼,或交換一兩句簡短的問答,他那忙於應酬滿面光彩的模樣,好像說笠山的主人不是劉少興而是他。

  「巳時。快了。」劉少興說。

  「哦,世昌哥,難得你這樣高興!」曾運財忽然大聲嚷了起來。

  劉少興一轉臉,祇見何世昌兩手捧著一副瓷茶具,已經走到相思樹下來了。他說:

  「世昌哥,您太客氣!」

  「哪裏!哪裏!」

  何世昌把茶具遞給曾運財。他的隱在一堆麻屑似的鬍子裏面的嘴,正泛著惶惑的笑意。

  「請坐!」主人拉拉藤椅。何世昌謹慎地坐下去。「以後就是鄰舍了,要世昌哥幫忙的地方多著呢!」

  「都不必客氣了,」曾運財嘻笑著說:「『遠親不如近鄰』,你們二位互相幫助就是了。淑華呀?」他一眼看見正由近邊走過的一位年輕女人,連忙喊道:「好極了,來吧!」

  淑華堆起笑容問:「什麼事,運財哥?」

  「來!這是世昌哥的茶壺,你帶下去吧。」

  他遞過茶壺,一邊珍異地看著她。

  她穿著赤銅色紅口衫,袖上的闌干是水藍色的,浪形的邊兒。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合適,很能烘托出她的性格。她的腰間繫了條用花邊滾頭的圍身裙。

  「你頭一天來幫農場的忙,」曾運財說:「倒不是捏山鋤,竟是來趕熱鬧了!」

  「我不是來幫忙的,我是來作客的。」

  淑華粲然一笑,捧著茶壺大方地走了。

  「世昌哥,」曾運財說,「我們說正經的,你的地面暫時還得借用一下。少興哥剛才跟我提過了,他不久也就要動工的,這祇是暫時借用罷了。喝杯茶吧?」

  「你是說的道路吧?誰都可以走!」何世昌呷了一口茶。「就是少興哥也不必另開道路了。難道我來把它毀掉?我自己也要走呢。」

  「不!」劉少興說,「不是這意思。為了開墾方便,我自己也得有個道路。」

  「就是這樣說了!」曾運財站起身來。「世昌哥,少陪了,阿五哥,回頭我還要和你說幾句話。」

  庭下兩株並生的檬果樹下,另有三個勞動者裝扮的男人自圍一桌。他們是張永祥、趙丙基、葉阿鳳,同是農場的租地人;葉阿鳳另以論斤計值的方式經營著第五號炭窯。他們以前雖然彼此陌生,並且不同來歷,但是現在萍水相逢,共同的地位和命運使他們產生共同的意識,共同的感情,因此他們相處得可算和諧而融洽。葉阿鳳當時在近邊的私有山地燒炭,和趙丙基一樣經熟人介紹租了農場的山地。張永祥和劉少興原來是老相識;照理說,劉少興還算得是他的舊主人,過去他曾在他手下吃過幾年飯。所以三人之中祇有張永祥一個人比較熟識劉少興的身世和為人,也是他唯一把自己一條心放在農場身上,預備在這裏結束他那辛苦困頓漂泊無定的生涯。

  趙丙基身材短小,彷彿被什麼東西按扁的鼻子不時向一邊抽一抽。

  「永祥,」他說:「我不明白到底我們種了許多咖啡,是不是有人要?」

  「這就奇了!」張永祥說。「你的契約裏,不是明明批著頭家向我們收買嗎?」

  「頭家收買是對的,」趙丙基扁鼻子再抽一抽:「可是我不明白這咖啡到底是什麼東西,做什麼用的。」

  對於這,那位粗手大腳的張永祥也沒有多少把握。

  「總是泡茶喝的吧?」

  「倒又不像茶葉;先得碾成粉,喝時再加點白糖。」

  「你喝過,永祥?」

  「沒有。我也是聽他們說的。他們說外國人全喝這個。」

  「哦!那麼,」葉阿鳳這時挺挺眉毛,恍然大悟:「我們是給外國人種的嘍!」

  「管它是給誰種的!祇要有利益,叫我們做什麼都行。」

  「不!」趙丙基很不以為然。「不!永祥,我不是這意思,也不管是不是給外國人種。不過這不比麻麥米豆,我們種了,吃、賣都行。這咖啡,別說種,連名字都沒聽過。我問你,永祥,你種它是不是有把握?」

  「這我也不能說,不過少興哥我是信得過的。他這人做起事來精明得很,從來很少算錯過,這一點你可以相信。」

  「可是我看少興哥種咖啡大概也是頭一次,是吧?」

  這倒是實情,張永祥啞然。

  趙丙基彎身拿起放在凳腳邊的竹笠,但先不戴上,卻舉起一隻手搔搔額門的頭髮。

  「好吧,我也祇是說說罷了,種,當然是得種的。」他邊搔邊說:「我那裏滿地堆著木柴,我得找找曾運財,叫他趕快想辦法拉開,地面都給礙著了。」

  他說完,便戴上笠兒,向上一段的庭子走去。

  「這個人看樣子倒挺多心事呢?」

  葉阿鳳慢條斯理地放下敷島煙,喃喃地說。

  張永祥目送著小男人的背影,鄙夷不屑地扭扭嘴巴。他伸手由桌上抽出支紙煙,點了火,一手扶著桌角靜靜地吸著,目光停留在庭下空曠的小坡上,暫時忘記了庭上的喧嘩。

  忽然,一陣爆竹聲嗶嗶啪啪,又緊又密,好像就在他耳邊響。

  「開始了!」葉阿鳳嚷著說。

  張永祥仰看庭子。庭裏人非常擁擠,由人組成的怒潮一直推湧到庭邊來,幾乎擠倒了亭子和桌列。震天價響的爆竹聲,嗡嗡的人聲,鼓吹樂聲,在群山間引起喧騷的回音。濛濛的硝煙,很快在庭邊牽起一張帷幕,濃烈的硫礦味摻著濃郁的檀香向四面八方飄散著。

  在朦朧的青色硝煙中,有人向這邊走來,待走落庭坎,才看清楚原來是兩個人:何世昌在前;接著便是那走路有如小孩跳圓圈的老頭兒饒新華。

  「啊呀,累死我了!」

  老頭兒吐出一口氣,在張永祥對面坐下,隨手取下掛在頸間的竹煙管。他的眉際籠著一抹帶了興奮和快樂的疲勞的翳影。

  「天剛朦朦亮就忙到這時,」他說:「下一趟,就祇等開豬了。這裏好涼快!」

  「好大的豬呀!」葉阿鳳說:「三百斤,有吧?」

  「嗯!」饒新華虛應了一聲,然後向何世昌那方面瞟了一眼,冷冷地說:「世昌哥,你也來啦!」說著,伸了脖子向庭上先望了望,然後提高嗓子叫喊:「雲英──雲英──」

  但喧騷的鼓吹樂聲卻把他的叫喊聲蓋了下去。

  「雲英──」

  「什麼事,新華哥?」

  一個穿藍衫的年輕女人在庭上出現了。是梁燕妹。她那收拾得一絲不亂的烏黑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光澤;一對眼睛和一張細魚小嘴綻著青春的無法按抑的歡悅。

  「燕妹,你去沏壺茶來,世昌哥在這裏呢!」

  「不用客氣了,新華哥,」何世昌搖手制止,「我已經喝得不少了。」

  「人倒來得不少呀!」張永祥說。

  「少興哥人面闊嘛!」饒新華好像自家事一般語句間帶著自得的神氣。「人家事業做得大,朋友也就交得廣,你看隨便一個轉火〔註〕,就來了一庭子人!」〔註──轉火:房屋落成。〕

  「唔!」何世昌乾咳了一聲,冷冷地說:「在我看來,這也因為新地方新交情的關係。人這東西就奇,新,就好,就喜歡,相處得久,就什麼意思都沒有了。」

  「那也不見得。」張永祥把話接了過去。「少興哥在下庄本就很有名氣,倒不在乎是新。就拿今天這些人說吧,倒是老交情的居多。」

  「要能這樣才好,我倒不知道這種事。我不過想:從前笠山就有過兩個主人了,起初都是轟轟烈烈的,後來可都換了人!少興哥已經是第三任主人了。」何世昌仍舊用那種口吻那種神氣說。聲音雖緩慢而冷漠,但裏面卻有著背教者的執拗的不妥協性。那尖刻的嘲諷,把饒新華刺得心裏忍不住沸湧起來。

  老頭兒朝何世昌看了一眼,但不說什麼。

  「山不比平地,」何世昌繼續說:「它像個小孩,處處要人小心照管,一時照管不到家,一切就要白費氣力。前兩代的主人就是這樣倒了的。」

  「依你說,笠山農場又該換主人了,是不是?」

  老頭兒氣得簌簌發抖,兩眼發紅。他是單純而善良的人,聽見主人受人挖苦侮蔑,就像自己被人剜去了一塊肉。雖然他過去曾擁護過兩個主人都落了空,但這記憶並不足以妨害他對現在主人的忠誠。在他看來,主人總是了不起人物,是應該受到最崇高的尊敬的。

  「哦,新華哥,你這話說到哪裏去了?外邊有人說農場的閒話,我聽了還不高興呢!我不過想──」

  「那都是不存好心眼兒的,看見人家做事就眼紅!」老頭兒氣急敗壞地說:「少興哥不比先頭的兩個頭家。兩個頭家,哪一個認真做事?人家少興哥可是真幹。你不看他一來先就蓋房子?這才是真正做事的人,不是說說算數的!」

  何世昌靜靜地拍著他的旱煙管,似乎不預備再爭辯了,而那隱沒在大堆鬍子裏面的嘴角,卻掛著那種不輕易相信某種信條的人的倨傲和冷笑。

  這時恰好梁燕妹手裏捧壺熱茶來了。

  「茶來了。」她笑容可掬,把茶放在桌上,「請大家隨意吧。」

  「祭祖還沒完嗎?」饒新華問。

  「快完了。」她說。

  她穿著未曾漿洗過的簇新藍衫,彷彿趕什麼神會一般,她一轉動,藍衫就悉索地作響,好像向人敘述著少女們那輕快而歡悅的心曲。

  「哦,燕妹,」老頭兒扮著鬼臉說道:「你打扮得這樣漂亮預備給致平看哪!」

  燕妹羞得滿面通紅,狠狠地啐了一聲,轉身走了。

  饒新華發出獨特的怪聲大笑,彷彿他剛才並不曾生過氣。

  他的笑聲未完,一陣吵吵鬧鬧的人聲向他們這邊撲來。抬頭看去,祇見幾個人一團煙似地,慌慌張張地滾下庭坎來了。曾運財頭一個在前邊滾,一邊不斷大聲嚷道:「在這裏,在這裏!」

  他面有慍色,走到桌邊來一把捉住何世昌的胳臂,氣急敗壞地說:

  「世昌哥,你太不賞臉了,我那樣對你三請四求──」

  何世昌一時摸不著頭緒,急忙問:

  「什麼事?」

  「世昌嫂要把橋拆掉,不讓──」

  「什麼?你說什麼?」

  「你的老婆要拆橋哪!」曾運財簡捷了當地說。

  「她要拆橋?」何世昌勃然跳起。「有這樣的事?還說我呢,這混賬婆子!」他邊走出桌子邊嚷:「福全在哪裏?你叫他去,說是我吩咐的──」

  幾個人蜂擁著,叫叫嚷嚷地向庭子走去。

  「他媽的,」饒新華心有未甘地說:「何世昌,看見人家做事就不舒服;不存好心眼兒!」

  「都是鄰舍了,何必呢──」葉阿鳳眉毛皺成一個結,感喟地說。

  那邊張永祥用指甲挖去煙斗上的煙屎,像做夢似的喃喃地說:

  「這老頭兒大概是老糊塗了!他拆了橋難道自己就不走了?雖說地方是自己的,做成路,架了橋,就是大家的了,誰都可以走。」

  「北部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饒新華粗魯地下了結論,可是話剛說出口,他才想起張永祥也是北部人,不覺一陣歉仄,深悔自己的失言。他不安地偷窺了張永祥一眼,卻不提防和對方的眼睛碰個正著。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饒新華笑得尷尬,張永祥卻笑得快活而開心,彷彿聽見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不久庭上再度響起爆竹聲;接著便聽見有人在大聲喊叫:

  「來呀──開豬呀──」

  饒新華向庭上探了探身子。

  「完了?」張永祥問。

  「完了!」饒新華說。他把旱煙管掛上項脖,本能地摸了摸後腰。有一帶鞘的竹葉刀斜插在那裏。他又喝了一杯茶,然後站起來。

  饒新華走上庭子。人們正在亂哄哄的撤除祭器和牲禮。桌列間,人坐得更滿了。冷不防由西廂房簷陰下衝出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邊蹦跳著,一邊唸道:

    饒新華,嘴沒牙,

    桌上吃,地下爬,

    爬到東,爬到西,

    爬去樓禿尾;禿尾跪落地,

    急得饒新華直放氣!

  「不行,阿瑜,沒規矩!」

  一個青年叱喝著,臉上顯出窘惑的表情。

  青年是劉致平。

  饒新華卻十分滿足地咧開了嘴巴笑。

  「阿瑜!」致平問:「捷雲叔他們還在小河裏麼?」

  「嗯!」

  「他們在做什麼?」

  「在捉蝦兒。」

  簷陰下放著兩張桌子,外邊這張,圍坐著四五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淑華和燕妹背向這邊站著,聽他們說話。

  致平的母親──一個圓臉孔微微發胖的婦人,把阿瑜拉到自己膝邊,一邊向致平說:

  「致平,你爸有話跟你說呢。」

  「坐一會兒,致平;都完了?」

  一個細瘦身材的女人,親切地向致平招呼。

  她是淑華的母親,人們管她叫「阿喜嫂」。她經由她的妹夫黃順祥的關係最先和劉家認識,並且交往日深,現在已經成為劉家的佃戶了。她的一生是不平凡的,那是一條充滿了荊棘和艱險的路。她的丈夫死得很早,那時最小的女兒生後才僅三月。丈夫留給她的除開嗷嗷待哺的六張小嘴之外,就祇有四堵壁。而她是一個女人,祇有兩隻瘦弱無力的手!然而她不氣餒。第二天,她把眼淚揩乾,以後便不再流了。從那時起,她就不分晝夜的獻身勞作,挺起腰板和艱難的生活搏鬥。她的臉龐細削憔悴,看上去比年紀老,但有一種百折不撓的毅力,自她的眉宇間和堅定不移的眼神裏流露出來。她的舉止從容俐落,身子收拾得整潔素淨,這也正說明她的個性是一絲不苟的。

  「坐一會兒,致平,你看,額頭全是汗呢!」

  阿喜嫂像對自己的兒子一般慈和地說,然後用帶了幾分責備的口吻,向旁邊站著不動的女兒說:

  「你瞧,還不讓開?」

  淑華原是兩手捲在圍身裙裏,這時手一撂,撅著嘴說:

  「我又沒有佔他的座位。」

  她說著,氣忿忿地走了。

  「你瞧,這孩子,愈大愈不懂規矩。」

  阿喜嫂的微笑裏是含有歉意的,但在她那目送女兒的視線裏,卻有幾分驕傲和自得的神色。

  「我不坐了。」

  致平繞過擾嚷的桌列外邊,走到那株相思樹下。有四五個人陪著父親坐在那裏;有一個是東邊飛山寺的老主持法空和尚。

  「致平,」劉少興說:「回頭你給工人們送板兒去,每人給兩個,告訴他們今天家裏轉火,下午給他們半天假,工錢照樣給全份。」

  致平答應了,便又轉身退出。他轉過西廂房,走落庭坎。這坡下便是小河。

  「阿叔,上哪裏去──等我──」

  阿瑜在他後邊,一邊喊著向他追來。

  兩位朋友,胡捷雲和劉漢傑,這時在小河裏已辯論了一陣子。他們由開墾出發,道及植物變化自己的生活機能,去適應新的物理環境的能力的微妙和神奇,然後到達進化的一般原則。他們給所謂「假定」那極其渺茫的思維,賦與最大的可能性。通常這種問題總是以「假使」開頭的。然而兩位朋友說來說去,彷彿一隻老鷹在雲端裏畫圓圈,畫著畫著,既沒有頭緒,也了無結局,末了,發覺自己的腳已離開了大地。

  「隨它去吧!」

  胡捷雲投擲似地揮了揮手。於是他剝了支山棕葉,撕去葉肉,祇留柔韌的葉莖,在尾端打了個圈套,伏在岩石上套蝦兒。劉漢傑對這不感興趣,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便向下流走去。

  溪水由互相枕齧的兩石間淙淙下注,小潭有兩尺深,水色幽綠,清澈見底。有乖巧的黃哥白,有蟹;蝦伏在潭底,圈套碰著牠,一擺身,躲開了。有時牠傲慢地祇抬了抬尾巴,用長得可笑的兩隻螫足小心翼翼地摸摸圈套,或輕輕地捧了下。牠那猜疑狡獪和像智者的冷靜,是足以令人生氣的,牠像在嘲笑人類的愚蠢呢。

  蒼鬱的樹木,像是青色帷帳,從河兩岸垂覆到河面。透過樹葉的深層落下來的陽光的碎影,在小波漣漪的洞面上不安地跳動著,看來已毫無意義。很靜,就是那尖銳吵鬧的鼓吹樂聲,由這裏聽來,也不過祇有蟲鳴的份量罷了。人類在庭上所作的聲響,比起大自然的深沉的靜謐來,畢竟是小而可憐的。

  胡捷雲聽見一陣涉水的腳步聲,一直向著他走來。

  「捷雲叔,」阿瑜走到他跟前看著捷雲手裏的圈套,高興地問:「套著幾尾了?」

  胡捷雲把套兒和幾尾大蝦,一同遞給阿瑜。

  「漢傑呢?」致平問。

  「好像往下邊去了。剛才還在這裏和我嚕嗦了一陣。」胡捷雲說。

  「你們談些什麼?」

  「很無聊!」

  胡捷雲皺了下眉,然後向隱沒於繁茂的樹林中的下游大喊:

  「漢傑──漢傑──」

  沒有回聲。三個人順流而下,幾十步,看見劉漢傑在一株蒼翠如蓋的榕樹下一塊又寬又平的大石上坐著。他的兩腳泡在水裏,兩手支在石上,目光凝注水面,全身沉在恍惚的神往狀態裏。

  榕樹生長在河中心,蒼老而且盤曲,氣根雜駁紛生,好像老祖父沒有修飾過的鬍鬚。流水有如一群頑皮而淘氣的小兒孫,繞膝嬉戲,一邊撫摸著老祖父的鬍鬚,活潑地歌唱著。

  「漢傑,你在做夢吧!」

  恰好劉漢傑也正抬起腦袋,眼睛閃著驚奇的神色。

  「看流水是很有意思的!」他喃喃地說:「漸漸的,你會覺得它懷有某種願望,並不這樣簡單。」

  「哦,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發現!標榜現實主義的劉漢傑,居然也會拋開現實去更深一層的尋求事務的意義?」胡捷雲大驚小怪地說。

  「你的鬼!」劉漢傑罵他。

  劉漢傑以他的機智和卓越的辦事能力,在不到三十歲便身任要職──信用組合的常務理事──這在當時的社會情形下,可謂難能可貴。雖然如此,在另一方面他仍保持著青年人對人生和真理的探求的熱情。這是為什麼他能夠在青年間撒下良好的印象,而和他們結成至交的最有力的因素。尤其他對生活不馬虎,不虛偽,隨時賦予生活以意義。這使他和劉致平和胡捷雲等人,雖相差十來歲,卻仍能發生真摯愉快的友誼,雖說在他那方面,有時多少帶有導師或保護者那樣的成份。

  「致平,在這裏的生活怎麼樣?」他換了尋常辦事的口吻問,「大概沒有異議吧?」

  「這事我倒可以保險;」胡捷雲代替著說。「你說怪不怪,這裏的女人都很美呢!」

  「女人應該是要很美的;這好!可是咖啡這東西,你們倒研究了沒有?你們種它,是不是有把握?」

  「研究?」劉致平聳聳肩,「別開玩笑了。父親要種咖啡是他自己決定的,我可一點都不知道。祇要有土、有水、種子、陽光,父親便以為萬事皆備;至於以後,那祇有神明庇佑!稻子、蕃薯,便是這樣出來的。這是常識。父親就用這常識來種咖啡。這也是高崎的宣傳收了效果,他硬要父親相信;咖啡是種得的,而且獲利很大。」

  「不對!光有物的因素是不夠的,人的因素──經驗,才是決定條件。我們種稻子雖然已是一種常識,可是咖啡,情形便不同了。第一,我們還不知道咖啡是什麼東西。這事,致平,你可不能逃避責任。」

  致平在劉漢傑的言語中聽出責備和強制的口氣,不覺為難起來,但態度卻已變得正經。他坦白地說:

  「這可很難。關於咖啡,我祇知道它的原產地好像是巴西,此外,便一無所知了。」

  「這倒不然!」劉漢傑緩和了語氣,想了想說。「你問問高崎看吧,你們種的,也許是阿拉伯種。據說阿拉伯種適於低溫的地方,所以比較合於臺灣的風土。就是怕招銹病,一來就不可收拾,假使讓我來經營笠山農場,我乾脆就是造林。」

  他說著,由榕樹梢眺望上空,眉宇間透露出誠懇。

  「可不可以把你的意思告訴父親?」致平說。

  「為什麼?這話在你父親沒有決定以前是可以說的,可是現在,他需要的是你們的協助。還有,你們那放租的辦法也不妥。」

  這時,一個藍色的人影在河岸上的樹林間晃動著,向小河走來。致平看出那是自己的妹子雲英。她走到河邊,由菅草上面露出上身在叫:

  「哥哥,紅龜粄〔註〕預備好了,爸叫你送去。」〔註──紅龜粄:以糯米作面,裏面包餡,用以祭祀,紅白事皆可用,形如龜,且染以紅色,故稱;粄即糕。〕

  「就來!」致平向著河岸說,然後又轉臉向漢傑:「就在這裏吧,上邊熱得很;午飯還早著哪。」

  涼亭裏放著一小擔紅艷艷的龜粄擔子,他的嫂子告訴他說淑華挑了一擔剛走了一會兒。

  淑華在山嘴的樹蔭下歇了擔子等他。拐一個角,前邊便是工人做工的地點,工人的說話聲和砍伐聲,隱約可聞。致平走到那裏也把擔子放下。

  「致平叔,還歇呀?」淑華說。

  叔?致平一愕;什麼叔?他朝她看了一眼。

  「忙什麼?」他說,圈著嘴呼出一口氣。

  淑華今天才頭一天上工,以前他們並不曾在一塊談過話,祇是匆匆地見過一兩次,交談過幾句簡短的問答,可是這時兩人單獨相對,卻祇覺得像熟人般的親熱,並沒有生疏的感覺。由淑華那自然而大方的儀態看來,似乎這女同伴也有同感。

  致平在淑華身上看到在別的女性那兒所看不到的美。那大概是屬於性格方面的。以前見到她時就有這樣的感覺,今天這感覺尤其強烈。他以為她今天的穿著,似乎不無幾分原因。她那娟秀和聰慧像一種香氣,不住由那身赤銅色光閃的颯爽的紅口布衫向外播散著。

  「淑華姐,你怎麼一直到今天才來?」

  「你不應該叫我『姐』,致平叔,」淑華赧然:「我怕農場不要我嘛。」

  又是叔?致平又向她看了一眼說:

  「農場高興你們來。」

  他原想說和這不同的話語的,但是初次接談,唯恐過於唐突。稍停,他才又說:

  「自從上次順祥哥說要介紹你們來,我就一直記掛著你們。」

  淑華聽見提起舊事,不覺好笑。

  「你的記性真好。」她說,又笑了笑,「晚上出來吧,村裏有一個人想見你。」

  「誰?」致平不明白。

  「很漂亮的人兒。」

  「漂亮的人兒哪裏沒有?」

  「誰騙你?不信算了!」

  「你說,誰呢?」致平微笑著問。

  淑華揚了揚眉,說:

  「你不是說過,種蕃薯嗎?」

  「哦,我知道了。你是說和你在一塊種蕃薯的那個女人呀?」

  「正是她!她想見你!」

  「她怎麼不來?」

  「誰像我們這樣輕賤?人家是千金小姐,要你親自去請,她才肯來。」

  「算了!晚上我準去。」

  「一定來吧,她會高興的。」淑華說著,彎身挑起擔子。「我們走吧。」

  工人三四十個,聽見一聲呼嘯,哇──地一聲,像是山崩谷裂般的一齊奔下山麓,像羌子輕捷,猴子喧噪,山豬慓悍。

  「頭家轉火哪!」

  「恭喜呀!」

  「好漂亮的紅龜粄!」

  「應該喝杯喜酒!」

  片斷的話語此起彼落,夾雜著叫喊和歡笑,聲音響徹山谷。

  「淑華,你好快活,我們做得要死啦!」女人群中有人像責備又像羨慕的這樣說。

  「那就要怪你自己怎麼不長漂亮點呢?」又一個女人刻薄地說。

  「她是有福氣的呀!」另一個女人說。

  「不要多說了,吃粄子吧!」淑華快活地說。

  致平和淑華把兩擔粄子分發給工人們,又把父親的意思向他們宣述一遍。

  好哇──又是一聲開心的歡笑。

  「不行!光吃粄子不行!得讓我們喝杯喜酒!」

  一個生得結實三十來歲名叫阿康的男工,大聲嚷了起來。

  他的提議立刻得到多數男工的擁護,幾個人一齊喊:

  「對!得讓我們喝杯喜酒!」

  「對!我們要跟頭家乾一杯,賀賀喜!」

  「走哇,喝一杯去呀!」

  於是他們幾個人簇擁著,興高采烈地一邊叫著向農場走去。

  ※※※

  相思樹下那張桌子已被移回涼亭裏來了。時候將近正午,三十幾張桌幾乎坐滿了,可是賀客還是絡繹不絕地到來,農場臨時更由東邊的飛山寺借來五副桌凳。

  有一個賀客──年在半百的瘦長男人,哈著腰,走上庭來了。他肩上掮著一把黑布傘,傘尾掛著一個包袱鐘擺似的蕩著。他的腦袋向前伸,搖頭擺尾的像在游泳,一直衝過涼亭。

  劉少興滿面堆笑,兩手扶住藤椅的扶手稍欠了欠身子,正想開口招呼。但是那邊的曾運財卻向他搖搖頭,意思叫他別響、別動。

  坐在簷陰下那張桌子的阿喜嫂,一眼看見男人那富有特徵的風采的走法,不覺大驚。

  「啊呀,『瘋可幹』倒摸到這裏來了!」她抑低了聲音說道。

  致平的母親順著阿喜嫂的視線,也朝那邊看。祇見一個瘦骨嶙嶙的男人,莽莽撞撞的正走過涼亭一直往正廳奔去。

  「誰?阿喜嫂!」劉老太太莫名其妙。

  「『瘋可幹』!就是那個男人!」

  「瘋可幹?」劉老太太更糊塗了。

  「啊喲!你看!」

  阿喜嫂發覺自己的疏忽,不覺好笑。劉老太太哪裏會知道這些事呢?這是應該由她來說說的呀。她就和劉老太太說起一個故事。

  這男子是鎮裏人,名字叫做馮國幹,可是人們卻偏把他唸做「瘋可幹」。他把自他的高祖以下四代人的金罐〔註〕,這個月葬下去,下個月挖起來,說是要找更好的風水地下葬。他什麼事都不做,整年整月在外邊瞎闖,要找好風水地。結果是一份家產蕩光了,而好風水地仍然沒有找到,金罐就祇好往哪個岩陰下一放──「寄岩兒」。他的行頭是一把布傘,傘端掛個包袱,裏面一雙拖鞋和一套換洗用的衣服。他把布傘掮出門,到了哪家,一住總是半月十天,必待主人下逐客令才走,所以大家都怕死他了。〔註──金罐:盛骨骸用的瓦器。〕

  「這個人有些瘋瘋癲癲,」阿喜嫂說:「最好少理他。」

  這時馮國幹已經大模大樣地奔進前廳,朝神桌上瞥了一眼,然後一旋身向門檻伏了下去,像一隻蛤蟆;布傘和包袱扔在一邊,他瞇細了眼睛,由額眉下展望前邊的遠景,一邊又是點首,又是皺眉,彷彿斟酌著什麼事情,好像這事情對他非常有趣,重要,望了幾分鐘,才滿意地撿起地下的東西,走出亭中,重新和主人施禮相見。他用了在臺灣已久不通行的舊式禮法,向主位裏的劉少興拱手作揖。抱在脅挾下的東西使得他的動作十分滑稽。

  「這位該是少興哥了,久仰!久仰!」

  「國幹哥,你好呀,還跟龍嗎?」

  曾運財笑著說。他的口氣含有如果用在別人身上便會「失禮」的那種放肆和愚弄的意味。可是馮國幹卻沒有覺察到,他滿不在乎。

  「總是那樣嘛!」他感慨無量地說。

  主人把他讓到左手的藤椅;客人先把座中人約略看了一遍,然後坐下,用布傘把包袱支在身邊。

  「久聞下庄少興哥地理精明,今天見面,果然名不虛傳,難怪像這樣一個真龍福地,必得留到少興哥手裏才露出臉來。『福地福人居』,這話,一點兒不假!」他說著,不住晃腦袋,鼻下的八字鬚像毛蟲蠕動著。

  聽了客人大量的贊詞,劉少興發窘地笑了笑,說:

  「那裏!那裏!我從來做屋,但取其當陽、開朗、通風、乾爽。我以為祇要有這幾樣,住來自會平安,至於是不是真龍所在,倒在其次了。」

  「好說!」馮國幹盯住主人的面孔:「『頭風水,二屋場』,這是馬虎不得的,屋場和家道一氣相通,怎麼可以馬虎行事?比方這東邊的飛山寺,那裏地勢就急,不利居人。一朵花,開在枝頭很美,開在樹幹上,可就彆扭了,是不是?幸虧是神靈所居,假使是生人,那就要抗不住了。」

  馮國幹說著一邊摸撫著支在傘尾的包袱,轉臉向外。劉少興祇是微笑著,不說什麼。

  「少興哥,」他喝了一口茶,「你這屋場愈看愈美,怎麼地方人竟沒有一個留心到?這豈不是奇事?不過,我覺得好像稍高了點兒,要能放低點兒就好了,你聘的是哪一位明師,少興哥?你這是陽地,陽地不宜大露,不然,純陽有失於剛,你說是嗎?」

  「可是,」主人淡淡地笑了笑:「已經蓋下去的房子,總不便再拆了,是不是?」

  這時有一個男人在劉少興身邊站著,一等他們談話停頓,就向他請示:「是不是就來開桌?」

  「都預備好了?」

  「好了!」

  劉少興看了看擁擠的桌列:「那就開吧!」

  「各位坐定呀──就要開飯咧──」

  隨著這一聲喊,紊亂和喧嘩的又一陣暴風,立刻由庭子這頭掃到那頭去。

  幾乎是同時,一團張皇的人影伴著粗重急促的腳步聲,從東邊路上直奔進來。桌上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的一齊向那邊掉轉頭。

  饒福全一馬當先,後面還跟了幾個男人。擺在福全臉上的憤懣和緊張的神色,已預告著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件。人們睜大了眼睛,愕然看這年輕人的極端慌亂的面孔。

  「拆橋了!拆橋了!」

  福全一陣旋風奔進涼亭,吃吃地說,脹紅了臉,不住喘著粗氣。

  劉少興變色了:「什麼?」

  「何世昌的老婆把橋拆了!」

  饒福全緩過一口氣後,慢慢地說。他把事件的經過──如何今天磚窯裏新雇來的幾個工人不知界址,砍進木棉樹裏面去。於是何世昌的老婆就把橋拆了。他仔細描述一遍。末了,又補上一句:

  「她硬說我們是存心呢。」

  劉少興聽說是拆橋,倒把臉色放平了;原來又是何世昌的事件。

  「何世昌也太不做臉了。」曾運財生氣地說。

  不知是在哪一張桌子,何世昌在桌列間跌跌撞撞地爬了出來,一邊作勢的破口罵:

  「x媽的,我說了!還有我呢!彼此都是鄰舍,什麼事情不好說?」

  「世昌哥。」

  曾運財走前兩步迎上去。

  忽然由屋裏竄出一個人向何世昌猛撲過去,氣勢兇猛。曾運財眼快,一手把他抓住了。

  「北部人,到哪裏,便在哪裏欺侮人,難道我就怕他了?」

  劉致遠像一頭野馬,咆哮而跳踢,兩隻眼睛瞪著向何世昌怒視。

  「我要怕他,這地方也不來了!媽的!」

  「住嘴!」劉少興大聲叱喝:「幹嗎?年輕人動手動腳?」

  涼亭裏圍滿了人。幾個人把致遠硬拉開了,又有幾個人把何世昌推向桌子。

  何世昌臉色鐵青,身上發抖,一邊還在罵:「不!讓我回去吧!」

  他掙扎著想掙脫眾人的手,一團鬍子簌簌地直動。

  「讓我回去吧,我得教訓教訓她!他媽的,簡直是瘋了?」

  「幹嗎哪,就要開飯了!」

  「不!我得……」

  曾運財走過來,向大家擺擺手,騰出一條路。

  「讓世昌哥去吧,他得去看看明白;他不放心哪!讓開呀!」

  何世昌好容易衝出重圍,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下脫兔似地奔出庭子。

  何世昌已經去了,曾運財轉向大家大聲說:

  「各位都回到座位去吧,靜點兒!小事情呀!就要開飯了!」

  他把大家勸勸說說的驅回座席,同時廚房那邊有人在大聲叫喊:

  「大家坐定呀──開飯咧──」

  曾運財坐回自己的桌子,拿起敷島煙和火柴;滿臉不高興。

  「留了他幹嗎?」他一邊抽煙,一邊懊惱地說。「他媽的何世昌,說不定還是他教唆拆的橋哪!偏是這種人,嘴裏說得好聽!」

  另一邊,劉少興卻異常地鎮定,一個深不可測的獰笑,像股地下泉似的由內面湧了上來,然後在他的嘴角邊盪開。一種堅決的主意,慢慢地在獰笑中取得了決定的形式。他向曾運財冷靜地說,彷彿並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一般。

  「運財哥,晚上我差致平出村裏去多叫幾個人來趕工,新路至遲五天後就可以通行了。這幾天裏面,就要煩運財哥告訴車伕們對付著走。往後,道路是自家的,總不致再有麻煩了。」

  「可是,何世昌也太小看人了!」曾運財感喟地說:「他要難人家,人家可有辦法對付,可是臨到人家要難他時──不說別的,單說到秋天山洪暴發,人家祇要把笠山口封住,你想那時候,他何世昌難道插翅飛出去麼?小鬼也想跟閻王爺鬥法,不知死活!」

  曾運財正談著,忽然東邊又是一陣人聲,衝進一團人來。人們以為又發生了什麼事件,都有點手足失措。但這已是另一團人了。

  「頭家的好日子,我們要喝幾杯,給頭家賀賀喜!」

  十來個工人奔進庭子一起嚷著說。

  「恭喜農場轉火,我們得喝一杯快樂快樂!」

  劉少興頭一個站起來,向工人們招呼。他臉上又已堆滿笑意,剛才的懊惱,暫時忘記了。

  「好極了!大家來得正好!」他說,然後轉臉向裏面喊:「來呀──快給他們幾位擺上桌凳呀──」

  「大家就多喝幾杯吧,農場難得大家這樣幫忙。」

  劉少興又向工人們說,滿面春風。

  接著,廚下發出一片嘈雜的聲浪,緊張和昂奮,便由那裏向四面傳播起來。

  出頭一道菜了!

  不到五分鐘,人們已經完全投身於生理的享受和陶醉中而忘記一切。操心、事件、煩屑的世間──都去它的吧。

  融融的喜氣籠蓋著農場和庭子全體。

  那輪火紅的烈日,由人們身上蒸出大量大點的汗珠──然而這已不是人們所關心的了。群山若然聞見,仍然保持著太古的永遠無人能解的緘默,向著這騷亂和多事的一角作深沉的注視──這也同樣,非他們所想知道的事了。

  祇聽見布幕下不時有人在揚聲嚷著:

  「來呀!給笠山農場乾杯呀!」

  鏗鏘!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