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華幾乎每天以淚洗面!當然她已恨透了農場,不去了;自家田裏的工作也不願做了,母親也不要她去做,完全聽她自便;人,她也躲著不見了,把自己深深藏在屋裏。她想起來就哭,有時哭累了,居然也能睡一會兒,睡醒了,又是嚶嚶啜泣,或無聲落淚。母親低聲下氣的慰勸,總是沒用,勸得母親有時觸動心事,也靜靜地陪著流淚。後來,哭也哭夠了,淚也流盡了,便一個人呆呆地坐著。
不提致平便罷,一提致平,淑華心裏就恨。就是他,使她蒙羞,使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就是他,貽誤了她的終身,把她的人生塗上黑暗;就是他,把她害得這樣狼狽,有口難辯。
想當初,在一群女人陣中,論聰明、論美貌、論能幹,她哪一樣不是出人頭地?無論走到哪裏,她都為人稱讚,為人看重,為人羨慕;人人都願意和她做朋友,願意和她一塊做事。有多少年輕人不是在私下裏懷戀她,並向她表示傾慕之情?她也明白自己的身價,平日裏守身如玉;在工作間雖也不免和異性談談說說、笑笑罵罵,但決不允許他們對她輕薄無禮,同時她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以她的才貌,誰不說她異日必可得佳婿?能過幸福快樂的日子?但事實恰恰相反!這難道不像一場夢嗎?
如今,往日那些和她相近的人──就算連最醜最笨的吧,也都嫁的嫁,聘的聘,好歹各得其所。像梁燕妹,雖然嫁後得了怪病,但是夫妻恩愛,家庭歡樂;又像瓊妹,過去孤苦零丁,身世淒涼,也已聘人了,據說這個冬天就要出閣,又說夫家是如何地富有!就祇有她淑華,祇有她一個人落得如此淒慘痛苦,連自己一身的出處去留都不能自主,教她如何不痛哭流涕?想起這一切都祇是為了致平,簡直把他恨入骨髓,如果此刻他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狠狠的咬他幾口洩洩心頭之氣。
雖然如此,說來奇怪,在心的一隅卻幾乎不自覺的還保持著對他的思念。尤其自經劉老太太提醒之後,這思念之情便漸漸加深、執拗,於是她才明白自己竟也對他有這樣深的懷戀。每在風雨之夕,在傷心之後,或在夜半醒來時,她便痴痴地想著他。有時這種意識使她懊惱,她不解自己為何竟不能對使自己受苦的男子一刀兩斷的斬盡割絕?難道她當真愛他麼?想到這兒,她不覺呆了。
據說他已不知逃到哪裏去了,不知是否真實?抑是劉老太太有所托而言?果是真實,那麼他到底跑到哪裏去了?難道他當真要逃跑嗎?而且逃到什麼地方去?他為什麼不到這裏來呢?為什麼一次也不來見她的面?是不是他把自己忘了?不理管自己了?他們說他有點死心眼兒,又說他會來把自己領走,當真他會這樣做嗎?果真如此,那自己又應如何對付?是拒絕呢還是潛逃?自己走後家裏又將如何?但是為何一直就不見他的蹤影呢……?
就是這個為淑華所恨煞和想煞的致平,在幾日後的夜晚,像流星似的突然出現在她家後面的天井裏。那時已是村人們飯也吃飽了,煙也抽夠了,話也說盡了,正預備上床就寢之前。早睡的人們早已在床上打著呼嚕了,所以全村聽不見一點吵鬧聲,祇有靜寂和呵欠,犬吠和蟲鳴。天上半天星斗,新月掛在樹梢。
阿喜嫂在廚房裏,一抬頭,忽然瞥見外面有一條人影在窗格裏一閃。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活兒走到外面去。祇見一個人在昏暗不明的燈光下面向她做著手勢。
「阿喜嫂!」
那人低喚一聲。阿喜嫂猛吃一驚。
「哎呀!致平,你這時才──現在還不進來呢!」
致平擺擺手。
「我不進去了,就在這裏吧,我還要走呢!」
「什麼事,這樣忙?」她有點驚疑不定:「你要見淑華嗎?」
阿喜嫂還是舊日那感情,那口吻。雖然致平給了她這樣大的難堪,但祇要一看見年輕人的臉,就不覺心裏疼愛起來。
「要!」致平說:「我也要跟妳說幾句話。不過我想先見見她。」
「聽說這些日子你都不在家裏,你到哪裏去了?」
「誰說的?」
「你媽。」
「他們很著急嗎?」
「嗯!」
「我媽來過這裏嗎?」
「來過幾次。」
「哦!」
談話停歇了一下。
「她來這裏說了些什麼?」致平再開口。
「說也說不盡!」阿喜嫂沉思地搖搖頭。
「好吧!」致平嘆息一聲。「現在不要管它了!」
「你打算怎樣?」
「我想走!」
「走?」阿喜嫂有點意外。
又停歇一下。
「你走了,淑華呢?」阿喜嫂問。
「就是為了這事我才來。她睡了嗎?」
「大概沒睡。」
「那好!就煩妳叫她出來吧。」
阿喜嫂又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入內。她先在前邊自己那張竹眠床沿上默默地坐了幾分鐘。前面兩張床的眠帳靜靜地下垂著,從裏面發出孩子們均勻輕舒的睡息,煤油燈在滿屋裏投下昏沉沉的黑影。她坐了一會兒,聽聽孩子們的鼾聲,這才起身走向裏面那張床去。
她揭蚊帳,裏面毫無動靜,她不知淑華是否已睡。
「淑華,」她低低地喚:「妳睡著了?」
被舖動了動。顯然淑華還是醒著,卻沒有答應。
「淑華,」母親又說:「致平來了。他要見妳呢,妳起來吧。」
淑華似乎一怔,接著是幾秒鐘的寂靜,然後她慢慢地坐了起來。
「致平來了,」母親重複說:「就在後面天井裏。他要見妳呢!」
「他來做什麼?」在緘默片刻之後,淑華開口問。
「他沒有告訴我。」母親說。
淑華下床,走出屋子。
阿喜嫂在床沿上不知又坐了幾分鐘。她不知道致平要跟女兒說些什麼,有點放心不下。她悲痛地搖搖頭,又長嘆一聲,也跟著走了出去。
淑華走到後面的天井,祇見一個人影站在當中。她明白那就是致平,便向那裏走去。
致平向前迎上兩步。
「淑華!」親熱的聲音。
一股酸溜溜的東西由淑華的胸腔上湧起,使她感到喉嚨發癢,眼睛發熱,但是她極力壓抑著。
她俯首默默地立在那裏。致平走攏去想牽她的手。她一閃,退了兩步。
「淑華,」致平羞慚地說:「妳生我的氣嗎?」
淑華不答。
「妳恨我是不是?」
「恨死了你!」
淑華狠狠地說:禁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滴落。
「對不起!可是我也並不是把妳扔下了不管,到哪裏我也不會把妳扔下的。我愛妳呢!妳就別生氣了!」
淑華不語。
「我媽來說了些什麼?」致平又說:「他們叫妳難過是不是?」
「你們一家子都沒良心,祇管自己好,不問別人死活!」
「好了!」致平像吞了一大口滾油似的心裏難受,懇求地說:「現在,都不要管它了。我今晚就來領妳走,淑華,我們離開這裏吧!」
淑華抬頭看他,似乎很吃驚。
在星光之下,她那玉容寂寞淚眼盈盈的嬌姿,有如梨花帶雨,淒絕動人。他很想拉過來吻吻,但又不敢造次,深恐再惹她發惱。
「我們一塊到日本去吧,不要在這裏了。」他看著她半俯的臉孔:「妳為什麼不說話了,淑華?」
「我們走了,」她抬頭:「我媽呢?」
「妳媽?她怎麼樣?」
「你家裏的人都是泯滅良心的呢,會饒過她嗎?」
「難道他們會把她怎麼樣嗎?」
「他們會給她苦頭吃!」
「沒有的事!」致平安慰她:「這是妳多心,淑華。」
「不!」她絕望地搖搖頭。「我已答應過他們了。」
致平一愕。
「答應他們什麼?」
「答應不和你一塊走。」
「什麼?」他尖叫起來:「他們就算到我會領妳走了?」
兩人不說話了。淑華靜靜地掉著眼淚。
忽然,他們好像聽見了走路聲。大概什麼地方有人。兩人不約而同的往四下裏察看,但看不出有人的模樣。黑暗由他們立著的地方起,一直伸展到四周。
兩人躲到了屋簷下。
「那也不要緊,」致平又安慰她說:「妳放心吧。無論如何,我們得走!」
「不!你不知道你媽那幾天的氣色多麼難看,那真叫人怕。」
致平啞然。
「你不知道我們多麼困難,我們簡直什麼苦都吃過了,」她繼續的說:「現在我媽年紀老了,吃不得苦了,弟妹們又還小,頂不了多大用處。要是我真的跟你走了,她又會……」
她的眼淚大量湧出,話也說不下去了,就別過頭去。致平看見她的肩膀微微在抽搐,他知道她在極力忍住哭,他彷彿聽見了她斷腸的嗚咽聲。他很難過,有空虛悵惘的感覺。
他用雙手捧起她的頭。她兩頰上的眼淚就像珍珠似地成串流下來。他給她抹去眼淚,吻了她的嘴唇,頭髮和雙頰。
「別哭了,淑華,妳哭得我難受極了!」他又再三安慰她:「他們總不至於挨餓的,妳不要想得太遠了。」
他嘴裏雖然這樣說,實在他自己也有點不能相信。他很清楚她家和農場的依存關係,這種關係將會由他們的一舉一動受到什麼樣的影響,他似乎看得非常明瞭。但這是他們的能力以外的事情,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無語溫存了一刻。淑華傷心漸解。
「他們說你不見了,」她這才開口說:「你到哪裏去了?」
「我在朋友處。我向他們借錢。」
「做什麼用的?他們肯借給你嗎?」
「就做我們的路費用的。」致平又有了點快活:「借得不少呢。他們都肯幫忙。」
「誰?漢傑和捷雲嗎?」
「頭一個是捷雲。這次他可真幫了我們大忙,要不是他指點,我還想不出還有這麼一條路!自從那天漢傑談判失敗,我灰心得差不多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們得大大地感謝他。漢傑也借了點。不過他這人有點兩樣,他見我父親不允許,就也不肯爽爽快快的幫忙了。」
「你那裏有朋友嗎?」
「神戶我有一位朋友;我們就到那裏去。我們有這些錢,在日本半年的生活費總不成問題的,我也可以找事情做。那妳就趕快預備吧。我還要見見妳母親說幾句話,說完我們就走。」
淑華大為吃驚。
「現在就走?」
「現在,」致平說:「船明天上午開,我們必須現在走才趕得上。船票已經買妥兩份了。」
「你為什麼要趕得這麼緊?」淑華面有難色:「慢些日子不行嗎?」
「這樣好!」致平異常沉著。「省得多生枝節。」
淑華緘口不語,猶豫而逡巡。
致平焦急起來。「淑華!」
「我想我不能答應你!」淑華慢吞吞地說。
「我媽這樣老了──」
「好了,淑華,現在不是說著玩的時候了!」致平打斷她的話。「難道妳打算就這樣過下去嗎?」
她不能答。
「好吧!」他緩和了口氣:「妳進去請母親出來,我跟她說話。」
淑華進屋看到母親依舊坐在床沿上,但臉孔的表情卻很異樣,看上去像很莊穆,又像很悲哀,彷彿就如一位臨難的壯士。
淑華坐落在床沿的另一端。
「媽!」
「淑華。」
母親開了口。她一啟口,臉上那悲壯的表情便立即消退,此刻就祇有慈母的柔和了。
「淑華,」她說:「你們的談話我全聽見了。妳怎麼不答應致平呢?妳是應該和他一塊走的,現在就祇有走才對,沒有別的可想了!」
「媽,妳這麼老了,我離不開。」
「別說孩子話了!妳是女孩子總得離開父母嫁人的呀!」
女兒低下了頭。
「妳擔心我們會挨餓嗎?」母親又說:「傻孩子,我們不會挨餓的,再困難的日子我都對付過了不是?再說喜順和淑貞也都大了,有他們兩個幫我總有辦法的。」
「可是我已答應過人家──」淑華說。
「這事我也想過了,也算不了什麼,祇管放心走你們的吧!祇要你們平安無事,什麼事都好辦,我會對付下去的。難得致平還有良心,沒把妳丟了不管,要是他不來,我哪裏去找他來?現在既然他要領妳走,我就叫妳走了。走了才是辦法,也免得我擔著心事。那末別再耽誤時間了,致平在等著妳呢,妳就準備妳自己的東西吧,我去把他領進來。我也要把妳大弟叫來,讓你們見見。」
阿喜嫂幾乎用輕快的心情說完這些話。她為了能夠再一度挺起胸脯,能夠說心頭想說的話而覺得興奮和痛快。她又回復到昔日那敢於和魔鬼周旋的李壽妹了。她很明白她馬上就要回到惡劣的環境和地位上去,但是她預備讓自己硬著頭皮頂下去。她的丈夫去世那年,最小的女兒剛剛生下,丈夫臨死前夕便為這事放不下心。那時她即曾安慰丈夫說:田頭田角她多種幾株番薯,就可以把她養活下來。現在她就用這種精神支持著自己,並且準備掙扎下去,何況長子喜順次女淑貞也都長成了,條件已比前強得多了呵!
十分鐘後,一切便都預備停當,淑華身上依舊穿著家常便服,打算到了旅館再換旅裝。她把一點女人的貼身零用東西包成一個小包,一邊收拾一邊哭著,哭得十分傷心,引得大家都無心說話;母親在一邊靜靜地流淚。這一別,誰也不曉得何時再會,也許這就是他們的永訣了。
他們都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說不出,祇是一遍又一遍的反覆吩咐、叮嚀、祝福和慰勉;珍重,珍重!淑華叮囑喜順必須孝順母親,愛護弟妹;做事必須認真,不要怠忽,更不要胡作妄為,讓母親生氣;然後是──保重身體。青年人唯唯。淑貞還留在農場,當然無由相見,也許她得一直等到姐姐「失蹤」之後,才會知道的吧。
「現在,」阿喜嫂面對致平語重心長地說:「淑華是交給你了,你得要好好的領著她,疼她!」然後向著倆人:「你們在外,得相親相愛,共打江山,早晚更要多多留心身體。家裏就不必擔心了!」
「那末,我們走了!」致平說,低低地叫了一聲阿喜嫂「媽!」
他說完,頭一個走出屋子。──他怕她母女倆還有私語要說。
淑華哀絕地伏在母親身上,母親把她扶起,用話勉勵。
「孩子,不要再哭了;我們會過得很好,妳不用擔心!出到外面去,妳得萬事聽他吩咐,不要跟他拗,他就會疼妳的。妳是聰明的女孩子,也不須我多吩咐。總說:男人心,依了他,就沒事了;我看他也不是沒良心的人。那末,妳就去吧!」
淑華走近眠床邊,想揭開蚊帳,但母親把她止住了。
「好了,淑華,就不用去吵醒他們了!」
她說著,就拿了女兒的包袱,把她扶了出去。
淑華還不住的回頭。
大家都走出屋子。
外面已很靜了。鄰家也都熄燈就寢,沒有一點聲響。一切都溶解在夜的寂靜裏,沉落在夜的安息中。
星光更明亮了。
走到外面,母親把包袱交還女兒。
「那末,你們就去吧!遠遠的飛去!飛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了。皇天會保佑你們一路平安!」
兩個年輕人,就在母親和兄弟的殷切目送中,消逝在黑暗的無邊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