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八十轆轤中者,茲燚黈也。鑿而破之,破而補之──破則悟,悟則補。象數以表不可言之理而至於無象數,聲音以通不可象數之微而至於無聲音;言語道斷而未嘗不言;色即是空,貞悔之反對也,專黑門,貴棘慄蓬,毋以交輪幾爲鑿破乎?則茲燚黈仍是一棘慄蓬也。此並可以鑿破黑門而補黑門矣。
頓漸一致也,猶之動靜、《震》《艮》,相反相因者也。漸無不頓,頓無不漸,本無頓漸,故貫頓漸。然有專門之別路,而正路者正喜此別路爲正路之一路也。黑白二路,各有先後,交互用之,凡技皆然。初射者數日即中,久之反不中矣;不中之後乃可學射。學奕於國手,以爲得法矣,以其法遇敵則反敗,敗而後自得之。既自得之,何必用譜,而乃可譜矣。吹簫者,有數日能聲者,有一月不能聲者。其法無它,吹之而不已,終必能聲,能聲而後簫乃可曲也。能聲者悟門也。大抵入深則出高,入險則出奇。通徹之人,忘其所存,而無所非法,又有何掃除,有何修持,有何管帶乎?成連之傳伯牙也,棄之海上;段師之傳崑崙也,必忘其本領。則世所謂指下之法愈於譜者,猶未也。琴何必於海,而海得琴法乎?然執此法以教天下之樂,則天下之樂盡湮矣。蓋語上者千一二,而中下者滔滔也。法爲中下立,而上者自能破法,自能補法,不必語也。不必語,故可寓之,寓之已露泄矣。
天地露泄之,馬體變龜用,而人不悟,此天地之棘慄蓬也。伏羲露泄之,以奇渾偶,而人不悟,此伏羲之棘慄蓬也。文王露泄之,轉東西爲南北而輪迴之,反對相續,而人不悟,此文王之棘慄蓬也。孔子露泄之,雜上下經而交易之,取三互之《大過》而顛之,天何言而代錯,而人不悟,此孔子之大棘慄蓬也。佛法爭言之矣,而動靜歸風、呵呵入無字之象數棘慄蓬,無提之者。老莊爭言之矣,而北鯤變南鵬,倏忽鑿混沌,即三生萬之教父,此一棘慄蓬也,無提之者,但以寓言忽之耳。孰知天地一分,何往而非虛寓實、無寓有者乎?人謂莊子恨人鑿耳,孰知教父之教人鑿又教人補乎?安樂窩鑿東西甕而補方圓,此一棘慄蓬也,誰參之者?愚故有茲燚黈,而不妨鑿破有無爲交輪幾也。
空空矣,何有象數?而先寓此九竅百骸之色身,則革囊即一棘慄蓬也;無聲無臭矣,而復有此唯、俞、噫、咈之喉舌,則鐘律一棘慄蓬也。故知天地間,隨之,一切可隨;除之,一切可除;參之,一切可參;學之,一切皆學。大悟自非學習,而必言學習者,則爲古今留此總棘慄蓬也。專門之偏精者,且笑學天之務大;而大者容偏精之笑之者,爲古今留此偏至之棘慄蓬也。日借光與月,而隨人之愛月;天容日月,而隨人歸明於日月,天豈憾人之笑其不明乎?可知“知本無知”之故矣。
子思贊天地之所以大,孟子稱之以時。鑿大鑿時者曰:尼山中和平庸,聰明之士皆恨其無快人意處。今請稱其一快快:所謂集大成者,能收古今之利器,以集成一大棘慄蓬也;而使萬劫高者時時化而用之,卑者時時畏而奉之,黠者時時竊而假之,賢者時時以死守之,盡天下人時時衣而食之,故萬劫爲其所毒,而人不知也。羲皇鑿破陰陽,成三百八十四利器,而孔子收之;軒轅創干支、文字之利器,而孔子收之;堯舜奪其子之天下,以成揖讓之利器,而孔子收之;湯武奪其人之天下,以成徵誅之利器,而孔子收之;殷三人爲亡國之利器,而孔子收之;周公蒙殺弟之名,權侵衝主,成周禮之利器,而孔子收之;箾韶以來之樂,爲誘人歌舞、迷人魂魄之利器,而孔子收之;匯五帝以後之條例簿書,成奔走天下之利器,而孔子收之;抄三皇以來之俚謠巷嘆、士大夫之怨訕諛祝,成泄忿放情之利器,而孔子收之;伯夷壁立萬仞,秉吹毛劍,使人不敢注視,此立清極之利器也,孔子收之;伊尹五就失節,貪功放主,不惜爲後世奸權藉口,而立此任極之利器,孔子收之;柳下以盜爲弟,而苟且卑污,立一和極之利器,孔子收之。志在《春秋》者,煎烹魂魄之火城熔鐵而照膽鬣毛之利器也;行在《孝經》者,{石爲}磨千古之高奇燻赫、逼人歸本之利器也。當其身,在家出家,干時君而不遇,一官即罷;送死顏淵而好學今亡,則門人中無一肯者。其轍如環,以筆爲鐸。死後墓出璧而堂作聲,略弄神通,是其小技,而大棘慄蓬之在此天地,無外無間,時時光明。即後有西方之教來,正其化身,而《蒙》《困》《震》《艮》,微危習險,一唯何言,早以示此第一機矣。
《時論》曰:經之將終,《既濟》之《明夷》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此真先知永平白馬之入也。《大過》再三致意反對之變,而禪宗正用其權以行其毒,則毒有過於太極圈者哉?太極藏身於一切爻,而人不能以一爻限量之;尼山、鷲峯皆藏身於一切法、一切物中,而人不能以一法一物限量之。藏身無跡,無跡莫藏。太極以一切法、一切物爲護身符,故太極爲都符。太極最善逃,而人不能逃,此太極之所以毒也。彼謗太極、駕太極之上以自逃者,早已爲太極所藏,而彼不知也。彼烏知呼“太極”者何?呼“天地”者何?呼“易”者何?呼“物”者何?呼“心”者何?同在此中,隨呼即是,不呼亦是。何圓其非倫脊?何倫脊而非圓?真圓圓者,無倫無脊並無圓矣。
株兔劍舟,炫尊食技,乃執無名之名而滯名,執無相之相而溺相者。謂其隱劣顯勝、護過遮詮之權,則諒之矣。破大用大,破時用時,相悖相害,無不相容,豈與爭駕乎?彼言高而不與之爭高,學之不厭而已矣;彼言深而不與之爭深,飲食日用而已矣。以莫高深於平淡也,是無高卑、無深淺矣。《金剛經》本處飯食,洗足敷座,世尊不已說竟三藏乎哉?則無行不與,可見其妙密鑽錐矣。行生代錯,集古今之利器爲其示現,是轆轤之治亂水火,又何處非其縱奪殺活也乎?
拈《華嚴》之花,則一多無不貫矣;不知《華嚴》之花所自貫者,鬼花耳。執一定之理,而不知時變權因,故爲理所礙,此賢者之所不免也;執無定之理,而不知反因輪起公因、兩端統於前半,故又爲無礙所礙,此高者之所未知而誤人者也。讀交輪幾而破茲燚黈之句,則知有無定之理,而自有一定之理,此處處不易、處處變易之太極也。以賢者所執之理責高者,高者不服;以公因反因之太極藏高者,高者庶心服乎?心服亦口強。然有以瀉其偏峯,則偏峯正用,而道法幸矣。以鑿破鑿,以鑿補鑿,又安可少哉?分門別戶之壇壝,藏拙護短之杖履,依粉本繪畫棘慄蓬,而未嘗肯炫,求一破者,談何容易?
儒者必守法言,經學多執字面,應以“鑿”“毒”爲嫌矣。孟子接人醒世,嘗用此機;況彼一時此一時乎?千載厚皮,誰搔痛癢?故不惜葛藤潦倒,爲加一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