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均生死格

人生視死,誠大事哉!知生死,生死小矣。然營營者不大生死之事,何由知之?苟決華腴,營營相逐,如是乎忌諱生死,不聞生死之言,而日拖屍以趨死。死於宛孌金穴之纏羞鬼譫,比死於蓬室之酸鄰燒紙,更難令人見,則安樂乃葬古今之石槨也。有言生死一大事者,豈非醒世第一鐸乎?

大端一懼而四勝,臨之以罪福,聳之以六道;故小民聞雷則顫,見神則禱。毗沙無間,猶以怖死,陰救殉財、漁色、誇權、憑生之生死。言之既熟,雖黠者撥之,而已漬於夢寐;神者權乎!

其勝之以理者曰:存亦樂,亡亦樂,是齊生死也;聚則有,散則無,是泯生死也;名立不朽,沒而愈光,是輕生死也;安時俟命,力不可爲,是任生死也。齊、泯、輕、任,謂之“四勝”。知其莫可誰何而立言廣意以勝之,然終爲生死所囿,非真知生死者也。百姓日用不知;聖人通晝夜而知,“朝聞道,夕死可矣”,知其故矣。

病莊子者曰:“勞我以生,逸我以死”,是樂死而厭生也。樂死而厭生,與貪生而懼死同。桑戶之歌曰:“爾已反其真,而我猶爲人”。以死爲反真。以生爲不反真,其梏於生死又如此。何何氏曰:彼殆病世之偏重於生,故偏爲此不得不然以勝之,是巧於說勝者也。其曰:“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本爲我故,究重於養生,惟以逃生死之說爲敵生死之勢,以平其養生之懷耳!其流必愛生而避死矣。

漢老父曰:“蘭以薰自燒,膏以明自滅”。此溺於曳尾、臃腫者,夫烏知龍、比、孤竹之大全其天乎?《大過》滅頂,不可咎也。亢龍兩聖人,此其一乎?薰者燒,不薰者亦燒;明者滅,不明者亦滅。生死一晝夜,將貴晝而賤夜邪?方齊壽夭而嘆大全天者,則陋巷不及東陵之盜,而況彭祖八百乎?蝸牛暮死,即彭祖矣。種柏作祠堂者,余文焉爾矣。必以死爲名,則老父嘆之,豈以全天爲必不餓乎?

公和得薪之指,是殆善燒滅者也,是不待於空生死,而動不爲生死所累者也,從容門生死也;知怖生死,而先燒滅以空之者,第二義最親切者也,塗毒門生死也;知生死必然之理,自勝四勝,而學問遊心者,居易門生死也。(大乘明七種生死:一曰分段,謂三界果報。二曰流來,謂有識之初。三曰反出,謂皆妄之始。四曰方便,謂入滅二乘。五曰因緣,謂初地已上。六曰有後,謂第十地。七曰無後,謂金剛心。又言人死有十二品,而切言分段、變異之二死)。

總以徵心,心即生死、不生死之原。微哉危哉,道心即人心也,惟其危,所以微。故《易》於《離》象心火,而於《習坎》言心亨。心之險也如此,險習則通矣。吾又於水火收《大過》而知虛其實之爲反習之用,獨立無悶,莫親切於《大過》之送死矣。見於《復》,獲於《明夷》,不獲於《艮》,而亨於《坎》,以重險待處憂患之人,置之死地而後生也。習者,勞之也。懼以終始,存存慎獨。左端之銘曰:“不可以忘。”不忘則精一矣,亦在乎熟之耳。

伯昏無人言不射之射,引列子登百仞之岡,臨不測之淵,而列子流汗伏地,喪身失魄。何何氏爲轉語曰:夔人造九級之浮圖,跳踉乎井榦之桁,歌笑自若;採石潭於懸崖者,手足掛石,不過半寸,而緣が峋如飛。豈聞道乎?迫餬口故,遂忘生死。以死迫人,寧無別技?彼固樂於此忘生死之技也。志樂忘飢,志憂忘寐,志於虛無,自忘生死;拔生死者當知所以自誘矣。環舞室轉,迴流首暈。迫之以知生死之道,難;誘之以知生死之技,易。言“四勝”之生死而可以鐸人,可以餬口,亦一技也。“四勝”雖以廣意,意廣而定,定而忘其定,則學問參悟之路,安在不可以墁九級、採縣崖哉?況真熟知危微、交輪之幾者乎?此以知《習坎》統頓漸矣。不勝生死,則爲生死累。不捨則不能勝,不空則不能捨,不險則不能空。空之之法,因而成技,技熟則心一,亦一燒滅之薪也。

《易》非第一生死之道乎?又何嘗不可作生死之技乎?真通晝夜而知危微、交輪之幾者,洞精一元之大生死,即一瞬之小生死;極深研幾,可以成變化而行鬼神,鬼神無如我何;陰陽在吾掌上,參之贊之,不外中和;豈特曰“人生死在十三萬四千四百萬年中,乃一塵之不如,何汲汲爲”而以之自解也?

能熟知者,不論一端,皆足畢其生死。熟於暴虎,亦能無悔;熟於溝瀆,亦成伉烈;刀鋸鼎鑊,非僅見節;人殺鬼殺,還債何殊?故殺身成仁,原有九等,無餘有餘,度與學度,推之信然。彼謂道死十一、德死十三、才死十五、節死十九者,此苟免之庸方,涉世取之,而終不可言生死之大道也。故虛浪以生死爲小事者,必使以生死爲大事而後可入道;至執生死爲大事者,又必至以生死爲小事而後可言大道。

世有白刃可蹈,而富貴貧賤見不破者;有富貴貧賤可破,而愛憎不破者;此非真知生死之故也。故也者,生本不生,死本不死之故也。知其故,有何生死、有何富貴貧賤、有何愛憎乎?孤頌者曰:分別即生死。不生分別者,非黑霧潢流也,再三勞漉,萬頃琉璃也,心心無心,知而無知矣。生死者,虛妄心也。心心無心,則無分虛妄心、真實心之心,並無無心可得之心,又何處爲容受生死之隙哉?

嗟乎!人無奈死於安樂,不知心心無心之真心,故憂患疾病爲生死之藥。生死不二,則榮辱得失何足以二?瞑眩之幾,在乎終食,極乎顛沛,而造次爲尤細,此聖人之勘生死也。誰傾軋我?誰剚刃我?頡敔捼莎,非我之恩人乎?人生不覯憂患,不遇疾病,則一隙蝸涎皆安樂槨也。是故以儵忽之機煅之,儵忽即造次之電拂也。不能轉變即生死矣,果然撩起便行,又何牽絆相干涉耶?

以《易》觀之,動靜即生死,逆變順變,無往非儵忽,而無方無體者。生死自生死,可出可入,鱷噞鳧泛,風扇霆鞭,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弄丸懸宇,惟不浪死虛生以負天地,故當然者無不可爲。爲而不有,亦不自曰“我爲而不有”者也。即此便足左驗,寧在周慞禁廢一切,而專事生死,煉一靈之所往乎?是即以求出生死爲冪{馬蒙},是即以知生死爲鬼牖矣,亦一流之道術也。

商丘之水火也,丈人之蹈波濤也,皆蜣螂之丸、螟蛉之祝也。實無而成,迋汝亦就。執坐脫立亡爲勝義者,九峯久摒擋矣。此達人所以笑臨死留詩偈爲貂尾也。鄉里自好,逝能坦然,聖賢應化,或示諷感;而知生死無生死者,全不繫乎此。舍利、青蓮,總呵作怪;塔銘、碑記,後飾成風。啓予知免,當觀其閒;元起易簀,何多事耶?然今人並不能一橛,並不能知,而藉達人之見地以恣其生,尚忍言乎?孔子“知生”一語,足爲骨髓銘旌之格。

格曰:道不可聞,死無不可;以不聞聞,聞其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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