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均疑何疑

疑何疑?誰非可疑?又誰可疑乎?善疑者,不疑人之所疑,而疑人之所不疑。善疑天下者,其所疑、決之以不疑;疑疑之語,無不足以生其至疑。新可疑,舊亦可疑;險可疑,平更可疑。爲其習常,故詭激以疑之。詭詭成習,習爲嗢噱,故不如自然疑之至險至新也。舊而新者,新遂至於無可新;平而險者,險遂至於無可險,此最上善疑者,入此謂之正疑。知此正疑,而古今之參參差差千百疑人者,皆可因疑疑之矣。

明月藏鷺,白鶴銀籠,石女生兒,珊瑚嘗月。雲蒸飯矣,狗溺天矣,剎竿錘矣,猿播錢矣。不自疑其終日行解何以不應,而疑此等以疑人,此疑肆耳。蟾蜍吞香爐峯,走入焦螟眉穴中,高聲呼曰:“鬼語搖鈴者爲何累及我輩?”此自一疑技也。笑人法性不寬、波瀾不闊,戀行坦途,不墮雲棧。彼出格寬闊者,又豈獨以此爲波瀾乎?人自不肯正疑,可憐生小鼓篋之典墳,直閒言語矣。驢鳴犬吠,無非性光,則何技不可以發正疑,疑又何問正不正哉?

疑物者曰:承石取鐵,玳瑁吸楉,蠟針偏丙,柏能指西,杖海何發寒焰?悉唐何以制象?鯨死應彗,蠶咡絕弦,烏消化物,礦變五金,酒醋涎弦,糟醬潮涌,獺膽分卮,戎鹽累卵,人氣粉犀,鳧茨畫銅,狼筋詰盜,石燕相就,諸如此類,不可悉數,皆可疑者也。況萬物之化,鬼神之變乎?

疑辨者曰:天何不可下?地何不可上?草何不可謂之木?木何不可謂之草?牛生卵,雞有胎,蛇百足,馬生角;鐵魚生羽,何知不如銅人之毛?翁仲流血,何知不似金狄之淚?蟻有大九洲,腹中之蠑螈別有日月。吾以意疑之,即必有矣,是當吾前之必有者,皆可疑也。

疑教者曰:三千大千爲一佛剎,北鬱單人壽千歲;忉利天壽千歲,以人間百歲爲一日;以至摩身天壽三萬二千歲,以三千二百歲爲一日;以至無想天壽八百四千劫。識陰傳命,意成中有,男淫母,女淫父,有十七相。胎藏八位:羯羅藍位、遏部曇位、閉尸位、鍵南位、鉢羅賒佉位、發毛爪位、根位、形位。三十八七日,內風趣產,正生漸次觸生,外風手浴,痛如刀割。今請問人:斑駁在心、甲下在額等八十蟲,皆知之否?此大可疑而人不疑,權自解曰:權耳權耳。

於是疑疑者曰:此皆不疑,請言大疑。剎剎之外何際?劫劫之末何去?巧曆不能綴術也。七曜衆星何以系?七十二候何以轉?孰可疑於此者乎?推之曰:遠矣,何暇計此?汝傀然有身、最切近不能離者,目何以視?耳何以聽?手何以持?足何以行?孰可疑於此者乎?習之則忘,思之則駭,天地間皆此類也。天地間一疑海也,此而不疑,則無復有可疑者矣。

生所以之生,死猶是也,必有可知,必不必知。各各本不相知,知之何異於不知?萬物本乎天地,地本乎天,天固不知地之功也。天地自不能知,又安知物物生死之不相知乎?天之爲主也,正主其不知;而各各不相知者,各爲主也。蜉蝣自疑午暮之生死,蟪蛄自疑半歲之生死,無異於人疑百歲之生死也,而汝又何疑?此言一出,疑者大放,遂無忌憚。

正疑疑者曰:正此何疑者,何不疑之?一切平等矣,何不飯溲?何故溲必偃廁?何故自遺之、自屏之耶?生即無生矣,曾疑以毒藥之無生安其生,而以飲食之生理其無生,乃爲各安生理之“生即無生”耶?此猶不疑,而日日侈斷鶴續鳧、指鹿爲馬之可疑。入銅狗鐵蟒城,豈不箭射?箭射彼不畏也,恐畏吾正疑一問。問曰:土地堂之白疑椎、上疑堂者,所至圍疑臺、供疑花,此一疑坐何以不肯下?善知識金顏於眉覭之間,一權宰至,則出戶揖;厭更白衣,則鐵脊倨之矣。執拂者,必勃然而變色;更其詞曰:久承拄杖頭放光動地,則爲之解頤。嗟乎!此一色變、一解頤,是疑本也,自乃居之不疑,而乃倚穿佛魔之杖以恣魔假,不作世諦之詞以疑人自掩耶?明教祗支之傳僞肆,猶可言也;遍送詭隨以蓋膽之鐵卷,不可言也。若能疑此三十年,許君上坐;若能疑此三十年,決不上坐。有大檀焉,伐四天下之山林以爲杖,盡付四天下之口而尻者,各上坐其家,來即予杖,廢賓主之禮,掃盤闢之迂,並問“如來妄生分別,何以忽哭忽笑,有肯有不肯?”豈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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