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也、理也、太極也、自然也、心宗也,一也,皆不得已而立之名字也;聖人親見天地未分前之理,而以文表之。盡兩間,灰萬古,乃文理名字海,無汝逃處也。尊名教者,執正名正詞之例,方以離倫物、首上安首者爲偏枯外道;而習心宗者,執反名,破執之執,又以自然、太極、言理氣者爲無因外道,詆訶相罵,各尊其名。夫烏知名殊而實本一乎?吾從無是非之原,表公是非之衡而一之。
天地生人,人有不以天地爲徵者乎?人本天地,地本乎天,以天爲宗,此樞論也。天以心予人,人心即天,天以爲宗即心以爲宗也。
有因無因,何嘵嘵爲?又安知有因、無因之爲大因、公因耶?有質論者,有推論者,偏重而廢一論乎?不通天地人之公因,即不知三聖人之因,即不知百家學問異同之因,而各護其門庭者各習其藥語,各不知其時變,何尤乎執名字之拘拘也?吾折衷之而變其號曰“所以”,此非開天闢地之質論而新語也耶?
人之有心也,有所以爲心者;天地未分,有所以爲天地者。容成、大撓之倫,知天地氣交之首,標心於雷門;四聖人於《易》之冬至見天地之心,此推論、呼心之始矣。則謂未有天地,先有此“心”可也,謂先有此“所以”者也。學者能知天地間相反者相因、而公因即在反因中者,幾人哉!
源一流二,二即善、惡。儒者謂“惡”烏可以訓?心有善惡之嫌,而指噹噹然然者號之曰“理”。既曰“理”,則亦哆哆和和而理之,此固無所迴避者也,豈知膠柱之理成障乎?理之障理猶心之障心也:故又曰一真法性、涅盤妙心爲實相心,餘六凡、四聖之心,皆生滅心,豈得已於分乎?剔理於氣外,猶之剔心於緣心,而無真、妄之真真即統理、氣之至理。譬算器有一、萬,又有大一,究竟大一即在算器中,絕待乃亻並待也。
考其實際,天地間凡有形者皆壞,惟氣不壞。人在氣中,如魚在水;地在天中,如豆在脬,吹氣則豆正脬中,故不墜。泰西之推有氣映差,今夏則見河漢,冬則收,氣濁之也。由此徵之,虛空之中皆氣所充實也,明甚。人不之見,謂之“太虛”。虛日生氣,氣貫兩間之虛者實者,而貫直生之人獨靈。生生者,氣之幾也,有所以然者主之。所以者,先天地萬物,後天地萬物,而與天地萬物氤氳不分者也。既生以後,則所以者即在官骸一切中,猶一畫後,太極即在七十二、六十四中也。於是乎六相同時,世相常住,皆不壞矣;稱之曰“無二”。
無二分無斷、無別,事理不二,即如如佛。有、無二無,無二亦滅,特玄其語耳。慈湖所守之“無知”,文成所標之“良知”,即真常、真我之易名也,隨流見得,不落有無。吾何妨以貫虛於實、即有是無、遮照存泯,同時俱鎔此一味之“中道法界”耶?
心本無心,無豈有二?人猶有膠擾者。謂之“所以然”,所以然豈有二哉?老莊之指,以無知知,無爲而無不爲,歸於自然,即因於自然。自然豈非所以然乎?所以然即陰陽、動靜之不得不然,中而雙表,概見於形氣。形本氣也,言“氣”而氣有清濁,恐人執之,不如言“虛”;虛無所指,不如言“理”;理求其切於人,則何如直言“心宗”乎?近而呼之,逼而醒之,便矣。然聖人且憂末師偷心自尊之弊,遁於洸洋,無所忌憚,故但以好學爲教。
學至於學天地,蓋莫可徵於天地也。《易》者,徵天地之幾也,日月、魂魄之率也。子思題乃祖之像贊,惟有繪天地而已矣。
一切唯心而不能徵天地,又謂徵天地爲向外馳求以阱其肉心者,此真所謂一往不反、迷於一指者矣。向外馳求病矣,向內馳求非病耶?內外馳求病矣,內外不馳求非病耶?花之發也,春在其中;其未發也,春不在其先乎?所以爲華花者,即所以爲春者也;所以爲心者,即所以爲理、所以爲氣、所以太極、所以自然者也。明心者,明此無善惡、不生滅之心,適用其善統惡之心;養氣者,養此無清濁、不生滅之氣,適用其清統濁之氣;窮理者,窮此無是非、不生滅之理,適用其是統非之理。明至無可明,養至無可養,窮至無可窮,則又何心、何氣、何理乎?又何不可心之、氣之、理之也乎?既知生即無生矣,心即無心,又何異於理即無理、氣即無氣也乎?天以日明,君以政顯,廢日即廢天矣,廢政即廢君矣。談心名家,糞拚理氣,以競詭越,推論而掃人之質論,鬼論而掃人之推論,直是巧言桔槔,忌理之防其肆欲耳!
出世者泯也,入世者存也,超越二者統矣。泯自掃一切法以尊“體”,存自立一切法以前“用”;究竟執法身亦死佛也。立處即真,現在爲政,無親疏之體在有親疏之用中,主理臣氣而天其心,乃正示也。存泯同時,舍存豈有泯乎?而籠統首上首者,且執其隱語名字之坯瓶而不知歸實,豈不大可悲耶?
本無名字而立名字,隨其名字,是無相相。質論,理安有障?乃見障之也,人僕而罪路乎?破見止爲破識,破識止爲破執耳。吾故又變“所以”之號,舊謂之“太虛”,我何妨謂之“太實”?舊謂之“太極”,我何妨謂之“太無”?且謂之“生生”,且謂之“阿阿”,又安往而出吾宗乎?非合頂、背、面三目以爲伊帝目者,烏能知之?不爲遮表所詒乎?
先儒止曰人心即太虛,愚謂太虛非空闊之太虛。凡天地間有形有聲、一木一石,皆太虛也,以無實而非虛、無虛而非實也。苟非徹見自心,安能信此心之即天地萬物乎?水中之天光雲影,誰容內外而可即之云云乎?則珞珞舉氣與理而析合之者,皆丁子之尾矣。
古文“無”從“天”,象氣也。古文“氣”作“炁”,亦作“氣”,從“無”、“火”。“理”,玉之孚尹旁達、文理密察也。天有文,地有理。曰“道理”者,謂其路可由而文可見也。聖人何處不以示人?有真識字人,則必不受文字障矣。自孟子創之曰“氣”,而愚創證之:氣,發爲聲而出爲言;其論附後。
須知有正方便,有權方便。闢異端者,闢礙正之權也;抑外道者,亦尊正因之權也。必曰非權,未夢見在!況更有格外之表詮、遮詮、顯權、冥權乎?
◎附:聲氣不壞說
無始、兩間皆氣也。以氣清形濁論,則氣爲陽;以陰暗陽顯論,則氣爲陰。則氣者陰陽,無體之體,可有可無;而所以爲氣者,即此心此理也。氣尚有質,故曰氣爲心、理之汁。然有有質之氣,有無質之氣;猶有可指之心,有無可指之心。故曰:所以爲氣,所以爲理,所以爲心,一也。知此即知天統天地、陽統陰陽、善統善惡、清統清濁、無統有無之故矣。
氣凝爲形,畜爲光,發爲聲。聲爲氣之用,出入相生,器世色籠,時時輪轉。其曰總不壞者,通論也;質核凡物皆壞,惟聲、氣不壞,以虛不壞也。天地之生死也,地死而天不死。氣且不死,而況所以爲氣者乎?
《易》惟雷風始名爲《恆》,而反對爲《益》;他卦《泰》則《否》、《鹹》則《損》矣。雷爲帝出,而《巽》風播之;至《兌》金主聲,而風始下殺而成冬。雷,陽也;風,陰也。地載神氣,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陰風忍陽氣於亥子醜,而出於九會,以長養收藏,故風轉四時。壞天地、開天地者,皆風輪也。皇、帝、王集於孔,而佛入中國,以次救世,宗、教、理學,各相盛衰,皆爲風力所輪,不得不然,而皆不知其所以然。安得知時變之聖人出,而重轉風力,以全提哉?
人心以言出氣。倏忽之間,生死之機。無實無虛,不落有無。直心直氣,足塞天地。子輿之養也、知也,其真橐龠乎?
邵子分聲色臭味,而以聲應物,表之以通數,而千年無知者。餘十餘年疑十數家之等韻,忽因泰西創發,又閱《藏》得苾馱攝陀之原,乃悟阿、左、戈、多、波之一輪,即十二萬九千六百年舉在此矣。
雅言之教,興於詩而成於樂。古者相見,歌詩諭志,聞樂知德,吹律協姓,微矣。操琴瑟,聽新聲,皆往往足以知得失、生死、成敗、治亂。異室張徽,感同葭管;悟者衝口,妙與韻葉。清淨音聞,感寂之微,通格異類,非道理所能說。曾子、桑戶,音出金石;孤孽伉烈,聲動天地。得道之人與誠迫之人,皆同此不可已之聲音迸裂而出。興之必怨,猶元之必貞。貞而元,怨而興,豈非最發人性情之真者乎?善知衆藝之童子,即無量音聲王,不得有言,不得無言。“唯之與阿,相去幾何?”未審所養自知否?知者方許入阿字法門。
因言氣理,而質論、通論之,皆歸一心。若不知所以然,遂以神氣爲性命,而守之、煉之,則去以形骸爲性命者,亦無幾也。以性命爲性命者,猶非大徹自在漢。故無死生者即無性命,則理也、氣也、心也,俱可忘言,俱無不可言,又何揀擇乎?婆心至此,不得不爲析合。
論氣之几几,如泉之滴滴,既有前後,亦名生死。然其際處泯合,如塵世爲塵塵相合,則虛空亦空空相合;謂之曰無,亦是無無相合。蓋其形如此,其影必如此,則空亦有生死矣,是故存而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