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學陰陽家訣曰:“陰陽陽陰,顛倒倒顛,體用用體,是地皆天。”聖人從無名中而天之、地之、陰之、陽之,又從而善之、惡之。人執其名既久,則以惡爲嫌。嫌名者,未可與言陰陽。未可與言陰陽,則未可與言權。權者,無可無不可之至衡也。知衡者,知太平矣。
如以初分爲《幹》《坤》,則牝牡也,交則爲夫婦,生子然後爲父母;此三名,人所安也。生六子爲兄妹,而《艮》交《兌》爲《鹹》,得毋嫌兄淫妹耶?《否》《泰》以《幹》爲君子、《坤》爲小人,得毋嫌母爲小人耶?克我爲夫,得毋嫌夫婦爲寇仇耶?不嫌也。不嫌則忽言天善地惡,聖人用惡,亦可無駭矣。吾故以《反因》、《公符》明之,而中尚多有交互顛倒者,未能盡言,故先開人之嫌而後敢萬一也。
所謂先天妙善、後天妙惡,非人間所口之耳之之善惡也。人以明顯實有可見者爲陽,以幽隱虛無不可見者爲陰,此陰陽之翻車也。動靜、體用、剛柔、清濁者,陰陽之性情也,而有無、虛實、往來者,陰陽之化也。氣陽、血陰,形實、氣虛,道陽、器陰,天虛、地實,可曰虛者定爲陰、實者定爲陽乎?則血、器、地、形最實,而何以陰之乎?未分爲體,屬陽,而靜、虛屬陰;已分爲用,屬陰,而動、實屬陽。體靜則陽上而陰下,用動則陽下而陰上。日太陽屬火,而《離》爲陰;月太陰屬水,而《坎》爲陽。水、木、土屬陽,而有陰柔之性;火、金屬陰,而有陽剛之性。可見處處有交互,則處處可顛倒也;有貫之者矣。
靜則善,動則惡;體屬善,用屬惡;生爲善,死爲惡;未生爲善,生後爲惡。陰陽未分,則混沌爲生;既分,則混沌爲死。以氣幾論之,人下地之日即屬死氣矣,安得任其動用而不惡乎?良以二者本一,分而不分,交互輪接,和合微細,動即靜,靜即動,陰中陽,陽中陰,故知善中惡、惡中善猶是也。青蘿釋《文殊宿曜經》曰:吉星無兇殺,則爲無用不妙之善;兇殺有吉星化之,則爲得用至妙之惡。泉始涓涓而終滔滔,源善而流惡;善少而惡多,則流失其初,而妙善、妙惡皆流爲偏善偏惡矣,豈可以末流而誣其淨陰、淨陽之善惡乎?
有先天之善惡,有後天之善惡;有未生前之善惡,有已生後之善惡。聖人尊陽尊善,故一以陽爲主。其未分也,陽主藏於陰而不用;其既分也,陽爲主而陰爲臣,陽渾於陰,使陰用事。故知天地間七曜、五行皆地所成結,則用皆地也,地有爲以承天。陰者,陽之臣、陽之餘、陽之用也;惡者,善之臣、善之餘、善之用也。用即屬惡,故曰天善地惡。聖人體善而用惡,地皆天,用皆體,則惡皆善也,故謂之妙善妙惡。水以浪得惡名,浪何嘗非水乎?
人生以後,無善惡在有善惡中,善在惡中,體在用中,遂有善中之善,善中之惡、惡中之善、惡中之惡,從此萬析,難可覼縷。
無善無惡乃至善也,有善可爲,即兼惡德矣。然聖人容人爲此惡德者,欲以救天下已甚之偏惡也,因而有已甚之偏善。仲尼不爲已甚,而亦聽之,爲其救也。教之立也,殺三赦一;教之行也,殺一赦三;充類致盡,則全殺全赦。聖人知全殺即全赦之不可訓又不必言也,故明公理以教之。
《內經》曰:“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膻中者,臣使之官,喜樂出焉。”又曰:“膻中者,心主之宮城也。”心主即心包絡,不用心而用心包絡。人生後,心附意識以爲用,而不生滅心在生滅心中,此亦一證也。手足瘍者,意之所到,痛即到焉,則意與覺知,分而合者也。醫以心藏神、腎藏精、肝藏魂、脾藏意、肺藏魄,而神爲性、精爲命,皆氣貫人而生者也,此後天託形而分者也。生生而靈者,先天之心寓之矣。清氣生濁氣,濁氣奉清氣,而反爲所累,此死狗之喻,所以欲人空盡之,而後復先天之初也。要無爲者至善,而不能不有爲,故復見先天之君,以用臣使之官,則爲即無爲、惡統於善,而無善惡矣。
由此論之,於變異無定之權,而有一定不易之權,則此天統地、陽統陰、夫統妻、君統臣、體統用、善統惡之權也;謂之統天地、統陰陽、統君臣、統夫妻、統體用、統善惡,亦此權也。重體賤用,而無不用之體;重陽賤陰,而必用陰;君尊臣卑,而必使臣;重善賤惡,而必用惡,猶重君子賤小人,而必用小人。不統而用之,則惡既爲惡,而善亦爲惡,以用救用,道豈可少哉?
因之果之,性之相之,理之事之,即體用也。體用明,而無體、無無體,無用、無無用矣。
七情五欲,非人間教者之所謂惡乎?聖人節而化之,即統而用之矣。或欲從治醫病,善因而革;或用對治醫病,善革而因;或以生用殺,或以殺得生;或以順用逆,或以逆用順;或以善氣迎人,或以惡氣迎人;或俱用,或俱不用。互奪雙融,俱有交互,此其概耳。知《易》之“惟變所適”,“代明錯行”,則分合交互,無不可矣。吾嘗曰:聖人憂人之近禽獸,而至人則憂己之不能如禽獸,蓋欲全泯於無善、無惡也。至人紇之吞之,聖人蒸之炊之。體其妙善,善即無善,用其妙惡,惡即無惡。豈非不落有無之妙無妙有乎?
《幹》之潛,聖人勿用,惟以見惕立教,而以《幹》復之體,時乘六爻;禪宗專以亢潛得機用,而保任隨行;老氏惟主勿用,雖曰不得已而應,然終愛惜堅忍。堅忍一發,則惡爲已甚。故聖人唐唐藏藏,不輕以此機示人,當不可言,畀之無言,但着揚遏之門即藏止至之極,豈如末世雕影鏤空,專言其不可言,以號能知者哉?
大氐天地已分,體從用見;枯求其體者,亦爲人執於用。善不勝惡,以偏善矯偏惡,而矯病相執,是病;雙掃無着,亦病。偏惡之病粗,偏善之病細,無善惡之偏病至細至粗;惟爽然於善統惡之無善惡,即能化已甚之偏。然入門何妨用已甚之偏,以勝其偏,而後亦何妨隨所勝之偏?大地平沉,一切皆偏皆不偏,又何曾見有偏不偏乎?惡消而善亦不立,不立而善仍可名,不落兩頭,並不落其不落矣。彼執已甚充類之方便,以爲死法者,則矯死而後已,而終不悟耳。陰陽既分,陰陽之習氣即偏;陰陽生五行,五行之習氣更偏。惟天統地而不二者,能生一切偏習氣之物;又能用一切偏習氣之物,以化一切偏習氣之物,而習氣即從先天之至善以俱至,更無復有善不善矣。
木妻木妻、三絕,習氣也,說藐之習氣更甚;黑嗇、勝牡,習氣也,曳尾之習氣更僻;桑麥、壁履,習氣也,金矢之習氣更螫。以惡攻惡,惡難盡化,而言殺生以得三反晝夜之平,知而任之,諱任省事,本是惡世,具此惡爐,煉此惡習氣,而受用此惡習氣。必糓甲瞂,敿戈鋌,而戰鬥濺血者,將斷滅五行耶?是待古今毀壞而後可。雖毀壞而習氣之種原伏,及第二古今開闢時,此種復發,故八萬四千轆轤前,污慄馱曰:皆盜賊也。惟神武不殺以治之,知其先則超五行矣。雖然,超五行者不依然五行中乎?三教百家,有開必先,一切不相壞而大成集之,顛倒五行以法制五行,顛倒世界以法制世界,吾則有此藥籠耳。權哉權哉!誰可與言?
慨世人執定字面,末師屈縛科條,故爲一吐氣。學者若是死心一番,自能吐氣,不爲一切所縛。設非利根,大悟大徹,則一往任之,病更不小,故聖人只以好學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