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名而畏死,人誠無奈其情何。然聖人之所以補救天地,使萬世安生,正惟恐天下之不好名而畏死也。明知好名之末流,故又使好“不好名之名”,自立忠信、廉知、退讓、仁勇諸名;其救世也,利十之九,弊十之一。而又以無上之名救之,放光動地,非名之別名乎?
有實即有名,猶有形即有影。天地既分,物物而名之,事事而名之。稱其名使知其實,因有名實;名實當、不當,因有是非;是非相亂,因有虛名。名與命本一字也,天命之,斯名之矣。名名之幾,即生生之幾。聖人教人,求實而已。實者,忠孝之所以忠孝,文章之所以文章,生所以不虛生,死所以不浪死者也。
人情莫微於喜,莫危於懼。譭譽、生殺,動天下之風雷也。富人深居,等於侯王,親戚葉拱牆負,鱉咳仰面,莫能得其一毛,或有進說而欣然施予者,惟名與死也。有天下者,高拱若神,何求不得?攖其逆鱗,九族齏粉,而一介小臣敢於撞琴折檻,指天畫地,使之曲聽者,惟名與死也。大暴窮兇,骸骨如麻,屠剭古今,一叱廢世,帝王天地之簧鼓,萬分不足動其一慮,而稱以英雄,彼不覺笑,語及來世,亦不覺嘆,則轉此者亦名與死也。使天下皆不好名、不畏死,聖人又奈天下何哉?斷斷然不好名、不畏死,非無以加之至人,即無法可制之惡人矣。賈生四言,猶未能盡。
以死好名,以名敵死,以名救名,以死勝死。救死之名,莫如鬼神;救名之死,莫如參悟。有死於事鬼神而得名者,有以知生死爲名者,餘則畏死而逃名者,不則無名而浪死者。莊子自以外生死而特着奇書,思萬世之知其解;聖人自嘆莫知,仰而呼天;佛自言授記之號,使人稱其名而覺之。則聖人者乃爲真名士耳,聖人者乃爲好真名耳。至人無名,何非存至人之名於聖人之上,以窮人之好之云爾乎?佛戒人貪,佛乃大貪,彼非舍世間諸名,而貪成千萬劫不生滅之大名者乎?
充類言之,天地,病根也;病則俱病,藥則俱藥。聖人藥其太甚之病,而亦容其太甚之藥,自足相濟;豈在執充類之律,使合藥者無容身之地耶?從虛空而天之、地之,天地已有名矣;道之、德之,道德已有名矣。聖人但知名即無名、死即不死之故而已矣;譽之而不勸,非之而不顧,何暇計世之訾我以名乎?名而無名者,雖死不死之人也;發凡無名者,不死猶死之人也。聖人而不成名,萬世何以知名即無名、死即不死之聖人乎哉?
華之岡六十學道之言曰:聖人之身不足有。故曰:欲潔其身而亂大倫,知名無所着也。故曰:欲使如來名聲普聞,知名空而反不避其名也。惟實能空一切名,而後可以知名本無名、死本不死之故。實能知其故者,曠觀於天地未有名之始而無所得,故無不自得。此能幾許耶,固非可以鳴鐸而戶曉也。錯行之道,源流本一,流亦返源,逆流而挽之,先救十半,何必望人人能知無名、不死之故乎?不過因導節制,以楔出楔,多方以誤之,分途以迷之,使天下少作它惡焉斯已。自技藝之專家,以至道德之標幟,皆誤人迷人之方也。虛以救實,實以救虛,虛虛實實,以救此好名畏死之天下。天下大治,雖其教之弊也,猶能殺亂。是謂實天下之權者名教,權名教之實者心宗。
何何氏問五老曰:“我呼於谷中,則汝環應之曰諾諾。誰名汝乎?”五老亦諾諾不置一詞。夜夢五青衣來曰:“吾主人爲匡氏之俗子所累,彼既不好世之名,而獨好此山,後遂以其姓姓我主人,因以我等之五高而名之曰‘五老’。無始以來,安有五老之名乎?”
何何氏曰:“高矣!何不逃之,而受此名爲?”
五青衣笑曰:“既以爲五老,則亦隨人五老之矣;既曰匡,則姓匡已矣。即以我爲我主人可也,安往可逃?世之逃名者,非自無可以過於人者,則故逃之以爲名耳?詬厲名教既名之名,以駭天下而疾得名者,此我主人之所大惡也。匡山之五老也,五老固以忘之矣。”
何何氏醒曰:名本無名,無名有名,名隨其所名。吾當忘其所名,而勿忘其所以名。名如火之光、草木之香,相傳於空中,不離不息,不得不然者也。畫地作餅,虛名之罪也。因名之爲累而罪所以爲名者,是火罪光、草木罪香;天地能無罪乎?人子生,父咳而名之,又從而字之。居一室從而顏之,制一器從而銘之。顧名思義,即砥行立名之資也。高罪名之論,則砥行立名者先得罪。砥行得罪則名教賤,名教賤則人以無名之名便其所諱,而父子、君臣之名不足事,事皆可倒行逆施矣。雖曰且無善名,烏有惡名?然藉口者萬世,而無名者無口,況無無名者乎?告閭人爲聖人,必嗛嗛然不從;曰欲汝不同禽獸耳,欣欣然從矣。無上之名太遠難從,故聖人以疾沒世之藥治萬世,而以無悶之藥治疾沒世者。經之權在史,拈花之權地獄也,安得罪名?安得不罪名?安得不罪罪名之名?
謝幼度淝水之役,吳附子目謝爲好名。嗟乎!江東猶是江東,正以康樂一擗,乃欲獨以竹蓬屏風抗之。推隱之之爲此論也,自好名也至矣。名詆名,以我所便之名詆所不便之名:名學問,詆事功;名道德,詆學問;而道德又自相詆;乘高詆下,匿虛詆實,推至於無可名言以爲名,天下莫能勝。庸者泯於好、不好之間;才者好其一得之好,以泯其所不好;達者好其不泯人以自泯,而終非所以救世也。
東土、西方之公議名者曰:使人好“不好名”之名,至矣;使人好“無可名言”之名,至矣。然益可以欺人,誰是真平懷泯然自盡者乎?何何氏不得已於自泯中以不泯泯天下,而立一平名以覈實,曰:惟使天下好“好學無自欺之名”,則天地慰。
憤世無不爲口、爲名,而無不諱口、諱名者,故不禁出聲耳。每嘆李卓吾自負尖快小才,縱其偏見,欲一手抹天下,作第一人。而官不稱意,遂發憤噀血,助以穿魔之杖,益顛倒其說以快意,一切不顧。以爲詭駭天下則得名更速,故專罵好名者,正自家好名之至耳。其稱則天、馮道之類,遂爲壞名教亂天下之渠魁;得罪天地,故世以異端詆之。然豈知彼益得計乎?彼知如此毒辣破敗,既足以慰後進貪奇喜新之人情,又足惹天下謗我,則我名愈烈;逆知後世雖有正人斥我,終不勝尖快小才之外憐而內護之,此所以得計其無忌憚也。
噅噅子曰:公自謂向上開眼乎?自謂讀書有二十分識、二十分才、二十分膽乎?其讀書刻意顛倒,適得好深之不深,籠統自護,又不考證、象數,如地勢在夢中,此不足論矣。文章不過是鄙俗鄉談,教舉世爲唱戲說白之古文而已。作莊、馬徒隸,莊、馬收之否耶?惟有偏至之性、痛癢之吻,是可憐可愛者。若使生遇我,或得成就,惜哉惜哉!至於向上開眼,尤未夢見!
卓吾一身無所不罵,而獨不敢罵佛,晚年佞佛,拜藥師懺,是何爲乎?怕死修福,委靡昧癡極矣,可雲開眼人乎?然較後之開眼者又數倍矣。所太息者,古人抑揚殺活,有權有實,處處以萬世爲心,豈與專以快口博名爲心者同年語哉?天地最嫌此等罵名好名之人,天下不妨有好名而能罵名之說話。平懷論之,睡、食、色、財、名,有情之五因也。四者與睡一等,而人惡之太過耳。究竟能以名敵死者,千百中之一二,則名字終不能勝死字明矣。若論勸世止惡,兼用死字、名字;欲歇名心,專須死字。死字是亙古亙今大恩人、大寶貝,切莫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