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昶,字休道,義隆第九子也。義隆時封義陽王。兄駿以爲徵北將軍、徐州刺史、開府。及駿子子業立,昏狂肆暴,害其親屬,疑昶有異志。昶聞甚懼,遣典籤虞法生表求入朝,以觀其意。子業曰:“義陽與太宰謀反,我欲討之,今知求還,甚善。”又屢詰法生:“義陽謀事,汝何故不啓?”法生懼禍,走歸彭城。昶欲襲建康,諸郡並不受命。和平六年,遂委母妻,攜妾吳氏作丈夫服,結義從六十餘人,間行來降。在路多叛,隨昶至者二十許人。
昶雖學不淵洽,略覽子史,前後表啓,皆其自制。朝廷嘉重之,尚武邑公主,拜侍中、徵南將軍、駙馬都尉,封丹陽王。歲餘而公主薨,更尚建興長公主。
皇興中,劉彧遣其員外郎李豐來朝,顯祖詔昶與彧書,爲兄弟之戒。彧不答,責昶以母爲其國妾,宜如春秋荀?對楚稱外臣之禮。尋敕昶更與彧書。昶表曰:“臣植根南僞,託體不殊,秉旄作牧,職班臺位。天厭子業,夷戮同體,背本歸朝,事舍簪笏。臣弟彧廢侄自立,彰於遐邇。孔懷之義難奪,爲臣之典靡經,棠棣之詠可修,越敬之事未允。臣若改書,事爲二敬;猶修往文,彼所不納。伏願聖慈,停臣今答。”朝廷從之。拜外都坐大官。公主復薨,更尚平陽長公主。
昶好犬馬,愛武事。入國曆紀,猶布衣皁冠,同兇素之服。然呵詈童僕,音雜夷夏。雖在公坐,諸王每侮弄之,或戾手齧臂,至於痛傷,笑呼之聲,聞於御聽。高祖每優假之,不以怪問。至於陳奏本國事故,語及徵役,則能斂容涕泗,悲動左右。而天性褊躁,喜怒不恆,每至威忿,楚樸特苦,引待南士,禮多不足,緣此人懷畏避。
太和初,轉內都坐大官。及蕭道成殺劉準,時遣諸將南伐,詔昶曰:“卿識機體運,先覺而來。卿宗廟不復血食,朕聞斯問,矜忿兼懷。今遣大將軍率南州甲卒,以伐逆豎,克蕩兇醜,翦除民害。氛穢既清,即胙卿江南之土,以興蕃業。”乃以本將軍與諸將同行。路經徐州,哭拜其母舊堂,哀感從者。乃遍循故居,處處隕涕,左右亦莫不辛酸。及至軍所,將欲臨陳,四面拜諸將士,自陳家國滅亡,蒙朝廷慈覆,辭理切至,聲氣激揚,涕泗橫流,三軍鹹爲感嘆。後昶恐雨水方降,表請還師,從之。又加儀同三司,領儀曹尚書。於時改革朝儀,詔昶與蔣少遊專主其事。昶條上舊式,略不遺忘。
斑祖引見於宣文堂,昶啓曰:“臣本國不造,私有虐政,不能廢昏立德,扶定傾危,萬里奔波,投廕皇闕,仰賴天慈,以存首領。然大恥未雪,痛愧纏心。屬逢陛下釐校之始,願垂曲恩,處臣邊戍,招集遺人,以雪私恥。雖死之日,猶若生年。”悲泣良久。高祖曰:“卿投誠累紀,本邦湮滅,王者未能恤難矜災,良以爲愧。出蕃之日,請別當處分。”後以昶女爲鄉君。
斑祖臨宣文堂,見武興王楊集始。既而引集始入宴,詔昶曰:“集始邊方之酋,不足以當諸侯之禮。但王者不遺小柄之臣,況此蕃垂之主,故勞公卿於此。”昶對曰:“陛下道化光被,自北而南,故巴漢之雄,遠覲天闕。臣猥瞻盛禮,實忻嘉遇。”高祖曰:“武興、宕昌,於禮容並不閒備,向見集始,觀其舉動,有賢於彌承。”昶對曰:“陛下惠洽普天,澤流無外。武興蕞爾,豈不食椹懷音。”
又爲中書監。開建五等,封昶齊郡開國公,加宋王之號。十七年春,高祖臨經武殿,大議南伐,語及劉、蕭篡奪之事,昶每悲泣不已。因奏曰:“臣本朝淪喪,艱毒備罹,冀恃國靈,釋臣私恥。”頓首拜謝。高祖亦爲之流涕,禮之彌崇。蕭賾雍州刺史曹虎之詐降也,詔昶以兵出義陽,無功而還。
十八年,除使持節、都督吳越楚彭城諸軍事、大將軍,固辭,詔不許,又賜布千匹。及發,高祖親餞之,命百僚賦詩贈昶,又以其《文集》一部賜昶。高祖因以所制文筆示之,謂昶曰:“時契勝殘,事鍾文業,雖則不學,欲罷不能。脫思一見,故以相示。雖無足味,聊復爲笑耳。”其重昶如是。自昶之背彭城,至是久矣。其昔齋宇山池,並尚存立,昶更修繕,還處其中。不能綏邊懷物,撫接義故,而閨門喧猥,內外奸雜,前民舊吏,莫不慨嘆焉。豫營墓於彭城西南,與三公主同塋而異穴。發石累之,墳崩,壓殺十餘人。後復移改,爲公私費害。
斑祖南討,昶候駕於行宮,高祖遣侍中迎勞之。昶討蕭昭業司州,雖屢破賊軍,而義陽拒守不克,昶乃班師。十九年,高祖在彭城,昶至入見。昶曰:“臣奉敕專征,克殄兇醜,徒勞士馬,久淹歲時,有損威靈,伏聽斧鉞。”高祖曰:“朕之此行,本無攻守之意,正欲伐罪弔民,宣威佈德,二事既暢,不失本圖。朕亦無克而還,豈但卿也。”
十月,昶朝於京師。高祖臨光極堂大選。高祖曰:“朝因月旦,欲評魏典。夫典者,爲國大綱,治民之柄。君能好典則國治,不能則國亂。我國家昔在恆代,隨時製作,非通世之長典。故自夏及秋,親議條制。或言唯能是寄,不必拘門,朕以爲不爾。何者?當今之世,仰祖質樸,清濁同流,混齊一等,君子小人,名品無別,此殊爲不可。我今八族以上,士人品第有九,九品之外,小人之官,復有七等。若苟有其人,可起家爲三公。正恐賢才難得,不可止爲一人,渾我典制。故令班鏡九流,清一朝軌,使千載之後,我得仿像唐虞,卿等依俙元、凱。”昶對曰:“陛下光宅中區,惟新朝典,刊正九流爲不朽之法,豈唯仿像唐虞,固以有高三代。”高祖曰:“國家本來有一事可慨。可慨者何?恆無公言得失。今卿等各盡其心。人君患不能納羣下之諫,爲臣患不能盡忠於主。朕今舉一人,如有不可,卿等盡言其失;若有才能而朕所不識者,宜各舉所知。朕當虛己延納。若能如此,能舉則受賞,不言則有罪。”
及論大將軍,高祖曰:“劉昶即其人也。”後給班劍二十人。二十一年四月,薨於彭城,年六十二。高祖爲之舉哀,給溫明祕器、錢百萬、布五百匹、蠟三百斤、朝服一具、衣一襲,贈假黃鉞、太傅、領揚州刺史,加以殊禮,備九錫,給前後部羽葆鼓吹,依晉琅邪武王伷故事,諡曰明。
昶適子承緒,主所生也。少而尪疾。尚高祖妹彭城長公主,爲駙馬都尉。先昶卒,贈員外常侍。
長子文遠,次輝,字重昌。並皆疏狂,昶深慮不能守其爵封。然輝猶小,未多罪過,乃以爲世子,襲封。正始初,尚蘭陵長公主,世宗第二姊也。拜員外常侍。公主頗嚴妒,輝嘗私幸主侍婢有身,主笞殺之。剖其孕子,節解,以草裝實婢腹,裸以示輝。輝遂忿憾,疏薄鮑主。公主姊因入聽講,言其故於靈太后,太后敕清河王懌窮其事。懌與高陽王雍、廣平王懷奏其不和之狀,無可爲夫婦之理,請離婚,削除封位。太后從之。公主在宮週歲,高陽王及劉騰等皆爲言於太后。太后慮其不改,未許之,雍等屢請不已,聽復舊義。太后流涕送公主,誡令謹護。正光初,輝又私淫張陳二氏女。公主更不檢惡,主姑陳留公主共相扇獎,遂與輝復致忿爭。輝推主墮牀,手腳毆蹈,主遂傷胎,輝懼罪逃逸。靈太后召清河王懌決其事,二家女髡笞付宮,兄弟皆坐鞭刑,徙配敦煌爲兵。公主因傷致薨,太后親臨慟哭,舉哀太極東堂,出葬城西,太后親送數裏,盡哀而還。謂侍中崔光曰:“向哭所以過哀者,追念公主爲輝頓辱非一,乃不關言,能爲隱忍,古今寧有此!此所以痛之。”後執輝於河內之溫縣,幽於司州,將加死刑,會赦得免。三年,復其官爵,遷徵虜將軍、中散大夫。四年,輝卒,家遂衰頓,無復可紀。
文遠,歷步兵校尉、前將軍。景明初,爲統軍。在壽春,坐謀殺刺史王肅以壽春叛,事發伏法。
有通直郎劉武英者,太和十九年從淮南內附,自雲劉裕弟長沙景王道憐之曾孫,賜爵建寧子,司徒外兵參軍,稍轉步兵校尉、遊擊將軍,卒於河內太守。而昶不以爲族親也。
蕭寶夤,字智亮,蕭鸞第六子,寶卷母弟也。鸞之竊位,封寶夤建安王。寶卷立,以爲車騎將軍、開府,領石頭戍軍事。寶卷昏狂,其直後劉靈運等謀奉寶夤,密遣報寶夤,寶夤許之。遂迎寶夤,率石頭文武向其臺城,稱警蹕,百姓隨從者數百人。會日暮,城門閉,乃燒三尚及建業城,城上射殺數人,衆乃奔散。寶夤棄車步走,部尉執送之,自列爲人所逼,寶卷亦不罪責也。寶卷弟寶融僭立,以寶夤爲衛將軍、南徐州刺史、改封鄱陽王。
蕭衍既克建業,殺其兄弟,將害寶夤,以兵守之,未至嚴急。其家閹人顏文智與左右麻拱、黃神密計,穿牆夜出寶夤。具小船於江岸,脫本衣服,著烏布襦,腰繫千許錢,潛赴江畔,躡屩徒步,腳無全皮。防守者至明追之,寶夤假爲釣者,隨流上下十餘里,追者不疑,待散,乃度西岸。遂委命投華文榮。文榮與其從子天龍、惠連等三人,棄家將寶夤遁匿山澗,賃驢乘之,晝伏宵行。景明二年至壽春之東城戍。戍主杜元倫推檢知實蕭氏子也,以禮延待,馳告揚州刺史、任城王澄,澄以車馬侍衛迎之。時年十六,徒步憔悴,見者以爲掠賣生口也。澄待以客禮。乃請喪居斬衰之服,澄遣人曉示情禮,以喪兄之制,給其齊衰,寶夤從命。澄率官僚赴吊,寶夤居處有禮,不飲酒食肉,輟笑簡言,一同極哀之節。壽春多其故義,皆受慰唁,唯不見夏侯一族,以夏侯同蕭衍故也。改日造澄,澄深器重之。
景明三年閏四月,詔曰:“蕭寶夤深識機運,歸誠有道,冒險履屯,投命絳闕,微子、陳韓亦曷以過也。可遣羽林監、領主書劉桃符詣彼迎接。其資生所須之物,及衣冠、車馬、在京邸陛,付尚書悉令預備。”及至京師,世宗禮之甚重。伏訴闕下,請兵南伐,雖遇暴風大雨,終不暫移。
是年冬,蕭衍江州刺史陳伯之與其長史褚胄等自壽春歸降,請軍立效。世宗以寶夤誠懇及伯之所陳,時不可失,四年二月,乃引八座門下入議部分之方。四月,除使持節、都督東揚南徐兗三州諸軍事、鎮東將軍、東揚州刺史、丹陽郡開國公、齊王,配兵一萬,令且據東城,待秋冬大舉。寶夤明當拜命,其夜慟哭。至晨,備禮策授,賜車馬什物,給虎賁五百人,事從豐厚,猶不及劉昶之優隆也。又任其募天下壯勇,得數千人。以文智三人等爲積弩將軍,文榮等三人爲強弩將軍,併爲軍主。寶夤雖少羈流,而志性雅重,過期猶絕酒肉,慘形悴色,蔬食粗衣,未嘗嬉笑。及被命當南伐,貴要多相憑託,門庭賓客若市,書記相尋,寶夤接對報復,不失其理。
正始元年三月,寶夤行達汝陰,東城已陷,遂停壽春之棲賢寺。值賊將姜慶真內侵,士民響附,圍逼壽春,遂據外郭。寶夤躬貫甲冑,率下擊之,自四更交戰,至明日申時,賊旅彌盛。寶夤以衆寡無援,退入金城。又出相國東門,率衆力戰,始破走之。當寶夤壽春之戰,勇冠諸軍,聞見者莫不壯之。七月,還京師,改封樑郡開國公,食邑八百戶。
及中山王英南伐,寶夤又表求徵。乃爲使持節、鎮東將軍、別將以繼英,配羽林、虎賁五百人。與英頻破衍軍,乘勝遂攻鍾離。淮水泛溢,寶夤與英狼狽引退,士卒死沒者十四五。有司奏寶夤守東橋不固,軍敗由之,處以極法。詔曰:“寶夤因難投誠,宜加矜貸,可恕死,免官削爵還第。”
尋尚南陽長公主,賜帛一千匹,並給禮具。公主有婦德,事寶夤盡肅雍之禮,雖好合積年,而敬事不替。寶夤每入室,公主必立以待之,相遇如賓,自非太妃疾篤,未曾歸休。寶夤器性溫順,自處以禮,奉敬公主,內外諧穆,清河王懌親而重之。
永平四年,盧昶克蕭衍朐山戍,以琅邪戍主傅文驥守之。衍遣師攻文驥,盧昶督衆軍救之,詔寶夤爲使持節、假安南將軍、別將,長驅往赴,受盧昶節度。賜帛三百匹,世宗於東堂餞之。詔曰:“蕭衍送死,連兵再離寒暑。卿忠規內挺,孝誠外亮,必欲鞭屍吳墓,戮衍江陰,故授卿以總統之任,仗卿以克捷之規,宜其勉歟?”寶夤對曰:“仇恥未復,枕戈俟旦,雖無申包之志,敢忘伍胥之心?今仰仗神謀,俯厲將帥,誓必拉彼奸勍,以清王略。聖澤下臨,不勝悲荷。”因泣涕橫流,哽咽良久。於後,盧昶軍敗,唯寶夤全師而歸。
延昌初,除安東將軍、瀛州刺史,復其齊王。四年,遷撫軍將軍、冀州刺史。及大乘賊起,寶夤遣軍討之,頻爲賊破。臺軍至,乃滅之。靈太后臨朝,還京師。
蕭衍遣其將康絢於浮山堰淮以灌揚徐。除寶夤使持節、都督東討諸軍事、鎮東將軍以討之。尋復封樑郡開國公,寄食濟州之濮陽。熙平初,賊堰既成,淮水濫溢,將爲揚徐之患;寶夤於堰上流,更鑿新渠,引注淮澤,水乃小減。乃遣輕車將軍劉智文、虎威將軍劉延宗率壯士千餘,夜渡淮,燒其竹木營聚,破賊三壘,殺獲數千人,斬其直閣將軍王升明而還,火數日不滅。衍將垣孟孫、張僧副等水軍三千,渡淮,北攻統軍呂叵。寶夤遣府司馬元達、統軍魏續年等赴擊,破之,孟孫等奔退。乃授左光祿大夫、殿中尚書。寶夤又遣軍主周恭叔率壯士數百,夜渡淮南,焚賊徐州刺史張豹子等十一營,賊衆驚擾,自殺害者甚衆。寶夤還京師,又除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荊囗東洛三州諸軍事、衛將軍、荊州刺史。不行,復爲殿中尚書。
寶夤之在淮堰,蕭衍手書與寶夤曰:“謝齊建安王寶夤。亡兄長沙宣武王,昔投漢中,值北寇華陽,地絕一隅,內無素畜,外絕繼援,守危疏勒,計逾田單,卒能全土破敵,以弱爲強。使至之日,君臣動色,左右相賀,齊明帝每念此功,未嘗不輟箸諮嗟。及至張永、崔慧景事,大將覆軍於外,小將懷貳於內,事危累卵,勢過綴旒。亡兄忠勇奮發,旋師大峴,重圍累日,一鼓魚潰,克定慧景,功逾桓文。亡弟衛尉,兄弟戮力,盡心內外。大勳不報,翻罹荼酷,百口幽執,禍害相尋。朕於齊明帝,外有龕敵之力,內盡帷幄之誠,日自三省,曾無寸咎,遠身邊外,亦復不免。遂遣劉山陽輕舟西上,來見掩襲。時危事迫,勢不得已。所以誓衆樊鄧,會逾孟津,本欲翦除梅蟲兒、茹法珍等,以雪冤酷,拔濟親屬,反身素裏。屬張稷、王珍國已建大事,寶晊、子晉屢動危機,迫樂推之心,應上天之命,事不獲已,豈其始願。所以自有天下,絕棄房室,斷除滋味,正欲使四海見其本心耳。勿謂今日之位,是爲可重,朕之視此,曾不如一芥。雖復崆峒之蹤難追,汾陽之志何遠?而今立此堰,卿當未達本意。朕於昆蟲,猶不欲殺,亦何急爭無用之地,戰蒼生之命也!正爲李繼伯在壽陽,侵犯邊境,歲月滋甚。或攻小城小戍,或掠一村一里。若小相酬答,終無寧日,邊邑爭桑,吳楚連禍。所以每抑鎮戍,不與校計。繼伯既得如此,濫竊彌多。今修此堰,止欲以報繼伯侵盜之役,既非大舉,所以不復文移北土。卿幼有倜儻之心,早懷縱橫之氣。往日卿於石頭舉事,雖不克捷,亦丈夫也。今止河洛,真其時矣。雖然,爲卿計者,莫若行率此衆,襲據彭城,別當遣軍以相影援。得捷之後,便遣卿兄子屏侍送卿國廟、並卿室家及諸侄從。若方欲還北,更設奇計,恐機事一差,難重複集,勿爲韓信,受困野雞。”寶夤表送其書,陳其忿毒之意。朝廷爲之報答。
寶夤志存雪復,屢請居邊。神龜中,出爲都督徐南兗二州諸軍事、車騎將軍、徐州刺史。乃起學館於清東,朔望引見土姓子弟,接以恩顏,與論經義,勤於政治,吏民愛之。凡在三州,皆著名稱。
正光二年,徵爲車騎大將軍、尚書左僕射。善於吏職,甚有聲名。四年,上表曰:
臣聞《堯典》有黜陟之文,《周書》有考績之法,雖其源難得而尋,然條流抑亦可知矣。大較在於官人用才,審於所蒞;練跡校名,驗於虛實。豈不以臧否得之餘論,優劣著於歷試者乎?既聲窮於月旦,品定於黃紙,用效於名輩,事彰於臺閣,則賞罰之途,差有商準;用舍之宜,非無依據。雖復勇進忘退之儔,奔競於市裏;過分亡涯之請,馳騖於多門;猶且顧其聲第,慎其與奪。器分定於下,爵位懸於上,不可妄叨故也。
今竊見考功之典,所懷未喻,敢竭無隱,試陳萬一。何者?竊惟文武之名,在人之極地;德行之稱,爲生之最首。忠貞之美,立朝之譽,仁義之號,處身之端,自非職惟九官,任當四嶽,授曰爾諧,讓稱俞往,將何以克厭大名,允茲令問?自比已來,官罔高卑,人無貴賤,皆飾辭假說,用相褒舉。涇渭同波,薰蕕共器,求者不能量其多少,與者不復核其是非。遂使冠履相貿,名與實爽,謂之考功,事同泛涉,紛紛漫漫,焉可勝言。
又在京之官,積年一考。其中或所事之主遷移數四,或所奉之君身亡廢絕,或具僚離索,或同事凋零;雖當時文簿,記其殿最,日久月深,駁落都盡。人有去留,誰復掌其勤墮?或停休積稔,或分隔數千,累年之後,方求追訪聲跡,立其考第。無不苟相悅附,共爲脣齒,飾垢掩疵,妄加丹素,趣令得階而已,無所顧惜。賢達君子,未免斯患;中庸已降,夫復何論。官以求成,身以請立,上下相蒙,莫斯爲甚。
又勤恤人隱,鹹歸守令;厥任非輕,所責實重。然及其考課,悉以六載爲程,既而限滿代還,復經六年而敘。是則歲周十二,始得一階。於東西兩省、文武閒職、公府散佐、無事冗官,或數旬方應一直,或朔望止於暫朝,及其考日,更得四年爲限。是則一紀之中,便登三級。彼以實勞劇任,而遷貴之路至難;此以散位虛名,而升陟之方甚易。何內外之相懸,令厚薄之如是!
又聞之,聖人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孟子亦曰:仁義忠信天爵也,公卿大夫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故雖文質異時,污隆殊世,莫不寶茲名器,不以假人。是以賞罰之柄,恆自持也。至乃周之藹藹,五叔無官;漢之察察,館陶徒請。豈不重骨肉、私親親?誠以賞罰一差,則無以懲勸;至公暫替,則覬覦相欺。故至慎至惜,殷勤若此。況乎親非肺腑,才乖秀逸;或充單介之使,始無汗馬之勞;或說興利之規,終慚十一之潤。皆虛張無功,妄指贏益,坐獲數階之官,藉成通顯之貴。於是巧詐萌生,僞辯鋒出;役萬慮以求榮,開百方而逐利。握樞秉鈞者,亦知其苦,斯但抑之則其流已注,引之則有何紀極。
夫琴瑟在於必和,更張求其適調。去者既不可追,來者猶或宜改。按《周官》太宰之職:歲終,則令官府各正所司,受其會計,聽其致事,而詔於王;三歲,則大計羣吏之治而誅賞之。愚謂:今可粗依其準,見居官者,每歲終,本曹皆明辨在官日月,具核才行能否,審其實用而注其上下,遊辭宕說,一無取焉。列上尚書,覆其合否。如有紕謬,即正而罰之,不得方復推詰委否,容其進退。既定其優劣,善惡交分。庸短下第,黜凡以明法;幹務忠清,甄能以記賞。總而奏之。經奏之後,考功曹別書於黃紙、油帛。一通則本曹尚書與令僕印署,留於門下;一通則以侍中、黃門印署,掌在尚書。嚴加緘密,不得開視,考績之日,然後對共裁量。如此則少存實錄,薄止奸回。其內外考格,裁非庸管,乞求博議,以爲畫一。若殊謀異策,事關廢興,遐邇所談,物無異議者,自可臨時斟酌,匪拘恆例。至如援流引比之訴,貪榮求級之請,如不限以關鍵,肆其傍通,則蔓草難除,涓流遂積,穢我彝章,撓茲大典。謂宜明加禁斷,以全至治,開返本之路,杜澆弊之門。如斯,則吉士盈朝,薪??載煥矣。
詔付外博議,以爲永式,竟無所定。
時蕭衍弟子西豐侯正德來降。寶夤表曰:
伏見揚州表,蕭正德自雲避禍,遠投宸掖,背父叛君,駭議衆口,深心指趣,厥情難測。
臣聞立身行道,始於事親,終於事君。故君親盡之以恆敬,嚴父兼之以博愛。斯人倫之所先,王教之盛典。三千之條,莫大於不孝。毀則藏奸,常刑靡赦。所以晉恭獲謗,無所逃死;衛伋受誣,二子繼沒。親命匪棄,國孰無父?況今封豕尚存,長蛇未滅,偷生江表,自安毒酖。而正德居猶子之親,竊通侯之貴,父榮於國,子爵於家,履霜弗聞,去就先結。隔絕山淮,溫凊永盡,定省長違,報復何日?以此爲心,心可知矣。
皇朝綿基累葉,恩均四海,自北徂南,要荒仰澤,能言革化,無思不韙。賁玉帛於丘園,標忠孝以納賞;築藁街於伊洛,集華裔其歸心。被髮鐻身之酋,屈膝而請吏;交趾文身之渠,款關而效質。至如正德,宜甄義以致貶。昔越棲會稽,賴宰嚭以獲立;漢困彭宋,實丁鮑而獲免。吳項已平,二臣即法。豈不錄其情哉?欲明責以示後。況遺君忽父,狼子是心,既不親親,安能親人。中間變詐,或有萬等。伏惟陛下聖敬自天,欽光纂歷,昭德塞違,以臨羣后。脫包此兇醜,置之列位,百官是象,其何誅焉!
臣釁結禍深,痛纏肝髓,日暮途遙,復報無日。豈區區於一豎哉?但才雖庸近,職居獻替,愚衷寸抱,敢不申陳。伏願聖慈,少垂察覽,訪議槐棘,論其是非。使秋霜春露,施之有在;《相鼠》攸刺,遄死有歸。無令申伋受笑於苟存,曾閔淪名於盛世。
正德既至京師,朝廷待之尤薄。歲餘,還叛。
五年,蕭衍遣其將裴邃、虞鴻等率衆寇揚州,詔寶夤爲使持節、散騎常侍、車騎大將軍、都督徐州東道諸軍事,率諸將討之。既而揚州刺史長孫稚大破邃軍,斬鴻,賊遂奔退。
初,秦州城人薛珍、劉慶、杜遷等反,執刺史李彥,推莫折大提爲首,自稱秦王。大提尋死,其第四子念生竊號天子,改年曰天建,置立官僚,以息阿胡爲太子,其兄阿倪爲西河王,弟天生爲高陽王,伯珍爲東郡王,安保爲平陽王。遣天生率衆出隴東,攻沒汧城,仍陷岐州,執元志、裴芬之等,遂寇雍州,屯於黑水。朝廷甚憂之,乃除寶夤開府、西道行臺,率所部東行將統,爲大都督西征。肅宗幸明堂,因以餞之。
寶夤與大都督崔延伯擊天生,大破之,斬獲十餘萬。追奔至於小隴,軍人採掠,遂致稽留,不速追討,隴路復塞。仍進討高平賊帥万俟醜奴於安定,更有負捷。時有天水人呂伯度兄弟,始共念生同逆,後與兄衆保於顯親聚衆討念生,戰敗,降於胡琛。琛以伯度爲大都督、秦王,資其士馬,還徵秦州,大敗念生將杜粲於成紀,又破其金城王莫折普賢於永洛城,遂至顯親。念生率衆,身自拒戰,又大奔敗。伯度乃背胡琛,襲琛將劉拔,破走之,遣其兄子忻和率騎東引國軍。念生事迫,乃詐降於寶夤。朝廷喜伯度立義之功,授撫軍將軍、涇州刺史、平秦郡開國公,食邑三千戶。而大都督元修義、高聿,停軍隴口,久不西進。念生復反,伯度終爲醜奴所殺。故賊勢更甚,寶夤不能制。孝昌二年四月,除寶夤侍中、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假大將軍、尚書令,給後部鼓吹,增封千戶。寶夤初自黑水,終至平涼,與賊相對,數年攻擊,賊亦憚之。關中保全,寶夤之力矣。
三年正月,除司空公。出師既久,兵將疲弊,是月大敗,還雍州。仍停長安,收聚離散。有司處寶夤死罪,詔恕爲民。四月,除使持節、都督雍涇岐南豳四州諸軍事、徵西將軍、雍州刺史、假車騎大將軍、開府、西討大都督,自關以西,皆受節度。九月,念生爲其常山王杜粲所殺,合門皆盡。粲據州請降於寶夤。十月,除散騎常侍、車騎將軍、尚書令,復其舊封。
是時,山東、關西寇賊充斥,王師屢北,人情沮喪。寶夤自以出軍累年,糜費尤廣,一旦覆敗,慮見猜責,內不自安。朝廷頗亦疑阻,乃遣御史中尉酈道元爲關中大使。寶夤謂密欲取己,彌以憂懼。而長安輕薄之徒,因相說動。道元行達陰盤驛,寶夤密遣其將郭子恢等攻而殺之,詐收道元屍,表言白賊所害。又殺都督、南平王仲冏。是月,遂反,僭舉大號,赦其部內,稱隆緒元年,立百官。乃遣郭子恢東寇潼關,行臺張始榮圍華州刺史崔襲。詔尚書僕射行臺長孫稚討之。時北地人毛鴻賓與其兄遐糾率鄉義,將討寶夤。寶夤遣其大將軍盧祖遷等擊遐,爲遐所殺。又遣其將侯終德往攻遐。會子恢爲官軍所敗,長孫稚又遣子子彥破始榮於華州,終德因此勢挫,還圖寶夤。軍至白門,寶夤始覺,與終德交戰,戰敗,攜公主及其少子與部下百餘騎,從後門出走,渡渭橋,投於寧夷巴張宕昌、劉興周舍。尋奔醜奴,醜奴以寶夤爲太傅。
永安三年,都督爾朱天光遣賀拔嶽等破醜奴於安定,追擒醜奴、寶夤,並送京師。詔置閶闔門外都街之中,京師士女,聚共觀視,凡經三日。吏部尚書李神俊、黃門侍郎高道穆並與寶夤素舊,二人相與左右,言於莊帝,雲“其逆跡事在前朝”,冀得赦免。會應詔王道習時自外至,莊帝問道習在外所聞。道習曰:“唯聞陛下欲不殺蕭寶夤。”帝問其故。道習曰:“人云:李尚書、高黃門與寶夤周款,並居得言之地,必能全之。”道習因曰:“若謂寶夤逆在前朝,便將恕之。寶夤敗於長安,走爲醜奴太傅,豈非陛下御歷之日?賊臣不翦,法欲安施?”帝然其言,乃於太僕駝牛署賜死。寶夤之將死,神俊攜酒就之以敘舊故,因對之下泣。而寶夤夷然自持,了不憂懼,唯稱“推天委命,恨不終臣節”而已。公主攜男女就寶夤訣別,慟哭極哀。寶夤死,色貌不改。寶夤有三子,皆公主所生,而並凡劣。
長子烈,復尚肅宗妹建德公主,拜駙馬都尉。寶夤反,伏法。
次子權,與少子凱射戲,凱矢激,中之而死。凱仕至司徒左長史。凱妻,長孫稚女也,輕薄無禮,公主數加罪責。凱竊銜恨,妻復惑說之。天平中,凱遂遣奴害公主。乃轘凱於東市,妻梟首。家遂殄滅。
寶夤兄寶卷子贊,字德文,本名綜,入國,寶夤改焉。初,蕭衍滅寶卷,寶卷宮人吳氏始孕,匿而不言。衍乃納之,生贊,以爲己子,封豫章王。及長,學涉有才思。其母告之以實,贊晝則談謔如常,夜則銜悲泣涕;結客待士,恆有來奔之志。爲衍諸子深所猜疾,而衍甚愛寵之。
有濟陰芮文寵、安定樑話,贊曲加禮接,乃割血自誓,布以腹心。寵、話等既感其情義,敬相然諾。值元法僧以彭城叛入蕭衍,衍命贊爲南兗徐二州刺史、都督江北諸軍事,鎮彭城。於時,肅宗遣安豐王延明、臨淮王彧討之,贊便遣使密告誠款,與寵、話夜出,步投彧軍。孝昌元年秋,郕於洛陽,陛見之後,就館舉哀,追服三載。寶夤於時在關西,遣使觀察,聞其形貌,斂眉悲感。朝廷賞賜豐渥,禮遇隆厚,授司空,封高平郡開國公、丹陽王,食邑七千戶。
及寶夤反,贊惶怖,欲奔白鹿山,至河橋,爲北中所執。朝議明其不相干預,仍蒙慰勉。建義初,隨爾朱榮赴晉陽,莊帝徵贊還洛。轉司徒,遷太尉,尚帝姊壽陽長公主。出爲都督齊濟西兗三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齊州刺史。寶夤見擒,贊拜表請寶夤命。爾朱兆入洛,爲城民趙洛周所逐。公主被錄還京,爾朱世隆欲相陵逼,公主守操被害。贊既棄州爲沙門,潛詣長白山。未幾,趣白鹿山。至陽平,遇病而卒,時年三十一。
贊機辯,文義頗有可觀,而輕薄俶儻,猶有父之風尚。普泰末,敕迎其喪至洛,遣黃門郎鹿悆護喪事,以王禮與公主合葬嵩山。至元象初,吳人盜其喪還江東,蕭衍猶以爲子,祔葬蕭氏墓焉。贊江南有子,在國無後。
蕭正表,字公儀,蕭衍弟臨川王宣達子也。正表長七尺九寸,眉目疏朗。雖質貌豐美,而性理短暗。衍以爲封山縣開國侯,拜給事中,歷東宮洗馬、淮南晉安二郡太守。轉輕車將軍、北徐州刺史,鎮鍾離。
初,衍未有子,以正表兄正德爲子,既而封爲西豐侯。正德私懷忿憾。正光三年,背衍奔洛,朝廷以其人才庸劣,不加禮待。尋逃歸,衍不之罪。後封正德臨賀王。衍末,復爲散騎常侍、光祿大夫,知丹陽尹事。侯景之將濟江也,知正德有恨於衍,密與交通,許推爲主。正德以船數十舫迎之。景渡江,衍召正表入援。正表率衆次廣陵,聞正德爲侯景所推,仍託舫糧未集,盤桓不進。景尋以正表爲南兗州刺史,封南郡王。正表既受景署,遂於歐陽立柵,斷衍援軍。又欲遣其妾兄龔子明進攻廣陵。衍南兗州刺史、南康王蕭會理遣前廣陵令劉瑗襲擊,破之。正表狼狽失據,乃率輕騎,走還鍾離。
武定七年正月,仍送子爲質,據州內屬。徐州刺史高歸彥遣長史劉士榮馳赴之。事定,正表入朝,以勳封蘭陵郡開國公、吳郡王,食邑五千戶。尋除侍中、車騎將軍、特進、太子太保、開府儀同三司,賞賚豐厚。其年冬薨,年四十二。贈侍中、都督徐揚兗豫濟五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司空公、徐州刺史,開國公、王並如故。諡曰昭烈。子廣壽。
史臣曰:劉昶猜疑懼禍,蕭夤亡破之餘,並潛骸竄影,委命上國。俱稱曉了,鹹當任遇,雖有枕戈之志,終無鞭墓之誠。昶諸子尪疏,喪其家業。寶夤背恩忘義,梟獍其心。此亦戎夷彯狡輕薄之常事也。天重其罪,鬼覆其門,至於母子兄弟還相殲滅,抑是積惡之義雲。蕭贊臨邊脫身,晚去仇賊,寵祿頓臻,顛沛旋至,信吉凶之相倚也。正表歸命,大享名族,亦以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