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岡

  雲岡石窟的莊嚴偉大是我們所不能想象得出的。必須到了那個地方,流連徘徊了幾天、幾月,才能夠給你以一個大略的、美麗的輪廓。你不能草草的、浮光掠影的、跑着、走着的看。你得仔細的去欣賞。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遠的不會得到雲岡的真相。雲岡決不會在你一次兩次的過訪之時,便會把整個的面目對你顯示出來的。每一個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個頭部,每一個姿態,甚至每一條衣襞,每一部的火輪或圖飾,都值得你仔細的流連觀賞,仔細的遠觀近察,仔細的分析研究。七十呎,六十呎的大佛,固然給你以宏偉的感覺,即小至一呎二呎,二吋三吋的人物,也並不給你以藐小不足觀的缺憾。全部分的結構,固然可稱是最大的一個雕刻的博物院,僅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氣氛而研究之,也足以得着溫膩柔和、慈祥秀麗之感。它們各有一個完整的佈局。合之固極繁賾富麗,分之亦能自成一個局面。

  假若你能夠了解,讚美希臘的雕刻,欣賞雅典處女廟的浮雕,假若你會在Vennsdemelo像下,流連徘徊,不忍即去,看兩次,三次,數十次而還不知滿足者,我知道你一定能夠在雲岡徘徊個十天八天、一月兩月的。

  見到了雲岡,你就覺得對於下華嚴寺的那些美麗的塑像的讚歎,是少見多怪。到過雲岡,再去看那些塑像,便會有些不足之感——雖然並不會以他們爲變得醜陋。

  說來不信,雲岡是離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遺物呢;有一部分還完好如新,雖然有一部分已被風和水所侵蝕而失去原形,還有一部分是被拆下去盜賣了。

  那麼被自然力或奸人們所破壞的完整部分,還夠得你讚歎欣賞的,且仍還使你有應接不暇之慨。人了一個佛洞,你便有如走人寶山,如走到山陰,珍異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那件好,先看那一方面好。

  曾走入一個大些的佛洞,剛在那裏看大佛的坐姿和麪相,忽然有一個聲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剛剛回過頭去,又有一個聲音在叫道:

  “那門柱上的金剛,有五個頭的如何的顯得力和威!還有那無名的鳥,軀體是這樣的顯得有勁!”

  “快看,這邊的小佛是那麼恬美,座前的一匹馬,沒有頭的,一雙前腿跪在地上,那姿態是不曾在任何畫上和雕刻上見到呢。”

  “啊,啊,一個奇蹟,那高高的壁上的一個女像,手執了水瓶的,還不活像是阿述利亞風的浮雕麼?那扁圓的臉部簡直是阿述帝國的浮雕的重現。”

  這樣的此贊彼嘆,我怎樣能應付得來呢!趙君執着攝影機更是忙碌不堪。

  但貪婪的眼和貪婪的心是一點不知疲倦的;看了一處還要再看一處,看了一次,還要再看一次。

  雲岡石窟的開始雕刻,在公元453年(魏興安二年)。那時,對於佛教的大迫害方纔除去,主張滅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誅。僧侶們又紛紛的在北朝主者的保護下活動着。這一年有高僧曇曜,來到這武周山的地方,開始掘洞雕像。曇曜所開的窟洞,只有五所。後來成了風氣,便陸續的擴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細緻。

  《魏書釋老志》雲:“太安初,有師子國胡沙門邪奢遺多、浮陁難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師,皆雲備歷西域諸國,見佛影跡及肉髻,外國諸王相承,成遣工匠摹寫其容,莫能及難提所造者。去十餘步,視之炳然,轉近轉微。又沙勒湖沙門赴京師致佛鉢及畫像跡。初曇曜以復佛法之明年(興安二年,公元453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后奉以師禮。曇曜白帝,於京城西武周塞鑿山石壁,開窟五所,鐫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呎,次六十呎,雕飾奇偉,冠於一世。”又云:“皇興中,又構三級石佛圖,榱棟楣楹,上下重結,大小皆石。高十丈,鎮固巧密,爲京華壯觀。”(均見卷一百十四)

  又《續高僧傳》雲:“元魏北臺恆北石窟通樂寺沙門解曇曜傳:釋曇電曜,未詳何些人也。少出家,攝行堅貞,風鑑閒約。以元魏和平年,任北臺昭元統,綏輯僧衆,妙得其心。住恆安石窟通樂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恆安西北三十里,武周山谷,北面石崖,就而鐫之,建立佛寺,名曰靈巖。龕之大者,舉高二十餘丈,可受三千許人,面別鐫像,窮諸巧麗,龕別異狀,駭動人神。櫛比相連,三十餘里。東頭僧守恆供千人,碑碣見存,未卒陳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貞君七年,司徒崔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謙之,拜爲天師,珍敬老氏,虔劉釋種,焚燬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癘疾,方始開始。帝既心悔,誅夷崔氏。至壬辰年,太武雲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訪經典。毀法七載,三寶還興。曜慨前陵廢。欣今重複(以和平三年壬寅)。故於北臺石窟,集諸德僧,對天竺沙門譯付法藏傳,並淨土經,流通後賢,意存無絕。”(卷一)

  然這二書之所述,已可見開窟雕像的經過情形,不必更引他書。唯《續高僧傳》所云“櫛比相連,三十餘里”,未免鄰於誇大。武周山根本便沒有綿延到三十餘里之長,至多不過五六里長。還是《魏書釋老志》所述“開窟五所”的話,最可靠。但曇曜開闢了此山不久,此山便成了皇家崇佛的聖地。在元魏遷都之前,《魏書》屢記皇帝臨幸武周山石窟寺之事。

  《魏書顯祖記》:“皇興元年八月丁西,行幸武周山石窟寺”(公元467),以後又有七八次。

  又《魏書高祖記》:“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周山石窟寺。”

  以後又有三次。但也不僅皇家在那裏開窟雕像;民間富人們和外國使者們也湊熱鬧的在那裏你開一窟,我雕一像的相競爭。就連日所得的碑刻看來,西頭的好幾個洞,都是民間集資雕成的。這消息,足徵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風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後,武周山便成了極熱鬧的大佛場。

  《水經注》“氵櫐水”條下注雲:“其水又東北流注武周川水,武周川水又東南流。水側有石衹洹舍,並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東轉逕靈巖,鑿石開山,因巖結構,真容巨壯,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川水又東南流出山。《魏上地記》曰:平城西三十里,武周塞口者也。”

  按《水經注》撰於後魏太和,去寺之建,不過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謂“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決不是瞎贊。

  《大清一統志》引《山西通志》:“石窟十寺,在大同府冶兩三十里,元魏建,始神瑞,終正光,歷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升,二靈光,三鎮國,四護國,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華嚴,九天宮,十兜率。內有元載所修石佛十二龕。”那十寺不知是哪一代的建築。所滑元載云云,到底指的是元代呢,還是指的唐時宰相元載?或爲“元魏”二字之誤吧?雲岡石刻的作風,完全是元魏的,並沒有後代的作品摻雜在內。則所謂元載一定是元魏之誤。十寺云云,也不會是虛無之談。正可和《水經注》的“山堂煙寺相望”的話相證。今日所見,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武周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開闢的;則“十寺”的存在,無可懷疑。今所存者,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處,和山頂相通的,另有一個古寺的遺構。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進去。又云岡別墅之東,破壞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顯的架樑支柱的遺蹟。此窟結構最爲宏偉,難道便是《魏書釋老志》所稱“皇興中又構三級石佛圖”的故址所在麼?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見有極精美的兩個石柱聳立在洞前。

  經我們三日(11日到13日)的奔走周覽,全部武周山石窟的形勢,大略可知。武周山因其山脈的自然起訖,天然的分爲三個部分,每一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面,中有山澗將它們隔絕開。如站在武周河的對岸望過去,那脈絡的起訖是極爲分明的。今人所遊者大抵爲中部;西部也間有遊者,東部則問津者最少。所謂東部,指的是自雲岡別墅以東的全部。東部包括的地域最廣,惜破壞最甚,洞窟也較爲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雲岡別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宮爲止。碧霞宮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華所在,西部雖也被古董販者糟蹋得不堪,卻仍有極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們11日下午1時20分由大同車站動身,坐的仍是載重汽車。沿途道路,因爲被水沖壞的太多,剛剛修好,仍多崎嶇不平處。高坐在車上,被顛簸得頭暈心跳。有時,猛然一跳,連座椅都跳了起來。雙手緊握着車上的鐵條或邊欄,不敢放鬆一下,弄得雙臂痠痛不堪。沿武周河而行,中途憩觀音堂。堂前有三龍壁,也是明代物。駐紮在堂內的一位營長,指點給我們看道:“對山最高處便是馬武塞,中有水井,相傳是漢時馬武做強盜時所佔據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遊。”

  三十華里的路,足足走了一個半鐘頭。渡過武周河兩次,因汽車道是就河邊而造的。第一次渡過河後,頡剛便叫道:

  “雲岡看見了!那山邊有許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很興奮。但我只顧着緊握鐵條,不遑探身外望;什麼也沒有見到,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見佛字峪了,過了寒泉石窟了。”頡剛繼續的指點道,他在三個月之前剛來過一次。

  啊,啊,現在我也看見了,雲岡全景展布我們之前。幾個大佛的頭和肩也可遠遠的見到。我的心是怦怦的急跳着。嚮往着許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藝術的寶窟,現在是要與它相見了!

  3時到雲岡。車停於石窟寺東鄰的雲岡別墅。這別墅是騎兵司令趙承綬氏建的。這時,他正在那裏避暑。因爲我們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讓給我們住幾天。這裏,一切的新式設備俱全——除了電燈外。

  這一天只是草草的一遊。只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佛洞走走,別的地方都沒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層高樓,才和這寺內的一尊大佛的頭部相對。四周都是黃的紅的藍的色彩,都是細緻的小佛像及佛飾。有點過於絢麗失真。這都是後人用泥彩修補的,修得很不好,特別是頭部,沒有一點是仿得像原形的。看來總覺得又稚弱又猥瑣,毫沒有原刻的高華生動的氣勢。這洞內幾乎全部是彩畫過的,有的原來未毀壞的,其真容也被掩卻。想來裝修不止一次,最後的一次是光緒十七年興和王氏所修的。他“購買民院地點,裝採五佛洞,並修飾東西兩樓,金裝大佛全身”。不能不說與雲岡有功,特別是購買民地,保存石窟的一事。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裝修彩繪而大失原形,反是幾個未被“裝彩”過的小洞,還保全着高華古樸的態度。

  遊五佛洞時,有巡警跟隨着。這個區域是屬於他們管轄的;大佛寺的幾個窟,便是屬於寺僧管轄的;五佛洞西的幾個窟,有居民,可負保管之責;再西的無人居的地方,便索性用泥土封閉了洞口,在洞外寫道“內有手榴彈,遊者小心”一類的話,其實沒有。被封閉的無人看管的若干洞,也盡有好東西在那裏。據巡長說,他們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現已屬於古物保管會管轄,故比較的不像從前那樣容易被毀壞。

  五佛洞西,有幾尊大佛的頭部,遠遠的可望見。很想立刻便去一遊。但暮色漸漸的籠罩上來,像在這古代寶窟之前,掛上了一層紗簾。我們只好打斷了遊興,回到雲岡別墅。

  武周山下,靠近西部,爲雲岡堡,一名下堡,堡門上有迎薰、懷遠二額,爲萬曆十四年所立。雲岡山上還有一座土城屹立於上,那便是雲岡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爲重鎮,此二堡皆爲邊防兵的駐所。

  晚餐後,在別墅的小亭上閒談。東部的大佛窟,全在眼前。那兩個立柱還朦朦朧朧的可見到。忽聽到山下人家有擊築奏箏及吹笛的聲音;樂聲嗚嗚、託託的,時斷時續。我和頡剛及巨淵尋聲而往,聽說是娶親。正在一個古洞的前面,庭際搭了一個小棚,有三個音樂家在吹打。賀客不少,新娘盤膝的坐在炕上。

  在這古窟寶洞之前,在這天黑星稀的時候,在當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劃的大佛,便是經歷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聽得了這一聲聲的嗚嗚託託的樂調,這情懷是怎樣可以分析呢?悽惋?眷戀?舒暢?憂鬱?沉悶?啊,這飄蕩着的輕紗似的無端的薄愁呀!啊,在羅馬鬥獸場見到黑衫黨聚會,在埃及的金字塔下聽到土人們作樂,在雅典處女廟的古址上見旅客們乘汽車而過,是矛盾?是調和?這永古不能分析的輕紗似的薄愁的情懷!

  歸來即睡。入睡了許久,中夜醒來,還聽見那梆子的託託和笛聲的嗚嗚。他們是徹夜的在奏樂。

  12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着朝暾,獨自向東部去周覽各窟。沿着大道(這是騾車的道)向東直走,走過石窟寒泉,走過一道山澗,走過佛字峪。愈向東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簡直無可稱道。山澗邊,半山上有幾個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砦窟裏是一無所有。直走到盡頭處,然後再回頭向西來,一窟一窟的細看。

  最東的可稱道的一窟,當從“左雲交界處”的一個碑記的東邊算起。這一窟並不大。僅存一坐佛,面西,一手上舉,姿態尚好,但而部極模糊,蓋爲風霜雨露所侵剝的結果。

  窟的前壁,向內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這個所在,非風勢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無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猶在。大約是古董販子的竊盜的成績。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澗,地勢較低,即“左雲交界處”。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隨處可見。一窟內有較大的立佛二,但極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滿中,一破棺埋在那裏,屍身的破藍衣已被狗拖出棺外,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題詩,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題刻不少,但半皆字跡剝落,不堪卒讀。在明代,此處或有一大廟,爲人云岡的頭門,故題壁皆萃集於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連,皆被泥土所堵塞,想其中必有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鄰,也已被堵塞,但從洞外罅隙處,可見其中彩色黝紅,極爲古豔,一望而知,是元魏時代所特有的鮮紅色及綠色,經過了一千五百餘年的風塵所侵所曝的結果,決不是後代的新的彩飾所能冒充得來的。徒在門外徘徊,不能入內。這裏便是所謂“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的流出,流量極微。窟上有“雲深處”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約也是明人的手筆。

  西邊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約八尺。一佛東向,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爲泥土所修補的,形態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盤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頭部或連身部俱被盜去。

  再西爲碧霞洞(並非原名,疑亦明人所題),窟門有六,規模不小。窟內一物無存,多斧鑿痕,當然也是被盜的結果。自此以西,便沒有石窟可見。頗疑自“左雲交界處”向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個大窟的中心的一組的石洞。在明代,大約這裏是士人們來往最爲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廟,可供士大夫往來住宿的,然今則成爲雲岡最寥落、最殘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另成一個局面的結構。那結構的規模的宏偉,在雲岡諸窟中,當爲第一。數十丈的山壁上,鑿有三層的佛像,每層的中間,皆有石孔,當然是支架樑木的所在。故這裏,在從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層以上的大梵剎。頡剛說:“這裏便是劉孝標的譯經臺。”正中是一個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雖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識,那希臘風的人形雕柱的格局卻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兩旁,各有一窟,規模也殊不小。和這東西二窟相連的,更有數不清的小窟小龕。惜高處無法攀緣而上,只能周覽最下層的一部分。

  一進了正中的那個大窟,黴土之氣便觸鼻而來;還夾着不少鴿糞的特有的臭味,脫落的鴿翎,滿地都是。有什麼動物,咕咕咕的在低鳴着。啪啪的一撲着翼,成羣的飛了出來,那都是野鴿。地上很潮溼,積滿了古塵、泥屑和石屑。陰陰的,溫度很低冷,如人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擡起頭來,卻見的是耀眼的偉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總有六十多呎高,是坐像,旁有二尊菩薩的大像,侍立着。諸像腰部以下皆剝落不堪,連形態都不存,但上半身卻仍是完好如新。那頭部美妙莊嚴,贊之不盡。反較大佛寺、五佛洞諸大佛之曾經修補者爲更真樸可愛。這是東部唯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佛外,這大窟中是空無所有,後壁及東西壁皆被風勢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連半點模糊的雕像的形狀都看不到。壁上溼漉漉的,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溼的細塵。窟口的向內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唯一條條的極整齊的斧鑿痕還很清顯的在那裏,一定是近十餘年來的人工破壞的遺蹟。

  東邊的一窟,其中也被破壞得無一物存在。地上堆積了不少的由壁上脫落下來的石塊,被古塵沾滿,和泥土成了同色,大約不是近數十年來之所爲的。

  西邊的一窟,雖也破敗不堪,卻還有些浮雕可見到。副窟小龕裏,遺物還不少。這西窟的東壁爲泥土所堵塞,西壁及南壁,浮雕尚有規模可見。窟頂上刻有“飛天”不少,那半裸體的在空中飛舞着的姿態,是除了希臘浮雕外,他處少見的,肉體的豐滿柔和,手足腰肢的曲線的圓融生動,都不是東方諸國的古石刻上所有的。我擡了頭,站在那裏,好久沒有移開,有時,換了一個方向看去。但無論在哪個方向看去,那美妙、圓融的姿態總是令人滿意、讚賞的。

  由此窟向西,可通另一窟,也是一個相連的副窟。我們可稱它爲西窟第二洞。洞中有三尊坐佛,皆盤膝而坐。這個佈置,在諸窟中不多見。東壁的浮雕皆比較的完整。後壁及西壁則皆模糊不堪。

  如果把這以大佛窟爲中心的一組洞窟恢復起來,其宏偉是有過於其西鄰的大佛寺的。可惜過於殘破,要恢復也不可能。我疑心《魏書釋老志》上所說,皇興中構的三級石佛圖,其遺址便在此處。此地曾經住人,近代建的窖式的穹形洞尚存數所。

  由此向西,不多數步,便是一道山澗,或小山峽,隔開了雲岡別墅和這大佛窟的相連。

  從雲岡別墅開始向西走,便是中部。

  中部又可分爲五個部分來說。

  我依舊是獨自一個人由雲岡別墅繼續的向西走,他們都已出發到西頭去逛了。

  第一部分是雲岡別墅。別墅的原址是否爲一大洞窟,抑系由平地填高了的,今已不能查考。但別墅之後,今尚有好幾個石窟,窟內有一佛的,有二佛對坐的,僅被風霜侵蝕得不成形體。小雕像也幾乎無存。但在那些洞窟中,還堆着不少燒泥的屋瓦和檐飾。顯然的這別墅的原址,本是一座小廟,或竟是連合在大佛寺中的一個東偏院。惜不及詳問大佛寺的住持以究竟。那些佛窟,決不能獨立成爲一組,也當是大佛寺的大佛窟的東邊的幾個副窟。但爲方便計,姑算它做中部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包括大佛寺內的兩個大窟。這兩窟的前面,各有一樓,高各三層,第三層上有遊廊可相通達。三樓之上,更有最高的一層,彷彿另有梯級可通,卻尋不到。前面已經說過,大約是較此樓更古的一個建築物。

  第一窟通稱爲大佛殿;殿前有咸豐辛西重修碑,有不知年月滿文碑,有同治十二年及光緒二年的滿文碑。又有明萬曆間吳氏的一個刻石,更無古者。

  入殿後,冷氣颼颼由窟中出。和尚手執一把香燃點起來,爲照看雕像之用。樓下一層很黑暗,非用火光,看不到什麼。正中是一尊大佛,高約六十呎,身上都裝了金,四壁浮雕,都被塗飾上新的色彩。且幾原像模糊不清,或已失去之處,皆以彩泥爲之補塑,怪不調和的。第二層樓上,光線較好,壁上也多半都是彩泥的塑像。站在這樓,正對大佛的胸部,到了三層樓上,方纔和大佛的頭部相對。大佛究竟還完好,故雖裝了金,還不失其美妙慈祥的面姿。

  第二窟俗稱如來殿。窟中也極黑暗,結構和大佛殿大不相同。正中是一個方形立柱,每一面有一立佛,像支柱似的站着,柱上雕得極細。但有一佛,已毀,爲彩泥所補塑。北壁爲泉水所侵害,僅模糊可辨人形。東西壁尚完好,修補較少,較大佛殿稍存原形。登上了三樓,有一木橋可通那四方柱的第二層。這一層雕刻的是四尊坐像,四邊浮雕極多,皆是侍像及花飾,有極美者。這立方柱當是雲岡最完好的最精緻的一個。

  第三部分包括所謂彌勒殿及佛籟洞的二窟;這二窟介於大佛寺和五佛洞之間,幾成了甌脫之地,無人經管,彌勒殿前有額曰“西來第一山”,爲順治四年馬國柱所題。那結構又自不動。正壁有二佛對坐着,像在談經。其上層則爲三尊佛像。其東西二壁各有八佛龕;每龕的幃飾,各有不同;都極生動可愛。有的是圓幃半懸,有的是繡帶輕飄,無不柔軟圓和,一點石刻的生硬之感也沒有。頂壁的飛天及蓮花最爲完整。六朵蓮花,以雕柱隔爲六部。每一朵蓮花,四周皆繞以正在飛行的半裸體的飛天,隔柱上也都雕刻着飛天。總有四十位飛天,那姿態卻沒有一個相同的;處處都是美,都是最圓融的曲線,那設計和雕工是世界上所不多見的。更好的是這窟中的雕像,全爲原形,未經後人塗飾。

  佛籟洞在其西,破壞已甚。觀其結構的形勢,當和彌勒殿完全相同。唯無後殿,規模較小。正中的一佛,爲後人用彩泥補塑的。原來,照其佛龕的佈置及大小,當也是二佛對坐談經的姿態。

  此殿前面,本來有樓,已塌毀。窟門左右,一邊有五頭佛,一邊有三頭佛,都顯出有威力和嚴肅的樣子,似是把守門口的神道們,同時用來做支柱的。窟外壁上,有浮雕的痕跡甚多,惜剝落殆甚,極爲模糊。以上二畝,似也爲大佛洞的西首的副窟。

  第四部分就是俗稱的五佛洞,不知爲什麼這五佛洞保護得格外周密。有巡警室在其口外,遊人入內,必有一警士隨之而入。其實,這一部分被裝修塗改得最厲害,遠不及彌勒殿和如來殿天然秀麗。

  說是五佛洞,其實卻有六個大窟。最東的第一窟,分隔爲三進。結構甚類大佛殿。正中有大佛一,高亦有五十餘呎,尚完好。後壁低而潮溼,雕像毀敗已甚,前窟的許多浮雕都被塗飾得不成形狀,但也有尚存原形的。

  西爲第二窟,結構略同前窟,大佛已毀去。到處都是新修新飾的色彩,唯高處的飛天及立佛尚有北魏的典型。

  再西爲第三窟,內部較小,結構同如來殿,中爲一方形立柱,一方各雕着一佛,四壁皆新修新飾者,原有浮雕皆披彩泥填平,幾乎是整個重畫過。

  再西爲第四窟,較大,有兩進,外進有四支塔形的支柱,極挺秀,尚未失原形。第二進則完全被塗飾改造過。疑其結構本同彌勒殿,正中的佛龕,原分上下二層,上層爲三佛,下層爲二坐佛。但今則上下二龕都僅坐着泥塑的二佛。以三佛及二佛的寬敞的地位,安置了一佛,自然要顯得大而無當。再西爲第五窟,結構同大佛殿。大佛高約五十呎,盤膝而坐,四壁多爲新修飾的彩色泥像。

  又西爲第六窟。此窟內部已全毀,空無所有,故後人修補,亦不及之。僅窟門的內部,浮雕尚完好。西邊即爲一道泥牆,和寺外相隔絕。但此窟的外壁,小佛龕頗多,有幾尊尚完整的佛像,那坐態的秀美,面姿的清俊,是諸窟內所罕見的,惜頭部失去的太多。

  再往西走,要出大佛寺,繞過五佛洞的外牆,纔是中部的第五部分。這一部分的雕像我認爲最美好,最崇高;卻沒有人加以保護,任其曝露於天空,任其夷爲民居,任其給農民們作爲存放稻草及農具之處所。其尚得保存到現在的樣子,實在是僥倖之至。到這幾個佛窟去,我們都得叩了農民們的大門進去。有時,主人不在家,便要費了本事。有一次,遇到一個病人,躺在牀上起不來,沒法開門,只好不進去,直等到第二次去,方纔看到。

  這一部分的第一大窟亦爲一大佛洞,洞中有大佛一,高在六十呎以上,遠遠的便可望見其肩部及頭部,壁上的浮雕也有一部分可見到。洞門卻被泥牆所堵塞,沒法進去。此窟東邊,有二小窟;最東一窟有二坐佛,對坐談經,卻敗壞已甚。較近的一窟也被堵塞。隱隱約約的看見其中彩色古豔的許多浮雕,心怦怦動,極力要設法進去一看而不可能。窗外數十丈的高壁上滿雕着小佛像,不知其幾千幾百,功力之偉大,嘆觀止矣!

  向西爲第二大窟。這一窟,也在民居的屋後,保存得甚好。正中爲一大坐佛,高亦在六十呎左右。兩壁有二佛像,一立一坐,此二像的頂上,其“寶蓋”卻是雕成像戲院包廂似的,三壁的浮雕,也皆完好。

  再西也爲一大窟(第三窟)。正中一大佛爲立像,高約七十呎,體貌莊嚴之至。袈裟半披在身上;而袈裟上卻刻了無數的小佛像,像雖小而姿態卻無粗率草陋者。兩旁有四立佛。東壁的二立佛間,諸雕像都極雋好。特別是一個被袈裟而手執水瓶的一像,面貌極似阿述利亞人,袈裟上的紅色,至今尚新豔無比。這一像似最可注意。

  窟門口的西壁上,有刻石一方,題雲:“大茹茹……可登□□斯□□□鼓之□嘗□□以資徵福。谷渾□方妙□。”每行約十字,共約二十餘行,今可辨者不到二十字耳,然極重要。大茹茹即蠕蠕國。這在魏的歷史上是極重要的一個發現。茹茹國竟到雲岡來雕像求福,這可見此地在不久時候,便已成了東亞的一個聖地了。

  再西爲第四大窟,破壞最甚。一大佛盤膝而坐,曝露在天日中,左右有二大佛龕,尚有一二壁的浮雕還完好。因爲此處光線較好,故遊人們都在此大佛之下攝影。據說,此像最高,從頂至通,有七十嘆以上。

  再西爲第五大窟,亦有一大坐佛,高約六十嘆,東西壁各有一立佛。西邊的一佛已被毀去。

  由此再往西走,便都是些小像小龕了;在那些小龕小像裏,卻不時的可發現極美麗的雕像。各像坐的姿態,最爲不同,有盤膝而坐者,有交膝而坐者,有一膝支於他膝上,而一手支頤而坐者,處處都是最好的雕像的陳列所。惜頭部被竊者甚多,甚至有連整個小龕都被鑿下的。

  到了碧霞宮止,中部便告了段落。碧霞宮爲嘉慶十年所修,兩壁有壁畫,是水墨的,畫得很生動。

  頗疑中部的第五部分的相連續的五個大窟,便是曇曜最初所開闢的五窟。五尊大佛像是曇曜時所雕刻的,其壁上及前後左右的浮雕及侍像,也許是當地官民及外國人所捐助的,也未必是一時所能立即完全雕刻好。每一個大窟,其經營必定是很費工夫的。無力的或力量小些的人民,便在窟外雕個小龕,或開闢一小窟,以求消災獲福。

  西部是從碧霞宮以西直到武周山的盡西頭處。山勢漸漸的向西平衍下去,最西處,恰爲武周河的一曲所擁抱着。

  這一路向西走,共有二十多個洞窟,規模都不甚大。愈向西走,愈見龕小,且也愈見其零落,正和東部的東首相同。故以中部的第三部分,假設爲曇曜最初所選擇而開闢的五窟,是很有可能的,那地位信在正中。

  西部的二十餘窟,被古董販子析去佛頭不少。幾個較好的佛窟,又都被堵塞住了,而以“內有手榴彈”來嚇唬你。那些佛像,有原來的色彩尚完整存在者。坐佛的姿勢,雋好者不少。立像的衣襞,有翩翩欲活的。在中段的地方,一連四個洞,俱被堵塞,而標日“內有手榴彈”。西部從罅中望進去,那頂壁的色彩是那樣的古豔可喜!

  西鄰爲一大窟,土人說,內爲一石塔。由外望之,頂壁的色彩也極雋美。再西有一佛龕,佛像已爲風雨所侵剝,而龕上的懸幃卻是細膩輕軟若可以手攬取。

  再西的各小窟及各龕則大都破敗模糊,無足多述。

  這樣的匆匆的巡覽了一遍,已經是過了一整天,連吃午飯的時間都忘記了。

  把雲岡諸石窟的大勢綜覽了一下,如以中部的第五部分爲中心,則今日的大佛寺、五佛洞和東部的大佛圖的遺址,都是極宏大的另成段落的一部分。

  高到五十呎至七十呎的大佛,或坐或立的,計東部有一尊,中部的大佛寺有一尊、五佛洞現存二尊域當有三尊,一尊已毀)。連同中部的第五部分五尊,共只有九尊或十尊。《山西通志》所謂十二龕及一說的所謂的二十尊,都是不可靠的。

  這一夜終夜的憧憬於被堵塞的那幾個大窟的內容。恰好,第二天,趙司令來到了別墅。我們和他商議打開洞門的事。他說:“那很容易,吩咐他們打開就是了。”不料和看守的巡長一商量,卻有許多的麻煩。非會同大同縣的代表,古物保管會的代表及本地的村長村副眼同打開,眼同封上不可。說了許久,巡長方允召集了村長村副去打開洞門,先打東部“石窟寒泉”的一洞。他們取了長梯,只拆去最高的牆頭的一段。高高的站在梯頭向下望,實在看不清楚。跳又跳不下去,這洞內是一座石塔,塔的背後有佛像。因爲忙亂了半天,還只開了一個洞,便只好放棄了打開西部各洞的計劃,一半也因爲打開了,負責任太大。

  13日的下午,一吃過飯,便到武周山的山頂上去閒逛。從雲岡別墅的東首山路走上去,不一會便到了“雲同東岡龍王廟鬥母宮”,其中空無人居。過此,走人山頂的大平原。這平原約有數十頃大小,上有和尚的墳塔三座,一爲萬曆時的,一爲康熙時的,其一的銘志看不清了。有農人在那裏種麥種菜,我們又向西走,進人云岡堡的上堡,堡裏連一間破屋也沒有,都夷爲菜圃麥田,有一人裸了全身在耙地。望見遠山上烽火臺好幾座綿延不斷,前後相望。大概都是明代所建的。

  再向西走,到了玉皇閣,那也是一個小廟,空無人居。由此廟向下走,下了山頭,便是武周河邊。“斷岸千尺,江流有聲”,正足以形容這個地方的景色。

  下午4時,動身回大同,仍坐的載重汽車。大雨點已經開始落下,但不久便放晴。下了不過十多分鐘的雨,不料沿途從山上奔流下來的雨水卻成了滔滔的洪流,沖壞了好幾處的大道。汽車勉強的冒險而過。到了一個橋邊,山洪都從橋面上衝下去,激水奔騰,氣勢極盛,成了一道濁流的大瀑布,轟轟隆隆之聲,震撼得人心跳。被阻在那裏,二十多分鐘,這道瀑布方纔勢緩聲低,汽車才得駛過。

  有沒經過這種情形的,簡直想不到所謂“山洪暴發”的情形是如何的可怕。

  過了觀音堂,汽車本來是在乾的河牀上走的,這次卻要在急水中走着了。

7月13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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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振鐸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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