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多才道:“難道她敢霸佔人家的妻室不成?她若不把人送回來,我要請小西天裏面的客人出來,和她講一講這個理。”茶房回頭看着窗戶外,就走近了一步,低聲道:“你是我們的好客人,你老待我們茶房也很好,我們不能不顧着你,那藍夫人就因爲前天得罪了全飯店的人,今天故意這樣做女俠客,多這一回事。我聽聽這些客人的口氣,大概都說藍夫人做得不錯。你若是和她講理,恐怕你不見得會贏吧?”賈多才定了一定神,將下巴直藏到懷裏去,忽然把頭昂了起來,向茶房望着道:“他們那些女流……”茶房急得只將兩隻手亂搖,輕輕地道:“賈先生,你可不能這樣亂說,他們的消息,靈通得很,不到半個鐘頭,他們就全知道了。”賈多才道:“他們也不是梁山寨上下來的,他們要是胡來,我就到法院裏去告他們。”茶房笑道:“他們早就料到了你有這麼一層,那藍夫人已經說了,你若是告狀,她就去當你的被告。你以爲她們還怕事嗎?”賈多才將桌子一拍道:“混蛋!你小看了你老爺了。你老爺什麼大場面都看過,到了西安來,我會在陽溝裏翻了船嗎?誰告訴你的主意,教你用這些大話來嚇我。混蛋!混蛋!”茶房一番好意,卻不料引得他這樣大罵起來,只得將身子向後連連退了兩步,直退到房門口去。賈多才又拍桌子道:“還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出來,老爺全不含糊。哼!我若是拿出手段來,教你們認得我。”他雖是把話來罵茶房的,可是揚了臉朝着窗子,直把這話,隔了玻璃窗子,送到樓上去。茶房趁他一個不留神,溜到房門外去,看看過廳裏,站了不少的旅客,都嘻嘻地笑着。茶房伸了一伸舌頭,將頭向前一鑽,鑽到茶房屋子裏去了。
屋子裏的賈多才,卻是越罵越起勁,在罵的當中,還不住地誇着自己是不怕事的。可是他儘管罵,並無人理會他,他罵完了,反是感覺到這旅館寂寞下來。心裏這就想着,他們對我,完全用那不理會的手段,那麼狠毒,我若跑到樓上去追着要人,專員不專員,不必怕他,只是那些婦人們,不容分說,又打又鬧,教人沒有法子對付他們。可是不去追問的話,難道就讓這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女人霸佔去了不成?在這種進退兩難的當兒,只管背了兩手,在屋子裏來回的走着。先是在牀面前一線空地上,踱個四五步上下,後來不知不覺,把這地方放寬,由那邊桌子角落,踱到這邊牀角落,彷彿這踱着步子的地方大些,心裏也跟着寬慰些,就在這一點上,可以想出法子來。然而他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依然不知道要怎樣着手。後來索性不想了,向牀上橫倒下去,把枕頭疊得高高的,仰着身體睡覺。眼睛望了帳子頂幻想着那上面出了個美人臉,又幻想着不是美人臉,是個獅子頭。停一會,那獅子又幻成了一副倪雲林的山水了。自己忽然一轉念道:我這人到底有些傻病,丟了正經事不去想法子,我當小孩發癡病幹什麼,於是一個翻身,倒了睡去,不去看這帳頂。帳頂是看不到了,一切知覺,也跟着消失了。等到自己醒了過來,桌子上已經放了一盞煤油燈,趕快一個翻身跳了起來,便見桌子上放了兩張名片,一張是公安局人員的銜名,一張是法院人員的銜名,自己拿到手上看了一看,卻不由得一怔。只管望了名片沉吟着,不能夠放下。探首向窗子外張望着,卻見茶房由樓上下來,於是向他點着頭又招着手,茶房走進來,賈多才就摸着名片道:“有這樣兩個人來拜會我嗎?”
茶房道:“這兩個人是去拜訪藍專員的,談了很久的話,就打聽賈先生在家不在家。我因爲賈先生睡着了,不願意驚動你,就說你老出去了,沒有回來。他們也就沒有說什麼,各丟下一張名片,教我交給你老。”賈多才道:“可是這個人,我並不認得,他們拜訪我作什麼?”茶房微笑道:“他們是什麼意思,賈先生你自己還能夠不知道嗎?我給你老打盆水洗臉吧。”說完了這話,他笑着一扭身子,端了臉盆,就笑着出去了。賈多才看他那樣子,就知道這裏面另有文章,心裏就在那裏忖度着,不要他們真幹我一下子吧?人財兩空之外,自己還要鬧一場官司,這未免不值。於是坐在椅子上,將五個手指頭輪流的在桌上敲打着,表示那鎮靜之中,還帶一分愉快的樣子。等茶房進來了,他還帶了笑容,輕輕地唱着戲道:“我本當,不打魚,家中閒坐,怎奈我的家貧窮,無計奈何。喂!茶房,西安城裏,怎麼除了聽陝西梆子,就沒有可以去玩的地方。”茶房放下臉盆,向他望了望,笑答道:“你先生今天晚上還去聽戲嗎?”賈多才道:“爲什麼不去聽?這樣一個女人,我不過一百五十塊錢買來的,丟了就丟了,哪裏放在我的心上。不過我雖不放在心上,社會上這樣詐欺騙財的事,斷不能容忍,必定要處罰她一下子,才免得社會上的人學樣。茶房,你看我這種官司,還有打不贏的道理嗎?但不知道那女孩子倚靠着什麼,有這樣大的膽,居然敢不回來。”茶房微笑着,沒有答覆,自走了出去。賈多才又站起來,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拳頭,反在身背後,在屋子裏打了幾個旋轉,一頓腳,自言自語地道:“打官司也好,反正我不能再受什麼罰吧?”那茶房又進來了,手上可有一張名片,遞給他笑道:“外面有一位新聞記者要見賈先生。”賈多才接過名片看了一看,躊躇着道:“我也並不是什麼要人,新聞記者訪問我幹什麼?”
只他這一句話,門簾子一掀,一個穿學生裝的人走了進來,取下帽子,向他點頭道:“賈先生,我冒昧得很!但是新聞記者的職業,就是這樣,請你原諒。”賈多才這就皺了一皺眉頭子道:“交朋友總可以,不過兄弟是個買賣人,恐怕沒有什麼材料可以供給你訪問吧?”訪員笑道:“找新聞材料,不是一定要拜訪要人的,我相信賈先生能夠和我們說實在的話,那就材料很多了。”他說着話,搓搓手來坐下,似乎是表示有點躊躇。可是當他坐定了,他就在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冊小日記本子來。一面掀開着,一面笑道:“剛纔會到了藍專員的夫人,她提到在賈先生身上,有一個問題發生。”賈多才當他進來的時候,已經是知道他的命意的了,總想混賴過去。現在人家老實的把日記本子掏出來,這倒不便說是絕對沒有這事,便強笑着道:“一個在外面做事的人,娶一房臨時家眷,總也算不了什麼,把臨時家眷取消了,這也更值不了什麼!”訪員笑道:“賈先生的意思,是不要朱女士回來了嗎?”賈多才想了一想,笑道:“她哪裏能夠就稱爲朱女士,你先生也未免把她的人格,提得太高了。”訪員笑道:“這是我們隨便的一種稱呼,你倒不必介意。如若她這樣離開了先生回家去了,先生對於她,取一種什麼態度呢?”賈多才搖搖頭道:“我不願意發表什麼意見,請你原諒。”訪員笑道:“大概賈先生預備提起訴訟。不過這件事已經牽涉到婦女問題上了。那些太太小姐們,不把先生的婚姻問題,當爲個人的私事,已經當作了整個婦女界的榮辱關係。法律也不外乎人情,有了這些婦女們出頭,法院裏裁判起來,總也要慎重考慮的。”說畢,就淡笑了一笑,望了賈多才,等他的回話。
賈多才就像很不在乎的樣子,微笑答道:“一個人告我,我是被告。一羣人告我,我也不過是個被告。反過來,我是一個人,大家認爲是很嚴重的婦女問題,告一羣人,也無非是一個婦女問題。我就這樣想破了,還怕什麼?”他說得高興起來了,不顧一切,只管把那牢騷之意,陸續地發表。那訪員看到他是毫無忌憚地說着,當然是可以公開的,於是也就把他最要緊的幾句話,都在日記本子上作了一個記號,暗記下來。賈多才分明是看到了,卻向他笑道:“兄弟這不過私人說閒話,把閣下當一個朋友,才這樣隨便地說。我想你先生心裏頭很明白的,總不至於把我這些話,到報上去發表的。”那訪員笑道:“我看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賈先生是預備和他們起訴的,還怕得罪他們不成?而且賈先生是位有身份的人,說話決不至於不兌現的吧?”說着,把日記本子一夾,收到衣袋裏去了。隨着,也就站起身來,要告辭了。這倒苦壞了賈多才,攔着不便,放任着在勢又有所不可,於是笑着搶到房門面前去,笑道:“我還有很多的話,要和你先生談。”當新聞記者的人,對於新聞材料,雖然是多多益善,可是對於被訪問的人,卻也要知道一個擒縱有術。那訪員就笑道:“賈先生還有話告訴我,我是十分歡迎的。不過兄弟的工作時間,已經到了,來不及寫了,我想,賈先生允許我把所有的談話,都到報上去發表,那我們就十分感激了。”他口裏說着,人已經側了身子擠出門去,手扶了帽沿,笑着點頭道:“再會再會。”等不及賈多才再說什麼,他已經走得很遠了。賈多才在房門口站着呆想了一想,剛纔是自己太興奮了,給了那新聞記者許多材料,明天發表出來,這些女太太們,必定有很大的反感。這小西天是他們的大本營,也許明天他們又跟着今日的樣,再鬧一場。
可是這話說回來了,這件事除非自己完全退讓了,不然總要找一個正當解決的法子的。那除了起訴,就也不必怕得罪他們。這時卻聽到樓上哈哈地笑着,有女人說話聲,那女人可不就是專員夫人嗎?她笑道:“假使這裏官司打輸了,上高等法院,高等法院再輸了,上南京最高法院,到了南京最高法院,就算輸了,也是一年以後的事。你是個閒人,還有什麼怕和他糾纏的嗎?這一年裏頭,你的吃喝穿,全不用愁,有我們大家幫你的忙。”那聲音傳到樓下來,還是這樣清清楚楚。說話的人,似乎有幾分故意如此的。賈多才回到屋子裏,點了一根菸卷,斜躺在牀上抽着,兩隻腿架在板凳上,只管想着需用什麼手腕來對付他們。他忽然自言自語地道:“什麼風浪也見過了,難道受他們的恐嚇嗎?”於是跳了起來,就把桌上現成的紙墨筆硯,起草了一張稿子,寫的是:
編輯先生大鑒:弟爲個人人格計,決定聘律師,正式起訴,關於鄙人記載,請根據此點着筆,不必顧慮也。即頌撰祺,賈多才頓首。
把信寫好了,便向門外看看,有茶房沒有,預備叫茶房把信送了去。這就看到茶房引了兩個人,向隔壁屋子裏走去。其中有個大胖子,穿了長而且大的藍湖縐夾袍子,口裏銜着大半截雪茄,手上把一頂草帽同一枝手杖,一同拿着,頗有點東方資本家風度。茶房替他開門,送他進去,卻聽到他帶一種發牢騷的口吻道:“哪個說西安人不會做買賣?比我們東方人做買賣,還要高明得多呢。”隨着有個本地人答道:“我們還不老實嗎?我們要是調皮的人,就把這地皮再留幾個月,等火車通了再賣,不更要多賣一些錢嗎?”賈多才對這種言語,是最聽得進耳的,便縮到屋子裏坐着,側了臉,聽了下去。
只聽到那個操南方口音的人道:“你不要妄想,火車就是再過三年,能不能通到西安,還是問題,你指望着目前,那是笑話了。這也難怪你,你們全不看報,哪裏知道外面的情形。修鐵路不是修汽車路,挖挖地就行了,這是要鋪石子要鋪枕木和鋼軌的。由潼關到西安,還要上千萬工款呢。觀音堂到潼關,不過是那一截路,總修了上十年,這才得通。現在車子到潼關,不過是一年,你想馬上就能夠通到西安來嗎?現在收買西安地皮的人,都是押寶一樣,猜中就算中了,猜不中只好拉倒,像我們都是大公司,收買地皮,有的是錢,丟了就丟了,那毫不在乎。你不賣,我可要找別家了,整萬大洋錢,你可不要後悔。”在這一套言語說過之後,那隔壁屋子裏,卻是寂然。接着便是那個說南方話的人,連連咳嗽了兩聲。在這幾聲咳嗽之後,讓賈多才想起了一件事。這個人姓金,是預備到西安咸陽開打包公司的,聽他這話音,必是騙本地的地主,來賣他的地皮。自己受銀行之託,也要在這兩個地方,買兩塊好地皮,而且也打算投資到打包公司去。現在這個姓金的,在上海方面,彼此很有來往,他雖說是要到西北來辦實業,可是並沒有說什麼日子着手,不想他是偷偷地來了。這倒可以和他拉攏拉攏。索性把性子按捺下去,再在靠牆的椅子上坐着聽下去,這就聽到那個本地人道:“西安這塊地,是我一家的,我倒沒有什麼爲難。咸陽那塊地皮,是好幾姓的地皮,我一家人做不了主,你若是再和你打折扣,我只好另找別個主顧了。”姓金的道:“既是這樣說,我們先把西安這塊地皮生意做好了,咸陽的地,將來我們再商量。”那本地人道:“先生,你是個聰明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就是爲了等着錢用,才把這兩塊地同時出賣,假使可以把一塊地後賣,我們就索性等兩年了。無論如何,兩年的利錢,總是等得出來的。”
姓金的道:“兩年?兩個兩年,火車也不準通到西安。你是個老實人,我才和你說這種實話,若是你一定要等兩年,你會後悔的。”那本地人笑道:“你先生倒是很公道,肯替賣地人說話。好吧,明天我們再談吧。”姓金的也笑道:“喂!喂!你又何必忙着走,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啦。請你抽一枝煙。”接着又有擦洋火聲,似乎是主人翁在擦火柴替客點菸呢。賈多才做生意的手腕,可是比對付女人的手腕,要靈敏得多,立刻把茶房輕輕地叫了進來,遞給他一張名片道:“你到隔壁房子裏去,問問那位客人,是不是金子強先生,若是不錯的,你就說我立刻來拜會他。”茶房笑着低聲道:“是姓金。他有錢着呢。去年年冬,就到西安來過一次,要收買地皮。這回他又來了,還是收買地皮。他是一個有手段的人,已經讓他買下了好幾塊大地皮。你先生認識他嗎?聽說他要在西安開大工廠大公司,局面非常之大,我想託一託賈先生在金先生面前介紹一件事情做做。”賈多才道:“你先去問問,我究竟認不認得這人,你說上許多,我若是不認識他,那有什麼用?”茶房去了,只聽到隔壁屋子裏嚷起來道:“是賈先生住在隔壁,這就好極了。快請過來,我們先談一談。”賈多才聽到說請,口裏答應着來了,人跟着這聲音來了,也就到了隔壁屋子裏。金子強搶過來和他握了手,笑道:“我正愁着沒有幫忙的人,聽說賈兄在西安,很想找你談一談,不想你就住東隔壁。這機會太好了,我想我買地的事情,有你這有力的朋友出來說句話,事情就大妥了。王先生,來,我替你介紹介紹,這是賈多才先生,是位銀行家。他們在東方做的買賣,那是大極了。只因爲火車究竟那一天可以通到西安,全沒有把握,所以他們在陝西就不肯投資。賈兄,這位是王實誠先生,是位忠厚長者,爲人十分誠懇,我們正談着一件地皮買賣呢。”
他把二人這樣大背了一陣子歷史,方纔落座。賈多才看那王先生時,穿一件藍布夾袍,頭上禿了一個光頭顱,長圓的黃臉兒,蓄了許多短樁鬍子。雖是衣服很樸素的,可是他兩隻眼睛,英光燦爛,還不失爲一位練達人情的人。金子強說他是一位忠厚長者,這可有些不解了。於是向他點了一點頭道:“王先生在這西安城裏,地皮很多嗎?”王實誠向金子強先看了一看,才笑着答道:“我有什麼地皮,不過是族人公有的,我是這裏面的一人。族下人因爲我到過一次下江,就以爲我和東方人說得來,推我來和金先生接洽。”賈多才道:“但不知是什麼地方一塊地?”王實誠道:“就在北門外,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地方,不久要成火車站。我們那塊地很大,據內行估價,那裏要值兩萬塊錢。”金子強就搶着打了一個哈哈道:“那裏值許多錢,也許那是十年以後的話了。王先生,你不要聽別人的閒話,那無非是騙你的。我這個人你總知道,是非常爽直的人。”說着,將桌上的茶,遞了一杯到他手上。因笑道:“你先喝杯茶潤潤喉嚨。”說着,又到牀頭邊去,在網籃子裏取出一個紙匣子。放到桌上,笑道:“這是上海帶來的雞蛋糕,雖然幹一點,卻還是可以吃,請嘗一點。”說着,兩個指頭,夾了一塊雞蛋糕,送到王實誠手上,笑道:“我們這樣好的朋友,你還客氣什麼?以後我們共事的日子,就多着啦。”賈多才在一邊看到這情形,心裏就十分了然,於是向金子強淡淡地問了一聲道:“金兄已經出了一定的地價了嗎?”王實誠是剛剛的咬了一口雞蛋糕,立刻答道:“連咸陽那一塊地皮,金先生只出到一萬塊錢。”金子強就笑着搖了一搖頭道:“這樣一個大數目,王先生你以爲還是很少嗎?”
王實誠道:“一萬塊錢是不少,可是我們那塊地,可也不小。”說着,就在身上一摸,摸出一張棉料紙畫的圖樣,雙手送給賈多才來看。那圖上地多大,四界如何,全寫得清楚。而東界一塊地,寫着是唐姓地,計兩畝七分,那正是銀行所委託要買的一塊地皮。照着現在的地價說,至少可值一萬七八千。而金子強是連咸陽那一段在內,只給人家一萬塊錢,這便宜就大了。於是點了兩點頭道:“貨賣識主。照着你閣下的意思,要多少錢呢?”王實誠道:“不能算是我的意思,只可以說是我一族人的意思。他們共要一萬五六千呢。”賈多才微笑了一笑道:“若論討價的話,可也算不多,不過貨買愛主,若買主要也可,不要也可,對於這塊地並不怎樣看重的主兒,你還要賣大價錢,那當然是不可以的。”金子強聽到賈多才說這些話,那簡直是打破他的買賣,心裏自是十二分不高興。可是自己很歡迎的把他請了進來的,到了現在,又轟人家出去不成?便把嘴裏銜的雪茄取出,慢慢在桌沿上敲着,向賈多才望了道:“我兄此言一出,這位王兄,就更不要賣了。並不是我一定要貪圖王先生家裏的產業,不過我想着王先生這地面太大了,又是要連着咸陽那一塊地皮,才肯賣的,請問在現時火車還是相隔得這麼樣子遠的時候,無論做什麼生意,大家全沒有把握,誰肯丟下大把的洋錢,買一塊空地在這裏閒着。”那王實誠喝完了那杯茶,緩緩地把茶杯子放下,臉上呆呆的,似乎在想着什麼事,隨後他就慢慢地站起來,淡笑着道:“我先告辭吧,有話改天說。”他說完了這話,隨後又站起來,就有個要走的樣子。賈多才把手一伸,將他攔住,因笑道:“山不轉路轉,做這樣大的買賣,不是大門口買小菜,隨便三言兩語就把交易定妥了,你不賣給金先生,難道還沒有別人要嗎?”
金子強聽了這話,臉上就紅了,強笑着道:“賈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開玩笑呢?還是真要奪我這塊地皮呢?”賈多才擡起手來,搔了幾搔頭髮,這就笑道:“你說這話,倒讓我不好答覆,因爲可以說是是開玩笑,也可以說真想這塊地皮。我想着,假如金翁不收買的話,我就接手了。”王實誠聽到這種話,不免呆了一呆,立刻就向賈多才望着。意思是以爲他,必有什麼生意話,接着向下說去。可是賈多才說到這裏,站起身來,向金子強拱了兩拱手,笑道:“我給你鬧着玩的。有道是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走了,你二位談買賣吧。”說罷這話,連連地點着頭就走開了。金子強就把熄了的雪茄煙,又銜到嘴裏吸了幾口,又擦了火柴,慢慢地抽着,見王實誠坐在那裏微偏了頭不做聲,這就向他身邊走來,低聲道:“我們已經把買賣說到這種程度了,再要把生意打散了,顯見得我們不夠朋友。這樣吧,明天下午,我到你府上去談談吧,你總也能知道,我這個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是拿人尋開心的。”王實誠也不說什麼下文,抓起了放在牀上的一頂呢帽子,拱拱手就走了開去。他心裏可就有些明白了,大概這地皮的價錢,又有一點兒向上升漲,他們兩個人都搶着要買,有這樣的機會,自己倒不可輕易放過了,應當多多的去請教別人。低了頭想着,卻一逕的朝前走着,黑暗的屋角里,卻有人輕輕地問道:“王先生,你這就要回府去了?”他猛的倒嚇了一跳,站定了看時,賈多才滿臉是笑容,由轉彎的屏門邊走了出來。在過廳樑上懸的汽油燈,送來的餘光,可以看到賈多才手上捧住了一張紙條。他低聲笑道:“你閣下所要的那種地價,雖然多一點兒,但是金先生所還的價,也未免少一點,你若是覺得我這人還夠得上交朋友的話,這筆生意,不妨同我談談。”
王實誠笑道:“我們賣產業,只要人家給到了價錢,我們就可以賣出去,這倒並不認定什麼人。”賈多才拱拱手道:“那就很好。我那紙條上寫得有地點時間,明日一早,我們當面談吧。”王實誠道:“不過既要掉換買主,兄弟一個人不能做主,還得請我一位同族的先生出來共同負責。”賈多才道:“那就請那位先生,同你一塊來好了。我雖不認得他,一回相識,第二回見面就是朋友了。請你對那位貴本家說,我歡迎他來談談的。”王實誠道:“柴先生有這樣好的意思,我一定把他拉了來。”賈多才聽到他把名字末了一個字,當了姓喊將出來,本想去更正的,可是那王實誠匆匆忙忙地走開,要更正也來不及了。他心裏計劃着,假使這件買賣成功了,至少在大批款項裏,可以撈起三千塊錢。有了地皮,也就可以把建築公司的工程,撈到手裏來辦,在這上面,又可以發一筆大財。真是財運來了,門板也擋不住。早就想在未來的火車站旁邊找一塊地皮,想了什麼法子,也買不着一方地,不料事出偶然,竟有這樣的大地皮出賣,只幾句話,就把這件事拉到手了。心裏一高興起來,立刻把月英的事,扔到腦後面去,自由自在地躺到牀上去。他雖是個愛睡早覺的人,到了西安,也就不能不跟着本地人,提前的起來。本地人是五點多鐘就起來的,賈多才到了七八點鐘,也只好起來了。每天上午在家裏,喝喝茶,吃些點心,到了十點以後,方纔出門。可是到了今天,這就不同,和西安人一樣,五點多鐘就起來。看看隔壁屋子裏金先生的房門,是緊閉着,匆匆地洗過一把臉,喝了一杯茶,來不及等本地日報送來看,這就走出門去。心裏不免笑着,金子強還在夢中,他費盡了心機的一筆買賣,不知不覺,就由我搶奪過來了。他起來之後,見不着我,也就不會提防什麼的了。
賈多才在外面混了幾小時,到了十點鐘,也就回到小西天的飲食部來。剛剛進門,就看到王實誠由一個單間的門簾縫裏伸出頭來,連連地招着手笑道:“我同我們的本家先生,早在這裏候着你了。”賈多才很高興地走到這單間裏來,要和那另一位王先生見面。可是一進房門之後,卻不由得讓他大大吃上一驚,原來所謂另一個王先生,正是在昨天下午,曾經正式衝突過的王北海。這些日子,總是看到一位學生裝束的青年,不斷的在窗子外窺探自己的新夫人,而且也就打聽出來了,這一位學生,就是常到程志前屋子裏去的人,早就料着這位學生,不是一個好人。現在卻不想冤家路窄,竟是在這裏和他會面。當他看着一愣的時候,王北海坐在桌子正面,也是一愣,只管瞪了兩隻眼睛,隨後可就站起來,把掛在牆鉤子上的帽子取到手裏,有個要走的樣子。賈多才這就立刻臉色一變,變得滿臉全是笑容,然後深深地向他拱了一個手道:“哈哈,原來就是這位王先生,我們是熟極了的人,請坐請坐。”口裏說着,還是走向前來,伸着手和王北海握手。北海真想不到他這樣的客氣,見他老遠就伸出手來,自己是被請的客人,卻不能置之不理,也就只得伸出一隻手來,和他握了一下。賈多才取下帽子,又和北海抱了一下拳,這纔回轉頭來向實誠笑道:“這位王先生,我早就認得,天天都到小西天來的。”實誠笑道:“既然大家全是熟人,這就好極了,有話總可以商量。老實說,我們賣公產,爭多爭小,私人利害關係,究竟少得很。沾光也好,吃虧也好,這都沒有什麼關係。只是誰想買我們這塊地皮,那就老老實實地說要買,不必繞上許多彎子。可是那位金先生,總是把我們當小孩子,說是火車通不到西安,我們這地皮,將來賣不起價錢。既是賣不起價錢,火車不會通到西安,無論金先生販賣地皮也好,買去設立打包公司也好,全是多餘的,難道他們貴公司洋錢漲得難受,運到西安來砸人不成?所以爲了這一點,實不相瞞,我不願意和他成交買賣。”賈多才見桌上已經有了茶壺茶杯,先就斟了一杯,兩手捧到北海面前放着,然後又斟了一杯,捧給王實誠。他才笑道:“兩位王先生都是正人君子,我這不過是受人之託,出來做這一件事,又不是地皮販子,當然買地皮的人,要用另一副眼光來接洽。若是像金子強先生那樣相待,當然是……哈哈!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便說什麼。不過二位王先生請放心,我決不欺騙人。火車通到西安,大概還要十個月左右,通到咸陽,那就難說了。不過火車通到了西安以後,說是商業立刻發達起來,那也不見得。商業雖是千頭萬緒的事情,總不外乎兩個原則。其一是把外面的貨物,運到陝西來推銷,其二是把陝西的物產,向外面運出去。陝西的情形,你二位比我明白一萬倍。人民是連飢寒兩個字,都免除不了,哪裏有錢買外來的東西。至於本省的物產,陝北和漢中的東西,都沒有法子運到關中來,關中出的物產,也不過是棉花大麥吧?似乎也經不得火車幾天搬運。至於煙土,倒是一種大宗出品,你想能用火車裝運嗎?所以在進出口兩方面,都沒有振興商業的理由,既是商業不容易振興,說是在這裏開公司,能夠大發其財,那似乎也是一句揣想的話。”他口裏這樣說着,眼睛是不住地看二王的顏色,見他們都有些動容,心裏就很是高興,便叫店夥來商量了幾樣菜,吩咐快快做。實誠笑道:“統共三個人,賈先生把菜要得太多了,五個菜一個湯,我們怕吃不了。”北海聽他這一番話,覺得他也不是不能講理的人。而況他又十分的客氣,也就不能只記着他的壞處,順便就和他說了幾句應酬話。賈多才更是笑容收不住,只誇他是個有爲的青年。一會子工夫,店夥送上酒菜來,他就先把北海面前的杯子取過來,斟了一杯酒,起身彎着腰送了過去,笑道:“今天不恭得很,只有隨便的幾樣菜,不過彼此早已認識,總沒有交談,卻是憾事。現在我們成了朋友,我是十分的痛快,別的不用說,我們先痛飲三杯。”王北海見他這樣恭敬,實在不忍太給人家臉子來看,便笑道:“我不過是代表同族的人出來接洽一種買賣,要不然,一個當窮學生的人,對於你這樣的資本家,我是攀交不上。”賈多才笑道:“我們既然是成了好朋友,誰都不該用話來俏皮誰,你這應該罰酒三杯,來!”說着,把面前斟滿了的一杯酒,高高地舉了起來。
北海本是不願受他的款待,只是看到人家這樣特別客氣,卻不能再去給人家臉子看,便笑道:“我實在不會喝酒,三杯不成,我陪一杯吧。”賈多才笑道:“王先生是講新生活的人,不喝酒,不抽菸,這很好。今天大家很快樂,總得喝一點,纔可以表示心裏的痛快,現在請你喝一杯,我來陪三杯吧。”他交代過了之後,右手提壺,左手拿酒杯,連連地斟了三杯,都是一仰脖子喝了,然後拿起空杯子來,舉着向北海照了一照。北海微笑着,望了他那空杯子的時候,他就始終舉起空杯子對照着,不肯放下。北海遲疑了一會子,也就只好把杯子端了起來,一口喝乾。賈多才點了頭,連連說多謝。隨後又向北海拱了一拱拳頭,因道:“王先生太賞面子。說句過分的話,彼此早已見面,總也算是一位老朋友。不是靠了老朋友的關係,你是不會這樣給面子的。來來,再給王先生滿上一杯,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口裏說着話,手裏提酒壺,只是要向北海斟酒,北海心裏頭是不肯承認知己這兩個字,可是人家斟來的第一杯酒,已經喝過了,難道人家斟來的第二杯酒,又要接受不成?於是將一隻手蓋住了酒杯子,笑道:“我實在不能喝了。”賈多才提着酒壺的那一隻手,依然不肯收回來,笑道:“斟上好了,先擺一擺樣子,難道還能夠勉強灌了下去嗎?”說着,手提了小銅酒壺,還搖上了兩下子。北海笑道:“賈先生實在是一位能勸酒的人,教我真沒法子拒絕了。”於是伸出酒杯子來,接滿了一杯酒。賈多才放下酒壺來,站起身向北海遠遠的作了兩個揖,笑道:“王先生這樣子說法,真叫我無以克當。以後我不敢強請王先生喝酒了,權請隨便吧。”北海笑道:“我隨便就是,賈先生可不必再客氣了。”賈多才一伸大拇指道:“好好!這就是好朋友。”說完了這句話,回過頭來,纔看到把王實誠冷落在一邊,他正扶了筷子,表示着一種要拿起不拿起的樣子。心裏立刻醒悟過來,還不曾敷衍他兩句話,於是笑向他道:“王先生的酒量怎麼樣?”實誠笑道:“我不會喝酒。”賈多才又一伸大拇指道:“王先生剛纔所說的那一番話,是爽快之至。憑這點爽快,我也要請你喝上兩杯。”他不坐下,就站着把酒杯子舉了起來,因道:“我一飲而進,不留餘滴,請你瞧着。”說完了,把所有杯子裏的酒,舉到口邊刷的一聲響着嚥了下去。然後手翻了杯子,向外對照了一下。王實誠也是無法可以推諉了,隨着站了起來,舉起杯子來幹着。賈多才彎腰放下杯子,向二人亂點着頭道:“多謝多謝。只憑二位這樣痛快地賞臉,我一定也要對東家說,在地價方面,多多地讓步。”說畢,坐了下來,正趕着茶房把茶送到,他就向二王面前,連連敬了幾箸菜。北海向他不住地打量,覺得他爲人並不是怎樣好說話的人,他今天這樣的下功夫張羅,真正出乎意料,言語之間,還是要格外的慎重些,因之對他開始注意起來,在賈多才問話的當兒,總不作一個肯定的答詞。那賈多才把酒喝到半中間,這就向北海笑道:“那位朱月英姑娘,王先生認得嗎?”這句話在賈多才口裏,是輕輕地問出,北海紅了臉,可就嚇得心裏亂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