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前雖是個思想很新的人,但是到了西安這種地方來,有許多所在,不能不謹慎一二。像朱月英姑娘,是一個封建社會裏出來的女孩子,照理是和男人說話,都不可能的。現在只因窮得無可奈何,只好出面來和男子們周旋。所以自己雖然十分的和她表同情,唸到她是無可奈何的這一點上去,那就不能去接近她。因爲想到她面子上敷衍人,心裏必定是難過的。他是這樣的想,總對了月英持這個態度。這時看到月英被風雨所迫,直栽到泥裏去。前面的楊浣花和胡嫂子只嚷着乾着急,並不能彎身來攙扶她。志前實在也忍耐不住了,於是搶步向前,也不管是泥裏雨裏,直跳到月英面前去。彎着腰兩手在她脅下捉住,提了起來,帶扶帶推,把她送到了走廊下,正色道:“仔細受了感冒,趕快到我房裏,把溼衣脫下來,叫茶房回家裏去取衣服來換,我在這廊子下等着你。”月英摔了一個觔斗,已經是害臊,加上讓人提了起來,扶到走廊下,好像自己倒成了個小孩,立刻便把自己的臉皮漲得像豬血灌了似的。楊浣花和胡嫂子也走過來了,看到她全身泥水淋漓,都不免皺了眉。
胡嫂子道:“你一個大腳的,倒不如小腳的,我不摔倒,你怎麼倒摔倒了呢?”浣花道:“前面賈老爺等着你吃頓飯,你偏是弄得這一分樣子,這是怎麼好?你要知道我們渾身雨水淋漓,並不是想圖着什麼,都是爲着和你找一條出路,好安身立命。你弄成這個樣子,真叫我們爲難。”志前聽她說話帶南方口音,又是這樣的裝束,和人幹這樣的事,也就看出她的爲人來了。因笑道:“這位大嫂,你說這話,可有些不能體諒人家。她若是不患瘋病,爲什麼好好的要摔到水裏面去。這是她自己也不願意的事,你何必怪她?”楊浣花向志前瞟了一眼,覺得這人倒也不俗,雖是受了他兩句言語,也不必生氣,因笑道:“你先生有所不知,她所剩的就是這身上穿的衣服,現在上下全溼,到哪裏去找衣服來換。那還罷了,同人家訂好了的約會,也就去不成了。”志前笑道:“約會耽誤了不要緊,若不和她換衣服,天氣這樣的涼,恐怕會生病,人的皮肉,並不是鐵打的,若是這樣冰冷的泥水,久浸在二位身上,二位怎麼樣呢。”他不說這樣的話,倒不要緊,一說過之後,月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的時候,胸脯一起一落,兩隻肩膀,只管扛擡着。志前退了兩步道:“姑娘你這不是辦法,倒好像是我把話引逗着你哭的了。”
月英也是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就掀起一片透溼的衣襟,揉擦着眼睛。志前道:“你這不是盡哭的事。你果然沒有衣服,哪怕先借兩件不合身的衣服也可以。就算找不着女人的衣服,暫借男子的衣服穿,也未見得礙事,總比這周身溼透了強得多。”他這樣說着話時,月英站的所在,被她身上的積水流了下來,在地面上滴了一個溼的圈圈。志前低頭向腳下水圈子看看,胡嫂子究竟是月英的舅娘,看了這樣子,也有些不忍心,便道:“你就聽程老爺的話,到他屋裏去躲躲罷。我到前面去和你說一聲,說你不能來了。我想你真是跌了一身透溼,你不去,賈老爺也不能怪你。我和你出個主意,你和茶房要一牀被,脫下衣服,把身子一卷,我去替你把衣服烤乾了,再來接你。”志前道:“何必向茶房借一牀被呢?你就到我房裏去,把房門關上,把帳子放下,鑽到我被裏睡去就是了,我不進房。”胡嫂子道:“她關了房門,她的衣服,怎麼拿出來呢?”志前道:“我不過這樣地說,並不要你這樣辦。我現在到朋友屋子裏去坐坐,你就到我房裏去罷。”說時,叫了茶房告訴了一聲,竟自冒雨走向前院去了。浣花聽着,都不免受了一番感動,想不到小西天飯店裏會有這樣好的人。
他所住的房子,在這裏,也可說是頭等房間了,可是他自己走開,並不怕人睡髒了他的被褥,也不怕人偷他的東西。於是向月英道:“你就這樣到前面去,恐怕賈老爺那牀,也不肯讓你睡。難得這位先生的好意,你就去把溼衣服脫了下來罷。我自會到賈老爺那裏去和你說的。”於是楊浣花向前面賈多才去回信。胡嫂子將月英送到志前屋子裏去。茶房同胡嫂子本是熟人,這又有志前當面交代過,落得作了個好人。所以毫不干涉,讓他們走到屋子裏去了。月英一身水淋淋的走進人家屋子,身上是不是冷,這且不去理會,只覺上下兩排牙齒,吱咯咯吱,整個兒廝打。胡嫂子看了她這周身打顫,也是有些不忍,於是幫同着她解了衣釦,就放下志前的帳子。月英走到帳子裏去,把全身鞋襪衣服,一齊脫乾淨了。展開了棉被,人就向裏面一鑽。自然,她是將全身卷得緊緊的,然而身上是雨水冰久了,兀自抖顫個不了。胡嫂子將她脫下來的衣服鞋襪,捲成了一大卷,於是向她道:“你好好地在這牀上舒服一會子罷,我把這些東西拿去烘烤。我把門朝外扣上,別人也就不會進來的了。”
月英在帳子裏抖顫着道:“你快些來罷,我在這裏睡着了,可有些害怕。”胡嫂子道:“這叫鬼話了。青天白日,又關了門放了帳子,你還怕些什麼?”她說着這話,人向外走,可就把門向外帶着,而且扣起來了。月英生平也沒有睡過這樣和軟的被褥,不到十分鐘之久,周身溫暖過來,於是舉目四觀,這帳子是怎樣的做成的。在甘肅長了這樣大,一半睡在窯洞子裏。雖有一半,是睡房屋的年月,可是房屋裏面,只有一張土炕。土炕的點綴,是上面鋪着羊毛氈子,炕下的眼裏,燒着馬糞,終身能有一條棉被蓋着,那已經是上等的享受,帳子這樣的東西,雖也聽到人說過,是什麼樣子,卻沒有看見過。現在居然也有實用這帳子的一天了。這帳子是好,固然風吹不進來,就是有什麼蟲子,也飛不到臉上,可以安心睡覺。她正這樣地出着神去玩味這帳子的好處,卻聽到門外的搭扣,卜突一下響。心裏也就想着,必是那位程老爺回來了。自己赤着身子,睡在人家被裏,一點遮掩的東西也沒有,若是人家走進來,還是理會人家呢?還是不理會人家呢?當她這樣的想時,門開了,人已經走了進來。隔了蚊帳一看,卻是到程志前這裏來補習功課的王北海。
年紀輕的人,總是喜歡年紀輕的人的。自從那次和北海相遇,月英就存着一種感想,覺得這人不錯。今天赤身睡在人家被籠裏,偏偏是他到了,可說是巧極。立刻身上一陣熱氣由腳頂心直透到臉上來。王北海走進屋來,見帳子是放下來的,而房門又朝外虛搭着,似乎程先生不睡在牀上,若睡在牀上豈有門在外面扣着之理。再看看牀底下,也並沒有鞋子,這更可以明白,牀上是空的,他一點也不猶豫,直向牀邊走來,正待伸着手去掀帳子,月英在裏面是看得清楚,情不自禁地哇地叫了出來。王北海猛地一驚,嚇得將身子倒退了兩步。先怔了一怔,然後又退了兩步,心裏可就想着這分明是個女人的聲音。程先生那樣循規蹈矩的人,他的牀上,會躺着女人,這可是奇事。他既然不在屋子裏,我在這裏也不方便,還是出去,依然把門扣搭了,只當沒有進來,不要說破了這事,程先生怪難爲情的。他如此地想着,人向外走,剛出房門,就碰到了一個茶房,於是低聲笑道:“程先生屋子裏,怎麼有個女人睡在牀上。”那茶房恰是個多事的人,就把月英摔在泥水裏,暫時在這裏躲避,等候換衣服的經過,說了一遍。
北海聽說是月英在這裏,自己也感到臉上有些發燒。他就想着,這是什麼原故?程先生讓她睡在自己牀上,自己倒躲了開去,假如有個有身份的生朋友來了,豈不要發生誤會?不管什麼嫌疑了,我得坐在這屋子裏看功課,假如有人來了,我也可以替程先生分說分說。他如此想着,又走進房去,也不管牀上的人,自在進門靠窗戶的桌子邊坐下,將帶來的書本,在桌上攤開來看。月英在帳子裏面,向外看得清楚,明知王北海這個人是很規矩的,不會有什麼舉動,不過自己一絲不掛,睡在別人牀上,這總是很害臊的事情。自己心神不安,只管在牀上翻來覆去。北海這倒有些忍耐不住了,於是向帳子裏面道:“裏面是朱姑娘嗎?你是不是受了感冒了?”月英不好意思答應,依舊是默然地躺着。北海見桌上放着暖水瓶,用手捧時,瓶子很沉重,自然是裏面盛得有水。便道:“朱姑娘,這裏有熱水,我倒一杯給你喝,好嗎?”月英見人家如此的殷勤,不好意思再不理會了,便答應着不敢當。北海於是搬了個方凳子,放到牀面前,就倒了一大杯熱水,加上茶壺裏的茶滷,小小心心的,給她放到方凳上。這就向帳子裏笑道:“你自己拿着喝吧。”
月英頗也口渴,這就由帳門裏伸出手臂來,將茶杯端了進去。喝完了,依然把手臂送了杯子出來。兩隻手臂,在帳門子裏一進一出,這讓北海沒有心看到書本上去了,只不住向帳子望着。因道:“你老睡在程先生牀上,也不是辦法,你總要催家裏人快些拿衣服來換纔好。”月英道:“我哪有衣服換呢?我舅母把溼衣拿去烘烤去了,烘乾了,自然會拿來的。”北海道:“上次我看你穿的衣服,式樣很新,就只有那麼一身嗎?”月英道:“那是這裏茶房給借來的。”北海道:“既是這裏茶房給借的,你本來還有一套衣服呢?”月英道:“那套衣服,也是我們從西方來,在平涼遇到了一個大官,賞給我們三代的。我自己原來穿的衣服,破得穿不上身子。”她提到了由西方來的這一層上去,這正打動了北海的心事,因爲有許多問題,都納悶在心裏的,今天好問上一問了。因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朱姑娘,你在甘肅住得好好的,爲什麼要向這裏來?”月英道:“也無非是日子過不下去呀。一家三代,都是女子,又是怎樣的了局。我們聽說舅舅在西安唱戲呢,就投到這裏來了,不想舅舅死了好久了。”北海道:“一個唱戲的,每月所掙也是很有限的錢,他就是還在,我想他也養活不起你這樣一家三口。”
月英道:“我們也是知道的,不過我們也有我們的打算,只要舅舅給我們做三分主就行了。”北海道:“這樣看起來,你娘和你祖母的意思,也不一定要跟了人到東方去的,就是西安有地方可以安身立命,也就不走了。”月英道:“那是自然。我們湖南老家,雖說還有些田產,兩代沒有回家了,一個人又不認得回去,也不見得有出路。所以我們雖是有回老的一條路子,但是也不敢放了膽走。”北海坐不住了,放下了書本,在屋子裏來回地踱着步子,因道:“和你提親的那些人,說的有些消息了嗎?”他口裏如此說時,臉也不敢向帳子看看。月英對於賈多才那班人當面談婚姻,那是處於無可奈何的地位,只好礙了面子硬挺,老實說自己是不把這些人看在眼裏的。至於王北海呢,都是年歲相當的人,也不知什麼緣故,見了這種人,就有些害臊,現在讓他當面來問,雖是藏在帳子裏被褥裏了,依然是十分不好意思,卻並沒有答出一個字來。北海道:“我聽到茶房說,前面有人請你吃飯,這是真事嗎?”月英道:“是真的。窮人那是沒有法子的。”她這種解釋,自然是不大好明瞭,不過北海好像很懂得她的意思所在似的,就深深地替她嘆了一口氣。只在這時,房門外有一陣人聲喧譁,已經有了程志前的聲音在內。北海也不解爲什麼自己要心虛,面孔就立刻紅了起來了。
程志前爲了月英的事,費了很大的周折,居然在賬房裏借了幾件女人的衣褲拿了來,他後面就跟着楊浣花胡嫂子和那位掛冠來省的周有容縣長。所以那腳步聲和說話聲,都透着很雜亂。志前進門後見北海站在書桌前,笑道:“北海,你不知道帳子裏面,藏着有一個人嗎?”北海道:“知道的。我也正爲了有一個人在裏面,恐怕程先生來了客的時候,會引起誤會,所以我在這裏替先生看守着客。”程志前笑着點點頭道:“你的意思,算是不壞。”說着他將夾在脅下的一包衣服,交給了胡嫂子,因道:“這衣服就由你交給她去穿了。”胡嫂子捧了衣服向牀面前走,手一擡,正想去掀帳子,月英看到屋子裏有這些個人,是何能容許她這樣做,在牀上滾着,口裏怪叫起來。楊浣花笑道:“人家是由西方來的姑娘,很重舊道德的,教她當了許多人在屋子裏換衣服,當然是不肯。”志前道:“還有帳子呢,要什麼緊。”楊浣花道:“在帳子裏看帳子外邊,那是很清楚的。她以爲外面看裏面,也是這樣,所以不肯換。”志前道:“現在雨也住了,我們三個男人,躲開一邊去得了。”周有容道:“那就到我屋裏去坐坐罷。這位王家小兄弟,實在用功,這樣的雨天,還是照樣地來補習,倒不要耽誤了他的功課,就帶了書一塊兒到我那裏去補習。我自己也找份報看,決不妨礙你們的事。”
志前很同意周有容的主張,於是向王北海招了招手,北海在今天這種情形之下,實在沒有心去補習功課。不過先生招手叫他去,且帶了書本。到了周有容屋子裏,首先所看到便是大大小小疊了很高的一堆報紙,於此,可以想到他是很關心時事的人。周有容兩手將桌上的報紙一抱,放到牆角落裏去,笑道:“現在桌子寬敞了,你們可以工作了。”北海道:“那也不忙,等一會到程先生屋子裏去補習也可以的。”周有容道:“大概你是不能安心在我這裏看書聽講。其實現在的時代不同了,像古人一樣,要找到深山幽谷裏去念書,已經不可能了。一來是現在念的書,以科學爲基礎,不但要先生說明,而且還要儀器來實驗。二來讀書作官,不是現在的事,現在是要學技能到社會上去謀生活。人到了社會上,隨處也要和人羣接觸,而且現代社會很複雜的,一個公司裏的辦公室,往往有幾十個人在一處辦事。若是下筆列表作稿,不在讀書的時候,就練習了不怕人吵擾,到那個時候,就有些無從下手了。所以我最不贊成古人下帷讀書那個辦法。”志前道:“你的話是很對的,不過北海並不是怕你吵了他,卻是怕他吵了你。”周有容道:“我最贊成用功的年輕人,我是不怕人家讀書來吵我的。”
程志前道:“這樣說來,你倒是位熱心教育的同志,我倒有關於西北教育的幾個問題,和你老哥討論討論,你可肯賜教?”這兩句話,提起了有容的興趣,不要王北海補習功課了。他兩人是各坐了桌子一方的,他也就拖了椅子,坐在正面,掀着衣袖道:“賜教兩個字說不到,我們來研究研究。程君是到這裏來考查教育的,你先把你的感想,說給我聽聽。”志前道:“整個兒教育,說起來,那話就太長了,還是說幾個有趣味的問題罷。我向西去,是一直到了青海寧夏的,那種地方,當然說不到教育,就是這西去不遠二三百里,我到了一個縣城。這縣是很荒涼的,站在高處,人家的屋脊,可以一望之下,口裏報出數目來。但是究竟是個縣城,不能不有一所學校。在一所古廟大門外,去了廟額,也像東方一樣,藍底子白字,懸了一塊校牌,寫着縣立第一小學,當時我進去參觀,在廟門口碰到一位三十附近的人,穿了藍布襖褲,身上不少的墨水點。頭上光頭,沒有辮子和半邊頸的長頭髮,在這裏,就是個讀書的人。我就對他說,我是來參觀的,閣下是不是這裏的教職員?可是他的答覆,卻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卻是這裏的學生,我也知道西北的學生,是不可以論年齡的,但是年齡要相差到這個樣子遠,那是我未到此以前,所不相信的。他聽說我是來參觀的,又看看我身上穿的,腳上穿的,他疑心我是省委考查成績來了,趕快進去報告,把校長和教員請了出來。在理,小學生都是偌大年紀,教員應該是一個老頭子纔對的。可是走出來了,又是意外,那校長不過二十多歲,教員也相差無幾。我向他們說了來意,校長很謙遜,說是值不得一看,我又說,正是要把內地辦教育困苦的情況,介紹到外面去,好得着國人一種幫助,他見我的態度,果然是很誠懇,才引了我進去。那一切組織的簡陋情形,就全不必去說了,及至坐下來一談,才知道全校裏裏外外,就是這位校長和教員兩個人。另有一個工友,連門房同廚房,都包辦了。因爲這是一所古廟,教室倒有三個。然而一批二十上下年紀的小學生,他們並不在課堂上上課,各人捧了一本線裝書,有的在院子裏徘徊,有的在屋檐下土階上高聲朗誦。或者念‘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或者念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還有兩個八九歲的孩子,帶走帶跳,大聲念着‘駱駝、大車、書包、馬、牛’。原來在念幼稚園裏用的看圖識字。這便算是改良私塾,也有些不對,決不能滿院子跑着唸書呀!這課堂又要它何用?”周有容笑道:“我在陝西作了快一年的縣長,倒不知道內地教育是這種情形。秩序是這個樣子壞,他那校長向你怎樣的表示呢?”志前道:“我想着,他們也許是習慣成自然,不怎麼以爲奇怪了。當時,我微微地向那校長,吐露了這一點意思。據他說,桌椅非常地缺乏,學生除了在課堂讀書而外,沒有相當的地方。若是終日讓他們坐在教室裏,那讀書的方法,又未免太舊了。不得已,只好讓他們在院子裏念。他這樣說了,我倒有些疑惑,難道真的連桌椅都發生問題,若果然如此,這西北的教育,也就難言之矣。因此我請了校長,陪着我在全校參觀了一下。其實,這裏只有兩個教室上課,另一個還是空的,只有一個土磚砌的講臺而已。那兩個教室,一個是高年級學生上課的,裏面的長條桌子,桌面是木板的,桌子腿就改用土磚砌上的了。一個是低年級學生上課的,桌椅雖十分破舊,卻也和普通小學裏用的桌椅差不多。只是這個課堂,根本就可以不要。據他說,這校低級班的學生,統共只有五個人,一個是教員的兒子,兩個是校長的兒子和侄子,僅僅另外兩個十來歲的學生,是招考來的。然而還是他們的哥哥在高年級班讀書,要不然,連這兩個學生都不能夠有。”周有容道:“一縣之大,難道找來三十名唸書的孩子找不到?”志前笑道:“周縣長,你這一縣之大的大字,安置得好。正因爲是大,而人口太少,一個村落,不過幾戶人家,要相隔十幾裏,試問不上十歲的孩子,怎樣好來念書?這是一樁環境使然的事,真叫人沒有辦法。有了這層緣故,我們可以知道,學生都把年齡耽誤到很大,那不是隨便可以糾正過來的。”
周有容道:“課堂都是這樣的簡單,當然在課堂以外的設備,那完全會談不到的了。”志前搖搖頭道:“說到這一層,真可以替西北人掉淚。他們是所有讀書的工具,一言以蔽之,缺乏!還能談到什麼設備。在我和校長談話以後一小時,那教員上課堂教算術去了。他教的是算式裏面諸等,我看他解釋一噸合多少斤,更合多少兩這一層,就費了很大的勁,在黑板上抄着。學生呢,比他更忙,原來沒有書,大家都是用本子去抄的。可是學生既要聽講,又要抄書,萬萬來不及,因之他們只好等講過一段之後纔開始去抄。在學生抄書的時候,先生就停止不講。最後一段,先生講完了,便下了課,學生因天色已晚,也來不及抄,就把課堂關上,爲着是保留那黑板上的粉筆字,明天再抄,免得蹭擦掉了。當時我也告辭走開,約了明天再談。但是我的好奇心重,第二日起個絕早,特意趕到他們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去看看,以便證實他們是否按時上課。好在他那裏也沒有門房,只要大門是開的,我就可以坦然地走了進去。西北人是最能早起的,所以我雖是起了絕早去的,他們也是打開了大門的。我這一進去,又讓我看到一件奇怪的事,就是這學生們,有三四個人,伏在土階上,將鉛筆寫字,近去看時,乃是拿了別人的抄本,照樣抄上自己的抄本。我就問他爲什麼這樣一早就抄書?他說:‘到了上午,同學自己要用抄的本子,就不能借給別人抄了’。我說,爲什麼不到課堂上去抄呢?他說,‘課堂上的朋友,正在抄黑板上的算式,分開來抄,免得攪亂在一處。’我說,你睡覺的屋子裏也可以抄呀?他說,‘屋子裏太黑,看不見抄書。而且一屋子裏有七八個人睡覺,只有兩張凳子,一張小桌子,也不能坐許多人。’他這不是假話。他們有一部分人住在窯洞裏,其黑可知。那位住在房屋裏的,小小的窗戶,再蒙上一塊藍布,實在也和窯洞黑得差不多,因爲玻璃這樣東西,是西方缺少之物,大家窗戶上,絕對談不到用玻璃。若是用紙來糊窗戶吧,無奈又是颳風的日子太多,每刮一場風,可以把窗戶紙吹個稀爛。”周有容笑道:“你這有一點形容過甚。我們東方,也有颳大風的日子,不見得有了風,窗紙都不能存在。”志前道:“我的縣長,你是在有樹木的地方做老爺,哪知道無樹木的地方,人民蓋房子,是儘量的節省木料呢?他們的窗戶,決不能像東方房屋裏的窗戶,用精細的木料,做那緊密的窗格子。他們的窗戶,根本是牆上一個四方窟窿。就是有用木料做的格子,也是尺來見方的一格,試問這上面糊着紙,風颳得破刮不破呢?說到這層,我還鬧了一個笑話呢。就是我向那學生說,既是屋子裏黑,點上燈在屋子裏抄,不比在外面強的多嗎?事後經人家點破,真是一句何不食肉糜的笑話。那校長爲讓我明白屋裏不點燈的緣故,特意讓我晚半天再去一趟。在暮色蒼茫的時候,總算讓我趕到了他們的晚飯。不過那校長料定了我不能吃那苦,竟是不曾約我吃飯。那些學生們,像是很匆忙,各人趕着到廚房裏去,拿一碗小米湯出來。另一隻手拿了黑饃,咬一口,喝一口小米湯,就在院子裏用他們的晚餐。這我就明白了,他們爲什麼要搶吃飯,正爲的是要搶這一點蒼茫的晚光,免得在燈下吃飯。晚飯以後,二十來個學生所住的屋子裏,統共只有三盞燈,分在三個窗戶裏放出那淡黃色的光來。我索性到學生宿舍裏去看看,看到他們炕上那破舊的被褥,在細小的燈光下照着,彷彿就讓人感到一種淒涼的意味。”周有容道:“二十多個學生,共兩三盞煤油燈,這自然是不能唸書,但不知道這燈油是歸學生自辦呢?還是出在學校裏呢?”
志前道:“這個我卻不知道。不過根據着大家這樣節省燈油看來,當然燈火是學生自備的。你想想,他們吃飯,連菜蔬也不預備一樣,還肯多用錢買燈油點嗎?他們不買油,學校裏也不買油,結果就弄得大家摸黑坐着了。天一黑了,時間就白廢了,那也覺得可惜,所以他們就因地制宜的,老早的睡覺,天一發亮,就起牀做事。”王北海在旁邊聽到,始終不作聲,現在志前已經說完,他就忍不住插嘴了,因笑道:“程先生說到內地學生苦,當然,是在西安學生以上。可是吃飯咬黑饃,喝小米湯,不用菜蔬,這或者不苦。”志前一拍腿笑道:“呵!我忘了你也是那樣的。不過像你這樣的學生,在西安城裏,總不過是一部分,然而我所說的這個學校,全體學生可都是一樣呢。再說,想讀夜書,摸不着燈光,這樣的痛苦,你也總不至於有。所以那天我在那小學參觀以後,發生了無窮的感慨。覺得從事教育的人,自己不到民間去,坐在通都大邑,談些教育理論,想些教育計劃,那有什麼用?好像我說的這小學,那問題就太多了,怎樣子不必讓他抄書讀?怎樣子免了他們天黑就睡,天亮就起來抄書?這就是第一步實施教育的辦法。可是我想教育行政長官,他也不會夢想到縣城裏的縣立小學,有這種現象吧?我現在有點小小的志願,打算邀合一些同志,編輯那帶地方性的教科書,以及成人教育的書籍。你想,那二十多歲的人,讓他受兒童教育,生活在西北高原上的人,讓生長江南的編輯先生,在書上告訴他一些江南社會的情形,那怎能適宜?”周有容昂着頭向了屋頂,嘆了一口長氣,然後向志前道:“程先生,你是有心人。可是有什麼用?比如我,雖不是賢吏,至少也不是貪官,可是我就讓八大爺打跑了。我一肚做縣長的計劃,一樣沒辦,只是和人家籌了大半年的軍餉。”說畢,又嘆了口氣。志前道:“現在各省軍人,都有些覺悟了,政治或者在不久有上軌道的一天……”周有容伸手將臉用勁一抹,表示着把剛纔的話取消,笑道:“不要提到我,還是說你的吧。說了半天,你都是說到學生方面的,關於先生方面的,又是怎麼樣呢?”志前想了想,微笑道:“我們同在陝北作客,究竟還有不能明瞭之處,關於這一層,請我們這位老弟報告罷。他有親戚在內地教書,他可以報告一點材料。”說着,望了王北海。他在未說話之前,竟也是先嘆一口氣,似乎說出來,又是一篇悽楚文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