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程志前和周有容談到了西北師資的時候,王北海這小夥子,卻是在旁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周有容笑道:“沒有報告之前,這小兄弟倒先嘆了一口氣,這裏,自然有一種難堪之處,就請你慢慢地說罷。”王北海道:“我沒有說之先,要請兩位先生明瞭的,就是西北這地方,本來吃飯也有問題,哪裏還談到教育經費。所以教員待遇微薄,那並不是那一方面要負的責任。”志前笑道:“你這孩子,將來可以當新聞記者。爲了免着得罪人起見,先來上這樣一個帽子。那麼,帽子有了,你就說罷。”北海笑了一笑道:“我們談到的是小學,就說小學教員罷。當然在交通便利,或者地產富足的所在,學校裏面,自然有校長,有級任,教員都準備得相當充足。但是這在全省,只是極少數的部分,除此以外,那就不堪一提了。普通小學教員的薪金,總在三十塊錢以上。可是西北地方,有那很窮的幾縣,小學教員的一年,也掙不了三十塊錢。我那位親戚,原先在一個外縣小學裏,每月掙八塊錢,後來經費不夠,減到每月六塊錢。因爲那縣城,交通還是相當地便利,這六塊錢一個月的教員,鑽營的,還是非常得多。結果,我那親戚飯碗不穩,自已見機而作,向校長告辭,由甲縣調到了乙縣。這縣的窮,又在甲縣之上,而且他又是派到一個縣鎮小學裏去。那薪水之小,小得會讓東方人笑掉牙齒,原來是兩塊大洋一個月。”周有容道:“我雖然在陝西有這樣久了,可是我想不到小學教員,竟是有這樣的苦。但是這裏面就有了問題了。試問這兩塊錢一個月,還是夠喝水,夠吃鍋塊?他就是十分省儉,反正不能餓了肚皮來教書。”北海道:“自然薪水少到只有兩塊錢一個月,不能再叫教員自備伙食。其實那鄉村裏的伙食,每月也不過兩塊來錢。統共算起來,連薪水帶伙食,大約是五塊錢不到。試問,這還算得到什麼待遇?我那親戚,教了一個學期,覺得這和討飯也相去無幾,到後來他毅然決然的,還是辭職不幹了。”志前道:“他辭職不幹,有別人接手沒有呢?”北海道:“當然有。”周有容笑道:“令親不肯討飯,別人就肯討飯嗎?”北海笑道:“這裏自然也有點資格問題,我那親戚究竟在中學混過兩年,他覺得去掙兩塊錢一個月不合算。可是有那沒進過中學門的,他們在西北掙兩塊錢一個月,那就頗爲合算。”志前道:“你說到沒有進過中學門的,難道小學的畢業生,也可以出來當教員嗎?”北海笑道:“這話要分別來說。固然沒有進中學門就顯着不大合格,有些便是連小學的門也沒有踏進去,完全會幾句詩云子曰的,一般也要出來教書。這並非地方上對於教員不加審查,根本上就因爲內地沒有這種人才。若是不用這種念舊書的人,恐怕就要無人來教了。所以有些地方上的青年,替自己的出路打算,和地方上人識字打算,他們也並不作什麼遠大的計劃。跑到縣立小學去混上兩三年,學些地理歷史珠算筆算之類,這就可以下鄉去領導那些不識字的人了。這是沒有法子的事,試問真正造就了一個小學師資的人,誰肯到那鄉下去掙兩塊錢一個月的薪金。所以那樣師資困難,決不是那一縣的問題,這就在乎省教育當局要怎樣找出一個整個的計劃,來振興一下,纔有上軌道的希望。好在西安城裏,已經辦小學教員訓練所了,也許在一兩年之後,可以把這些困難情形,慢慢地減少了。”有容聽完之後,站起來反過手在頭上打了兩下暴慄,笑道:“該打該打!我在陝西當了一年的縣長,想不到下層教員,有這樣的困難,我這個縣老爺這就該丟紗帽子,何至於等到今天,才捱了打辭職。”志前笑道:“不要談了罷,談來談去,又引起了周縣長一番牢騷。大概那位朱姑娘,衣服也都換得齊整早已走了,房門沒有鎖,我應當回去看看。北海還是到我屋子裏去,讓我給你補課罷。”北海聽說,就拿起書包來站着。周有容正談得很是有勁,他們突然地說走,這可掃興不少,然而又不便強留着人家談天。
他就向二人微笑着道:“我大概在此地不久了,將來回到了江南,第一件事,我就是把此地的困苦情形,向江南人去報告,我不敢說和西北人幫多少忙,至少可以阻止許多鑽官蟲向這裏跑了,所以我願意多得一點報告。”程志前笑道:“你這話可是小西天的主人翁所不願意聽的。到西北來求官的人,十停有五六停的人,是住在小西天的。你攔阻他們不來,這裏的生意,要大爲減色了。”他帶說着話,帶走出了房門,周有容還是戀戀不捨,直跟着送到後院子裏來,方始回去。程志前因爲只管和周有容說話,走着路是很緩,就落後了幾步,王北海他太年輕,不知道什麼考量,匆匆地就向程志前屋子裏鑽了進去。他徑直地向裏衝,卻不曾理會到眼前,因之當面有人,也不曾看到,只覺胸前一碰,人幾乎是向後面倒栽出來。趕快手扶門框站定,正是那朱月英姑娘,低了頭向外走,這一腦袋,不偏不斜,撞在北海的胸前,她退後了兩步,向着北海看了一下,然後微鞠着躬,紅了臉,有一句話,想說了出來,可是看到北海身後,還是有人跟着的,她那到了口邊上的兩句話,因之復又忍耐住了。程志前看得清楚,早就搶上前一步,走進房來了。看看月英之後,才笑道:“怎麼樣?你還沒有走嗎?”月英手扶了桌子角,低頭站住答道:“我把程老爺屋子裏弄得髒死了,怎敢隨便走開?”
志前看時,地也掃乾淨了,牀被也疊得整齊了,並沒有什麼髒。因笑道:“北海,我們只管在周先生屋子裏談天,倒想不到這裏有個人是等候着交代的呢。”北海牽牽衣襟,將胸脯按了兩按,然後夾了書本笑着進來,因爲月英所按住的那隻桌子犄角,正是在路頭上,所以北海進來,還是捱了月英的身邊走。當他走過的時候,月英轉了身子微微地側着,讓他走了過去。北海到了這裏,也是情不自禁的,向她臉上很快的看了一眼。分明當人經過的時候,她那臉上的紅暈,又增加了一層似的。而且她的頭,也格外低了下去。志前向他們都看了一遍,於是對北海道:“我看這書,今天講不成了,明天講罷。”北海將書本放在桌上,自閃到靠牆裏的椅子上坐着。他心裏可在那裏想着,難道程先生這樣正直大方,還對這位姑娘有什麼意思嗎?我偏不走。他心裏這樣的想,可是口裏,卻也不說出什麼來。月英呢,她另外有個感想,原來這位年輕的王先生是風雨無阻,每天必來的。她本是手扶了桌子角,臉朝外看着的。想到這裏,就緩緩地扭轉半邊身子來,很快地向北海睃了一眼。其實她真個扭轉身來向北海面對面地看着,志前也不會怎樣地去介意。只是她想看而又不敢明看的這種情形,在志前眼裏,而他在人海里浮沉很久的經驗告訴他,這是彼有些意思的表示了。心裏可又想着,我且不做聲,看你們這一對男女青年,究竟怎麼樣?
於是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由他慢慢地伸手去拿茶壺,又慢慢取過一隻茶杯放到面前,水斟到杯子裏隆隆作響,許久不曾斟滿一杯,這時間也就耽擱得不少了。月英呆呆地站在那桌子角邊,那究竟算一回什麼事,所以她在大家都不理會她的時候,也就只好順了身子過來,在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這張椅子,正是對了王北海的。她覺得這可是有些不便,所以立刻掉轉身來,向房門口坐着。也不知道是北海故意如此呢,也不知是適逢其會,北海就在這時,連連地咳嗽了兩聲。月英立刻想着,必是自己轉身轉得太快了,人家說是樣子不對,有些不高興了。於是又二次扭轉頭來向北海看了一下。本來在她第一次扭回頭來的時候,北海就覺得這形跡太顯明瞭,令人很難爲情。現在她在坐下之後,又向人看着,尤其表現出來,她這是有意的。北海紅着臉看了志前一下。志前這才恍然大悟,他們是互相有意,在北海這種刻苦讀書的日子,他實在不該注意到女人身上去。尤其是朱月英這樣的女子,她不是人,她是祖母和母親的商品,誰要得這種商品,誰就要出那相當的代價。北海不是那些老爺,可以有錢買人的。在這最初的一念,應當給他打斷了回去。
他心裏這樣的一沉思,便有幾分主意了。這就掉過臉來向月英重問一句道:“你怎麼在這裏等着我們這樣久?”月英道:“程老爺屋子裏的東西都是很散亂的,程老爺沒有回房來,我敢胡亂的走開嗎?”志前道:“你這話就有些不通。假如我們到了晚上纔回來,你也就等到晚上不成?還有那個楊小姐同你的舅母胡嫂子,做事也都大意,怎好把你這樣一個大姑娘老丟在我們這裏?”月英道:“他們因爲前面的賈老爺不高興,去和賈老爺陪話去了。”志前道:“賈老爺爲麼不什高興?是說你誤了他的約,沒有去陪他吃飯嗎?”月英低了頭,微微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表示他說的是對的,志前再向北海看時,見他的臉也紅了,彷彿這件事他也有些害羞似的。於是吸了一口氣道:“若論你爲人,那是很可以往好的一條路走了去的,不過你的家庭太累你了,不能讓你一個人舒服,把上面兩代女人都餓死。你爲了上面兩代人,在眼前自然也不得不受點委屈。其實往長了想,暫時受點委屈,也算不了什麼。”志前先談了這樣一個大帽子,本來還有好些話,要跟着向下說去的,然而坐在裏邊牆下的王北海,他實在忍耐不住了,就插嘴道:“這話可不能那樣說。一個人爲了自己職業的前程,暫時忍耐着受點委屈,再圖發展,這原是可以的。不過女人的婚姻,和女人的職業,那是兩件事,不能混爲一談。委屈了自己的職業,像去當丫頭當奴才,那都不要緊,這條身子,還是自己的,若是委屈了自己的婚姻,這條身子就算犧牲了。職業不好,丟了不幹,重找高明的,這沒有什麼難處,婚姻不好,要丟了重找,那恐怕就不容易。”他說這番話嗓音可是提起來得很高。口裏說着,眼珠可不住地向月英身上射了來。月英對他的話,雖不能完全明白,但是那意思,說是女人委屈着嫁了人,就不能隨便嫁第二回,這個意思是聽得出來的。不必他直接對本人說,也可知他就是勸自己不要嫁那姓賈的了。自己原也有一肚子心事,可以答覆北海那幾句話的,只是一個女孩兒家,怎好當了人就說起嫁人的意思來?可是不談呢,那也讓姓王的把人小看了,於是在低着頭的情形之下,擡着眼皮向北海看了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志前在一邊看着,心裏更加明白,可是也暗暗地嘆了一口氣,說他們又是一對孽障,這前途要鬧成怎樣一個變局,那是很難說的,在心裏這樣計劃着,只管向月英身上打量。覺得在文明國度裏女子當商品的,也就很多很多,像月英這樣的家庭,貧苦生活中的孩子,將她當個商品,那不算奇。不過大都市裏的商品,一千八百,以至於十萬八萬,都不愁賣不出。至於這個商品,價錢恐怕要特別低廉,而且看那買主的意思,就是不願出錢,打算給她兩頓飯吃,幾件衣穿,就把這人收買了過去。可是當商品的人,還生怕買賣不成,把機會失掉了,這商品卻也委實的可憐。他在這裏打量着暗加忖計,月英哪裏明白這所以然,她以爲這程先生也是看中了她哩。雖然自到西安以後,無非送給人看,已經有了經驗了。然而不解什麼緣故,當程先生和那位王小先生去看她的時候,她覺得有點讓人難爲情。而且像賈多才那樣看人,簡直可以不理會他,暗地裏心裏難過,還少不得生氣,現在程先生看人,只管用眼睛向人算計,一個字也不提,教人捉摸不到他什麼用意,那真叫人心裏對於他不知怎樣好?在北海眼裏呢,覺得一個看得出神,一了看得難爲情,這是一件心裏很不堪的事,因之他臉上紅潮涌起得很火熾,眼皮都擡不起來。這樣有五分鐘之久,還是青年人不能忍受,北海猛地站立起來,牽牽自己的衣襟,有個要走的樣子。當然,他一站起來,就可以讓志前注意了,就望了他。他先淡笑了一笑,然後接着道:“既是今天不能讀書了,趁了這會子雨已停止,我要走了。”說着走到桌子邊,伸手就去拿書本子。
志前在看他沉醉於飽餐秀色的時候,突然地會告辭要走,這是意想不到的事。又望了他一望,見他臉色紅紅的,這就想到讓他先走也好。便道:“那麼,你明天可以早點來,把今天沒有補的功課,明天一齊來補完了。”北海是用了極大的力量,把丹田裏那口氣提了起來,答應了一個低聲的嘔字,於是就夾起書包來走了。當他走到房門口的時候,曾是迴轉頭來向月英看了一眼,然後仰着脖子走去。志前因爲他是學生,而且是天天來的,平常並不送他,今天卻送他到房門口去了。迴轉身來以後,見月英也是站着有要走的樣子,便擡擡手笑道:“你且坐下。”月英道:“程老爺還有什麼話說嗎?”志前正色道:“姑娘,我屢次和你談話,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應當知道我爲人如何,我決不是前面住的那幾位老爺,欺負女人的。我留着你,自然有話說。”月英就低頭坐下了。志前默然坐了一會,微微咳嗽了兩聲,這就說道:“姑娘,我是很願你前程遠大,不過……你自己是不能作主的人,你這一家三口,差不多的人,哪裏負擔得起?比如剛纔這位學生罷,他倒是和你年歲很相當。可是他家境的窮,恐怕也比你好不了多少。他上次由鄉下提了黑饃到城裏來吃,你也是看見的。”
月英不想他會引出這樣一個比方,將手放到懷裏,互相地調弄着手指,卻答不出話來。程志前道:“自然,我不過是這樣一個比方。”月英臉色紅中帶紫,變得有些慘然了,接着便是兩行眼淚,由臉腮上流了下來。志前看了真有些惶然,自己說出這話,怎麼會引出她兩行眼淚來?於是對了她臉上很注意地看了一遍,問道:“姑娘,你爲了什麼傷心?”月英垂淚道:“我想着,我是應該賣給人爲奴的了,我怎麼不傷心呢?”志前,聽了她這話,倒是實情,自己並想不出一句話來安慰她,背了兩手,只管在屋子裏轉着。就在這時,胡嫂子來了,遠遠地就笑道:“你怎麼不回去,拘束得程老爺在屋子裏亂轉,你心裏也不難受嗎?”月英這才站起來道:“你沒有來,我知道往那裏走?我這條身子,可不是我自己的呢?”她說着這話,用袖子擦着眼淚跟了胡嫂子向外走去。志前向胡嫂子後影,嘆了一口氣道:“這樣的忙着賣人,也不知道得多少好處。”胡嫂子偏是把這句話聽到了,將身子向後一抽,迴轉頭,也嘆一口氣道:“好處?不捱罵,也就了不得了。”說到這裏,她臉上似乎也不好看,低了頭勿勿的就走。志前料着這裏還有原因,可是當他要追着去問她的時候,她已經是走遠了。
志前站在屋檐下背了兩手在身後,向他們的去路,正有點望着出神,忽然身旁有了很輕微聲音,叫了一聲老爺。趕快留心看時,卻是個老頭子,他那件藍布夾襖,不少的補釘,兩隻伸起來的袖子,口上像掛花邊似的,其窮也可想見。他的手上,捧了一隻泥燒的駱駝,而且是殘缺了半隻腿的。志前很是愕然,他這幅形相,又捧了這樣一個東西站在身邊,想不到他命意所在,這老頭子倒也領會了,拱拱手道:“程老爺,你忘了嗎?上次多謝你的好意,給了水我喝,又給了點心我吃。我是在這後院作瓦匠的老頭子。”志前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老漢。可是瘦得多了。”再注意到他的臉上,腮幫子瘦得都尖成鳥喙了。額頭上一層層地疊着紋,和嘴上根根直豎的鬍子,這都可以格外露出老態來。他點了兩點頭,又嘆一口氣道:“人老了是不中用了,只一場病,又老了十歲了。程老爺,我到你屋子裏去說兩句話,可以嗎?”志前見他兩手捧了那泥器駱駝,都有些戰戰兢兢的已是老大不忍,聽了這話,更覺這老人是窮而有禮,便攙着他一隻手胳臂道:“老人家,你還客氣些什麼,只管進來吧。”
他連說不可當,抖顫了兩腿,走進了屋子來。站定了,立刻又和志前作了兩個揖,這才把那駱駝放在桌上。指着道:“程老爺,你看這東西怎麼樣?”志前笑道:“老人家,你請坐罷。不要這樣稱呼,你若客氣,叫我一聲先生好了。”他扶了桌子,顫巍巍地要在椅子上坐下,可是看到志前還站着呢,他又站起來了。問道:“真的,程老……不,程先生,你看這東西怎麼樣?是的,現在文明的人,都不願人家稱呼老爺的。”志前因他這樣的要求,去賞鑑那駱駝,倒是不得不看看。於是兩手捧起駱駝來,仔細看了一看,笑道:“這自然是一樣古物,但是我很外行,你叫我評,我是評不出一點道理來的。”老人伸了一個粗糙的食指,連連地點了幾下道:“這樣的東西,古董店裏很多。但是那十停有九停是靠不住的,這東西雖然殘了一隻腿,是我侄兒子在鄉下挖出來的,總算是真的古董。”志前對於這個是真是假,並沒有考量的必要,這老頭再三的聲明着,倒叫人不明白他用意所在,莫不是要出賣這樣東西?於是向他笑道:“你若是要我來定個真假,我是沒有法子說,不過既是令侄由鄉下親自挖出來的,那決不能錯。”老人道:“既是程先生相信了,那總可以表明我一點微意,這個駱駝,我是特意拿來送先生。”
志前呵唷了兩聲,站起來向他回了兩個揖道:“這萬不敢當。而況我是客邊人,拿了這古董,也沒地方擱它。”老人道:“先生,你若是爲了避嫌疑不肯受下,我們也就沒得說了。若是說沒有地方擱,這句話我不相信,因爲到西安來的人,哪個不帶幾樣古董走。這東西統共不到一尺長,說是不好擱,這話是說不過去。”志前道:“你老人家身體似乎還不大好,先請坐,有話我們慢慢地商量。”說着,近前兩步,將老人扶着坐了下來。這才拖了一個方凳子,和他靠近坐着,笑道:“你老人家應當明白,真古董是很值錢的東西,有道是無功不受碌,無緣無故,我怎好收你這樣好的古玩呢?”老人伸了一伸脖子,好像他是有許多話要說出來。只是這個帽子不大好提起,所以他不着一個字,只是先談笑了一笑,把話又忍回去了。志前道:“老人家,你有什麼話,只管說罷。你這樣大的年紀,就是說錯了也不要緊。”老人看了一看他的顏色,這才拱手道:“不瞞你說,我家裏原來也不窮,鄉下很有畝地。只因爲在前三年,陝西還沒有禁菸,我們是種大煙種窮了。我那侄子原也認識幾個字,又種了多年莊稼,力氣也是有的。逃了幾年荒在外,因爲現在家鄉太平了,這纔回家去。可是在逃荒之後,再要做起莊稼來,那是一件多難的事。犁耙種籽牲口,不是一文兩文錢就可以辦得起來的。他沒有法子,又帶了老小兒女,一共四口,跑到西安城裏來,找我這個無用的伯父,不瞞你先生說我自己也離討飯不遠,我怎能養他四口人?我就想起你先生是個善人,想來求求你救我一把。我又想到空嘴說白話怪難爲情的,所以把這點東西送來給你先生,算是自己遮遮臉。程先生,你能不能救我這條老命呢?我那侄兒子就是給人去當奴才,他也願意,只要不餓死就行。”說着,又離開了椅子,身子向下蹲着,大有要跪下去的意味。志前連忙跑上前,兩手將他攙住。笑着安慰他道:“老人家你有話,慢慢地說,不必這樣。”那老人聽着,才勉強坐下來。志前道:“當奴才,那也不至於。你先把你們的痛苦,說給我聽聽,我再替你想法。你先說明怎麼種大煙種窮了呢?種大煙,不是發財的事嗎?”老人手摸了桌面,好像很躊躇,嘆了一口氣道:“種大煙發財,那是早十幾年的事了。現在好一些了。早三年,那老百姓全是死路一條。”志前道:“你就說說早三年的罷。”
老人道:“先生,你以爲大煙是好種的嗎?說起來,省裏規定了章程,一畝煙,是十塊錢的罰款,但是莊稼人哪止出這些,十五塊的也有,二十塊的也有。”志前道:“不能夠吧?據我調查得來的,省裏的的確確,只收十塊錢一畝。”老人道:“這是瞞上不瞞下的事,省裏那會知道?比如說收二十塊錢一畝罷,紳士們得六塊,縣老爺得四塊,交上來的,還是十塊。一畝煙攤了二十塊錢捐,掙錢也就有限。”志前道:“既是種大煙不掙錢,你們種別的糧食好了。”老人昂着頭嘆了一口氣,手拍了桌沿道:“我的天,不種不行啦!因爲這煙畝罰款,並不是種了大煙纔要的。由紳士們在沒有下種以前好幾個月,就分派出來哪一家罰煙款多少。接着就來預先收去。莊稼人錢也出了,不種大煙,款子怎得回頭?莊稼人不見得願種大煙,無非是逼上梁山。”志前道:“這話真奇。種了煙,罰老百姓十塊二十塊一畝,這還可以說。老百姓沒有種煙,怎麼能夠先罰錢?這不是叫了人坐牢,再讓他去犯法嗎?”老人連連點着頭,而且還頓了腳道:“可不就是這樣。遇到年成好,大煙收得多,那倒也罷了。若是收成不好,做莊稼的人,就要把罰款賠出去。我那侄子,就一連賠了兩年罰款,只好丟了家產不要,趕了一輛車子,出去逃荒。先生,你要到北山去(陝西人指關中以北曰北山),就可以碰到這逃荒的車子,車子有的是一頭牲口拉,有些連牲口也沒有,就是人自己拉着。衣服、糧食、鍋竈、鋪蓋,走不動路的老婆婆和娃娃,都在車上,中年人就跟了車子走,車子走到那裏人歇到那裏。遇到有吃喝的地方,多住兩天。遇到沒有吃喝的地方,那就再趕一站,我侄子就趕了這個車子在外面漂流三年。”志前道:“他既是漂流在外,家裏的田地還有人耕種沒有呢?不怕別人霸佔嗎?”老人淡笑一聲,可沒笑出來。嘆氣道:“走的人爲了免的官府追問,把地契都粘在牆上,那就是說,這些田地房產,全不要了,還怕人家霸佔嗎?哪個要種那田地,哪個就先要預備錢去受罰。所以我侄子丟了田三年,回來還荒在那裏,並沒有人要。也難怪沒有人要,就是他自己,也是不想要的了。”志前道:“好在現時已經禁菸了,不會要罰款的了。”老人道:“說是這樣說,鄉下人不懂事,他們都上當上怕了。因爲前幾年,也是常說禁菸的,說是說了,罰款還有人收。收了罰款,大家相信就不禁了。可是到了大煙花開得很好的時候,來了大批的軍隊,滿鄉把煙苗一收,鄉下人出了罰款,連煙土一錢也得不着,只有望了地哭。所以現在省裏頭,儘管說是真禁菸了,可是老百姓哪裏懂得?種煙有指望的地方,老百姓覺得不禁也好,紳士更是望永遠種煙,好由罰款裏面打回扣。因爲縣裏罰款,都是由紳士經手分派的,就是紳士不經手,不和他說好,罰款也收不起來。至於那些種煙不十分相宜的地方,他們也怕禁菸是假,煙不種下去,或者遲些會來收罰款的,那個時候,種煙來不及,罰款一個少不得,不也是死嗎?所以老百姓倒怕聽禁菸這句話,這年頭,作百姓實在可憐,比如說:跟着你先生面前,無論做份什麼事,也不會着慌少飯吃,更也不會受氣,所以我說替我侄子找個奴才當,他也是願意的。”說着,這老人顫巍巍地站起,又想跪下去。程志前大爲感動,兩行眼淚,也幾乎是要搶着流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