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西公路,由潼關縣的西關外,開始向西發展。在平原上,遠遠看到一叢黃霧,捲起兩三丈高,滾滾向西而去,這便是在路上飛跑的汽車捲起來的路面浮土。路上的塵土,終日的卷着黃霧飛騰起來,那便是暗暗地告訴我們,由東方來的汽車,一天比一天加多。這些車子,有美國來的,有德國來的,也有法國或其他國中來的。車子上所載的人,雖然百分之九十九是同胞,但都是載進口的貨。國貨差不多和人成了反比例,是百分之一二。那些貨大概是日本來的,英國來的,或者美國、俄國來的。總而言之,十分之八九,是外國來的。這種趨勢,和潼西公路展長了那段西蘭公路,將來還要展長一段蘭迪公路一樣,是有加無已的。這公路上,有輛德國車子,開着每小時三十個買爾的速度,捲起黃土,向前飛奔。這車子和公路上其他車子一樣,是人貨兩用的。司機坐位上,坐了一個司機,和兩個德國人,那是特等包廂。後身是載貨車身,車上堆了幾十箱汽油,汽油箱上堆了箱子、網籃、行軍牀,甚至乎裝上幾百瓶啤酒的大木板箱子,層層疊起,堆成了個小山。這貨物堆上,坐着四個人,都是同胞,兩個是天津人,是和前面那兩個德國人當夥計的。他們很熱心他們的職務,幫着德國人發展商業。一個叫趙國富,一個叫王老五。還有兩個人,一位是浙江人,到陝西來找工作的,卻沒有指定要幹何事。他叫張介夫。一個是江蘇人,說一口上海話,是來想辦稅務捐局一類差事的,他叫李士廉。
這是德國商人自用的車子,本來是不搭客的。那汽車伕在潼關對德國人說,這兩個人是公路上的。你既然是到西北來做汽車生意,怎好不聯絡他們?德國人一想,帶兩個人到西安去,車子也不會多消耗一斤油,有的是地位,就答應了作個順水人情。汽車伕又對張李二人說:你若是打票搭客車去的話,每人要六塊錢,搭這車子去,每人三塊錢得了。公路上有人查問,我們這裏有外國人,我說一聲一家公司的就過去了。這二位爲了可省半價,也就跟了這貨車,坐着這最高級的座位前去。這位李士廉先生,雖然在江蘇內地,包辦過印花稅,當過警佐,但是在上海的日子爲多,生平哪裏吃過這樣的苦。人坐在木箱子縫裏,一卷鋪蓋上,車子飛跑,人是前後左右亂晃,這若摔下車子去的話,不死也要去三分之二的命。自己不敢伸直腰,兩手抓住前面一隻網籃,死也不放。上面一點遮蓋沒有,那三月裏太陽,已相當的猛烈,頭上雖戴了氈帽,只遮得住半邊臉,這還罷了,只要車子偶然停一停,或者由快略微變慢些,那四個車輪子捲起來的黃土,隨着風勢,不分耳目鼻口,袖口領圈,如撒網倒水一般,向人身上撲來。他也知道西北是重樸實的,在綢夾袍子外,罩了一件藍布大褂。可是在撒過黃土之後,藍布大褂立刻就變成灰布大褂了。他正惹了一身灰,在衣袋裏抽出一條白手絹,滿身撣灰。那個天津人王老五看到,就向他道:“你何必撣灰,汽車不到站,這土總是要刮的。”
李士廉道:“這樣的公路,真是好笑,比我們江蘇的土路都不如。”王老五道:“這就很好了。以前公路沒有修好,火車又只通到觀音堂,你假如要到西安去,在觀音堂就要改坐騾車。天晴呢,也得走七八上十天。若是不巧碰到了雨,那可了不得,你就走一個月,也許還不能夠走到,你看,那大車,是怎樣的走法?”他們在這裏說着話的時候,那公路外面的大車路上,正有兩輛大車走着。每輛車是兩頭騾子同拉,在那車轍排列着幾十條的路面上,歪歪倒倒,牲口聳了耳朵鑽着頭拉了走。趕車子的人拿了一根四五尺長的鞭子,在車邊慢慢的跟着,口裏嘟哇嘟哇不住亂叫。張介夫道:“若是坐這種車子走長路,急也會把人急煞。我一到潼關,看到電燈也沒有,我就大爲掃興,我到西安去看看,若是住不慣,我就不要找差事了,回家吃老米飯去。”趙國富在旁邊插言道:“巧啦!西安城裏就沒有電燈。要想圖舒服,到西邊來,那是不行的。你看人家外國人,真肯幹,叫咱們不能不佩服。汽車路還沒有通,人家先就來了。”李士廉道:“外國人到了西安,住在哪裏,城裏也有洋式的旅館嗎?”王老五笑道:“西安城裏,哪兒找洋式旅館去?”張介夫道:“聽說有家小西天,是最好的旅館,那裏究竟怎麼樣?”王老五操着天津話道:“好嗎!要吃嗎都有。”李十廉道:“西天是極樂世界,叫仔小西天,總也應該嘸啥。”他聽說有好旅館可住,心裏比較得踏實一點,把他的蘭青官話,忽然忘卻,高興之下,將上海話也說出來了。
只有張介夫懂了,他答道:“隨便怎樣好,沒有電燈,總是一個缺點。”王老五道:“下半年火車也就通了。到了那個時候,自然會有電燈。”李士廉聽了這話,忽然興奮起來,也忘了他身上有土了。便向張介夫道:“我在潼關就想到了一件買賣可做。若是如今就動手,一定可以發財。”張介夫聽到說有發財買賣,也就隨着注意起來。問道:“你說是什麼生意呢?”李士廉道:“我在潼關的時候,聽到那裏人說,火車站旁邊,原來是一片空地,自從火車到了,那裏立刻變成了一條街了。這不用說,現在地皮的價錢,要比以前貴上好幾倍。現在趁着火車沒有通,我們趕快在西安火車站附近,買上幾塊地皮,擱下個週年半載,火車到了,那就可以對本對利,我想這個生意,最靠得住了。”張介夫道:“這件事那個想不到?我有一個朋友,在去年他就買下了好幾千塊錢地皮。”李士廉道:“在去年就買了,你這朋友眼光真遠。”張介夫還不曾答話呢,那王老五突然插嘴喊着道:“低頭低頭,快些低頭。”張李雖然已經聽到他在喊,依然還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容他們再向什麼地方觀察,這車子早已鑽到一叢柳樹下面。張介夫坐得矮一點,不過是柳樹葉子拂着臉。李士廉大半截身子都在柳樹枝裏面,所幸他是倒坐着的,將臉躲開了樹枝,除掉背上,讓樹枝重重地掛了一下而外,便是那頂由上海戴着不遠千里而來的氈帽,卻讓樹枝挑出去好幾十丈遠。李士廉頃刻之間,幾下受傷,倒有些張慌失措。頭上的帽子,雖是挑到很遠去了,自己並不知道。
等到自己回味過來,偏是一大截路,正是又直又平,五分鐘的工夫,早跑出了六七里路。他叫道:“哦喲!我帽子丟了,把車子停一停罷。”趙國富道:“外國人坐在前面,哪個叫得住停車子?”李士廉道:“外國人怕什麼!我在上海,整天看見外國人。在租界上,也只有對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外交不大好辦。若是白俄,就可以和他開玩笑。德國人現在沒有勢力了,怕他作什麼?”趙王二人,都是和德國人作夥計的,聽了這話,很是不服氣。但是自歐戰而後,德國人在中國實在沒有什麼勢力了,這又如何能否認他的話?於是王老五由側面進攻,問道:“假如遇到日本人,也敢和他開玩笑嗎?”李士廉道:“除非是在上海虹口遇到他們,由他猖狂。若是在法租界遇到他們,量他也不敢怎樣?”這一篇外交通論暢談而後,車子是走得越遠,他那一頂帽子,也就只好白白犧牲,不去管了。但是他被王老五這樣暗損了幾句,知道他是捧德國人,心想這兩個人的思想,充其量,真可以作漢奸。活活兩個勢利鬼。王老五也想着,這樣的冒失鬼,也要到陝西來找差事。假如他真在陝西弄到了差事的話,那個地方,一定是天高三尺。於是彼此互相用冷眼看上一下,都靜肅起來。張介夫兩手枕了木頭箱子,也兀自出神。卻聽到網籃裏嗄吒踊聲響,不知道是什麼玻璃磁器之類的東西打破了,接着便有一陣酒味向鼻子裏送來。他生平所好的就是一口酒,有個綽號,就叫酒鬼張三。在這風吹,土灑,日曬的車子上,正不知如何是好。
有了這種酒香,聊可以減少胸中的苦悶,所以把一顆頭假裝了打瞌睡,只管向網籃邊上就了去。他不聞尚可,一聞之後,他立刻辨白出來,這是三星白蘭地。慢說到了西北,這種酒不容易得着,就是在江浙的時候,也不能毫無緣故的開一瓶白蘭地喝。所以在他這種情形之下,竟是越聞越有味,捨不得再離開這網籃了。車子正走着,忽然停住了。張介夫猛然驚悟,擡頭看時,車子剛走過了一座平橋。這橋平平地橫在一條黃沙河上,約莫有四五十丈長。橋是不窄,寬到一丈二三,在橋的兩邊,就用長石條臥倒,當了欄杆。橋面離着水面,至高不過是三尺。河面雖寬,水流卻小,僅僅是在黃沙灘上,屈曲兩道丈來闊的水道。這種橋和這種河,都是在東方所不容易看到的。橋的兩頭,都有一座牌坊,現在這汽車,就停在橋西的牌坊下。牌坊正中有兩個大字:灞橋。呵!這是灞橋。張介夫究竟是在外面混差事的人,肚子裏有些鼓兒詞,他看到這兩個字,就失聲叫了出來。李士廉道:“這是個名勝地方嗎?也嘸啥好看?”張介夫將頭搖擺了兩下道:“這是很有名的地方。古來在長安建都的時候送大官出京,大概都送到這裏。”他們說着話,那兩個德國人可下了車,有一個手上拿了一卷皮尺,在橋上由西向東走,量這個橋的長度。另一個人,卻捧了照相機,上下照了幾張相。張介夫道:“他們真有這閒工夫。”趙國富道:“人家是研究中國的橋工。德國人的工業最好,連走一步路,都要研究。要不然,他們打敗了的國家,怎麼還能夠強得起來。”
李士廉聽了,真覺得討厭:他又恭維洋鬼子。不過自己坐了他們的便宜車子,可不好意思駁他。就掉轉臉來向張介夫道:“這個地方,自然是到西安去的咽喉路徑。東邊來的貨物,只要是用車子裝的,我想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個地方。若是在這橋頭上,設個徵收落地稅的局子,一定是很好的收入。”張介夫笑道:“那末,你到省城裏以後,向主席上個條陳罷。”李士廉卻也不知道他是真話呢,或者是俏皮話。只得報之一笑。於是大家都感到無話,倒靜默了幾分鐘。那兩個德國人,量了一會子橋工,就也回來了。他們且不回坐位,在手提籃裏,取出兩個玻璃杯子,兩瓶啤酒。他們也帶有開酒瓶的夾子,噗的一聲拔了塞子。兩人靠了車門站定,各捧了一隻玻璃杯,各翻轉瓶口,嗆啷啷向杯子裏倒着酒響,只見白沫上涌,酒氣順風吹了過來。張介夫真不忍看,掉過臉去,向灞橋河裏看着。心想,今天到了西安,什麼先不忙辦,且買兩瓶啤酒喝了再說。心裏想着,便嚥下兩口吐沫。好容易兩個德國人過了啤酒癮,這車子才繼續前進。遠遠望見大平原上,有一道離地而起的黑圈影子,那就是長安城了。再繼續地前進,在半空裏現出兩個亭亭黑影來,這便是城牆上的箭樓。李士廉道:“據這個樣子看來,大概長安城還不算壞。”張介夫道:“且不問他壞不壞,連電燈也沒有的地方,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李士廉道:“我到了潼關,我就後悔不該來。但是既然來了,馬上就回去,人家不會說我們怕吃苦,倒會說我們找不着事。”
張介夫道:“其實我們並不怎樣年老,只要找得着好一點的事呢,弄一二年就走,吃點苦,也算不了什麼。”李士廉沒有什麼話說,卻嘆了一口氣。在他兩人異常委屈的情形之下,車子便開到了西安城下。照規矩城門口有一番檢查,然後放行,張李二人,都是初次到西安的,進門之後,立刻就注意起來。這裏所最容易感到和東方不同的,便是一切都是淡黃色。人家的牆,都是黃土築的,絕對不塗一點顏色。街道上的土,並不象東方那樣漆黑,也帶點灰黃。便是人家屋頂上的瓦,似乎也有些黃,那大概是浮塵吹在上面,掩蓋着一層黃色了。汽車在這樣的大街上,轉了兩個彎,奔上一條大街。這街道雖也有七八丈寬,但完全是土路。有幾處帶木板樓的店面,也七歪八倒。大部分店家,還是四五十年前,東方鄉鎮上的老樣子,有的在門口支着一方木攤,有的在屋檐下掛幾串紙穗子,有的在門口掛幾方藍布牌子,中間貼了紅字條。他二人正在賞玩着,汽車已是停住。擡頭看時,路旁一堵土庫高牆,門下有個一字門框,在門上橫了一方匾額,大書三個字:小西天。看那門裏面,左邊一個櫃檯,右邊木壁上,掛了一方大水牌,是旅客題名之處,看這情形,頗有些象揚子江內地的小客棧。因問王老五道:“這就是西安城裏最好的旅館嗎?”王老五道:“你要找比這便宜些的旅館,那也很多,你叫輛洋車把你拉去好了。”張介夫道:“比這還要小的旅館,那我們怎樣住?好,也就住在小西天罷”。
他這樣的說着,跳下車來,早有兩個茶房上前,替他搬運行李。張李二人跟了進去看時,乃是一所兩進的四合樓房,這樓下面,還有幾間磚房,樓上卻完全是木柱與木壁,樓上有人走路時,樓板樓壁,一齊都震動得咚咚作響。依着茶房的意思,就要把他的行李搬到樓下兩間房裏去。李士廉連連搖着手道:“這個吃不消。”茶房道:“那末,就搬到後院平房裏去罷,不過價錢要費一點。”張介夫道:“五塊錢一天嗎?”茶房笑道:“那要許多,一塊幾毛錢就是了。”張介夫道:“一塊幾毛錢,這有什麼了不得?”茶房聽說,又看看他們這情形,分明是政界人物,也許是真的不在乎,於是就搬着行李,引他們到後面院子裏去。這院子裏,有一列磚牆蓋的平房,前後開了兩個長方形的玻璃窗戶,又有一扇半截玻璃門,這勉強也算是洋式房子了。李士廉先伸頭看了看木壁掛的旅館規則,本房間卻是一元二角。他立刻在心裏計劃着,我在這裏,至少也要住一個月,長期地住,不打個七折,也可以打個八折,一七得七,二七一角四,共起來不過是九角四分錢。看看屋子裏,有一張黑木桌子,兩把椅子,兩個方凳,還有一張七成舊的鐵牀。比較的說,總還可以安身,於是就叫茶房安頓了行李,和張介夫比屋而居。茶房因他已經住下了,第一件事,便是送上一根藍布撣子來。李士廉始而還不知道作何用的,還是看到張介夫站在院子裏,用了這個撣子,周身撣着塵土,這才明白過來。果然的,在西北這地方,進門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撣灰。
他拿着撣柄,周身上下,亂撲了一陣,撲得身上煙霧騰騰,白光裏一片灰塵。這時那房子廊檐下面,有個穿西服的人,只向他們看。見茶房端了臉水向這邊房間裏送,他便笑道:“你們生意真好,這後面一排房子,今天又住滿了。”李士廉聽他說話,也是南方人口音,分明也是個作客的。他這次來,覺得身到異地,以“逢到菩薩就拜”的主義,最爲適用。作官的人,只要多認得朋友,總有辦法。於是他趁了這個機會,也就插言道:“西安這個地方,旅館生意,倒是這樣好。”說着,向那人笑着點了個頭。那人自也不便坦然受之,隨着也就點頭還禮。李士廉這就跟着向前逼進一步,哈着腰笑道:“這位先生也是南邊口音,貴姓是?”那人見他如此客氣,卻也不便過於拒絕,便笑着說是江蘇人,叫程志前,是到這裏來考察教育的,自己是個中學校的教員。李士廉聽他說是個來考察教育的,這種人和他聯絡與否,倒並沒有什麼關係。所以說話到這裏爲止,他自向房間裏去收拾行李,不再和程志前談交情了。這時,已到下午四點多鐘,洗洗臉,向旅館裏要點東西吃,天色也就昏暗了。可是這裏第一件事讓他不快的,就是茶房在這昏暗的空氣中,捧了一盞高腳煤油燈進來,燈放在桌上,這屋子裏白色的板壁,似乎都帶些昏黃的顏色。李士廉今年三十六歲,從二十歲起,就沒有度過點油燈的生活,現在猛然看到,說不出來心裏有一種怎樣的煩悶。
正感到十分無聊。忽聽得屋外面有人喊道:“吳廳長來了。”他聽到之後,心裏就是一跳。什麼廳長?是財政廳長呢?是民政廳長呢?自己並沒有去拜會廳長的資格,廳長當然不能先來探望,必是拜訪別個房間的人了。果然,這就聽到隔壁屋子裏的人,迎了出去,笑道:“請進來罷,我已經等候你老哥三小時了。”李士廉聽那口音,正是先前打招呼的那位程志前。他稱廳長爲你老哥卻是有相當的身份,不能不向下聽,於是摒去一切胡亂的思想,靜靜向下聽。聽了許久,才知道這位廳長是管學生的,並不能派稅局給人去作。後來又聽到那吳廳長問:“今天見過主席沒有?”程志前答:“主席對於文人,那是太客氣,今天上午,又請了我吃飯。”李士廉想着:哦呵!主席都請他吃飯,這位程先生,必有相當的身份,還是和他聯絡些得好!繼續着又聽到那吳廳長道:“你還有什麼地方要去看看的嗎?”程志前道:“我想到周陵去看看,不知道有車子沒有?”吳廳長笑道:“你老哥是多年老朋友,這點事還成什麼問題,明天把我自己的車子送你去罷。我那車子,總可以坐四個人,假如你有朋友的話,可以同去。明天是禮拜,說不定我陪你走一趟。”程志前謙遜了兩句,這事就決定了。李士廉聽到程志前送客向院子外走,自己也就搶了出來。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位張介夫先生,早是在廊檐下等着。大概程志前和吳廳長所談的話,他也完全聽到了,這也不去管他,等到程志前回來,就迎上前問道:“程先生晚飯用過了。”
他說着這話時,還不住點頭。程志前道:“吃過了。西安城裏人,都是吃兩餐。四點鐘就吃下午這餐飯的。我是在朋友家裏吃飯的。”張介夫插言道:“西安城裏的東西,真貴,啤酒要賣一塊七八角一瓶。”程志前道:“這裏由東方來的東西,那總是貴的。向這裏來的人,總要抱定吃苦主義,這些東方東西,只好不用了。”張介夫得了和那人說話的機會,也就趁機而入,先請教過了一會。然後就插言道:“剛纔聽說程先生要去遊周陵,這實在是我們到西北來首當瞻仰的一個地方。有汽車通到那裏嗎?”程志前道:“這個我沒有打聽。我倒是決定了去。”李士廉道:“不是坐汽車去嗎?”程志前道:“剛纔來的一位朋友,答應借車子我用用。”李士廉道:“程先生真風雅得很,對於考古一層,一定大有研究。西北這地方的文化,在歷史上大有價值,那是有調查之必要的。程先生抱定了吃苦的宗旨前來,我們佩服得很。”張介夫道:“程先生,請到我屋子裏坐坐,好不好?難得的,在這地方遇到。”程志前覺着二人十分客氣,只好隨進了張介夫的屋子。張介夫請他坐下,立刻將網籃裏的餅乾,搬出來請他。李士廉想起帶來的罐頭,還有一罐糖梨不曾吃,也叫茶房開了,送來給程志前吃。談了許久,還是程志前動議,明天去遊周陵。假使二位願去,可以同去。李士廉道:“我們十分願去。只是有吳廳長陪了程先生去,我們同了去,有些不大方便吧?”程志前笑道:“那不要緊,我給二位介紹一下好了。”張李二人一聽,同時站了起來向程志前作了幾個揖,連說感謝感謝。
程志前以爲他們是感謝帶他們出去遊歷,因而感謝的,也連道這不算什麼。當時說得高興,盡歡而散。因爲程志前約好了,次日七時出發,所以張李二人到了早上五點鐘,就跳下牀來。照着他二人的意思,以爲這個時候,必定是很早的。殊不知他們下牀以後,旅館裏人,已經是來往不絕。張李二人倒嚇了一跳,恐怕是起來晚了,程先生已走開。趕緊走到志前窗外向裏面張望着,見他側了身子,在牀上鼾睡未醒,這纔算是放了心。於是兩個人靜心靜意地在屋子裏等候着。始而是聽到程志前醒了,後來聽到他洗臉喝茶了,後來又聽到有茶房引了個人進去回話。一會兒功夫,他來喊道:“張先生李先生起來了嗎?現在我們可以動身了,吳廳長沒有來,只派了車子來。我們這車子是要寬鬆得多。”李士廉聽到,心想,我們第一天到,第二天就去遊周陵,哪有這些閒情逸致?老實說,完全就爲的是會會吳廳長。既是他不去,我也不要去了。他如此想着,推諉的話,還不曾說出來。張介夫道:“好極,好極,我們就去罷。”士廉聽介夫已經答應了,自己卻也是推諉不得。因爲程志前和吳廳長兄弟相稱,主席又請過他吃飯,總以不得罪他爲宜。於是也就委委屈屈的,跟着張程二人上了車子。及至出了大門的時候,才知道教育廳已經派了一名常祕書奉陪,坐在車上,兀自未下來。程志前介紹之下,總算又認識了個官場中人,心裏才安慰一點。汽車開出了西門,順着一條很寬平的公路,向西而行。
程志前道:“由潼關到西安來,始終是坐在汽車上。自己是走過了不少的農村,農村究竟是怎麼一個樣子,可是沒有看到。”常祕書道:“這很容易。周陵來回,不到二百里路,假使程先生願意參觀農村的話,隨時都可以下車。”這裏到咸陽,路很平整,汽車可以快跑。程志前向大路兩邊看看,都是莽莽平原,只有麥地裏長出來的麥苗,長約六七寸長,這算是青色,有不種麥的所在,便露出整塊的黃土地來,光禿禿的直達到老遠的地方。志前便道:“這個地方,到西安省城很近,怎麼一棵樹也沒有?”常祕書道:“原先也不是這樣荒涼的。只因民國十八年起,那一場大旱災,老百姓把樹都砍光了。就是不砍,請問兩年不見雨水,這樹木是不是有個半死。”程志前道:“連樹都砍光了,這真是農村破產。”常祕書道:“比這慘的事,那也就太多了。要舉例的話,舉也不勝舉。你看,這些人家,是個什麼樣子?”志前看時,路邊一排人家,約莫有二三十戶。在遠處看了,很象是人家,到了近處,這些人家,沒有大門,沒有窗子,也沒有屋頂。只是四周斷斷續續的幾堵黃土牆。那黃土牆所圈的地皮,原來自然是房屋。現在卻在這牆圈子裏,照樣地種了麥。牆空縫裏吹來的風,拂着那麥苗亂擺,越顯得這個地方很是荒涼。在汽車上,對於二三十戶人家,自然一瞥就過去了,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志前道:“看到這裏,我倒有些疑心。大旱只管是地裏長不出東西來,與房屋並沒有什麼關係。何以這個村子,都把屋頂給弄掉了呢?”
常祕書道:“老百姓在地裏找不出東西來,不能白白餓死,自然還要由別的方面把東西去換錢,買了糧食來吃。若論到變錢,鄉下人除了衣服農具,還有什麼?農具是都市裏人不要的,鄉下不能種地,大家窮,也沒有誰買農具。衣服呢,這裏人,一件衣服可以穿半輩子,賣也無衣可賣。所以他們只有兩條竭澤而漁的路,其一是把牲口賣了,其二是拆下窗戶門板,以及屋頂上的屋樑,用車子推了,送到城裏去賣。拆屋樑賣,那是鄉下人最後的一着棋,賣了就逃荒去了。村子裏走一家就拆一家。有的人來不及拆,早走了,事後也有人代辦,所以村子裏常常變成只有牆沒有屋的怪現象。爲了這件事,陝西人對於古書上形容窮人窮到家徒四壁這句話,來了一個莫大的證明。真正家裏只有四堵光壁子了。”程志前道:“真有這樣苦!現在離十八年大旱,也有六七年了,怎麼還沒有恢復過來?”常祕書道:“談何容易?”說着,又搖了兩下頭道:“這也不是三兩句話說得盡的。”張介夫聽了,心想,若是這種情形,還是在省城裏找一個位置罷,外縣恐怕太苦。李士廉也心想,地方這樣窮,老百姓決不吃葷,抽菸吃酒,大概也隨便,屠宰稅,菸酒稅,大概都沒有什麼出息。程志前聽說農村這樣苦,格外注意沿路情形,張李二人也各因觸景生情,各有各的心事。那位奉陪的常祕書,也不便多言,在大家默然無語的當兒,汽車穿過了一個寨子,在這寨子裏,也有幾家是家徒四壁的。
但是在李士廉眼裏,卻有一件特別感興趣的,就是兩處拆了屋頂的人家中間,還存留着黃土牆帶木板門的屋子,那木板門上掛了一塊牌,正是某省某縣某區菸酒徵收分處的一塊木牌子。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他心想,菸酒稅尚是大有可爲。可是他這個咦字,已經驚動了全車的人。程志前道:“李先生有什麼感想?”李士廉道:“我覺得在比較熱鬧的地方,還有這樣的人家,他處可知了。”常祕書道:“別看這裏荒涼,據說是秦國的都城附近,幾千年前,秦始皇會在這裏統一了中國,築下了萬里長城。說句今不如古,倒也真不是開倒車。”程志前道:“秦都咸陽。這就到了咸陽了嗎?”常祕書道:“你看,那不是咸陽古渡?”說話時,汽車翻過了一個小坡,走上了黃泥灘上。前面果然有條河,水色黃黃的。在河那邊西南角上,有半圈子黃土城,在臨河的這一面,土牆上撐出兩個瘦小的箭亭,一高一矮,一遠一近,相映成趣。汽車一直開到河邊,看水流倒是很急。河岸上,泊了四五隻渡船,樣子很古怪,沒有蓬是平面,上面可以渡車輛騾馬。頭和艄,都是方的。若不是船艄稍微高一點,正象一隻加大的方頭鞋子。有隻較大的渡船,由那邊過來,已靠了岸,船面上停了兩輛轎車,還有四五付擔子,其中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穿了件直條子藍布短夾襖,耳上掛了兩個銀質圈圈,分明是鄉下女子,卻又剪了頭髮。他看到這邊這輛汽車,是轎式的,和大路上跑的貨客車不同,只管張望。偶然看到程志前也在打量她,這才低頭走了。
這邊的汽車,在兩條跳板上,另外開上了一隻渡船,大家也跟了上去。船艄上高懸着一顆彎木料做的催艄櫓,當了尾舵,一個老者扶了。此外三個人,各拿了一根彎彎曲曲的木料在那其長三尺的艄上,來回走着撐。此外有兩個人,脫得赤條條,跳在水裏,扶了船頭進行,那二人有時上船,對了大衆,卻也並不介意。常祕書笑道:“這裏就是渭水了,姜子牙吊魚,就在上流。對面岸上,有塊木牌坊,寫了咸陽古渡四個字。”程志前笑道:“我想這渡船,由秦始皇的時候起,直到現在,也許還保持着那種作風。對於這個古字,是可當之無愧的。汽車坐了這渡船過河,這極新的還得仰仗了這極舊的,想一想,真有趣。”大家都笑了。人在船面上說笑着,看看咸陽古城,渭河古水,望兩岸平原無邊,只是那無古今的太陽照着,卻也讓人生出一番感慨。這渡船在水上是麻煩了四十分鐘,纔到了彼岸。汽車登了岸,繞過了咸陽北邊半角土城,向北飛跑。這裏已慢慢地到了高原,向前看看,只覺平地遠遠高上去,常是在平原中間,涌起幾個大土堆。據常祕書說,那都是周漢以來的古墳。墳前不但沒一棵樹,連一片青草也沒有。程志前不覺嘆一聲道:“莫謂秦無人,天實爲之,謂之何哉?”常祕書就是本省人,聽他這話,和陝西人表示同情。而且用成句,又非常渾成。便拱拱手道:“我這裏替陝西人謝謝了。”程志前道:“並非我胡亂恭維陝西人,我想到大自然的力量,不容易抵抗,越覺得秦國人以前真有魄力,怎麼會以這裏爲基礎,併吞六國了呢?”
除了李士廉,對周秦故事,連汽車伕都懂一點,同時玩味起來,都覺秦始皇雖是暴君,魄力可真大,於是一致地讚歎着。說時,車輪子忽然泄了氣,汽車伕下車打氣,大家也下車散散步。路邊上正有個堡子,有個白鬚老人,靠了堡門,坐在地上。常祕書走向前道:“老漢,這叫啥地方?”那老人道:“這裏是個空寨子,沒有水喝。”說着,他扶了壁子,戰戰兢兢站起來。大概他耳聾,所答非所問。程志前正因爲是個空堡子,倒要進去看看。於是先在前面走,探進這堡門去。這堡子土牆倒整齊,可是這門,就剩了個土圓洞,半片木頭沒有。進得堡子去,倒有一條直路,兩邊盡是人家。然而這人家全是家徒四壁的,胡亂在牆中間圈地裏種了些糧食。走到堡子中間,乃是個十字路,四周一看,東西南北全是橫七豎八的土牆。不但沒人影,連人聲也聽不到,那矮牆縫裏,整叢的青草,兩個黃毛長耳兔子,聽了生人說話亂竄着走了。常祕書道:“沒有這兩個小生物,倒還罷了,有了這兩個小生物,更覺淒涼了。說起來,這是秦始皇的故都,我們這後人真慚愧。”說着,扭着頭四處看。程志前道:“這是那話,天實爲之,謂之何哉了。”李士廉這時,也不覺有動於中,便問道:“常祕書,這堡子裏雖沒有人家,地還是種的,老百姓分明還在附近,有沒有區長堡長呢?”常祕書道:“大概有的吧?”李士廉道:“有堡長那也罷,堡子再荒涼些,也不相干。”程志前道:“李先生這話怎講?有堡長就可以救荒嗎?”李士廉道:“不是,你看,整個村莊無人,官廳攤起捐稅來,怎辦,有了堡長,那不要緊,找到堡長,惟他是問,捐稅自然有法可收了。”他這個發明,大家聽着,都愕然起來!
這一行遊歷周陵的人,不曾見到先民偉大的規模,首先所見到的,就是這廢墟似的村莊,大家都覺得有幾分不快。不過張介夫李士廉二人的目的,和其他的遊歷家不同。他們因爲這輛汽車是教育廳的,而且還有一個祕書同路,假使因爲祕書的關係,認識了教育廳長,又因爲教育廳長的關係,認識了財政廳長和民政廳長,就是一條找差事的路子。作官的人,講個有機會就進行,等到進行的路子擴大了,誰都會來鑽營,那就晚了。所以他二人雖是滿心懊喪着,可也不肯在口裏說出來,跟着別人在這個荒墟里走了一個圈子,然後出莊去。李士廉究竟老實一點,他覺得這個禿牆林立的莊子,沒有什麼好看,走到汽車邊,手扶了汽車門,就打算一腳踏上車去。不想回頭來看錶,其餘三個人,都是走一步,回頭向莊子裏看上一眼,倒好象有些留戀似的。李士廉以爲同行中還有一個祕書呢,自己不應該這般大模大樣,就先行坐上車去。於是也閃到一邊,向莊子裏看看。張介夫恐怕他會感到無聊,就故意向他談話到:“李先生,你對於這樣荒蕪的情形,有什麼感想?”李士廉恰是不曾領悟到一般人的意思,最後還應當和老百姓嘆惜兩聲的,就率然地答道:“我很佩服這裏的徵收人員,在這種不毛之地,怎麼還能夠徵收各種稅款呢?”
張介夫首先覺得他的話有些不妥當,便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地方,人民這樣的苦,你的感想怎樣呢?”李士廉道:“俗言道得好:民情似鐵,官法如爐,天下沒有炸不出油的豆子。以前我不大相信這話,現在我明白了。”那常祕書聽他說來說去,總不外乎徵收機關裏面的事情,便笑道:“李先生一向都辦稅務吧?真可以說是三句話不離本行的了。”李士廉這才發現了自己說話不留神,已是被人看出破綻來,臉上紅着一陣,也就強笑了一聲,不敢再說什麼了。有了這一點趣談,這就不便將這個破莊子再行討論,汽車伕上好了水,也把車子修理好了,大家坐上去,繼續地開着向前走。在沒有到過此地,大家心裏都不免想着,周文王築墳,到現在已是二千多年了。照理,這裏的樹木森森,應該賽過那些漢柏唐槐纔是。再說,這樣偉大的帝王,他的陵墓,一定也是山川明媚的所在,都眼巴巴的向車子外望着,對那古代的勝蹟,以要先睹爲快。不想車子跑上了一片高原,在白日頭底下,只見茫茫的黃土地皮,漸漸地向上,直至老遠,與天相接。在這中間,有些其高如屋的土堆,或者孤零零的一個,或者三五個擠在一處,顯然是人工堆砌起來的,卻猜不着這有什麼用途。張介夫道:“這是墳墓嗎?怎麼這樣子大呢?”李士廉自己曾失言了,不敢再答話,怕是又弄出了笑話。車子裏另外兩個人,好象另成了個組織,他們只向着張李二人望着,好象臉上還帶了微笑。
這叫張介夫倒有些難爲情,繼續着向下說不好,把這話停了不說也不好。也就只好偏了頭向窗子外看着,作一種賞鑑風景的樣子。車子似乎到了高原的頂上了,因此向前看去,高原變了平原,一望無邊。在遠遠的地方,現出了個紅圈子,帶了兩個屋脊,前面座上的汽車伕,就叫起來道:“囉!這就是周陵。”大家看去,那紅圈子,倒是新建築的紅牆,但是不看到有一枝綠樹的影子來陪襯這個建築。在這周陵左方,有七八戶黃土屋子,算是近景。在周陵右方,平地上堆了有幾十堆大黃土疙瘩,大概是古墓,這算是遠景。大家在來到這裏以前,所夢想的周陵景緻,這裏是完全沒有,所夢想不到的景緻,這裏倒完全是有了。汽車在大家心裏打着啞謎的時候,繼續地向前飛馳,就到了周陵圍牆的大門口。門口倒是有一片平地,約莫栽了四五百株的柏樹秧子,似乎在不久以前,這裏作過植林運動。然而所可認爲奇怪的,就是這柏樹秧子,不是蒼綠的,乃是焦黃的。在這苗圃面前,樹立着木牌子,還是白而且新的。牌上寫得有字,乃是中華民國二十三年植樹節民族掃墓紀念。某某院長,某某部長立。植樹節到現在,總不及兩個月,樹秧子就是這個樣子了。不過來瞻仰文王陵墓的人,卻也無須先注意到門外的樹秧,大家所要知道的,就是這裏有沒有古代的建築。殊不料走進陵門之後,卻是在一個大圍牆之中,上面有三間類似殿宇的屋子,雖不見怎樣偉大,從外表看來,卻也油漆一新。
這分明是爲了有院長部長來辦民族掃墓,新近趕造起來的,說不到是什麼建築,更說不到那個古字了。兩旁和正殿對過,都有幾間房子,彷彿是北方都市裏一個極大的四合院,卻也另外看不出別的來。這院子裏倒新栽有幾棵矮小的花木,又七顛八倒的,並不整齊。李士廉忍不住了,便道:“這是文王陵啦,若不是事先說明,我真不相信。”那開汽車的車伕,也跟了大家進來,瞻仰聖賢的遺蹟,遠遠地隨在身後,這時就實在忍不住要發言了,便道:“那就只怪周文王出世也不是地方,生在西北,葬在西北,假使……”他話沒有說完,看看常祕書的顏色,正對了他板着臉,他想着,這話也許不妙,說到這裏,就頓住了。大家也把議論停止了,還是趕快地去陵墓。由那三間正殿牆角邊,順了一條石板小道,彎曲着走了去,在那屋後牆,不到兩丈遠的所在,便是一個樓高的大土堆。張介夫道:“這就是陵嗎?怎麼面前一些點綴也沒有?作皇帝也是要作近代的,作古代的皇帝,死後這樣沒有意思,生前也就可想而知。”程志前自從上汽車以後,聽張李二人說話,纔看破了,他們是一對俗物,就不願和他們說話。不過他們坐汽車同來,是自己介紹的,也未便讓他胡說到底,先前是李士廉一個人說,如今卻是兩個人都說,實在有些扎耳。便向他道:“張先生這意思,完全錯了。我們崇拜周文王,只是發揚他的精神,尊重他的人格,陵墓裏是他的屍骸,外面何必鋪張。我覺得這樣,纔可以顯得出古代皇帝茅茨土階,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的本旨。而且這纔是平民化!”張介夫道:“這話自然是有理,不過孔子是個平民,他那陵墓,就偉大極了。還有近代……”
程志前很覺得這個人不知趣,把臉繃了起來,向陵上看去。張介夫這才把話停止,不曾向下說。這陵約莫高有五六丈,長七八丈,倒像是個小山堆。因陵的前面,是那個正殿背,並沒有什麼空場,可以迴旋。陵前立了一塊高大的碑,大書周文王陵。在這陵後面,約莫四五十丈遠,另有一個陵,由一條石板路前去,在路兩旁,立了十幾幢小碑,這算是多一點的點綴品。陵墓前也是一塊大碑,上寫周武王陵。陵的四周,空場很大,並沒有什麼,只栽了些椿樹芽子。椿樹有兩種,一種是香椿,那樹葉芽子可以當菜吃。一種是臭椿,樹枝最是脆弱,一摘就斷。而且那樹汁還有一股不好嗅的氣味,就是現在所種的這些了。那些椿芽子,高不到二尺,在亂草裏伸出指頭粗的樹幹,四五步路纔有一棵,臨風搖曳着,很是孤單。就是在程志前眼裏,也覺得這裏簡陋到所以然。這還是院長來過,部長來過,重新修理過以後的事。假如不曾修理以前,就到這裏來,那麼,所看到的,恐怕就只有這兩個荒草土堆了。那常祕書見他們都默然了,便笑問道:“程先生,你到了這裏以後,感想怎麼樣?”程志前道:“到西北來遊歷的人,我想大家的感想都差不多吧?無非是覺得這裏寒苦。我倒也主張這裏的名勝,都不要太華麗了,過於華麗,就會令人聯想到,活人沒有飯吃,怎麼倒有錢替死人裝外表?”常祕書連拍了兩下掌道:“好極好極!若是到西北來的人,都帶了這付眼光,我們就二十四分的歡迎了。”
程志前笑道:“在我這也算不得什麼至理名言,不過我個人的感想,以爲到了西北來無論看什麼事情,都要換過一付眼光的。”常祕書聽說,卻把眼睛射到張李二人身上。張李二人大概也有些明白,就把臉偏到一邊去。張介夫道:“正殿上我們還沒有去呢,我們到正殿上去看看罷。”他說時,搭訕着先走,大家也就跟到大殿上來。到了這裏,大家一看大殿上的荒寒,正不下於殿外,中間一個神龕子只是外面垂了一付畫龍的黃幔帳,裏面除了一個牌位,是什麼也沒有。殿上在平常,應該是空空的。現在卻因爲這周陵辦了個小學校,一部份學生擠到正殿上來,橫七豎八,架了幾付牀鋪板。在牀板上,便鋪了蘆蓆,疊下藍布被條,地上放了些水罐洋鐵壺之類,甚至還有在牀鋪上放着飯碗筷子的。程志前一想,這付情形多少與教育行政機關有點關係,這就不必向下指觀了,偏是那位李士廉先生,不住地聳了鼻子尖,似乎要探嗅屋子裏一股什麼氣味。程志前可怕鬧出什麼笑話來,於是搶先兩步,走出了大殿。常祕書走出來問道:“若是不看什麼,我們就回去了。”程志前很後悔帶了這兩位寶貝來,就贊成回去。張李前來遊歷,又是其志不在周陵的,也不持異議,於是立刻上汽車重回西安。到了小西天,李士廉回到自己的房間,卻看到桌上放了一張名片,是同鄉賈多才。名片上還注了兩行字,乃是:弟住本飯店十七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