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一個人,無論成功的時候,或者在失敗的時候,那真情的流露,是最容易得別人同情的。楊浣花把偷錢的原因,說了出來,賈多才的心,就軟了一半。加上她又哭得悽慘,就不忍再說她了,便嘆了一口氣道:“說起來,我們總是江南人,你流落在這地方,我們不能不攜帶你一點。可是你把實情對人說了,讓人家規規矩矩幫你一點忙,不比你這樣胡亂下身份,要好得多嗎?”楊浣花將身子偏着,掏出手絹來,擦了一擦眼睛,因道:“賈先生,你這話自然是對的。可是我也走過這條路,我雖然是背夫逃走出來的,那也不過一時之錯,我並不是拿身體去換錢的人。無奈不……不……這樣……”她說不下去了,哽咽着,又在瘦削的臉腮上,滾着兩滴淚珠。賈多才既是軟了,也就覺得她越說越可憐,在她這樣流淚的時候,也只有呆呆地看住了她。楊浣花是在社會上有些磨鍊了,一看賈多才的樣子,有些感動,心想只是對人哭,那沒有什麼意思。哭久了,也許還要討人煩膩的。這樣轉了一個念頭,她立刻就把眼淚擦去了,勉強地向賈多才笑道:“賈先生,你饒了我嗎?”賈多才道:“我一不是法官,二不是警察,我有什麼權柄,可以不饒你,剛纔的事,不必談了,好在我也並沒有什麼損失。”楊浣花站起來道:“既是這樣說,我可以回去了。”
賈多才道:“很晚了,西安城裏,那是漆黑看不到路的。在我這裏拿一枝手電筒去罷。”楊浣花露着牙齒一笑道:“我不用去,隔壁房間,已經付了錢,我明天上午才走呢。”說着,手扶了桌沿站定,作個猶豫的樣子。見賈多才並沒說什麼,這才又道:“賈先生,我今天晚上打攪你了。”說畢,又微微地一笑。見賈多才並沒有說什麼,低着頭走了。賈多才也沒有動身,定着神,抽了兩根菸卷,心裏可就想着,這小西天飯店裏,什麼人都有,大門口點了兩盞大汽油燈,舊式的騾車,普通人坐的人力車,大都市裏的汽車,都雜亂地停着,顯着很熱鬧。在門口經過的窮人,都想着怎麼也能到這裏面混混呢?他們可沒有想到這裏住着的人,舒服的也有,可是不如門外那些不能進來的窮人的,還多着呢。就說張介夫,他自負還是個小老爺,只因我答應給他寫封信給高廳長,拉皮條的事,他也很告奮勇地來幹,和他想想,未必不像這楊小姐,心裏很難受。唉!人生吃飯難囉。他心裏是如此的想着,不知不覺之間,也就把那個唉字,失聲嘆了出來,他是昂了頭靠在椅子背上抽菸的,並不留心到身以外去。這時,卻低低地有人道:“賈先生,你心裏很難過嗎?”賈多才立刻坐好了,四處張望着,又沒有人。正很奇怪,那細小的聲音又道:“賈先生,我在這壁縫裏張望着你呢。你到我這邊來坐坐,好嗎?”賈多才這才知道楊浣花還在那裏窺探自己。便向壁子點了個頭道:“不必了,我也睡覺了。”
浣花又笑道:“你請過來罷,我還有兩句話同你說,並不是要你幫錢。”賈多才聽她如此說着,心想若是不到她屋子裏去,也許她會跑過來的。因之口裏答着,隨着又走過這邊屋子來了。這時,楊浣花已不是先前那副樣子,臉上撲着粉,頭髮也梳得順溜溜的,見人進來,含笑相迎,牽牽衣襟,似乎又有幾分不好意思。賈多才以往看到楊浣花,就會引起一層惡感。現時在燈下看她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也就不怎麼厭惡了。倒先安慰着她道:“剛纔的事,那算是個夢,不必去放在心上了。你還有什麼話說呢?”浣花坐在牀上,遠遠的向他凝視着,微笑道:“賈先生能不能夠多坐一會子呢?我有長一點的話,同你說兩句,可是我決不要你幫我什麼款子。”她又這樣聲明一句,接着作個可憐的微笑。賈多才這倒不忍再拒絕了,便點頭笑道:“你說罷,反正晚上是沒事的,我就聽聽你的。”浣花又牽牽衣襟,微微咳嗽了兩聲,才道:“我先說兩個女人的故事你聽聽罷。第一個,是安徽……”賈多才笑道:“你在西安的小西天,怎麼想起安徽人的故事來了?”浣花道:“因爲也和我一樣,是流落在西安的。她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雪白的皮膚,鵝蛋臉子,漆黑的頭髮,她是常常的到小西天來,賈先生或者看見過。”賈多才道:“是個穿深綠綢短裙子的嗎?”浣花道:“對了,是她,你不要看她那樣,天天往旅館裏跑,她可是一位知書識字的小姐。”賈多才哦了一聲道:“她爲什麼愛向小西天跑,我看她好像做生意呀!”
浣花道:“嗐!不要提起,所以我想到社會上的女子,腳跟站不穩,是很可怕的,這位小姐,父親由前清就到西安來了,聽說是個老官僚。這位小姐,是最小的一個,當然很疼愛,讓她讀書。可是不作官多年了,在西安遇過圍城八個月的大難,接上又是兩年大旱災,家境也就窮得很可以。本打算回安徽原籍去,可是多年不通消息,不知已經怎麼樣。而且這裏還有磚屋可住,第一就省下一筆房錢。這裏生活程度是兩樣,過東方人的生活,比東方還要高,因爲東西是由潼關外來的。過本地人生活,每日吃些鍋塊,喝點米湯,甚至於油鹽都可以省了,一家人幾塊錢就可以混一個月。因爲如此,所以他們遲疑了沒有走,到了後來,索性要走也走不動,因爲川資籌不出來了。這姑娘呢,還是往下唸書。可是,摩登害了她了。這兩年,交通便利了,東方的人,紛紛的向這裏來,時裝的女子,常常可以在街上碰到。小姑娘們,哪個不愛好看,也就跟着東方來的女人學。可是這就不容易了,一雙皮鞋,由上海運到鄭州,由鄭州運到潼關,由潼關再運到西安,恐怕就要七八塊錢一雙,平常的人家,七八塊錢,可以過一個月,誰肯買這樣貴東西,給小姑娘去穿,他們愛上了摩登,總是要學的,家裏弄不到錢,就到外面去找,這小西天就是他們第一個找錢的地方。”賈多才道:“原來如此。可是這不是報名投考的事,他們是怎樣入門的呢?”浣花道:“這又是交壞朋友的壞處了。比如都是窮姑娘,誰也穿不起綢裙子,光皮鞋,可是其中有一兩個突然的摩登起來,手錶也有了,綢衣服也有了,絲襪子也有了。大家都少不得研究研究,這東西由哪裏來的呢?日子久了,壞人不用引,就上了路。好的也是越看越紅眼,一引就來。起初,大概也不想做生意,只不過弄兩個錢,裝束裝束罷了。可是一上了鉤,那就擺脫不了。”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一低,走過來,和賈多才隔了桌面坐着很沉着地道:“就是這班茶房老爺,他就不會饒過她們。若是長得好看些的,更是拉攏。窮的女孩子,禁不住銀錢來勾引她,來一回就可以弄幾塊錢,有什麼不願幹?很好的姑娘,就爲了想摩登,走上這條路。我說的那安徽女孩子,就是跑小西天裏面的最紅一個。人家就和她起了個名字,叫飯店皇后。一有了皇后的名字,這就不由她了,茶房差不多天天去找她。十幾歲的孩子,哪裏受得住這遭踏,我看,她似乎有病了,我和她談過話,她說這是很苦的,已經幹了一年這下流事情,想不幹了,可是牽連的關係太多,不容她不幹了。”賈多才道:“她這樣大幹,難道她家庭不知道嗎?”浣花道:“她穿得那樣摩登,家裏怎能不知道呢?以先家裏未必願他們小姐幹這樣的事。無如小姐回家去,總可以帶幾塊錢來。家裏窮了多年了,救窮要緊,只好隨她去。到了現在,聽說她父母也有些後悔,可是鴉片煙癮已經很大,不讓小姐出來,鴉片土就不能進大門,而且她搽脂抹粉,天天在外面跑,總有點壞名聲,就是讓她嫁人,也不容易嫁出去。只好一天挨一天向下過。加上這些壞人,把她父母包圍了,他們一家也不容易跳出這個圈子。小姐這兩個字,多麼好聽,可是骨子裏,痛苦極了。”賈多才笑道:“楊小姐,你認得字嗎?我聽你說話,不少的新名詞呢!”浣花道:“認得字又怎麼樣?大家畢業生,不一樣的是去當姨太太混飯吃嗎?我若是不認識字,也許不至於流落到這地方來了。唉!”賈多才搖搖頭笑道:“這話就不對。女人不必認得字,那是以前的思想,現在不應該這樣了。你暫且不要下什麼批評,再說那第二個女人的故事,又是怎樣呢?”浣花道:“第二個女人,那更是像我了。她是我的同鄉,什麼時候到西安來的,我不詳細。不過在這裏住得很久,說得一口很流利的西安話。就是本地人遇到她,不和她仔細談起來,恐怕也不會曉得她是江南人吧!她家只有父母兩個,早是和她訂了婚的。不過她念過了幾句書了。總覺得父母代訂的婚事,就是好到了極點,也不能讓人滿足。因之她到了相當的歲數,並不出嫁。姊妹伴裏,不少學起摩登來了的,穿了新式衣服,天天上戲館子去聽陝西梆子。這位小姐,也偶然跟着他們去過兩回,覺得他們的生活,實在是好。其中有一個,已經是作了姨太太了,上戲館子聽戲,是坐着自己家裏的騾車。車棚子是藍洋布的。四周垂着黑綢子的邊沿,車把漆得光亮的,裏面的坐褥,墊得厚厚的,坐上車去,前面是一匹高大的騾子拉着車。車前面坐着一位穿制服的跟隨,這就風光十足。她所想的也不過就是這一點點。可是打聽得姨太太這個位子,不是一跳就跳上去的,還得先在小西天跑上幾個月。我這位同鄉小姐,她看過姊妹都這樣的做過了,她有什麼不可以做?忽然的也傳染了上小西天這個毛病。總算是沒有白跑,不到半個月,有了新料子的衣服,有了皮鞋和手錶,有人陪了去看陝西梆子戲。差不多也就快到坐自用騾車的那一步上去了。就在那時,遇到了一位男同鄉,把她帶到開封去過了半年。大概是那位男同鄉,不要她了,她只好又回到陝西來。可是去過了東方,更摩登了,自己要有錢,家庭也要用錢,只好再跑小西天,把身體零碎換些錢用。可是她丈夫家是個守舊人家,能容這件事嗎?就把她的婚事退了。她呢,雖沒有回過江南老家,到過比西安繁華好幾倍的開封,她知道在東方做姨太太是怎樣舒服。以前以爲坐自用騾車,帶上一個穿制服的跟隨,那就了不得,現在知道,那是毫無足取的了。不過心裏儘管看不起人,還得去敷衍那些看不起的人,才能夠有飯吃,有衣穿,有大煙癮過。我,就是這樣,可是我想到無廉恥的事,絕對不能做了下去。老實說,賣身子,是賣一點姿色,賣一點年輕,我一天比一天老了,我一天比一天難看了,再敷衍下去,我一定餓死在西安,不能回家鄉了!”說到這裏,她聲音又哽咽住了,彷彿是說不下去。不過她立刻想到老是對人哭,那也沒有意思,因之藉故站起來倒茶,敬客一杯,自喝一杯,打個岔,把這事牽扯過去了。
賈多才聽她的話,也是聽出了神,這時,喝着茶,才把意識恢復過來。桌上的那盞煤油燈,大概是放得煤油燈芯短,不能儘量地吸出油來,因之光焰也不大,昏沉沉地,人影子都隨着有些模糊,尤其是那慘厲的風聲,又在牆外吹刮起來了,更增加了人心上一種不快,他默然着,楊浣花更是默然着。直待賈多才把那杯茶喝完,浣花才向他道:“賈先生,你想想罷,我過的什麼日子,想到別人的下場,那裏又敢把日子過了下去?嫁人這句話,我不敢說了,有誰回江南去,短人伺候,我可以伺候他到江南去。到了江南,我一個工錢也不要別人開銷,願意自己回家去。”賈多才聽她所說的條件是這樣的低矮,倒越是顯着她爲人可憐,於是向她道:“你所說的這個機會,倒也不怎樣的難,我和你留心罷。”浣花道:“我也很知道,像我這樣的人,賈先生是看不上眼的。”自己說着,也就跟着紅了臉。賈多才用手搔搔頭髮笑道:“你這話太客氣。你想想我們也不能乘人於危。好在……好在,我們……”他實在不能找出一句相當的話來繼續下去了,就只管搔着自己的頭髮。楊浣花繃着臉,接上又笑道:“我也不是那樣糊塗的人,這話我也不好意思跟了向下說,我知道,賈先生是很喜歡甘肅來的那位姑娘。我沒有什麼可以巴結你的,明天我去和你做個現成的媒人。本來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能知道,我照着他們心眼裏的話說上兩句,或者容易成功些。沒有別的可說,將來喝過你的喜酒以後,我伺候你這位新太太回江南吧。”
賈多才笑道:“你說到伺候兩個字,有話我就不敢向下說了。不過你說女人是知道女人心事的,這個我是十分贊成。難得你是這樣的熱心,明天就煩你和我跑上兩趟了。”說着,抱住了拳頭,拱了兩拱手。浣花微笑道:“跑兩趟,要跑兩趟作什麼?就是跑一趟,我覺得力量就有餘。”賈多才笑道:“楊小姐自己相信有這種把握,那自然不會假,不過跑一趟的力量有餘,那自然只用跑半趟了。請問這半趟是怎樣的跑法呢?”浣花笑道:“賈老爺你可不能同我咬字眼。你要同我咬字眼,我是不行。我的意思,也不過是說一去準成就是了。”說着,站到子桌邊來,用手摸摸茶壺,笑道:“只管和賈老爺談話,燈也暗了,茶也涼了,讓我去叫茶房來,和你斟杯熱茶喝罷。”賈多才笑道:“我們談得很有味,我們接着往下談罷,要茶房跑來跑去做什麼?”浣花也沒有跟着說什麼,只是靠住桌子站了微笑。停了一停,她就由懷裏掏出一隻粉鏡盒子來,打開了盒子蓋,便將粉撲子蘸着粉,向臉上抹擦着。賈多才笑道:“咦!西安也有這樣東西?”浣花笑道:“沒有這些東西,要摩登的人,是怎樣的摩登起來呢?”賈多才道:“這話不是那樣說,因爲有摩登的人物在西安,所以這摩登用品,就紛紛的向西安來了。”浣花笑道:“那末,你還以爲我是摩登的了。”說着,半回過頭來,瞅了賈多才一笑。其實這個時候,那煤油燈的焰是更覺得昏暗了。她究竟是笑是哭,哪裏分得出來?
依着她今日所說的話而論,她過的這種生活,是不應有笑容的,縱然對人有笑容,其實那也不是笑容,而是在對人哭。社會上誰能看出別人笑臉是哭?所以笑中帶哭的人,一輩子只有笑中帶哭的了。這一晚上燈昏屋暗,風吹戶動,也不知道楊賈二人是誰哭誰笑。不過到了次日,楊浣花衣裝裏,有了三塊錢,她是比較地得了一點安慰,在西安這個都會裏,還能夠看出一些西北人刻苦精神來的,便是天色一亮,市民都起來了。若就在春天以後,睡過八點鐘還不曾起牀,這人必然有些異狀。這天楊浣花睡到九點鐘,方是醒過來,虛掩着的房門,被風吹得大開,涼習習的,連睡的帳子,也有些飄蕩。浣花立刻伸出頭來,向外面看着,只見窗子外面,天色是陰沉沉的,彷彿太陽還不曾出土。浣花想着,自己好像睡得很熟,應當有更長的時間,何以天色還不曾出太陽呢?正凝視着,被冷風嗆住嗓子,不覺連連咳嗽了兩聲。茶房在門外伸頭張望了一下,就輕輕地叫了一聲道:“楊小姐,該起來了,已經是九點多鐘了。”浣花道:“哦,九點多了,天下雨了嗎?”茶房道:“斜風細雨,昨天是鬧了一晚上,你一點不知道嗎?”浣花一面披衣起牀,一面笑道:“我真是一點都沒有覺得。隔壁房子裏的賈先生,起來了沒有?”茶房笑道:“他同你一樣,也是睡得很香。”浣花立刻穿好了衣服,叫茶房送茶水進來,茶房進進出出,總是望了她微笑。
浣花道:“你笑什麼?你們都也得過我的好處的。你知道的,這幾天我是窮的不得了。我不找兩個錢用用怎麼辦。今天下雨,我不回去了,這屋子我還用一天。”茶房笑道:“我又沒說什麼,你自己倒咭咕了一陣。你又何必開房間,你就搬到隔壁去住,不省下了這筆錢嗎?”浣花道:“你不必胡說,我是留在這裏,要和賈先生作媒,並沒有別的意思。”茶房道:“你說的是西路來的那位小姑娘嗎?早已說得有個七八成了,還要你作什麼媒?”浣花微笑道:“靠你們那種說法,哪一天得成功,我一說,馬上就要喝喜酒的。”只是這喜酒兩個字,還不曾說完,外面早有人接着道:“喜酒總是要喝的。”說着話,那人已是走了進來,連連地向她拱兩下手道:“恭喜恭喜!”浣花看時,乃是李士廉。便笑道:“你恭喜我作什麼?作媒的人,不過是同別人跑跑腿。”李士廉笑道:“你還同我裝模糊呢,我已經早得了茶房的報告了。”這時,茶房已經出去了,浣花紅了臉,向他低聲道:“茶房同你報告的是些什麼話。”李士廉笑道:“你做了什麼事,他就報告了什麼話。”浣花總怕是報告自己偷錢的那件事。因道:“他是說我到賈先生屋子去了嗎?”李士廉笑道:“他不是說你去了,卻是說賈先生到了你屋子裏來了。”浣花對於其他的事,倒不想瞞着,便向李士廉笑道:“不錯,是有這件事,還多謝着你上次介紹啦。要不是你們介紹在先,那就到現在爲止,我還是不認識賈先生的。”李士廉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並不在於他的錢,你和他談了一些什麼條件呢?”
浣花道:“唉!李先生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飢。像我們這樣的人,有人正眼兒看我們兩下,已經是了不得,我們又怎敢再和人家談什麼條件?我這也不過哀求賈先生做點好事,順便把我帶回江南去。我沒有什麼報效他的,現在趕快就和他作媒。我想那朱家姑娘,總有他們的委屈之處,不便對男人說。我去了和她仔細一談,把她的心事掏了出來,然後就可以知道,要怎樣,她纔可以心滿意足,辦的到,我們勸賈先生照辦。辦不到的,勸朱家姑娘鬆鬆手,這事不就成功了嗎?”李士廉道:“你這話倒是不錯。有些話,我們也想到了,可是不便去對女孩子說。她那個母親不用提,根本是什麼也不知道,那位胡家嫂子呢,她又想從中發上一筆財,丟了別人的事,倒要先說說她的價錢,這事情,不說便罷,越說還是越麻煩。你的嘴倒是會說,我想,你肯出馬,這事準成功。”浣花笑道:“你怎麼見得我的嘴會說呢?”李士廉且不作聲,先向隔壁屋子努了一努嘴,這才低聲細語道:“這位先生,十二分精明,平常的人,是不容易說動心的。可是……”浣花向他連連地搖了幾下手,又抿嘴微笑了一笑。這時,隔壁屋子裏,已經有了響動,想必是賈多才已經起來了。李士廉有求於賈多才的事情,還多着呢,所以他也不便老在這裏說話,以至於犯了什麼嫌疑,立刻輕步走出屋來,才放重了腳步向賈多才屋子裏走去。隨後楊浣花重施了一回脂粉,也向這邊走來。
現在是白天的上午,大家都有朝氣,昨晚上迴腸蕩氣,那些淒涼纏綿的事,大概全忘了,大家又計議到朱月英姑娘身上去了。天上的雨絲,老是不停地向下落着,隔了玻璃窗子外的檐溜,牽着粗繩子也似,垂到地下,始終不斷。便是玻璃上,也讓水點打着,起了無數的浪紋。玻璃上層的水,兀自一行行地向下流着。賈多才皺了眉道:“在西安這地方,本來也就枯燥得要命。再加上下雨,大門是一步也不能出。這樣長天日子,怎麼混?”李士廉道:“你忙什麼?不是就要去說媒了嗎?”賈多才笑道:“你這話可有些不通。作媒也不過是一種希望,有什麼法子可以調劑煩悶。”浣花瞅了他一眼,笑道:“總可以的,沒什麼難……”在她說完了這八個字之後,立刻想到自己說的話,太含混,不覺紅了臉道:“李先生,你不用笑,我的話沒有說完。我想着我去找那姑娘來,一定可以辦到的。賈先生,你去叫幾個菜,來點酒,吃得我高高興興地去說媒,好不好?而且,這也是作媒的人應當要求的。”賈多才聽說,這就連聲說好。笑着,就去拿桌上的紙筆,便有要開菜單子的意思,李士廉搖手道:“不忙,讓楊小姐去把朱小姐請來了,大家在一塊兒痛飲幾杯,那不是更好嗎?”浣花突然站起來笑道:“好的,我就去,我知道,他們家就在這後頭,一個鐘頭之內,我準回來。你們看看我的。”說着,用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然後笑嘻嘻地走出來了。
可是這西安城裏的地質,全是極細的黃土,在下過雨之後,不但是街上,就是人家院子裏,也沒有不是化爛得像漿糊一樣。小西天前面,屋子外都有走廊,向後面走出後院去,那就要經過了大空闊的院子。在院子中間,雖也鋪了一路磚塊,無如這雨落得久而且大,將高處的浮土,沖刷着向低處流,把這行磚塊,都也掩蓋了,任憑放開腳步在石頭上跳着走,可是腳落下去,還是留下很深的兩行鞋印子。浣花手上,又不曾撐着傘,雨正下得牽絲一般,她跳過這個院子,由頭上到腳底,已經沒有一寸乾的。這個院子裏面,還套着一個小院子,便是程志前住的所在。他也是感到十分無聊,站在廊檐下,由小門裏向外看着雨勢,他見一個時裝女子,這樣的在雨地裏跳着,很可詫異,就不由得注意起來。只見她跳到後面屋檐下,並不停住,只頓頓腳,又把透溼的衣襟,牽了兩下,繼續地走了。恰好有個茶房穿了套鞋,撐着雨傘,也向後面走去。志前便道:“前面有個女客,在泥漿的地下走出去了,你何不將傘和她共撐了出去。”茶房微笑道:“她願意這樣,由她去罷。”志前道:“她爲什麼願意這樣?”茶房道:“她搶着要去作媒呢。其實她和我借傘借鞋,也並不是借不到的,她要這樣忙着去搶功,我們只好由她去了。”程志前道:“作媒,替誰作媒呢?”茶房道:“就是胡小腳家裏住的那個小姑娘。”
志前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心裏想着,這一個可憐的女孩子,總想挽救她。不想跑來跑去,她總跑不脫這羣魔鬼的掌握。說媒,不知說給誰人。他這樣沉吟着,頗有幾分鐘的猶豫,可是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那說話的茶房,早已走遠了。志前甚是後悔,沒有向茶房問個清楚,究竟是誰人想這女孩子。自己沉吟了一會子,那雨陣裏的斜風,猛然颳了兩陣大的,卻把那雨絲直向門裏面吹了來。臉上沾了潮氣,就打了兩個冷顫,只好走回屋去。在他這房後頭,正有一個窗戶,對了後座院子。他對於浣花作媒的這件事,卻是有點注意,因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只管向後面窗子外看着。約莫有半小時之久,那胡小腳撐了雨傘,帶着笑容來了。看那情形,說媒的事,有幾分成功的希望。自己本當走出去,攔住了她,問個究竟。轉念一想,昨天替朱月英介紹傭工,事情沒有辦妥,人家不免疑心。踱着步子,心裏正考量着。可是等他考量完畢,胡嫂子已是早到賈多才那裏去了,不多久的工夫,胡嫂子又回來了,那風正颳得大,傘已是撐不住,她將傘只撐了半開,舉着撐在頭上,很快地向後門走去。風大,雨自然是斜的,把她的衣服打溼不少。然而她並不介意,從從容容地走了。
志前想着,作媒也不是救火一般的事,何以這兩個女人,一來一去,都是在大雨裏面,拼命的掙扎,這裏面不能沒有問題。反正下雨的天,也不能和朋友有什麼接洽,這次一定要伏在窗子邊,看個水落石出。他如此想着,就在屋子裏行坐也不離開玻璃窗戶。果然的,又不到半點鐘,有三個婦女來了。前面是胡嫂子和先去的那個婦人,共着一把傘。後面就是朱月英小姑娘,獨自撐了一把傘。胡嫂子走着路,口裏還不斷地說話,隔了玻璃,那話音聽不清楚。可是看到月英隨在後面,也不斷地應聲,似乎在聽着指揮。志前想着,在斜風細雨裏匆匆忙忙地接洽,一定把月英帶了來爲止,莫不是有人要帶了她離開西安。不過西安這地方,無論到什麼地方去,都是陸路,一下了雨,轎子汽車騾子,全不能走,何必忙?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忙的必要呢?志前既是想不出這個理,就不肯放鬆,立刻從屋子裏跑出來,在走廊下站着。他們在院子裏,順了鋪的磚路,繞了屋角走,也是剛剛走過來。
可是這滿院子浮泥,被這幾位忙人,踐踏得大小深淺到處是鞋子印,那條磚石鋪的路,在許多鞋印中,也就無從分出,如何能走?先前看到那個女人,顛顛倒倒,走了出去,已經是可憐。然而她自己還是很高興的。現在朱月英跟隨在他們身後,緊緊地鎖了兩道眉毛,滿臉都含了難堪的樣子。雖然她是很注意地看着地上走,可是她每走一步,頓一頓,好像還有些不願走的樣子。因爲她的精神,並不能貫注,腳在地上,也不着實。一陣大風來了,將她的傘,和她的衣服,統通的一卷,她的身子,就不能不隨着這風勢歪斜過去。身子向左,腳不免要向右去支立定了。不知道這腳底下的泥,正是容不得人使勁,腳的力量越足,那浮泥是越要滑動,再也不由月英做主,連人和傘,同時滾到泥漿裏去。志前看到,首先哎喲了一聲。胡嫂子同楊浣花還是這一聲哎喲驚動了的,立刻迴轉頭來看時,月英將傘拋在一邊,側了身子在泥水裏躺着。胡嫂子是雙小腳,自身難保,就不能來扶人。楊浣花手上撐了一把傘呢,也騰不出手來,這倒只有對泥水裏這個姑娘望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