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西天旅館,在西安城裏,既然是第一個大旅館,當然這旅館裏,也不斷地有要人來往,同時,也有極不要緊的人來往。李士廉和賈多才吃飽了走回去,自覺有幾分醉意,有些不得勁,李士廉且自走回自己房間裏,打算先行要睡。當他走進自己院子裏來的時候,見那屋檐下,掛了一盞玻璃罩煤油燈,那玻璃罩子在半空裏搖撼着,同時那昏黃的光,在牆壁上隨着動盪。在那光線裏面看到三個人,站在院子中間。一個是本院子裏的茶房,那是看得很清楚的。一個是年約二十歲的女孩子,穿了一件長過腹部的短衣,一條黑裙子,高吊在膝蓋上,露出兩隻雪白的襪子裹着大腿。便是頭上的頭髮,也是剪着平了後腦勺子。這分明是潼關外面的摩登少女了。在那煤油燈光下,雖看不出來,她是怎麼一種面貌,可是兩頰上的胭脂,塗着紅暈了一片,幾乎把耳朵下都塗抹了起來,那是看得出來的。她和茶房站得極相近,唧唧喳喳,在那裏說話。此外有個舊式打扮的婦人,看去年紀總在四五十歲,離着他們遠遠的。一個摩登少女,站在燈光不明的所在和旅館裏茶房這樣親密地說話,那決不會是什麼好事。李士廉一壁廂向屋子裏走,一壁廂對那少女望着。那少女偶然回過頭來,見有人對他注意,似乎還帶了一些淺笑,只可惜在黑暗下不大看得清楚。
但是她態度很大方,並不怕人家在旁邊窺察,依然緊緊的靠了那茶房,只管嘟噥着說話。李士廉看了這付情形,心裏頭就有好幾分明白了。另一個茶房,見他進來了,替他開了房門,送了燈火茶水進來。李士廉伸頭向外面看看,人已不見了,這就低聲問道:“剛纔外面和你們同伴說話的人,那是旅客嗎?”茶房低聲笑道:“不是的,李先生要看看她嗎?可以叫進來看看。”李士廉道:“這地方也有這種人嗎?是那裏人呢?”茶房道:“這裏開元寺有班子,都是南方人。無非也做的是外路人的生意。剛纔這位,不是開元寺的,不過爲了家境貧寒,出來找幾個零錢花。她不是本地人,上輩子在陝西作官,窮下來沒有回老家去,下輩子就沒有法子了。”說着,他倒是在燈下淡淡的微笑了一笑。接着道:“叫她進來看看嗎?”李士廉連連搖着手道:“不用,不用。她是作官的後輩,我們就是作官的,我們官官相護,算了罷。”他這樣的嚷着,早把隔壁住的張介夫給驚動了,問道:“李先生,李先生,什麼事官官相護?”他隨了這話可就走到李士廉屋子裏來,茶房也就在這裏等着,他以爲李先生不喜歡這個,張先生也許喜歡這個呢。李士廉把剛纔的話,倒丟開了,笑道:“無意中在這裏遇到一個朋友,他是銀行界的人,將來西安要設分行的話,他就是這裏分行的經理了。他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交情不算壞,我若是在這裏弄到了稅局一類的差使,倒少不得要他幫忙。”張介夫道:“你就是說和他官官相護嗎?”
李士廉指着茶房門口的茶房道:“這個你問他就明白了。”茶房笑了進來低聲道:“我們這裏有幾個作生意的姑娘,張先生要看看嗎?剛纔院子裏站着一個,也是外省人作官,流落在西安的。”張介夫聽說,不由臉上笑出幾道斜紋來,問道:“若是叫進來看看,要幾個錢?”茶房還不曾答覆,李士廉笑道:“我們來謀事的人,一個錢沒有弄到,倒要在這裏花這樣虛花的錢,那不太沒有意思了嗎?”張介夫笑道:“我不過是好奇心,要看看而已。”李士廉笑道:“你若說是好奇心,我倒可以介紹一個人給你看看。”於是將剛纔所看到的那位逃難姑娘,以及賈多才所報告的話,都說了一遍。茶房在旁邊,哦了一聲道:“說別人不知道,說到王家巷子八號,這是小腳胡嫂子家裏,有什麼不知道,我們這裏的衣服,一大半都是送給她去洗。不錯的,今天我看到她家裏來了幾位女的,就是李先生說的吧?那要看,容易得很,我明天就引她來,用不着花錢。”張李二人聽說不用花錢,這就一致贊成。他們兩人在這裏一番談論,又被程志前聽到。他心想,這些人不是想鑽營小官作,就是算計別家的女人,在這兒聽着,可就有點煩賦了。於是也就踱出來,看看他們是些什麼舉動。這兩個人倒是乖覺,看到了程志前,以爲他是和廳長有來往的人,多少總有求他的時候,在他面前,就不應當露出不規矩的樣子來,於是各收了笑容,張介夫搭訕着道:“呵!這兩個德國人,真是花錢花得厲害,在這種地方,他還要吃西餐。”
李士廉道:“這地方也有西餐嗎?”茶房道:“有哇!外邊來的師長旅長,在我們這裏請客的就很多呢。到西安的外國人,因爲我們這裏有西餐,總是住在這裏的。那德國人吃西餐,我看倒沒有什麼,就是喝酒喝得太厲害,把啤酒當水喝,一口就是大玻璃杯子一杯,整天也不喝一回茶。”張介夫聽到說德國人那樣的喝啤酒,嗓子眼裏,骨嘟一下響,而且是脖子一伸,好像已經嚥下一口痰去。程志前在窗外暗中,看有燈的屋子裏,卻是看得很清楚,也不由得暗中好笑。回頭看對過一個小跨院裏,燈光很亮,隔着玻璃門,見一個西洋人在桌上打字,那打字機軋軋作聲,他是頭也不擡。大概這就是張介夫所說的德國人了。他心想,這德國人來幹什麼的,明天倒要考察一下。程志前在屋檐下徘徊了許久,於是憑空添了兩件心事。到了次日早飯以後,見有兩個白種人,在外面大空院子裏駕試一輛汽車的機件,哄咚作響,就趁了這機會走出來,想和那白種人談話。只在這時,茶房帶進一個小腳婦人來,她手扶了門牆走路,笑着低聲道:“是那間屋裏。”說着,又回頭看看。就叫道:“來𠾏!你不是要來看看洋房子嗎?快來𠾏!”她一連叫了幾聲,院子門外走進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一見有人,低着頭,手扶了門就停頓着不敢進。茶房道:“不要緊的,只管進去。這後面還有蓋的洋式窯洞子,前面還有大洋樓,都可以看看。”那姑娘大概也是有了好奇心,經茶房這樣一番吹噓,她就進了門。
但她不敢走廊子下,和程志前離着遠遠的,好去避免正面的衝突。卻由院子正中心,繞了彎子走過去。程志前看到,不由心裏一動,這姑娘好像在哪裏見過,雖然不脫鄉下女子的樣子,卻還乾乾淨淨的,是個規矩人家女兒。於是不由一得把訪問白種人的意思拋開,專一注意到姑娘身上去。那小腳婦人卻已走到她身邊,扶了她的肩膀道:“不要緊的,這個地方,我熟得很,差不多每天來兩三回。這裏的先生,一半都是熟人呢。”說着話,可就走到了張介夫門口。茶房早是搶進房去,手叉了門簾子,笑着點點頭道:“你不信有鐵打的牀,你進來看看。”那姑娘伸頭看看,似乎知道里面有人,就對那小腳婦人道:“就在外面看看罷。”那小腳婦人在她肩上輕輕的拍了一下道:“你這孩子真沒出息。聽到說好看,就要來看。來了,又不進去。有我陪着你,怕什麼?”她說了這話,帶拉着那姑娘就進屋子來了。程志前恍然大悟,這就是李士廉昨日所說的那位逃難的姑娘。這姑娘在咸陽渡船上曾碰到過的,所以想起來面貌很熟了。人家既然是逃難的女孩子,就不應當算計人家,不免走過去,取點監視的意味看他們怎樣。他想着,走過去時,便是李士廉也由屋子裏走來了。聽到張介夫在屋子裏問了一句話,“這位姑娘也姓胡嗎?”接着便道:“李先生程先生請進來坐,我這裏來了一位參觀的。”那姑娘在屋子裏,本來覺得受窘,見窗子外面又來了兩個人,就拉了小腳婦人走出來。李士廉倒笑着向她點點頭道:“我也住在這裏,不坐一會兒去嗎?”
那女孩擡着眼皮對他看着微笑了一笑,將身子一閃,閃到屋檐的柱子下去了。那小腳婦人跟着後面道:“不還要看看嗎?跑什麼?”那姑娘笑道:“這樣多人,跑到人家屋子裏去,怪難爲情的,走罷,我不看了。”那小腳婦人且不理她,卻向茶房丟了個眼色。茶房站在房門口,又向屋子裏的張介夫看,看見他臉上有笑容,便向小腳婦人道:“她既是不要看了,你帶她到前面大樓下去玩玩罷。等一會子,我送衣服到你家裏去。”那婦人微笑着點點頭,帶了那姑娘走了。他們一走,這裏,就開始議論起來。李士廉笑道:“倒是頂好的一個人,再修飾一下子,準是上中等人才。”張介夫口裏銜了捲菸,踏着拖鞋走出來,笑着向程志前道:“我是逢場作戲,聽到說這位姑娘,是投親不遇,要帶了兩代人賣身投靠的,我想這女孩子倒有心的,所以要看看。李兄說的話不錯,我們是到這裏來謀事的,豈能夠做荒唐事。”程志前嘆了一口氣,覺得不對,又微笑了一笑。張介夫又不知道他是什麼命意,便向茶房道:“我們也不好讓人家白來一趟。你看要給他幾毛錢?”說着,伸手到衣服袋裏去摸着。茶房答道:“錢倒是不要。這胡家嫂子說了,這孩子一家三口,她是個少年寡婦,怎樣供養得起。只望趕快替這姑娘找個人家,作三房二房,都不拘,她有個奶奶有個娘,安頓得有飯吃就行了。”程志前兩手插在西服褲裏搖搖頭道:“這怕很難吧,若是作二房三房,上面少不得還有個大太太,本人能不能容納下去,還是問題呢?誰能保證養他家兩代的人呢。”
茶房道:“人到了賣兒賣女,那也就先圖一飽再說,這些事情,也就顧不得了。那年大旱,陝西女人,嫁到山西去的,總有好幾萬,無非今天說好了價錢,明天就走,哪個顧得了以後的事?我們也只聽得災民嫁了出去,可沒有聽到說再回來的。就說剛纔來的這女孩子,便是她上面兩代人願意賣了她,也就不容易找受主。”程志前道:“她上面兩代人,也無非是想找地方吃飯,就隨便招贅一個女婿也就是了,何必要把這孩子賣給人作小。”茶房笑道:“程先生,你想想,沒有錢的人,那裏討得起她,還要替她養兩代人呢。有錢的人,那個肯正正經經,娶一個逃難的女孩子。”程志前點點頭,似乎許可他這話的意思,慢慢地在廊檐下踱着來回步子,揣想着茶房所說的言語。忽然笑道:“我想起一句話來了。”於是掉轉身來,向茶房看看。茶房笑道:“程先生若是願意要這個女孩子,話好說,我可以同你跑腿。”程志前連連地搖着頭笑道:“不是,不是。你剛纔對那姑娘說,後面還有洋窯洞子,這件事,我就有些不解了。窯洞子本就是西北獨有的土製東西,怎麼着也和洋字不能發生關係。你說的洋窯洞子,那又是哪國的樣式呢?”茶房笑道:“說洋式的,那不過是說洞子作得好,那裏有過洋窯洞子呢?”程志前道:“由洛陽到西安,這一路的窯洞子我倒是參觀過。那極壞的,簡直就是個野獸的洞,進洞門就伸不直腰,裏面漆漆黑黑的。伸手就摸着洞壁上的土。裏面是什麼氣味都有,可是什麼東西也沒有。平地上堆着一個長方形的土臺子,那就是睡覺的炕。土壁上釘些木頭樁子,挖幾個大小窟窿,他們家的‘箱子’‘櫃子’,也就都在那裏了。窮人真有窮到這樣子的,我想那和死屍躺在土裏頭,沒有什麼分別。你們這小西天,是闊人來往的地方。好像我們雖是不闊,叫我住窯洞子,我也是不幹的。你們爲什麼要作窯洞子呢?”茶房將嘴向屋後面一努,笑道:“窯洞子就在後院裏,你可以去看看。都是窯洞子,那好壞可大有分別。”程志前笑道:“怎樣的好法,我倒要去看看。”說看,出了這個小院子,就向後面大院子走來。這裏正有拆卸的舊屋子,還留了一點軀殼,在裏面亂堆着石灰,麻繩和匠人用的傢俱。穿過這舊屋,兩三進新蓋的房屋,未曾完工,百八十來個瓦木匠,都停了工,在院子裏聚攏着。程志前心想,莫非有什麼問題,索性走前來看看。等待他進了這裏院時,原來是工人們進餐呢。觀察起來,倒別有情景,他們三個一堆,五個一羣,或圍了階沿石坐着,或一順邊地靠了牆坐着。他們都是滿身泥灰,談不到乾淨,所以大家都是坐在地上。在他們許多人中間,有個大藤籮,裏面裝着拳頭大的冷黑饃,籮邊有隻帶了蓋的木桶,盛了一桶水,看去縱然是熱的,也不是煮開了的水,因爲看到工人喝水,很隨便地喝下去,並不像個燙嘴的樣子呢。這裏另有幾十只瓦質的碗,和一筐筷子。工人來了,取一隻碗和一雙筷子去。於是拿筷子的手,在籮裏拿去一塊黑饃,那瓦碗呢,卻在桶裏,舀了大半碗水。
就是這樣一塊黑饃,半碗冷水,蹲到地上去吃喝。若是在四五個人所圍的圈子裏,便另有兩隻瓦碟子,乃是一大一小,大碟子裏面,盛着一小撮韭菜,口大的人,簡直一口就吞光了。小碟子裏,卻是些辣椒粉,用液體拌溼了,照着西北窮人吃辣椒的規矩說,那大概是醋。只看他們吃的時候,用筷子頭夾了一片韭菜,放到嘴裏去慢慢地咀嚼,又挑了些辣椒粉,塗在冷饃上,就這樣的咬了吃。有的人用手掌心託了一些鹽來,和那辣椒粉一齊倒在水裏攪拌了,立刻那白水變成不紅不黑的樣子,大概那就算是一碗湯了。程志前看着,正不住出神,只見一個少年木匠,由外面走進來,手上拿了個小紙包,高高地舉着,向他同伴打招呼。這就有兩三個人伸着脖子,大喊分我一點,分我一點。看那人在夥伴當中坐下來,戰戰兢兢的,將紙包打開。程志前踱到他們身後去看時,原來是一小茶匙白糖。若在江南,至多值一個小銅子罷了。可是這匠人就把這點帶淺灰色的糖,用手托住了,將筷子平中一分,作了兩股。其中一大股,倒在面前的水碗裏。另一小股,交給身邊一個年老些的同伴了。他自己就將筷子把那大半碗加糖的水,大大地攪了一陣,這就一手端着,一手拿起黑饃。咬一口饃,用嘴脣皮抿一點糖水喝了下去。看他對於那半碗糖水重視的情形,簡直不下於一碗蔘湯。正在這時,一個大胖子,挺着大肚皮,走了過來。只看他穿一套芝麻呢布的學生裝,在這西安城裏,已不失爲摩登人物。
他一手拿了細草帽子,在當胸慢慢地扇着,一手提了一大串肥羊肉,口裏哼着陝西梆子腔踱着緩步子走了過去。當他走過去的時候,僅僅是把眼光向這些工人,斜看了一下,立刻全場嘈雜的聲音,都完全停止了。程志前對那人望望,又對工人望望,等那胖子走得遠遠的,實在有些忍耐不住了,這就向工人笑道:“剛纔過去的是什麼人,我看你們,倒很有些害怕的樣子。”一個工人笑答道:“那是我們掌櫃的,我們怎能不害怕呢?先生,你吃過了嗎?”程志前道:“你們吃得很苦呵!”那工人嘆了口氣道:“這不算苦,到了我們鄉下去,那纔是苦呢!你們作先生的人,那裏會知道?”程志前笑道:“有的也知道,有的也不知道,不過我心裏想着,若是比這再苦,那就只有光吃雜糧了。”那匠人聽他說這話,好像是嫌他過於外行,向他身邊的同伴微笑了一笑。程志前看來是自己失言了,這倒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搭訕着笑道:“我聽到說,你們這裏還挖了幾個窯洞子,在什麼地方?”一個工人向後面指着道:“那裏不是嗎?”程志前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去,在院子後方,有道二尺高的磚牆,好像是個花臺子,又像是個水池子的欄牆,立刻走向前去看時,在短牆的轉角之處,開了個缺口子,有一層層的階級,可以走了下去。果然的,在平地挖下去一個很長的深坑,成了一個夾道。夾道的南邊,將土作了照牆。夾道的北邊,就砌着壩,挖着門窗,一排五六間,儼然是房子。
這房子後方,就是藉了土坑上面的直壁,作了靠牆。這屋頂雖也是用土在上面蓋着,像平地一樣,然而和真正人行的平地,可要高出一尺多去。似乎下雨的天,也不愁水往屋洞裏流。而且屋子裏四周,都刷了白粉,假使不是由平地上走下坑來的,不會想到這是窯洞子了。他揹着手順了夾道,見兩個瓦匠,正在向牆壁上刷粉。因道:“你們這裏人,也太不會打算盤,有這樣挖地洞蓋假房子的錢不會在地面上蓋一所真的房屋嗎?”一個瓦匠笑道:“窯洞子好哇,冬暖夏涼。我們這裏有錢的人家,都是在家裏蓋個好窯洞子,預備過夏天的,大概你先生還沒有看見過吧?”程志前道:“城裏頭也有窮人住的窯洞子嗎?”瓦匠道:“那倒很少。所以這事情反過來了,城裏住窯洞子的,正是有錢的人。”這時,忽然有人插言道:“我們家裏,就自己挖了個洞子,哪裏有錢呢?”志前回看時,正是那胡家嫂子,帶了那姑娘來看窯洞來了。那姑娘正下着土臺階,在半中間,看到有位先生先在這裏,倒有些着慌,上也不好,下也不好,紅了臉,只管縮着一團。程志前就對胡嫂子道:“你招呼那姑娘下來罷,不要緊的。你們下來了,讓開了路,我就上去了。”胡嫂子向姑娘道:“聽見了麼?人家這話多客氣,還怕什麼,你就下來罷。”這姑娘對於這新鮮的窯洞子,也是聞所未聞,年輕的人,究竟是好奇心重,也就顧不得害臊,大着膽子下來了。志前倒真是有番赤子之心,爲了讓她看得清楚起見,自己就走上地面來了。
那些工人,吃完了飯,又開始工作,遠遠聽到一種喲呵嗐的歌聲和腳步聲,很像吃力。而且同時還有別的聲音撞着地面,那聲音發出來,倒像是很沉着的。這又是什麼新鮮玩意兒,倒應當看看。於是順了那聲音發出來的方向,慢慢地走去。原來是後門方面,要加築一道磚牆。這裏有七八個工人,大家共捧了一個木柄的大鐵樁,高高地舉起,向下面打去,建築牆基。其中有個人,好像是領隊,先喝一句,然後大家和聲喲呵嗐。就在這喲呵嗐的聲中,擡起了鐵樁,向下落着。那個領隊人所唱的,卻也是不俗,由王莽篡位起,接着漢光武起義。志前心想,別看他們是個勞動者,肚子裏倒有些貨物,背了兩手,只管遠遠地站定了向他們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站有多少時候了,卻見那胡家嫂子,又帶了那位姑娘,走將過來。老遠的就注視着,笑了一笑。志前想道:不好,我是個毫無心意的人,倒讓他們兩個人注意着。於是立刻避過臉去,只望那些工人。這又錯了,原來他們正是由那工人身邊走了過去,因爲那裏就是改作未完的後門呢。胡家嫂子本是走過去了,可又復身走回來,向他笑道:“這對過就是我們家裏,請過去坐坐,也不要緊的。”這分明是她進一步的誤會了,以爲志前在這裏站着,是有意窺探他們家裏呢。志前待要加以否認,又礙着許多人在當前。便笑道:“不必客氣。”這本是一句又平常的敷衍話。胡嫂子可又抓住這句話進攻了,她笑道:“倒不是客氣,我們有一點事要求求你這先生。”
志前更是覺得這話露骨,當了這許多工人之前,這話真是不便延長了講。若是轉身避開怕她跟了來,那更是不像話。於是一面向前走,一面道:“你有什麼事求到我頭上來呢?”說着,就走出了這小西天的後門。這裏是一條很長的黃土巷子,兩面的人家,全是黃土築的牆,地上的黃土,像香爐裏的灰一樣,很鬆地鋪着。由巷子這端,望到巷子的那一端,只是些黃黃的顏色,並不看到有人走路。其中有戶矮門的人家,在牆頭上露出幾片倭瓜葉子,那一點點兒綠色,更襯出這巷子的冷淡。不覺失聲道:“荒涼得很。”胡嫂子對這話,不十分了解。不過那個涼字,卻聽得清楚的。她以爲說到糧食問題上去呢,看看志前的面色,那是很嘆息的樣子,這倒得看出來一點。便道:“老爺,我們有什麼好糧食吃,不過是鍋塊炒麪。”志前笑了,一時又找不出別的話說,便向對過門裏看看。那門裏面有個小的院子,亂堆着破木片爛字紙,還有幾隻雞,遍地撒着糞。一排矮屋檐下,砌有兩個黃土竈,黃土牆薰黑了大半邊。屋子有一扇木門,還是用許多繩子栓綁着的。屋子裏是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出來。胡嫂子道:“老爺,這就是我們的家。”程志前道:“就是你一家住在這裏嗎?”胡嫂子笑道:“我一家那住得起,裏面有三四家呢。”志前道:“這一點地方住三四家?”胡嫂子道:“嗐你說,這可是不得了。偏是我們這樣的人,倒有整大羣的親戚來找我們。老爺你來𠾏!不要緊的,屋子裏髒得很,你就在我們院子裏坐坐好了。”他們這樣說着話時,那姑娘本來已經是走進屋子裏去了。這時可就扶了那扇繩子栓綁的木板門,伸出半邊臉來,向這裏張望着。及至志前向她看時,立刻向後一縮。志前想着,舊式姑娘。總是這種情景,要看人,又怕人看。這倒怪有趣的,於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當他這樣笑着,那姑娘恰好又伸出半邊臉來。見人家笑了,她也就跟着笑。你看她雖是由甘肅來的人,究竟是湖南原籍,還不脫江南人那種秀媚的樣子,露出整齊而又雪白的牙齒,不失爲可愛,況是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又是向旁邊一轉呢。於是迴轉臉來向胡嫂子道:“那姑娘就是你的親戚了。她姓什麼?”胡嫂子道:“她姓朱,名字還是很好聽,叫月英。”志前心想,這也是普通女孩子叫濫了的名字。於是跟着這個意思,又微微地笑了。胡嫂子見他連笑了兩次,無論如何,這是有點意思了。便走向前一步道:“請坐坐罷,我們不過和你說幾句話,決不要什麼。”志前也有點心裏搖動了,便道:“也好,你們總說日子怎樣的苦,我倒要到你們家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個樣子的苦法。”其實,他心裏想着,這女孩子怪可憐的,也值得深深地考查一下。
胡嫂子聽了他說肯去,大喜之下,就在前面引路,一進她的門,就叫起來道:“你們看看,我們小西天的老爺都請了來了。”志前雖是不願意她這樣的喊叫,可是也沒法子阻止她,走到那院子中間,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奇臭,向人鼻子裏,直撲了來,握住了鼻子,就向後退了兩步。那胡嫂子倒像是解事的,立刻伸着兩手,將院子裏的雞向後面轟着。在他這轟雞的吆喝聲中,左邊一間小屋子裏,出來兩個婦人,一老一少,各人手上拿了一塊灰磚似的東西,不時的送到口裏去咀嚼,那就是所謂鍋塊了。胡嫂子迴轉身來,見他很注意,便笑道:“我家也有,你若是愛吃這個,回頭我送老爺一些,可以帶回客房裏去吃。客來了,你們也出來幫幫忙𠾏。”她說到這裏,突然地向黃土屋子裏望着,於是出來一個老太太,兩手捧了一條小矮凳子,放在院子當中,低了頭道:“老爺請坐呀。”她說完了,身子站立不住,晃盪着向後直倒。所幸退後兩步,就是黃土竈,她很快地手扶了竈角,才把身體給支持住了。志前看她的腳時,小得只有老菱角那麼大,一個上了年歲的人,靠這兩隻老菱角去支持她的全身,那也難怪乎她要前顛後倒了。要這樣的人出來招待,倒叫人心裏老大不忍的。便道:“不必張羅了,老人家,我不過是想來看看,窮人是怎樣過日子的。”
那個吃鍋塊的老婦人便道:“窮人過日子,有什麼看頭?不過苦得要命罷了。”志前道:“我就是要知道怎樣苦得要命了。老人家請坐下,我們談談。”那老婦人且不回答他的話,卻一歪一拐,走到胡嫂子面前問道:“這位老爺是幹什麼的,是來放糧的吧?那真是太陽照進了屋子了。”她雖然是低聲問着,可是她那話音,志前卻是聽得清清楚楚。覺得他們對於自己,卻有一種很大的希望,若是就這樣走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本待是進來看看就走的,這一句放糧的話,卻僵得他站在院子中心,不知道如何是好呢。胡家嫂子倒要借了這個機會,賣弄她有拉攏的能耐,眯着眼向志前望了,笑問那老婦人道:“我不是說了,我這外甥女兒,要給她找個人家嗎?小西天住的客人,倒有願意的,不過還沒有切實的話。這位老爺……”說到這裏,低了聲音,向那老婦,唧唧喳喳說了一遍。志前如何看不出,這情形未免令人難受,臉也都隨着紅了,心裏一轉念,到了這裏,含糊不得。便道:“這位嫂子,你們親戚的事,我倒也聽見說一點,我倒是有一番好意,想勸你們不要這樣辦呢。”志前說這話,急忙之中,是要洗刷自己不是來看這位姑娘的,可並沒有替他們另想出路的意思。可是胡嫂子一直誤會到底,總以爲他是愛惜月英而來的哩。於是又要問他第二個認爲可行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