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志前這方面,很知道張李二人,都是俗不可耐的鑽官蟲。但是人家客客氣氣的前來打招呼,決不好意思置之不理。所以張介夫帶着那諂笑的態度來,卻也只好含了笑容,請他坐下。然而他是有他的做法的,於是伸手到懷裏去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個蘭布小包捲來,透開了包卷,裏面又是白手絹包子。再打開白手絹包來,有一張紅紙托子,上面托住了兩件玉器。一件是綠了半環的指環,一件是雕刻精細的小玉馬。程志前卻有點愕然,莫非他兼作玉器生意,前來拉攏買賣的不成?張介夫卻是笑嘻嘻的,將兩隻手托住了那紅紙托子,送到程志前面前,笑道:“這點東西,不成敬意。”程志前更呆住了。彼此毫無交誼,爲什麼要他送這樣的禮品?這如何敢接他的?連連地搖着手道:“不敢當,不敢當,怎好受這樣的重惠。”張介夫將玉器放在桌上,拱了兩拱手道:“我也知道程先生是不肯賞光的,但是我若是說明了,程先生就可以賞收了。我有一個同鄉,在西安城裏,做販賣古董生意。我今天去看他,他就隨意地送了我這兩件東西,也不是毫無意思的。意思以爲我認識政界的人多,有到西安來買古董的,託我介紹一二。我想他把這東西送給我那是白糟塌了,而且總也要值三四十塊錢,我實在不便用。程先生是個交際廣闊的人,有道是寶劍贈與烈士,我就送給程先生了。”
志前兩手相推道:“那越發是不敢當。你想,張先生和他是同鄉都不便白得他的東西,我與他未曾一面,怎樣好收這三四十元的貴重物品呢?”張介夫笑道:“程先生覺得收下之後,非感謝不可的話,那就領我的情好了。”程志前道:“無功不受祿,這樣的重惠,我是萬萬不能捧領的。”張介夫兩手扶了桌沿,作出一個極犯難的樣子,望了玉器道:“程先生真是不肯收下,我也沒有法子,不過兄弟面子上太下不去了。我和李士廉兄同程先生都是初交。士廉常到程先生屋子裏來坐,而且還請程先生吃飯去。到了兄弟這裏,不想就是送東西給程先生,程先生也是不賞臉。”志前這就不由呵呵了一聲道:“兄弟何德何能,卻蒙張先生這樣的臺愛,實在不敢當。既是這樣的說了,我權且收下,等到張先生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我再來還禮。”張介夫聽到他說肯收下了,臉上就有了笑容,便拱手道:“兄弟什麼也不需要,若是送了朋友的東西,立刻就想朋友還禮,這人也就未免太不知自愛了,還到什麼地方去找知己呢?”程志前見他如此殷勤送禮,那必是有所求的,且看他求的是什麼事。如若小事一樁,就答應了,省得他只管來糾纏。若是不好辦的事,那也就可以老老實實地回斷了他,說是辦不到。於是請他在對面坐下,敬過了一遍茶煙。張介夫說了幾句閒話,然後就談到本省混差事的事請上來。因笑道:“像程先生在西安這樣交遊廣闊,上自主席,下至各位廳長局長沒有一個不認識的,何不在本省找一個位置,這比在教育界要清閒得多了。”程志前笑道:“那也是各人的興趣不同,兄弟爲人,頗不合於作官。再說,我們無所求於人的時候,主席也好,廳局長也好,那都是朋友,等到你去求人,就不是朋友了。”張介夫默然。微笑了一笑,因道:“聽說此地建設廳高廳長和程先生至好。”志前道:“也是到西安來才認識的。”張介夫笑道:“他很應酬程先生呵!”志前算明白了,必定是高鶴峯請客的事,他也知道了,便笑道:“是的,明天又要叨擾他一餐飯。不過那是作賠客,他並非專門請我。”張介夫心裏有一句話要說,可又不好猛然地說了出來,只管出神,眼望了桌上發呆。在他視線下,卻發現了一張字條,那字條上寫的是朱月英十七歲,原籍湖南衡州,居甘肅業已三代。今逃命來西安,欲賣身爲人作妾,上有寡母及祖母,均寄居舅氏家,終日不得一飽。就是這樣一段文字,上下都沒有套語,不像歷,也不像是信件。程志前知道他是在注意看着,便笑道:“張先生看了這字條,有些不懂所以吧?”張介夫本不是注意這張字條,但是人家問了,只好笑答道:“對了,這女孩子的相貌長的也還不錯。像程先生這樣有身份的人,在這裏新娶一位如夫人,這很算不得什麼!何不出幾個錢,把她救出苦海!”程志前笑道,“若是我有那種豪興的話,我也不必到西安來納妾,在上海,在北平,這樣的機會,恐怕是多得不可勝數。我和內人感情很不錯,若討了妾,內人一定會離婚的。娶了一個生人,丟了一個結髮女人,那可不合算。有人討了姨太太,而太太不會生氣的,那倒不妨試試,張先生你怎麼樣?”說着,向張介夫微微一笑。張介夫始而是不曾考慮,笑答道:“我……”這個我字剛一出口,他想到自己是要在志前面前告苦求事的,立刻頓了一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大概再要住下去一個禮拜,連這裏旅館費,都要發生問題了。到西北來的人,都要刻苦耐勞,工作沒有,先討上一個姨太太,自己也說不過去。我也知道程先生是至誠君子,不會幹這荒唐事的,不過看到了這張字條,說着好玩。”程志前笑道:“這不是我寫的,是在我這裏一個補習功課的學生寫的,年紀輕的人,總把天下事看得過於容易。他說這女孩子太可憐。他的校長,認識義賑會的人,他想求求義賑設法救她。”張介夫道:“義賑會是辦工賑、組織合作社,大規模救濟人的,這一兩個人的小事他們那裏會管呢?”程志前笑道:“是呀!我也是這樣說呀,不過這孩子這番熱心,倒是可取,我就把這條子按下,沒有讓他拿走。我說,西安城裏新來的朋友,有帶家眷的,少不得要找女人傭工,這個我倒可以和他們去留意,假如有的話,把她和她母親介紹出去傭工,她剩下一個祖母寄住在親戚家裏那就好辦了。”張介夫扶了桌子站起來,好像是很用勁的樣子,就向程志前連連作了幾個揖道:“程先生真是不失赤子之心,令我五體投地地佩服,像這樣讓他們去自食其力,我是非常之贊成。”
只他這一句,屋子外面,有人哈哈大笑道:“我也贊成!好辦法,好辦法!”那人也是說話帶了浙江音,笑了進來。張介夫一想,這人怎麼這樣的放肆?看時,一個三十多歲的人,難着平頭,面孔紅紅的,大眼睛,身上穿件蘭湖縐夾袍,把袖子捲起,露出兩截大粗胳臂來,倒有幾分蠻實的樣子,志前笑着讓坐,就向兩下里介紹,說他是周縣長。他笑道:“什麼周縣長,周戇大罷了。”張介夫道:“臺甫是有容?”他笑道:“張先生何以知道?”介夫道:“看此地的報紙上登着,有一位周有容縣長,很有政聲,請假到西安來了,也住在小西天,所以我這樣猜的。”周有容向志前望着微笑道:“我總算值得。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倒弄了一個很有政聲的批評。哈哈!其實我不是政聲,我是丟醜,我是給人打了一頓,打得睡了兩個禮拜,實在幹不下去了,才借了請假爲名,逃到西安來的。”張介夫聽了,不由得愕然,問道:“我忘了在報上看到周縣長在那一縣,這縣的人民,有這樣兇嗎?”周有容笑道:“若是老百姓打了我,我還說什麼?定是我的官做得不好。”程志前笑道:“張先生不要誤會。在三四年以前,西北各縣的縣政,果然是不好辦。這兩年以來,陝西的政治,總算上了軌道。關中這些縣分,尤其是很有秩序,只是極南或極北的邊界上,交通不便利,西安去封公事,來往要二個月,若是那地方有了舊日的防軍,財政上流轉不通的時候,多少有點掣肘,周縣長這一縣,恰是三縣交界的所在。那裏的軍事領袖,又是前五六年留任到現在的,所以他不容易對付。”
周有容笑道:“程先生真是謹慎,我還沒有說什麼,你先交代得這樣清清楚楚。其實這是事實,軍政當局,也未嘗不知道,張先生,你不是打算到陝西來找差事嗎?你得挑準了地方。像我那一縣,山明水秀,可以說風景似江南,自然是極好的地方,然而你無論在那裏幹什麼,你都受不了。比如我是個縣長,這一縣,我是個行政首領,誰也要看我幾分顏色。然而不然,營裏來個排長,來個班長,他就能帶了四五個背槍的弟兄,直闖我的辦公室,和我要錢。我作個樣子你看。”說着,他把自己的湖縐夾袍子,在腰裏一卷,見桌子擋上掛了一把布撣帚,他拿在手上,先走到房門邊,然後轉身進來,瞪了眼睛,扳着臉,挺了胸脯,大喝一聲道:“周有容,我奉了司令的命令,今天和你要三千塊錢,少一個,要你的命!”說着,將布撣帚在桌上拍達響着一放,就低聲道:“這是他身上的盒子炮。他身後假如有四根槍的話,兩個背槍的跟了進來,兩個把守了房門,簡直把我當了江洋大盜。在以往的縣知事,不用他們再說什麼,拿得出錢來,就拿出錢來。拿不出錢來,就請上差在公事房裏坐着,立刻派催款委員,下鄉和老百姓要錢。”張介夫聽到催款委員四個字,這倒是混小差事的人,一種好位置。就笑着插嘴道:“但不知有幾名催款委員呢?”周有容道:“我只用四個人,是萬不得已而出此,後來財政專員到了,我把軍餉的事,推到他身上去,我就沒有用催款委員了。這真是一個弊政,聽說我的前任,他曾用了二十四個催款員。”程志前聽說,不由得打了一個哈哈。周有容道:“志前兄,你以爲我是撒謊?”志前笑道:“我不笑你撒謊,我笑你所見不大。甘肅有一縣,催款委員,有一百二十八個人呢。這數目不是傳說,而是非正式公佈的。你說吧,二三十個催款委員,那算什麼?”周有容向介夫道:“你聽聽,這是什麼吏治?作知縣的,沒有別的,唯一的任務,就是到老百姓家裏去刮錢,沒有錢就逼命,逼出錢來了,雙手給當地駐軍。教育,司法,建設,全談不到。”介夫道:“司法怎談不到?難道人民連訟事都窮的沒有嗎?”周有容道:“當然是,飯也發生問題,打什麼官司。就是有官司,你判決了什麼罪,司令派個馬弁來,就得把人要了去,你算白費氣力,反過來,老百姓若得罪了司令,他不高興交軍法處,送到縣裏來,知事倒要奉命唯謹,你若不照辦,馬弁的手掌,就要打上縣知事的臉,天高皇帝遠,打了你,向哪裏去喊冤?不過我是戇大,奉了省政府命令而來,我衙門以內的事,我決不讓他們干涉,其間起過幾次衝突,他們究不敢明明的把我殺了,也只好讓步。”介夫道:“既然當地司令讓步了,何以周縣長又不幹呢?”周有容兩腳齊齊一頓跳了起來道:“氣難受呀。最近兩件事,我實在不能幹了。一次,外縣來了個商人,大概家裏很有錢,被八太爺抓去,帶到城樓上,一吊二打逼他的錢。錢始終沒有逼出來,把這個人活活勒死,由城牆上拋了出去,地面上有了無名死屍,當然是縣知事的責任。我帶了人去驗屍,那城樓上的駐兵,他竟不讓我去。我跳着腳說,我是這一縣的縣長,我房門口出了人命了,我自己看看,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着嗎?你除非把我打死,我就不過去。那兵沒有了法子,才讓我過去。我一看那死人脖子上,有好幾道繩索的印子,當然是勒死的,我一搜死屍身上,有兩張信件,證明他是客邊人。既是客邊人,當然在本縣住下客店。於是我把本縣城裏開客店的人,一齊找了來,問這死屍,是哪家的客人,根底是查出來了,客店老闆,只說他帶病出店去的,不敢擡出軍隊勒斃的事。後來我嚇那老闆,要打死他,他才實說了。我氣不過去找司令。他睡在牀上燒大煙,笑着說:‘周縣長,你太多事,死個把老百姓,算什麼,當管的軍餉大事,三請四催,你也不來。城下死一個人,芝麻大的事,你不管,也沒有誰問你,與你何干?與我何干?你倒來見我。’二位,你想這是人說的話嗎?然而他可是個小小司令。這一口氣,我至今沒有出得,只覺對那死人不住。第二,就是他們要錢。本來省政府等辦得很周到,派了財政專員到那邊去,所有若干縣的財政,統收統支,餉由財政專員去發,不幹縣長的事。可是那般軍人,一月等不及一月,不到日子,就向財政專員去要,財政專員也不會變錢,還是來找縣知事。這次,專員帶了一名連長,二三十名弟兄,突然駕臨縣署,限我三天之內,籌出兩萬塊錢來,照着舊規矩,縣長遇到了這樣大難臨頭,便是把全縣各鄉的保長找來,將他們一個個捆綁吊打,由他們再去逼老百姓,一層壓一層,一層打一層,打到拿出錢來算事。”張介夫笑道:“這個辦法很毒,不怕找不出錢來。”周有容道:“這倒不是現在發明的。前幾年,不是有軍隊喊着口號,不擾民,真愛民嗎?就是他們想的法子。他們不擾民,把這行大罪,讓縣長去頂着。他們是離開西北了,這個好法子,還有人用。”程志前笑道:“周縣長就是這樣爽直,有什麼全說出來。”周有容道:“西安是有國法的地方了,爲什麼不說出來?還有啦,他們逼我,我可不肯做,而且就是做,三天之內,也交不出兩萬款子來的,好歹是一死,給老百姓抵上一陣罷。當時我就對那個連長說,籌款現在有財政專員,你們向他要,問不着我,你若怕交不了差,請你們司令來,財政專員也在這裏,我們三個人當面說。那連長大概自辦事以來,沒有碰到過這樣一個硬漢縣長,立刻怒火如焚,豎起拳頭就打。他一動手,帶來的幾個弟兄,又何必客氣,一擁而上,不分上中下,將我打得連叫哎喲的氣力都沒有。還是我身邊一個科長,大叫,你們打不得了,打死了縣長,對省裏怎樣交待?他們也許有訓練的,打縣長,只能打傷,不能打死。他們聽了這話才饒了我。我自此以後,就睡在牀上兩個禮拜。在牀上養傷的時候,我心裏想着,堂堂五尺之軀,到那裏不好找碗飯吃,何必受這樣的罪,又過了半個月,我才請假上省來。臨走,我還提心吊膽,怕他們扣留我呢。”
張介夫對於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半響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我真想不到在陝西作官有這樣的困難。”志前笑道:“這樣說來,未免減少張先生的官趣了。”介夫好容易求得志前有點依允幫忙的意思了,現在忽然說是官不可做,這未免自己打斷自己的路子。這就笑道:“據我想,這樣的縣分,那總算少數。我想,關中這若干縣分,總不會這樣的。”周有容笑道:“這是誰也知道的事,可是有好的地方,誰不願去?就怕是我們由遠方來的人,當局認爲我們是爲了作事而來,不會把這容易好做的官給我們去做吧?”張介夫低頭想了一想,他這話果然有理。不過自己所想做的,乃是小官吏,也決不至於和軍事當局去起正面衝突,卻也不必十分灰心,當時也就只好笑了一笑道:“那也事在人爲罷了。”周有容笑道:“那是對的。陝西雖然是苦地方,做縣長髮了財回家的,也不少,然而我怎麼就讓人家打了回來呢?像張先生有這番精神,可以不怕捱打,那麼,也許可以作官發財的。”張介夫這也就覺得他的話,有些咄咄逼人,不免臉上一紅。周有容也省悟着是自己說錯了,趕快的把話來扯開,因向志前道:“志前兄說是要介紹女人去傭工,不知道是怎樣的女人?”志前道:“周縣長需要女僕嗎?”有容連連搖手道:“不,不,我有個朋友,太太新由東方到西安來,而且還帶了兩個小孩子,遇事都感到不便,非用女僕不可。而且除了需要一個作雜事的而外,還需要一個帶孩子的。”
志前道:“這就太好了,我介紹這母女兩個去,娘做雜事,女兒帶孩子。有容,你若是有這樣的朋友,將她們介紹出去,得着一隻飯碗,你這功德就大了。”有容道:“這很好辦啦。今天晚上,不是劉清波在這裏大餐廳裏請客嗎?就有他夫婦兩個。到那個時候,我順便向他一提,你把那兩個女人叫了來,和他見上一面,成與不成,就片言可決了。”張介夫聽說,不由地瞪着眼睛,站了起來道:“劉清波?是那銀行代表團的主任嗎?”周有容道:“張先生也認識他?”介夫笑道:“我認識他,那就有辦法了。這種人到了西安來,上自當局,下至拉車的,那個不歡迎?像我們在外面混事的人,若能夠得他一封介紹信,這就事情大定了。”周有容向志前看着,微笑了一笑。志前默然着,也沒有說什麼。張介夫心裏一想,他們二人,也許有什麼話說,自己見機一點,躲開爲妙,於是拱拱手,向二人告別了。可是他心裏卻由此生了兩種念頭,在陝西作那一等缺的縣知事,還不免逃跑了事,其中況味,可想而知,這西北的官,似乎不可幹。可是要說這地方真個不足而爲吧,何以大銀行家,大實業家,都向這裏跑呢?再說到程志前這個人,也真的神通廣大。據他自己說,不過是個教書匠而已。可是他到了西安來,什麼人都請他吃飯,什麼人也和他兄弟相稱。今天晚上是銀團代表請客,又有他在座,怪是不怪?據說在西安吃大菜,那是頭等闊人乾的事,大概今天晚上所請的客,少不得都是頭等闊人。這後院前面,就是小西天的大餐廳,玻璃窗子,正向這裏開着,晚上可以在窗外參觀參觀的。
他有了這一點微意,倒不肯含糊過去,屋子裏睡一會子,坐一會子,靜靜地去想着,如何能夠借了程志前的力量,可以去找一個好位置,而且是不會捱打的,他默唸了許久,到底想出一個辦法來了。今天這宴會場上,也許有那高廳長在內,我就臨時寫一個字條,由茶房交給程志前,求他介紹我和他見見。他今天受了我這樣重的禮品,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他總不好意思不理。這年頭在外面求差事,有縫就得鑽上前去,哪裏容得仔細地考量?他將辦法想妥了,就靜等時候的到來。一到這天下午六點鐘,天色還不怎樣的黑。前面大餐廳裏,兩盞汽油燈依然同時點着。那呼呼呼的火焰聲,在後院廊子下,都聽得十分的扎耳。在這沒有電燈的世界裏,隔着窗子,看那通明的光亮,就可以想到那邊是一種如何鋪張的情形了。漸漸的男女喧笑之聲,由窗戶裏透了出來,想必是赴宴會的人,已經來到,張介夫背了兩手,在廊子上踱來踱去,看看程志前屋子裏,黃色的煤油燈光依然亮着,想必是他還沒有去赴席。當然是必等他去了,纔可以談到自己所要求的事。踱了好幾個來回,他還在煤油燈下看書。雖然窗子外有人踱來踱去,他也不擡頭看一眼。介夫本想打他一個招呼,又唸到別人赴席與否,與自己何干,又何必多那個事,只得罷休,且走出後院去看看。這院外是個大敞院,是預備遠路客人,停長途汽車的所在。
天上大半輪月亮,在深藍的夜空裏,送了一些青光到地面上來,在牆角邊,有兩個黑影子縮着一團,介夫始而也不怎麼介意,見着一株瘦小的椿樹,伸了半截在黃土牆上,僅僅是這一棵樹,被月亮照着,配着那古陋的屋檐,別是一種風味。介夫究竟是喝了一點墨水的,忽然那思家之念,油然而生。就高聲念着唐詩道:“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他這詩興大發之下,卻把牆角上那兩個人嚇着了,哎喲一聲,有個人影子一閃,好像是幾乎倒了下去。介夫這才明白了,那裏是兩個女人。像小西天這地方,本來每到這夜幕初張的時候,有那批可憐的女子們,在這裏找臨時的出路,其間自然也有知道吃飯要緊,廉恥未嘗不要緊的,這就不敢明目張膽去找客人,只是在暗地裏躲一閃一閃的,等候了茶房出來傳話。張介夫料着也是這種人,便笑道:“這也值不得嚇了一跳哇。你們在這裏等什麼人,我去和你傳個信,讓他出來。月亮下,也是很涼的,不要受了涼呀。”他口裏說着,腳步只管移了過去。在他心裏想,這種女子,那是無所謂的,小西天的客人和他們說話,他們是求之而不得。可是自己只管向前相就時,那兩個女人,只管靠了牆。慢慢地向後退去。介夫笑道:“你們不是找小西天的客人嗎?我也是呀。爲什麼……”他說着話,已經相距得很近,他這算是看清楚了,前面一個女子,正是朱月英,後面那個,頭上挽個髻。這才覺得莽撞了,怎好亂和人家開玩笑。
不想他這樣躊躇着,後面那個女子,卻息息率率的,將袖子掩了臉,哭將起來。自然,介夫不免呆上一呆,心裏也就想着,朱月英是自己很贊成的一位姑娘,總不應該得罪人家。月亮下,雖然向人露出笑臉來,但是也不能直挺挺的向着人,於是微彎了腰笑道:“怎麼樣”?我說這兩句話,你們會嚇倒了嗎?月英卻是認得他的,事到臨頭,害羞也是不行。便扭過頭來,向他望着道:“這是我娘,他沒有這樣受人家說過的。你這位先生只管逼着我們問話,她羞不過,只好哭了。先生,她是個鄉下人,你可憐可憐她,不要逼我們了。”她說着這話時,嗓子不由得枯澀着說不出話來。張介夫真也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事,她不曾說一句什麼強硬的話,可是隻覺她說的話,字字都紮在人心坎上。因笑道:“那你錯怪我了,在月亮下面,我並不知道是你孃兒兩個人。哦!是,我倒想起一件事。那位程先生要和你孃兒兩個找件事做呢。你們知道了嗎?”那婦人雖停止哭聲了,卻不曾作聲,依然將袖子去揉擦眼睛。月英道:“多謝你,我們已經知道了。”介夫被她答覆着又無話可說了。不過自己把人家逼得哭了,心裏總是過意不去,便向她道:“那些來吃飯的人,還沒有到呢,就是程先生,也還是在他自己屋子裏坐着。你們站在這月亮下面等着,等到什麼時候,依我說,你先到我屋子裏去坐一會,你看好嗎?”月英道:“不,我娘怕人。”張介夫這也說不能再說什麼了,略站了一站,依然的背了兩手在月亮地踱着步子。
他那兩隻眼睛,卻偷偷地去看她孃兒倆,究竟怎麼樣?卻聽得那女人帶了慘音道:“孩子,我們回去罷。”月英道:“我們還沒有見着要用人的老爺太太呢。若是就這樣回去,婆婆要罵我們,舅母也要罵我們的。你站不動了,就坐一會子罷。你身上涼不涼?”她母親胡氏道:“涼倒是不要緊,只盼佛爺保佑,事情成功了也罷。”張介夫遠遠地看去,見她手扶了牆,身子慢慢地向下坐,就坐在牆腳比較高一些的土基上。月英的臉,分明是向這邊望了來的。可是每當張介夫踱着步子向她那方面走去的時候,她就掉過臉去。介夫是無論如何臉厚,也是無辭可人,只得又踱了兩個圈子,自回房間去了。看志前屋子裏時,已經沒有了人,燈火捻得很小,想必程志前已經到前面大餐廳裏去了。走到窗子外,向裏面張望時,只見汽油燈,放出燦爛的銀光,照着滿堂的賓客,圍了一張長到二丈的大餐桌子坐着。只看那桌面上鋪着雪白的桌布,銀光的刀叉,高高的玻璃杯子,層層疊疊的,順了桌沿擺着,男的來賓,有一大半是穿了那平疊整齊的西服,此外也都是綢衣。其中夾坐着幾個女人深紅淺綠的旗袍,配上那雪白的臉子,殷紅的嘴脣,彎曲的頭髮,都是西安市上所少見的。惟其是這樣,也適足以證明這宴會不同非凡,在女人臉上,多半是胭脂粉蒙着,還不足爲奇。這些男人臉上,可是個個人,都帶了十分欣愉的笑容。程志前也在那裏,卻是擠在人排當中,和朋友談笑。
其中有個笑聲最爲高大的,那就是周有容縣長了。只聽到他大聲道:“既不爲朝廷不甚愛惜之官,那也就不受鄉黨無足輕重之譽了。哈哈哈!”他的臉正對了這窗戶,只看他那額頭上汗珠直冒,也就想到他豪情大發。其實也不止是他,所有在座的那些人,誰又不是臉上紅紅的。這時,菜正上到了煎豬排,這西安市上的大餐,本來也就無異中菜西吃,這小西天的西餐部,並不曾預備那盛菜的大盤子,只是多添人手,將盛好了豬排的菜盤,一次兩盤,分別的向客座分送了去。大概這豬排煎的是不十分的熟,吃的人都不免努力去切,所以一片刀叉和盤子相碰聲,叮噹叮噹,很是熱鬧。張介夫在窗外看到,心裏也就想着,這樣的吃西餐,那真也不過排場而已。這樣講排場的所在,總有高廳長在內,但不知哪個是的。當他如此的想着,少不得伸長了脖子,向裏面望着。就在這時,有一陣飛沙,自屋檐上撲將下來。把他的脖子裏,滿滿地灑上了許多灰。他倒退了兩步,向天空看時,早是月黑無光,呼呼的風,在頭上飛掠而過。自己這也覺得好笑,從東方來的人,竟會沒有看過人吃西餐,在窗外站着,忘了一切,這不是笑話嗎?遙遙地向玻璃窗裏看着,吃大菜的人,正自熱鬧着。同時,卻有一種奇異的聲音,送入了耳朵。但是這並非嘻笑之聲,乃是嚶嚶的哭聲,順了風吹來。這小西天裏,會有了哭聲,自是可注意的事,他不能不尋聲而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