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這樣東西,能解人生一切的困難問題。人生在世,誰都有若干問題,亟待解決,就不能不愛錢。若是哪個人,並沒有超人的理智,決沒有可以得着錢而不要的。至於理智,不夠水平線的人,只要得着錢,那就可以什麼都肯幹,也就不能怪人,這是各人的環境所逼迫的。這時的朱胡氏,到了窮途末路,便是兩三個大銅子,可以買方鍋塊充飢,對她也有莫大的幫助。現在桌上放了許多洋錢,張介夫說,只要她心裏活動一下,這些洋錢都是她的,她聽到之後,不能不身子一陣抖顫,問道:“張老爺,你……你……你這是啥話。”張介夫向月英看了一眼,接着道:“你們是老實人,我還能拿話來騙你嗎?假如你心裏活動一下,這些洋錢,立刻就是你的了。”胡氏向桌子角上看去,見那洋錢,雖是被紙蓋着了,可是還看得出半角白汪汪的光彩在外面。他說了,假如心裏一活動,這洋錢就是我的了。莫非叫我搶了這些洋錢就跑。我走也走不動,我怎麼能跑?而且這小西天裏,地方很大,我走進來了,連東南西北都分不出來,又叫我怎樣跑得出去呢?她如此想着,手扶了桌子,就不免三起三落,眼神全都射在那桌子角上。張介夫看了她那情形,倒不解是什麼用意,因道:“這位大嫂,你聽見我說了沒有,假使你心裏活動一下,這些洋錢,立刻就是你的了。”
朱胡氏道:“我聽見了,我聽見張老爺說過好幾遍了。你叫我心裏活動一下,我怎樣活動一下呢?”張介夫不由噗嗤一笑,心想本來是自己太老實了。對於這樣天昏地黑的女人,和她只管打着啞謎,她如何能懂?便昂頭想了一想笑道:“錢這樣東西,是很難得的,你總應當知道。”胡氏道:“是呀!我也這樣說呀。怎麼我心裏一活動,這錢就可以歸我呢?”張介夫道:“這倒不是假話。這位賈老爺,他所以要討人,就爲的是一個人太孤單了,等着要個人陪他,假如……”他自己說到這裏,也覺難於向下說,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可是他等着要錢用,也不下於朱胡氏,他心裏另有他一番計劃,而這番計劃,是必須要賈多才幫助的,那麼,怎好不和他辦成這件事?於是自己鼓動了自己的勇氣,向月英看過之後,再向胡氏道:“既然你已經是願意把姑娘給這位賈老爺的了。”胡氏點着頭道:“這樣有錢的人,我還有啥不同意呀?”張介夫道:“這就好辦了,你們兩方,一個是願意給,一個是願意要,那末,你這姑娘,遲早是他家的人了,何不就……”說着,他頓上一頓,又笑了。朱胡氏翻着兩眼看他,依然不知他命意何在,可是月英姑娘有些明白了,這決不是怎樣好聽的話,就皺了眉向介夫道:“張老爺,我們都是可憐的人,什麼也不懂,你叫我們做的事,我們做得出來,那決不敢說第二個字,一定是做。我們做不出來,就請張老爺包涵一點,我們哪裏還敢說着什麼呀。”
她這樣完全哀告的說法,真叫張介夫聽了良心軟下去大半截,除了和她同情,那裏還能說那欺壓她的話?自己頓了一頓,微笑了一笑,這話可就說不下去了。月英道:“張老爺怎麼又不說了,我這話說的不對嗎?”張介夫笑道:“你說的是可憐的話,有什麼不對?不過我是代別人說話,我若說的不對,你可不要見怪。嘿嘿!”他又笑了兩聲,這才向胡氏道:“這位大嫂,那位賈老爺,他想早一點娶你的姑娘!”胡氏道:“就是這話嗎?那好說呀,只要賈老爺把我這三口人有個交代,隨便他挑個什麼日子,我們就把姑娘送來。”張介夫點點頭道:“你們的意思呢,自然是這樣,不過他不是把題目看得那樣大。他的意思,最好就是今天晚上,你把姑娘留在這裏,桌上那些洋錢,你就可以帶走了。”朱胡氏呵呀了一聲道:“這是啥話兒?婚姻大事,那有這樣隨便的。”月英聽了這話,早是心裏砰砰亂跳,臉上好像用燒酒抹過,一直燒紅了到耳朵後面去,那頭也就向下低垂着,下巴頭是緊靠了胸襟。張介夫把話說到了這裏,若不說個清楚,更要引起兩個人的誤會,而況他兩人好像也不過覺得奇怪,並不十分違抗。
於是又接着道:“我不過是把賈老爺的話轉一轉,肯與不肯,自然還在你孃兒兩個,難道還能勉強不成?若說到你們家等了錢過日子,馬上有錢拿回去,有什麼不好。好在你已經是答應給賈老爺的了,又不是隨便的一個生人,比方你現在答應了,依着你要挑一個日子,挑好了一個日子之後,你不還是要把姑娘送到這旅館裏來陪着他的嗎?早一點兒,我想這也沒有什麼使不得。”他說着,便又向人嘻嘻地一笑。朱胡氏知道什麼,聽了介夫的話,前後翻着一想,覺得他的話也是有理。既是答應把姑娘給人了,就早一點給人,有什麼要緊?只要能夠把這堆洋錢拿回家去,許許多多的事情,也都可以辦完,姑娘留在這裏,人家也不掐了一塊肉去,頂多不過是算糊里糊塗當了新娘子罷了。她心裏想着,眼睛向那堆銀元,不免偷看了好幾回,再又回頭看看姑娘。心裏一想,想着人都快要餓死了,還講什麼面子,比如早幾年把姑娘賣了,不也是送到人家去了的嗎?便向介夫道:“張老爺,我就是這樣把她留在這裏嗎?”她雖是大着膽子把這話問了出來,可是她依然是膽怯地拿聲帶顫着說出來,字也含糊不清。
可是月英對於這兩方的話,已經聽得很清楚,心裏也是盤算得透熟,突然站起來,板着臉道:“不,不,那樣做,我不幹。媽你不要說我打掉了你的飯碗,我想,就是把我賣了,也要講好價錢,就這樣的糊里糊塗跟了人,那算怎麼回事。就算今天晚上妥了,明天晚上,人家還要不要呢?一個人的身子,不是一斤半斤肉,就是這樣估堆的賣給人。賣,我要一生做一回賣,這樣零賣,你想把我當了什麼人?今天爲了那些洋錢,把我這條身子毀了,以後怎麼樣辦?我要走!”說着,轉身就有向外走的意思。就在這時,賈多才由外面搶進屋子來,向她搖着手笑道:“不要叫,不要叫!我倒看不出來,這位姑娘,還有這樣一套話。”月英紅了臉低了頭,又坐下去,不過是把身子偏側了,向裏邊望着。張介夫站起向他拱拱手笑道:“我嘴太笨,作媒人不成,拿起斧子來,砍在桂樹上,砍缺了口子,我告退,我沒有作月老的資格。”賈多才也回着禮笑道:“這不怪你,只怪我太糊塗了。我在窗子外面,把姑娘前後幾遍話都聽到了。我想不到這位姑娘倒是這樣一位能說話的人。”朱胡氏道:“她在家裏的時候,會說話着呢,不過現時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她不敢說話了。”
賈多才遠遠地立着,斜住了身子,向月英望去,將一隻腳在地上顛動着道:“這話或者是真的。可是在今天晚上,她怎麼又這樣會說呢?”月英依然向着桌子角里坐下,低聲道:“那也是沒有法子呀,不說怎麼辦呢?”她說話的時候搭訕着,一手扶了椅子扶手,一手伸着兩個指頭,在桌子檔上,不住地亂畫。賈多才審查着她這番嬌羞的態度,依然,還是可以親愛的樣子,於是向胡氏道:“你孃兒倆個,若是覺得在今天日子太快了一點,就是明天或者後天,那也沒有什麼要緊。明天在家裏和她洗洗澡,洗洗頭,那也像個新娘子樣子,能趕緊和她做兩件衣服換換,那就更好。要是你娘兩個是真的願意了,我也可以先給你們一點錢,去料理家事。”朱胡氏道:“喲!那可是真好了,我們還有啥話說呢?孩子,你看這樣好嗎?你舅母就指望我們帶了錢回去呢,我們空着手好進門嗎?”一提到了舅母,月英也就覺得頭疼,每天自在炕上睜眼以後,她就是說個不了,一直要到上炕閉了眼睛,她纔不說,今天母女出來了,這樣久回去,一點什麼消息沒有,那她是不依的。現在賈多才肯給點錢,讓拿回去,不管怎麼樣,先討得舅母一陣歡喜。不但是今天晚上,可以太太平平地睡一覺,就是明天兩頓飯,也可以吃飽,這總也是答應爲妥。以前是指望了那位程老爺,也是說好話不做好事的。不是他那樣保薦,今天母女兩個,也不至於受那女人那樣一頓臭罵。現在三代婦女住在舅母家裏,等着是要錢吃飯,聽那些好話,有什麼用?月英在頃刻兒的工夫,心裏是轉着打了好幾個主意,她最後想到,窮人除了跟着錢說話,什麼也談不上,立刻就答道:“隨你的意思罷。”說話時她擡頭看了看母親,又把頭來低着。朱胡氏道:“那就是這一句話了,我們說話,是不能後悔的呀!”月英道:“我們後悔什麼呢?我們不是弄錢度命嗎?只要可以活命,我們還想什麼,又後悔什麼?”張介夫向賈多才拱拱手道:“恭喜恭喜,這事情算妥了。雖然今晚上不曾趁你的心,有道是好事從緩。”說着,走近來,就拍着多才兩下肩膀。賈多才笑着只摸下巴,望了月英。月英到了這時,感覺得已是賈多才的人,很是難爲情。尤其是想到張介夫先前所說的話,那更是難堪,現在賈多才又患了那個毛病,只管看人,索性微咬了嘴脣,沉住了臉腮,向桌上那盞昏燈望了,只當是不知道。這時賈多才看傻了,不說什麼。朱胡氏把要說的話都說了,也不能說什麼了。這屋子裏立時寂然起來。
月英坐在那裏,不能久沉住臉,讓賈多才賞鑑,便站起來道:“媽呀!我們可以去了嗎?”朱胡氏聽說賈多才今天可以先給幾個錢,兩眼是被桌子角上那堆銀元吸收住了,不時的向那裏偷看着。因爲眼睛被那銀元吸收住了,這條身子也就不想走開,只望賈多才抓一把洋錢遞了過來。可是賈多才口說了,並不動手,自己又不好意思走,只好是在這裏坐着老等。現在月英說要走,自己可不肯起身,向她道:“忙啥呀?好多話還沒說哩。”月英皺了眉道:“還有什麼話沒說?我想我們也不便說,又說不好,換舅母來說吧。”朱胡氏一想,自己不好意思開口要錢,換嫂子來要也好,於是手扶了椅子,慢慢地站起,向賈多才道:“賈老爺,我們回去?”賈多才微笑着,在那堆銀元上取了五塊錢在手,送到朱胡氏面前,桌沿上一疊子放了,笑道:“你們老實人,我不能騙你,這錢先送給你,就是事情不成,也不要緊,我是不在乎的。”朱胡氏哦哦地答應了一陣,半蹲着身子向賈多才作了個按胸襟的安福揖。眉開眼笑,望了他,正待道謝。賈多才搖手道:“不用不用。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的姑娘是會說話的。既是會說話的,那就很好,我留她在這裏坐一會子,談兩句心,也好知道她是不是真願意?這總沒有什麼不可以吧?”朱胡氏一來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可以,二來得了人家這五塊錢,這一點小事,那裏還好意思駁了人家,於是點頭道:“這沒有啥要緊,只怕她不好意思說吧?”便又想坐了下來。
賈多才連連地向她搖着手道:“不,不,不,你不用坐在這裏,你可以回去了,就留你姑娘一個人在這裏。”朱胡氏依然站着道:“啊!就是讓她一個人在這裏嗎?”賈多才笑道:“你自己也說了,那有什麼要緊?一會子就讓她回家去。”月英究竟比她母親聰明些,看到她母親,已有要允許的意思,就皺了眉道:“我出來得久了,有些頭痛呢,先回去罷。賈老爺有什麼話說,我明天白天來說,那不是一樣嗎?”她說着,站起身來,已經走到了房門口去。賈多才究不好意思拉住她不走,便笑道:“那也好,有話明天說。姑娘,你不用忙着走,仔細摔了跤。”月英本已搶着走到房門口了,見賈多才的態度已經和緩下來,就用不着跑,於是腳跨出門外,手扶了門框,迴轉身來,因笑道:“賈老爺,對不起,我今天實在有些頭痛。”她說着這話的時候,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可是兩道柳葉眉毛,又深深地鎖着,只在她這一番態度之間,把她那委屈纏綿的意思,都暴露無遺,這叫賈多才就有二十四分的粗暴,也不能不掀動一番憐惜之意。便點點頭笑道:“不忙不忙!就是後天來說,也沒有什麼關係。交朋友要談個知己知彼,那裏可以勉強的。”這可把那位捏着五塊錢在手上的朱胡氏爲了難,不知道是把錢放下來爲是呢?還是把錢揣到身上去呢?望了賈多才,發出那不堪地淡笑。賈多才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了,向她點了點頭道:“那幾塊錢,你就帶去罷,我也不在乎。”
張介夫也在旁邊湊趣道:“是呀!賈老爺有的是錢,這點兒錢他是不在乎的,你們拿了去罷。”這真是朱胡氏出於夢想以外的事情,立刻彎着腰向他道了兩個萬福。月英也是不曾受過人家這般厚惠的人,早是把兩道緊鎖的眉毛展開了,向賈多才笑道:“多謝了。窮人只有沾老爺們一點光的。”賈多才想不到這錢一過手她也有說笑了,於是跟着後面也走出房來,低聲笑道:“你看看,我這個人,不是很好說話的嗎?假如你和我在一處多些時候,你就可以知道我是最好說話的人了。”月英看着他,然後低下頭去,微微地一笑,將下脣抿起來,用牙微咬着。賈多才有這個特別的嗜好,愛看女人羞答答的情形。月英既是做出這個樣子來了,他就有些着了迷惑。當朱胡氏走了出來,隨着月英走的時候,他也就跟了月英走。他站在這裏是個閒人,主人也走了,客人也走了,張介夫站在這裏有什麼意思。所以他看到賈多才隨在朱胡氏母女身後走去了,他不便驚動,也就悄悄的走回房裏去。這時,賈多才屋子裏,就剩着那兩疊洋錢看守了桌子,比較的是清靜了。可是在暗地裏,卻有個人情緒是特別的緊張。原來這屋子是用木板隔開的,雖是湊合得很整齊,可是去建築的日子久了,有了縫隙了。在那間屋子裏,住着一個婦人,她悶住着無聊,找了一本起牙神數的書,在燈下看着。這邊說話的聲音,送到她耳朵裏去,她很是驚奇。這分明是一種人肉買賣,若說到有錢可掙的話,這樣的事,誰不願做。
那間屋裏的主人翁是賈多才,由東方來的銀行家,可不知道這位女人是誰?論起那位賈先生,自己曾接洽過一次,東方來的女人,他瞧不起,現在這說話的女人,可是西方人口音,何以他很是愛慕?心裏一奇怪,就到壁縫裏張望起來,不想這壁縫,正和那桌子角成一直線,桌子角上的那堆洋錢,是看得最清楚的。由這堆銀元上,她忽然起了一番仇視之心,覺得有錢的人實在可惡,給人錢,就給人錢,不給人錢,就不給人錢,爲什麼擺了錢在那裏饞人家呢?我若是那個賣身的女人,一定把那錢搶了過來,因爲如此想着,她便老是在這裏張望,把話聽了下去。到了月英不肯將就,他暗暗地點頭,覺得這個辦法是對的。他既是用錢來勾引我們,我們也就可以把姿色去勾引他。後來月英走了,大家也跟着走了,屋子裏並沒有人。這女人忽然想到,這時候若溜進那房去,把那兩疊洋錢拿過來,那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事,反正他不是個好人,讓他破一點財,有什麼要緊?她的貪心一動,這就按捺不住,拉開房門,向外伸了身子張望着。這真是一個絕大機會,天棚下那盞汽油燈,恰在這時候滅了,黑黝黝的,誰瞧不見誰。她扶了牆壁,走到賈多才房門口來。這裏只是放了門簾子,卻不曾關門,由簾子下鑽了進去,就直奔桌子角上去。可是說也奇怪,並沒有什麼人恐嚇着她,她那兩條腿,立刻彈琵琶似的抖顫起來,距離那桌沿不過是一尺路,用盡了生平之力,竟是不能達到。
但是她心裏明白,這是人家的屋子,那主人翁不過是送客去了,立刻就要回來的。若是隻管在這裏耽誤,勢必撞着那主人翁,那時錢拿不着事小,在西安城裏,可就不能混下去了。主人翁至多是送客到大門口,說話就來的,還是趕快跑走爲妙。心裏想定了,一咬牙,把桌子沿扒住,立刻站了起來,隨着將那兩疊洋錢,不分多少,連紙皮一齊抓到手裏。也來不及向袋裏揣,事實上也是不能向袋裏揣,於是扯起衣襟,將洋錢兜着。兜好了,將衣襟下襬的兩角抄了起來,捏得緊緊地。雖是極端的恐怕了一陣子,這時可快活起來,總算撈着一筆分外財喜了。想到這裏,掉轉身就要向外走,不料這一下子,反是嚇得魂飛魄散。房門口站着一個人,兩手伸開攔了去路。正是這間房裏的主人翁賈多才老爺。他始而是瞪着兩隻眼睛向人望着。及至這女人臉上發青,呆呆地站着了的時候,他就揚着眉毛,微微地一笑。他嘴上雖是沒有鬍子,他爲了表示得意起見,將手一摸下巴頦,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楊浣花小姐呀!自那天李士廉先生介紹見面之後,我們還沒有二次交談過呢。我桌上那錢,你兜着要帶走嗎?”楊浣花兩手鬆着,那洋錢嘩啦一聲,全撒在地上。賈多才笑道:“你除了賣身之外,還幹這一手,我倒是想不到。這事你太對不住人了,你打算怎麼辦?”楊浣花看到他始終站在房門口,不肯讓開,料得這事不妙。於是突然跪了下來,望着他垂淚道:“賈先生,你不要嚷叫,你聽我說,我實在是不得已,才做出這樣的事來。我……”
這以下,她竟是說不下去,那淚珠如線穿着一般,只管向下流着。賈多才雖然很不願意她這種行動,好在錢並沒有偷去,也不必和她十分爲難,便點點頭道:“有人到我屋子裏來拿錢,要算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你的膽子,可算不小,不過你已經告饒了,我也不能只是爲難你。你起來,先把撒在地上的洋錢全數撿起,回頭我們再說話。”楊浣花到了這時,只有聽便別人的,自己是一點不能作難,就站起來鞠着躬道:“只要你饒恕我,我什麼事都肯做的,請你不要叫起來,保存我一點顏面。”賈多才點頭:“好的,我饒恕你,你放心把東西撿起來,我問你的話。”可憐到了這時,她哼都不敢了,爬在地上,把遺落在地上的洋錢一塊塊地撿起來,疊好了,放在桌上。因道:“賈先生,你算一算吧?我可不知道你的錢有多少?現在短了沒有?”賈多才倒很同意她這句話,拿起錢來,自己一五一十數了,點頭道:“不過少一塊錢。”楊浣花用手拍了衣襟道:“我實在沒有拿你的。”賈多才微昂着頭,沉吟了一會子道:“也許落在牀腳下,你不用管了,你坐下,我來問你話。”楊浣花本想隨便坐在他牀上,擡頭看看他的顏色,緊繃得很是厲害,於是立刻抽回身子,在靠窗子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賈多才好像還是怕她走,就坐在房門口的這把椅子上,那婦人低了頭,連連地把自己衣服的擺襟牽了兩下。賈多才道:“我和你無親無故,無冤無仇,我的錢放在桌上,絲毫不犯你的事。爲什麼你要偷我的錢,是爲了不得已,這有什麼不得已呢。”
楊浣花道:“先生飢寒起盜心這句話,你總該知道吧?不瞞你說,我初到西安來的時候,住在旅館裏,也是大把花的人,想不到一年的工夫,我就落魄到這種樣子了。”賈多才道:“你到西安來有一年了,爲什麼到西安來的呢?”楊浣花本來是擡頭起來的了,被他這樣的一問,又低下了頭去。雖然她是連小偷兒的事都做過了,可是她依然紅潮上臉,害起羞來。頓了一頓,她才繼續着道:“賈先生,你看我這種樣子還配叫小姐嗎?我早就嫁了人了。”賈多才道:“你丈夫呢,不在西安嗎?”楊浣花道:“我丈夫是個做生意的,在南京開了一家店,本也可以過日子的。也是我自己不好,無端想作太太,背了我丈夫,跟着一個姓連的,跑到西安來,據那個姓連的說,那是一到西安,就有官做的。可是到了西安三個月,差不多連官的面都見不到。他又不曾多帶什麼錢,到了西安之後,不到一個月,錢就用完了,打電報寫快信,接二連三的,找南京上海的朋友匯錢來接濟,雖然也有幾個朋友匯了錢來了,數目也很少。又在西安過了一個多月,實在是一點腳路都沒有了,他就對我說,要到洛陽去找一個朋友,叫我在西安等着,準一個星期就回來。本來我知道他一個人的川資,都籌畫不出來,怎樣可以帶我去?與其兩個人困守在西安,活活地餓死,那倒不如讓一個人出去想想法子爲妙。所以他說要走,我是絲毫不留難,讓他就這樣的走了。哪裏知道他一去之後,渺無信息,就把我丟在西安。我們一來,就是住在這裏一家小旅館裏,雖聽到說有家小西天,可是我一不請客,二不會朋友,並沒有到這裏來過。自那姓連的去了半個多月之後,是他的朋友,自南京給我來了個明信片,說他已經到廣東去了,勸我不必在西安苦等了,早早的作回江南的計劃,那時候,我得了這封信,又是害怕,又是生氣,哭了半天。那旅館裏掌櫃的,倒是個有良心的,他說:‘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你要快快地想法子纔對,胡亂地哭一場,能哭出什麼道理來嗎?’我說到了西安來,舉目無親,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想法子。就是那個姓連的,在西安認得幾個人,人家同他沒有什麼關係,嫌他來得冒昧,早就不理他。我並不是他的女人,不過是讓他騙了來的,人家更不會理我。那掌櫃的又說,我果然是他騙了來的,人家倒可以原諒我,說是他的女人,人家倒不幫忙了。我想想,這話大概也是真的,就把這件事情,實實在在地去對他的朋友說,而且也到各旅館去找東方來的人,好得一點機會。在那個時候起,我就到了小西天來了,也就在那個時候,我這人更跌下一步來了,在小西天遇到幾個同鄉,他們倒不怎樣拒絕,叫我陪了他們燒燒煙,打打牌,三塊兩塊的常常接濟我一點用費。幾個旅館裏,總是不斷的,有東方人來的,新同鄉介紹舊同鄉,我就借了這點機會,在同鄉裏面混着,混到了現在。人家都叫我一聲楊小姐,遮蓋面子,其實……”她臉上慘傷着,那話又說不下去了。
賈多才笑道:“你的話,不向下說,我也明白了,大概就是在陪人燒燒煙打打牌之外,還有些別的事情。那麼,你也應該掙下幾個錢了,爲什麼窮得做出這種事來。”楊浣花道:“嗐!實在是我自己該死,因爲陪人家燒煙,可以抽不花錢的煙,糊里糊塗的,我也就上了癮了。本來我心裏就十分難受,對人家說笑,都是勉強的,這種日子,比捱打捱罵還難過,到了去年秋天自己鬧上了滿身的暗病,臉上把煙一薰,更不好看了。一個月之內,也難碰到幾回肯買我身體的人。比如上次,李先生介紹我和賈先生見面,我那樣將就,賈先生都不要我,那不是一個明證?今天,也是有人在隔壁開了房間叫我來的。他看不中意,同我燒了一會子煙,先走了。我想房錢是已經付了,落得在這裏睡上一晚,再等一點機會。不料無意之中,在壁縫裏看到你那注錢。我沒有飯吃,沒有煙燒,還不要緊,只是我有個心口疼的毛病,三四天發作一次,實在忍受不住了。我在這南邊小巷子裏,本地人家裏,租了一間房住,爲的是省幾個錢,但是也就太不方便,什麼事都是自己一個人幹,我這病發作起來,誰來伺候我?就只有等死,而且那房東,他們也不願租我住了。我真想找幾個錢治病,能多找幾個錢逃回江南去,那更是好。我在壁縫裏看到你放在桌上的錢,那實在夠我花着回家的了。假如我做一回賊,能偷了這些錢回家去改過自新,不也是一條活路嗎?我知道你是不在乎這幾個錢的,所以下手來拿,若是窮人,我也不肯動的呀,不過,我總是對先生不起的,你要怎樣辦我,我都願意。我就剩這條身子,先生!”說着,她又哽咽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