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士廉向賈多才介紹那兩個德國人的時候,他的初意,也是要替朋友裝裝面子而已。他心裏想着,假如賈多才在西安要開設了銀行的分行,那麼,總也有要利用外國人之處,現在給他介紹得認識了,將來他想到認識外國人,是我的頭功,或者也有給我幫忙的時候,現在樂得作個伏筆。後來看到德國人的態度不大高明,而且說出要作買賣的那一番話,更是和原來的希望相反。便覺得有點對不住賈多才。雖是他不說什麼,只看他的臉色也就知道了。這就向他笑道:“我倒不想他們是做生意的。要知道他們是這樣一路角色,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引他們來的。”賈多才笑道:“看你這樣子,好像有點抱歉。這有什麼關係?買賣不成仁義在。而且建設廳方面,正也想在我們銀行裏挪動一筆款子,去買幾輛渣油車,說不定就是買他們的吧?那麼,少不得也要和他們來往。”李士廉聽說,倒是像腳後跟響了個大炮竹,大吃一驚,握了他的手道:“什麼?你和這裏的高廳長也認識嗎?”賈多才道:“我們作銀行生意的人,總少不了和官場來往。見面是朋友,不見面是生人。”李士廉道:“這話怎麼說?”賈多才道:“有事我纔去會他們,他們當然也願意和銀行界人接近。反正沒有銀行界的人會去和官場中人借錢的,可以放心和我們會面的了。”
李士廉見桌上有菸捲,順便拿了一根,抽了起來。在這個當兒,他臉上很不自然的,放下一層笑容,對賈多才道:“多才兄,我們總算是好朋友,在我絕對沒有辦法的時候,你也不能不幫我一點忙。我原來是想着,在南方找事,總是粥少僧多,弄不到一個好位置。像西北一帶,人家是不來的,我就冒險跑了來,不想到這裏以後,才知道人同此心,在這裏候缺的可也不少。我要回去,以前是搖旗吶喊地來了,頗覺得沒有臉子見人。要找事呢不知何日可以擠上前去,真鬧得進退兩難。現在是開發西北之期,建設廳方面,用人最多,你既和高廳長認識,可不可以和我找一條出路呢?”賈多才道:“你的目的很大呀,恐怕我的身份,不夠保薦你的資格吧?”李士廉手裏拿了捲菸,不住地彈灰,另一隻手撲撲頭髮,又摸摸下巴,笑道:“我倒是不拘名義,無論什麼事,幹個週年半載,能解決目前的生活,也就行了。髻如就談到汽車吧,現在公路方面,應當有汽車管理局。”賈多才道:“你想幹局長嗎?”李士廉笑道:“那如何能夠?能在局長之下,弄個分局乾乾,於願足矣!”賈多才道:“管汽車,自然是辦運貨載客這些事了,你幹過這個嗎?”李士廉擡了兩擡肩膀,笑道:“這也用不着要幹過的人才能幹呀。誰是交通大學畢業的去當鐵道部長,誰是農業大學畢業的,去當農業部長?作官混差事,要幹過學過,才能去幹,那人才就要發生恐慌了。我大大小小,也幹過三四年稅務,我就沒有研究過什麼財政經濟學。只要把兩個月的稅款,照數放到上峯那裏去,就是公事辦得不錯。管汽車,這更好辦,每天賣多少票,收多少錢,這還有什麼不懂?”賈多才倒不曾考慮,便笑道:“你只願幹這樣的事,目的太小了,我想總不難吧?可是那能夠拿多少薪水?至多二三十元罷了。”李士廉抽了一口煙,笑着微搖了頭道:“混差事,豈能指着薪水看好歹?只要你老哥肯提攜我一把,我不敢望遠,有這樣的小事,也就夠了。”說着,比齊了兩隻袖子,連連地作了十幾個揖。口裏還說着拜託拜託。賈多才道:“天一天二的,我若遇到了高廳長,一定和你提提。”李士廉聽說,又是作揖。他想到無意之中,得到一點求差的路子,賈多才算是財神爺,不可得罪他,今天小小地鬧了個笑話,應該多陪着談談,然後邀他出去會個小東。於是坐在這裏,就沒有走,只管東拉西扯地說着。賈多才可忍耐不住了,仗着是熟人,這就微笑了兩笑,手扶在桌子沿上,不住地用指頭敲打着,頭可昂着,眼望了樓板,那自然是想一種什麼可笑的事。李士廉道:“多才兄,你笑我千里求官,目的太小嗎?”賈多才連搖着兩下頭,還是想自己的心事,噗嗤一聲笑了。李士廉站起來,拍着手道:“我明白了,你準是爲了那小傢伙。”賈多才笑道:“這也叫好事多磨吧?若不是這兩個外國人光降,我們的事,提得有七八成了。”李士廉也跌腳道:“要知道這兩個外國人是來扯淡的,我就不該來,這真是大煞風景。不過她又並不離開西安,遲早是你的人,忙什麼。”
賈多才道:“討小老婆的事,緩急有什麼關係,只是,我剛纔把他們轟起走的,怕他們見怪。”李士廉笑道:“若是爲了這件事,那倒好辦,剛纔我看到他們到茶房小紀屋子裏去了,也許還沒有走,我走去和他們提一聲兒,讓他們再來罷。”賈多才笑着連拱了兩下手道:“這就不敢當,而且這件事,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定奪的,總當慢慢地來。太急了,怕他們拿嬌。”李士廉正有求於他呢,自然也不敢違抗了他的意思,一聽說之後,立刻變了態度,站住了沒有動,向他笑道:“那也好。過兩天再說。女人是不能太遷就她的,一遷就,他們就有架子了。”賈多才聽着,這倒僵了,先且吸了一根菸卷,又微昂着頭想了一番,一手支了菸捲,一手摸了臉腮,身子晃盪了兩下,笑道:“他們若是沒有走的話,也許是在等着我的回信,不給他們的回信,他們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呢。要不……叫茶房去看看情形罷。”李士廉笑道:“那不妥,茶房都是和他們勾結一氣的,你喜歡聽怎樣的話,茶房就說怎樣的話給你聽,那可聽不出什麼真消息來。還是我去罷。”賈多才就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去那是行的,給你看事行事好了。有機會,你不妨和他們談判談判。”李士廉拍着腦道:“事情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要把他們說得口服心服。不過你既是娶如夫人,這是取樂的事情,總也得花幾個歡喜錢。假如他們有點小要求,也不妨遷就一點。再說,像賈兄在銀行界的人,那也不在乎。”說着,他也擡起手來,拍拍賈多才的肩膀,這才帶了笑容向後院裏走來。他看透了賈多才的態度,是非娶這位姑娘不可的。把這媒人作成功,討他一個歡喜,也許他要報答我這粒恩情,就和我找好一件事了。
他一頭高興之下,路過茶房住的屋子,聽到裏面唧唧噥噥有人說話,料想着胡嫂子和那姑娘就在這裏,伸着頭向裏看時,卻是兩個茶房橫躺在牀鋪上,牀中間,有一點菜豆大小的燈光,霧氣騰騰,籠罩了滿屋。李士廉笑道:“還早着啦,你們就舒服起來。”一個茶房坐起來,笑道:“李老爺不玩兩口?有什麼事找我們嗎?”李士廉低聲笑道:“那個小姑娘到那裏去了?”茶房將嘴向正面屋子一努,笑道:“又和那位程老爺談起來了。他們這倒好像是賣油條燒餅的,東家不着西家着。”李士廉聽說他們又到程志前屋子裏去了,雖然事不幹己,可是那姑娘剛由賈多才那裏出來,這又找過一個主子,覺得也太沒有身份了,倒要聽聽他們說什麼,於是走到程志前住房的窗外,故意昂着頭看着天,又在院子裏向一棵樹秧子前盤旋了兩週,當是毫無用意,不過是閒步的樣子。卻不料那程志前的態度,比他可大方的多,在窗子裏點着頭道:“李先生,請到我屋子裏來坐坐。”這好像已是看破李士廉在這裏打轉,究竟是什麼用意,待要不進去,轉是嫌着自己虛心,於是笑道:“程先生屋子裏,不是有客嗎?”志前笑着答道:“這兩位客,李先生也認識的,請進來大家談談。”李士廉道:“哦,我也認識的,那我們瞧瞧罷。”說着,伸着頭到屋子裏看看,胡嫂子和月英同時都站了起來。那姑娘不住地紅潮上臉,帶了笑容,低着頭向後退着。但是靠窗戶邊另有個穿藍布學生服的青年,怔怔地站在那裏沒有作聲。
程志前連忙站起來向李士廉介紹道:“這位是王北海君,是這裏一位高中學生。他有志將來向北平去考大學,跟着我複習一點代數幾何。他實在用功,每日所習的練習題,他是一個也不丟下,天天送到我這裏來改。我雖然很忙,對於這樣用功的青年,我總抽出一點功夫來幫助他,所以他倒是天天到我這裏來的。不過他不大肯說話,就是他來了,也沒有人知道呢。”李士廉因爲程志前這樣的鄭重介紹着,倒不好意思不敷衍兩句,便笑道:“這樣用功,真是難得呵!”口裏說着,眼光已是不免轉了過來,射到月英的身上來,笑道:“你也來了。”月英低着頭,擡了眼睛皮,向李士廉身上看着,李士廉跟着他這目光一射之間,嗤嗤地笑了起來。程志前看到,好不高興,不由得皺了眉毛,向李士廉望着,笑道:“不要和她爲難。唉!一般都是可憐蟲。”他雖是帶着笑容,說出這句話,然而在他這笑容以內,似乎還隱藏着很嚴肅的態度。李士廉究竟也不願爲這點小事得罪了人家,他可是主席都請他吃飯,廳長都借汽車他出遊的人物呀。便坐在月英斜對面一張方凳子上,因笑道:“我怎麼敢和這位姑娘爲難,我是聽到茶房說,她的喜信動了,我見着她就想起了這事,自然是忍不住笑笑。”說着,又向月英飄了一眼。她是低頭坐着,兩腳並在一起,兩手撐了膝蓋,彷彿是她坐在那裏,手腳轉動,都是不能自由的。程志前敬了李士廉一根菸,自己也抽了一根菸相陪。
他架着腳,在客人中間坐着,對人家的臉色都看了一看,微笑道:“這爲難兩個字,意思很廣泛。並不是要人的錢,要人的命,讓人身體上不自由,那才叫爲難。其實就是讓人精神上感到什麼不痛快,那也叫爲難。比如李先生剛纔說,是這位姑娘喜訊到了。你沒有想着,所謂喜訊,就是這位姑娘的惡耗。”他說到惡耗兩個字,雖料着月英必是不懂,可不肯很直率地說出來,卻還是把聲音略低了一低。李士廉雖是不大通文墨,這兩個字的意義,總可以懂得,倒有點愕然,瞪了兩隻眼睛,向程志前望着。志前笑道:“這句話,我不解釋一下,你先生或者會莫名其妙。我舉一樁事實來證明。剛纔,這位胡家嫂子,帶了這位姑娘,到賈先生屋子裏去,他們不但是希望着將來,就是在目前,他們還有個小小希望,就是這裏的茶房小紀,在昨天晚上約他們來的時候,已經說好了。假使他們照約而來,有一塊錢送給他們。這一塊錢,在我們看來,自然是稀鬆而又稀鬆的事情。可是他們一家賓主五六口人,就可以管好幾天的糧食。在那二十四分沒有辦法的時候,有這一塊錢,暫時可以維持目前幾天的生命了。所以小紀指揮着這姑娘搽粉抹胭脂,換衣服,她都照做。結果是讓人家白看了一頓,據說還是轟了出來的。”李士廉笑着搖手道:“不,那賈先生因爲有兩個外國朋友去拜會他,覺得這位姑娘在那裏,是有些不便,所以請他們暫時離開。”
程志前望了胡嫂子道:“你只看她這種形狀,當然對於這件事,也不會介意,那倒不必管了。只是他們去和小紀要那塊錢的時候,小紀一抹臉不認賬,說那是一句笑話。他們又不是……”他頓了一頓,又道:“這話我也不忍說。不過以爲這姑娘是和人家聯姻來了,成與不成,是男女兩家的事,哪有媒人掏腰包的事?若是來一趟要一塊錢,那很好辦,茶房們可以和他另想辦法。那小紀說話,可不能像我這樣含蓄,這姑娘,和我們是一般長一般大的人,沒得錢,反要受這樣一番侮辱,你說可憐不可憐?老實說一句,她是聯什麼姻,無非是賣身體替三代人換碗飯吃。人倒賣無可賣,賣到了自己身體的時候,那總是一件傷心的事。這事有了喜訊,也就身體有了買主,……”忽然喔喔喔幾陣很低的聲音,在身邊發出來了。原來那月英姑娘,一陣傷心,兩行眼淚,像拋沙似的,在臉腮上直流下來。她不敢將身上這件衣服去擦眼淚,因爲這件衣服,是借得人家的。只好把裏面那件衣服的袖子扯了出來,去揩抹淚珠。程志前也是說得高興了,他忘了自己所說的,在當面坐的姑娘,是否可以經受得了,現在月英哭起來了,他才覺得自己說話太放肆了。立刻呵了一聲,笑道:“這是我錯了。姑娘,你別見怪,不過我總是一番好心。要不,胡嫂子同小紀吵鬧的時候,我也不把你們讓到屋子裏來了。”
胡嫂子半天沒說話,這才答言道:“喲!她那裏能夠怪程老爺呵,你句句都說的是我們窮人心眼裏的話,別的是假,這東西是真。”說着,她手上託了兩塊洋錢,伸出來顛了兩顛。接着笑道:“這小西天的客人,上中下三等,全有吧?誰肯拿出這樣白花花的洋錢來送人?”李士廉心裏,這時完全明白,乃是程志前行了一點小惠,將這兩個婦女打動了,便也強笑着道:“這年頭說好話的人多,做好事的人可少。好話誰不會說幾句?像這樣拿洋錢接濟人的事,就不大容易看到了,這位姑娘,若是找着程先生這樣一位實心眼的人,那就終身有靠了。”他說這話時,又作出那躊躇的態度,兩個指頭夾了菸捲縮到旁邊去,將中指不住地在煙上彈着,眼睛斜吊了月英。程志前昂着頭哈哈一笑道:“那是笑話了。用小行小惠,買動人家的心,那是曹操王莽做的事。我送這兩塊錢給胡嫂子,我怕他也有這種誤會,早已聲明在先,這位姑娘的事,請她不必和我談。我覺着一個人生在天地之間,得了人家的好處,把身體去報答人家,那是一件極可悲痛的事情,若是給了好處到人,也希望人家用身體來報答,那是要人家悲痛,比不給好處到人,還可惡十倍呢。”月英坐在一邊聽程志前講話,本也就止住眼淚了。聽到這樣徹底的話,心裏動着,二次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志前道:“你不必哭!誰也有個落難的時候,只要忍耐着,慢慢地幹去,遲早總也有個出頭的日子。小西天裏,是胡嫂子說的話,上中下三等人都有,乃是個是非之地,你們回去罷。”
月英這才逼出一句話來,擦着眼淚道:“多謝這位程老爺。”說着,站起身來。在這時,那位坐在角落裏的王北海,忽然站了起來,將手一擡道:“慢走,我有話說。”大家聽到,都不免呆了,他在這個時候,會有什麼話可說呢?他等月英站住了,卻並不向月英說話,迴轉臉來,向胡嫂子道:“我聽程先生說的這番話,也很替你們可憐。不過我的力量有限,不能幫你們的大忙,我這包袱裏,由家裏帶了六七斤饃來,可以分一半給你們。”說着,就把放在桌上的包袱,給解了開來,露出裏面,有二十多個大饃。程志前笑着向他搖手道:“救人固然是人類應盡的義務,可是下井救人,結果是自己也落在井裏,這事我不贊成。你有這個意思,那就很好,不必送他們了。要不然,這一星期,差着一半的糧食,到哪裏去找呢?”說着,就向李士廉笑道:“這話我不說明白,李先生不會懂。原來西安的學生,都是十分刻苦的。你看他身上這一套衣服差不多終年都是這個樣子。上海和北平的學生,大既睡鐵牀是很平常,可是他們都是睡土炕,尤其是吃,你會想不到。”說着,用手指了桌上那黑饃道:“這東西是鄉下的,不是長安城裏的。假使學生的家,離城不過三五十里路的話,他們就是星期六下午走回家,星期日下午再回城,此行不爲別的什麼,就爲着回家拿這東西。饃是不值錢,可是要論到這饃怎樣拿到長安城裏來的,那就大可研究了。因爲這一點,所以王君要送饃給胡嫂子,我不贊成,況且他每個星期七斤饃,也不過剛剛地夠吃。若是分一半給人,還有一半饃,到那裏去取償。”
這一篇話,說得王北海卻紅了臉,因爲他的東西是那樣不容易來的,他不應該隨便送人。程志前見他紅了臉,未免又想到自己的言語太直了,就向胡嫂子笑道:“話雖如此,你不能不領人家的情。叫你領人家的空頭情,又沒有這樣的道理。現在還是我出來打這個圓場罷,明天上午,胡嫂子可以到我這裏,來拿三四斤饃去,這饃就算是王先生送的。”胡嫂子笑道:“喲!程老爺一說明白就行了,爲什麼一定還要買饃來送我呢?”王北海道:“那是程先生一番好意,你也不可以埋沒了。”月英由志前臉上,看到北海臉上,勾了勾頭,低聲道:“我們先謝謝了。”胡嫂子更是喜笑顏開,不住地道了謝。那月英姑娘,實受的得着程志前兩元錢,還沒有什麼感想。只有王北海他在這樣的困苦之中,慨然地願意分一半饃給人吃,那纔是其情可感。因之道謝了向外走着,她的兩隻眼睛,依舊是隻管向王北海身上看去。那意思像是說,我口裏雖說不出來什麼,可是我心裏很感激你呢。因爲她是如此想着,於是先扶了椅子背,次扶了桌子角,再次扶了半開着的房門,她好像兩條腿臨時已經犯了什麼毛病,有些走不動。胡嫂子當她走到房門邊的時候,便已三腳兩步走了,向前拉着她的袖子道:“走罷,不要把借來的衣服弄破了。早早去脫下還人家。”她是一句實話,年輕而要面子的姑娘,當了那年輕的男學生面前,這一分難堪,也不亞於賈多才當面賞鑑她的臉子了。她不再說什麼,跟着胡嫂子走出去了。
李士廉是親眼看到這些事的,在這時,要追着月英說話,未免不盡情理,可是要放了她過去,又沒有話去答覆賈多才了。他心裏那樣想着時,先是猛然地站起來,隨後又慢慢地坐下來,而屁股還沒有坐穩呢,他可又站了起來,在他這樣不安寧的情形中間,程志前早明白了。笑道:“李先生好像有意物色這姑娘做夫人。那儘可以進行,決不會因我的原故,有什麼阻礙。”李士廉笑道:“程先生,你看我們這樣子差不多連吃兩餐飯,都要發生問題了,還高興得起來嗎?是這前面一位賈先生,不知怎樣的,會看中了這位姑娘,很想把她弄到手。”程志前淡淡的笑道:“那麼,這位姑娘的身體,算是有了主顧了。”李士廉道:“這位賈先生是我的朋友,人很好的,他的意思,也是覺得這女孩子很可憐,要了她就是救了她一把。”志前道:“這位先生姓賈哦,賈寶玉的這個賈,哈哈!那也難怪多情了。”李士廉覺得這種譏笑的話,那是不應該的。一個願做小老婆,一個願娶小老婆,旁觀者說這些廢話作什麼?心裏籌畫着,便也想來報復他兩句,只在他想心事的這空當裏,茶房送上一張請客帖子,另外還有一張紅紙寫的知單。程志前接過請帖,先向桌子一扔,笑道:“怎麼又請客?”這纔去看知單,李士廉的坐位,去桌子不遠,恰好那張合折的請帖,向上張開着,極力地睜睜眼睛看去,見上面寫着是高鶴聲謹訂。高鶴聲就是建設廳廳長,不想程志前也認得。說他在西安,是位準闊人,那並非過甚之辭,自己正想鑽建設這條路子,這個人是應當聯絡的。
李士廉等着他在知單上,已經寫了字,交走了,這才笑道:“說到多情,那還算是程先生。雖然送了兩塊錢,什麼好處也不想,乾乾淨淨的就是送兩塊錢他們度命。這叫施恩不望報,除了上年歲的人,真正去修行的,那裏能做得到?程先生爲人實在是可以佩服。”他說着這話,兩隻手同時伸出來,同豎兩個大拇指。程志前笑道:“要說是多情人,我不承認。若說我是多事人,我是承認的。”說着望了王北海,正想叫他拿出帶來的算草。李士廉卻不願馬上就走開,至少要探聽探聽他和高廳長的關係怎麼樣,便帶上鞠躬的形勢,雖是坐着,身子也彎了一彎,笑問道:“程先生到西安來,和我們東方來的人爭氣不少,到處都有人歡迎,你看,今天又有人請吃飯。到了我們,想問人家討一口飯吃,都不可能,說起來豈不是慚愧之至?”程志前笑道:“這也算不了什麼,因爲這裏有兩位長官,是我的老朋友,輾轉介紹,就認識得多了。作官的人,請客的事,是免不了的,請客的時候,多帶上我一個,毫無損失,豈不樂得而爲之?比如今天晚上,是高鶴聲替袁有爲的介弟接風,一桌菜不能光請他兄弟兩人吃,少不得多找個人去把桌子坐滿。那麼,帶我們一個,不但不沽他什麼光,我們去了,還有和他幫忙的意味呢。這話可又說回來,他肯要我們去幫忙,總算看得起我,要不然,請人幫忙吃飯,憑他在西安城裏的廳長資格,那是二等闊人,人家要趕去捧場還來不及呢。”
李士廉將手拍着大腿,站起身來,轉了半個圈子,微微地跌着腳道:“你這話,真是透澈之至呀。”說到這裏,臉色一正,望了志前道:“剛纔程先生說的袁有爲,是不是財政廳長?”程志前笑道:“當然是他。若不是財政廳廳長,建設廳廳長,豈肯和他的兄弟接風呢?”李士廉道:“高廳長請袁廳長的兄弟吃飯,有程先生作陪客。這是不用說,想必程先生同兩方面都是很熟的。”程志前微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覆。李士廉看這樣子,就肯定的他們的交情,已是有了相當的程度,默默的坐在一邊,只想這事的究竟。他自己想着,也不知道靜默了有若干分鐘,乃至醒過來向前看,卻見王北海捧着一本書向程志前面前走去。他心裏明白,這是人家在補習功課。自己若是知趣,應當走了開去,不應當在這裏打攪人家。縱然有話,等這人學完了功課再說,這樣辦,纔可以得人家的歡心呢。他想着這是好的,於是站起身來,向志前行了個半鞠躬禮,笑道:“不要耽擱這位王先生補習功課,回頭見。”說着,走向房門口。回頭看時,見程志前也在身邊,於是彎着腰,抱着拳頭一連拱了幾下手。不敢猛然就回轉身來,只管把身子向後退着,退到志前在屋子裏所看不到的地方去。他只管向前看着,去對人家客氣,不想後面退到廊沿邊下,和那廊柱,正好相撞,撲通一下,脊樑骨差不多都震得麻穌了過去。所幸院子裏無人,忍住了眼淚水,自己呆站了一會。和他間壁的張介夫,這時卻伸出頭來,向他張望着。見他站着,以爲他是想什麼事想出了神。
於是就接二連三的擡着手,意思是叫他過去。李士廉看是看見了,無如這一下大撞,全身都撞得失去了知覺,展動不得,只好假裝在想什麼心事,對張介夫微笑而後,依然昂了頭向天上望着。張介夫和他,也是在潼關相遇,初交中的朋友,自然也不便問他,在這裏爲什麼出神。而況自己還是別有點用意,也是不能大聲問話的,只好把頭縮轉回房去了。可是也不到五分鐘,他又伸出來望着。李士廉站着呆了許久,精神也就恢復過來了,不好老是不理他,就順着他招手走進他屋子來。張介夫掩上了房門,立刻握着了他的手,低聲道:“你和程先生說話,我已經都聽到了。既是他跟高廳長袁廳長都認識,我們大可以借這個機會,進行起來,你看怎麼樣?剛纔你那樣的出神,想好了什麼主意沒有?”李士廉心想,我剛剛探出一條路子來,你就要來進行,假如你有這樣的機會,肯不肯攜帶我呢?你這可惡的東西。於是笑道:“當然呵!我們都是東方來的,難得在這裏遇着,若是能夠在一起共事,豈不是好嗎?”又低着聲音道:“只是這位程先生,有些古怪脾氣,肯不肯和我們這生朋友幫忙呢?”張介夫道:“我們若是就要求人家介紹事情,那自然是太早了。我們只要他言前語後,在兩位廳長面前提一聲兒,得着機會,許我們見面談談。我們本來是要請人寫八行介紹的了。現在見着了廳長,讓他腦筋裏,留下我們一個印象,再經八行一摧,那時,他想着是有這麼一個人,還不壞。於是我們再進行第二步功夫,實行自己去求見。有着這樣的精神,按着步驟走去,我相信總可以達到目的。老實告訴你,無論什麼大官,就是怕我們見不着他的面,假如見得着他的面,用包圍的法子去包圍,不怕他不給我差事,所難者,就是見面的這一關,不容易闖過去就是了。”說着,他揚了揚兩手,連連地擺了幾下頭,彷彿是說,他有些懷才不遇的意味。李士廉心裏,可也想着,你越是這樣說得有道理,越不能讓你去和程志前認識,要不,我得來這樣一個好機會,算是相送給你了。便笑道:“你說得是不錯。不過程某這個人,也是精明之極。而且有點驕氣,大概不容易對付。我不願睬他。”張介夫鼻子裏哼一聲,笑道:“那要什麼緊,我有辦法。”李士廉聽到他說自有辦法,心中加倍的感着不高興,便淡淡的道:“那也再看機會罷。這樣身份小,脾氣大的人,我也懶和他做朋友。”張介夫在社會上淘溶的程度,那是在李士廉以上。李士廉這樣不高興的態度,如何不知道,跟着笑了一笑,也就沒有向下說了。他放李士廉出去了,自己也急急忙忙地走出旅館去,約莫有一小時,方始回來。他看見程志前尚在他屋子裏,並沒有出去,連自己的屋子也不要進去,站在他房門口,就半彎了腰笑道:“程先生沒有出去嗎?”志前道:“請進來坐罷。”張介夫那是巴不得一聲,立刻走了進來。可是這裏有一件事讓他首先所注意的,便是桌上放了一張八行,上寫:明日午刻十一時,敬請先生在大隆春便酌,勿卻是幸。弟李士廉拜啓。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了。不過在張介夫方面,做法可又是另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