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天第五回 諂笑逢迎挑燈照憔悴 飢腸驅迫敷粉學風流

  當胡嫂子那樣拒絕賈多才的時候,這小西天一個最工心計的茶房叫小紀的,正在一邊閒看着,他這就向胡嫂子笑道:“喂!你是窮瘋了嗎?”胡嫂子正因賈多才說了她兩句,氣不過,身子也站不住,手扶了院子門,向賈多才的去路望着,於今見小紀也來說她,便瞪了眼道:“窮倒窮,瘋可不瘋,老孃心裏,比你們這娃娃明白。”小紀冷笑道:“你還說你明白呢,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得罪財神爺吧?你知道剛纔這位賈先生幹什麼的,他可是銀行裏的人呢。他那洋錢,真是用把抓。”胡嫂子向小紀周身打量打量,看他是不是撒謊,沉吟着道:“憑他那個樣子,會是銀行裏的人?”小紀道:“銀行裏的人怎麼樣?臉上都貼着鈔票嗎?”胡嫂子道:“銀行裏的人,臉上就算不貼鈔票,那可是紅光滿面,頭也大,臉也圓,這個人可是個瘦子。”小紀舉起右手,將中指和拇指夾住了一彈,對着胡嫂子臉上拍的一下響,笑道:“你少誇自己知道事吧!如今有錢的人,不像從前,長得胖豬一樣了,他們日夜想着,怎麼的在錢上掙錢,人都想瘦了。越是大有錢的人,現在倒越容易瘦。”胡嫂子笑道:“這樣說,你也該有十萬八千,你不是很瘦嗎?”小紀正了臉色低聲道:“我並不是說笑話,這位賈先生,實在的有錢,你現在不是替你那親戚,要找個有錢的主嗎?他也正有心想在西安找一個人,你們兩下里兩好湊一好,正是好不過的事,爲什麼把他得罪了。”

  胡嫂子見他正正經經地說了,倒有幾分相信,便道:“他真個有錢嗎?”小紀將身子向後一仰,脖子一歪,口裏囉囉了兩聲道:“你這是什麼話哩?他是錢行裏的人,會沒有錢。你不信,可以到我們賬房裏去調查調查,看他是不是有錢。我並不是貪圖你什麼,想給你拉攏。這爲的大家都是窮人,和你提醒一聲兒。大概你們親戚作成了的話,紅媒還是你呢,輪不到我小紀頭上來吧?”說到了這裏,他又做了個鬼臉子,將舌頭一伸。胡嫂子仔細想了想,小紀這話,許是對的。不聽到月英也說過,有個姓賈的,是開銀子店的嗎?他們不知道什麼叫銀行,所以叫銀子店。他回想過來了,再看院子裏已沒有了人。她心裏又想着,也不要把這件事太看死了,越是有錢的人,越不肯胡花錢,別看那是銀行裏的人,要他拿出一千八百,大概還是不容易。這後院裏那個姓張的,看那意思,倒很想月英,我還是向他那裏去碰碰看罷。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剛纔我那樣說了,還能夠去找他嗎?她雖是個小腳婦人,倒有那種決心,她竟是不聽小紀的話,向後院走來。這時李士廉張介夫都沒有回來,兩個男性的茶房,就讓着她到屋子裏來坐。甲茶房倒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笑道:“你跑來跑去,也怪累的,喝杯水罷。”胡嫂子瞅了他一眼道:“人跑累了,喝杯水,就解得過來嗎?”甲茶房笑道:“你不要說那大話。剛纔有個老瓦匠,在那位程先生屋子裏喝了一杯水,千恩萬謝的纔去。這是西關水,你家裏有嗎?”

  胡嫂子嘴一撇道:“喲!你誇什麼嘴?西關水我家裏果然沒有,你家裏也不見得有吧?這是人家的水,你沾點光,在這裏做事天天有得喝……”她說着,眼看甲茶房臉上紅了,這便轉了笑容道:“我和你鬧着玩的,你可別生氣。”說着,就拿了另一隻杯子斟了一碗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回敬你一杯。”那茶房便是想板住臉,也板不住,只得一笑。那乙茶房抱了兩隻手臂在懷裏,笑道:“胡嫂子,你爲人不公道。”胡嫂子不等他說到第二句,已經另倒二杯茶,送到他手上,乙茶房接着茶,向她微微一彎腰,笑道:“胡嫂子做出事來真是厲害,讓人哭不得,笑不得。”胡嫂子嘆了口氣道:“巴結你二位,這不算害羞的事,窮人對窮人,總應當格外好一點。”乙茶房向甲茶房笑道:“聽到沒有,這是我們胡嫂子先打好了矮樁在這裏,那件事務動了,就要我們在裏頭貼嘴說話了。”胡嫂子又不等甲茶房說完,只管向他二人努嘴夾眼睛。這兩人向屋子外面看時,原來正是張李兩位先生回來了。他二人臉上,全是笑容,卻不比平常,茶房搶去開房門時,後面又進來一位穿長衣服的先生,他走兩步,卻向後頭望着,笑道:“只管進來,要什麼緊?”說着,將手向裏揮着。於是在這時,進來一個二十上下的女人,上身穿了一件藍色軟緞的旗袍,沿着白邊。黑頭髮,微微彎曲着,只平後腦,顯然是那不高明的理髮師燙的。長長的臉子,一雙大眼睛,高鼻子,雖有黑的留海發,紅的胭脂,白的香粉,可是在她兩腮上乾瘦下去的肉,無論如何,是不能修飾得更豐潤起來的。

  她身上穿的那衣服,雖然是綢的,可是這種軟緞,在江南已過分的不值錢,只賣兩三毛錢一尺了。她這衣服,還是在江南做的,只看那長度,並不是拖靠了腳後跟,開岔有一尺多長,過了膝蓋,而袖長也肘拐相平,這都不是一九三四年的樣式了。這可以證明她若是由江南來的,她也離開了江南在一年以上。腳下的皮鞋,已經是不時新的淺圓頭了,而腳背上還摜了一根皮帶。這樣子尤其是老。但這隻有張介夫李士廉二人可以看出她不摩登來,在胡嫂子眼裏,她就覺得這是過分的妖冶了。於是輕輕地問那沒走開的一個茶房道:“哪裏的,是開元寺的嗎?”(注:開元寺,是唐代所建古剎,爲西安古蹟之一,現娼寮羣居大門以內之兩側。妓多南人。)茶房斜了兩眼向外望着,皺了眉頭道:“我不認得她。”說着話時,這三男一女都到李士廉屋子裏去了。胡嫂子站起拍着巴掌,兩手一揚,笑道:“今天不用提了,明天早上我再來。”她說着向外走,只聽得李士廉叫着,快請賈先生,快請賈先生。胡嫂子對賈多才雖不曾有什麼關係,可是有那個類乎開元寺的人物在這裏,現在又去請賈先生,她覺得這事有點令人不平,倒要看個究竟,因之不再走開,只是在院子門邊,扶了門伸着頭向裏,就這樣的,在那裏站定着。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很忙亂的腳步,來了個人,在身邊笑道:“你也來了。”說着那人走了過去,都帶着笑音,胡嫂子看時,正是賈多才。

  自己還在恨他呢,不想他先來陪禮,她也就跟着有了笑容了。其實賈多才乃是一種誤會。他以爲李士廉按時請他,必是朱月英來了,到了院子門口,又見胡嫂子在這裏,他更是歡喜,一高興之下,就說了那句話,敷衍敷衍胡嫂子。不想走進李士廉的屋子倒出乎意外,張介夫郭敦品都在這裏,特別還有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在西安,這女人雖是很華麗的,可是她的兩腮上搽的粉,都有些粘不住,加上眼睛下隱隱的兩道青紋,這顯然是沒有法子可以遮掩她那分兒憔悴。她似乎知道賈多才是個能花錢的人。因之賈多才一進門,她首先就站起來,笑臉相迎。賈多才正向她怔怔地望着呢,李士廉就搶着插身向前道:“我來介紹介紹,這是賈先生,這是楊小姐,她號浣花,朋友們都叫他五小姐,我們也叫她五小姐罷。她還是我們同鄉呢。”賈多才對她估量着,原以爲是個風塵中人物,現在聽李士廉介紹的口氣,可有些不像,這也就不敢十分藐視於她,便點了頭笑道:“五小姐倒是我們同鄉,難得的,哪一縣?”浣花向郭敦品看了一眼,這才笑着說了常熟兩個字。賈多才笑道:“這更巧,而且是同縣。但是五小姐口音,有些變了,想是離開家鄉多年了。”浣花道:“九歲就到上海去了,今年離家鄉……”她說到這裏,不肯一口說了出來,微偏着頭沉吟了許久,才笑道:“也是九年多。”李士廉向她笑道:“二九一十八,五小姐今年十八歲嗎?”

  她臉上似乎有些紅暈了,只看她把眼皮子都低下來了,可以想到對於年齡這個問題,真有難言之隱。可是這時太陽沉落到地平線以下去,屋子裏有些黑沉沉的,大家的面目,都看不清楚,這位楊家五小姐,也就借了這剛來的黑暗,遮蓋了她的羞澀。在她這難爲情之中,約莫有兩三分鐘的猶豫,李士廉所問她是十八歲嗎,那一句話,早已過去多久,她也只微微地哼了一聲,就算答應了那個是字。屋子裏一切都沉寂了,大家抽菸卷的抽菸卷,喝茶的喝茶,沒有人提到五小姐。李士廉道:“茶房,屋子裏什麼都看不見了,還不給我們送燈來嗎?”茶房早已預備好了燈火了,只是看不出這女人是怎麼回事,站在房門外邊,都聽到了。心裏想着,這樣一個女人,會是小姐,將來火車要通到了西安,比這新鮮的玩意兒,恐怕還要更多呢。這時聽到裏面有人叫着,就捧了高腳料器煤油燈進來。當然,燈是放在桌子上的,楊浣花,就是靠了桌子的側面來坐下的。那煤油燈,蠶豆大的火焰,斜映了她半邊臉子,這越把那瘦削而不大粘粉的皮膚,更顯着有那隱隱的雞皮皺的細紋。笑起來的時候,兩排牙齒,都露了出來。這分兒蒼老,那更是不用提。賈多才心裏想着,這樣的女人,在上海,便是打入野雞隊裏,也會被淘汰掉,何以老李這樣看得起她,特意介紹着來會見。心裏想着,自然也不住的將眼光射到她身上去打量。

  可是浣花都誤會了,她以爲賈多才在欣賞她的姿色,不時的咬了那淺薄的嘴脣微笑,又將那有深框的眼睛,斜了向賈多才偷覷着。賈多才越見她那些做作,越覺難受,便轉過臉去,和李士廉談話。楊浣花聽說賈多才是個銀行裏的人,十二分的願意接近,不想只說了幾句同鄉的交情,他就不理會了。要和他接上一點電流吧?他又掉過臉子去了,難道走上前,把他的臉扭轉過來不成?低頭向自己懷裏看了一會子,有了個主意了,借了桌上放下的一包菸捲拿到手上來,向許多人笑問道:“哪位抽菸嗎?”郭敦品倒知趣,向她道:“敬這位賈先生一支罷。”浣花更不待他答話,已是用那三個瘦削的指頭,夾了一支菸捲到賈多才面前來。這時,他決不能再爲拒絕,也只好站起來將煙接着。浣花更是步步進逼,早伸手到衣袋裏去摸出一盒火柴來,擦了一根,向前伸着,要替賈多才點火。他真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客氣的,所以那菸捲還不曾放到嘴裏去。浣花卻真有那種耐性,兩指嵌了一根點着的火柴,微彎着腰,靜靜地等着。直等賈多才嘴裏銜了煙以後,給他來點上,那火柴的火焰,已是燃燒到手指邊上來了。賈多才看她這番殷勤,自然也有些不過意,於是向她笑道:“到這裏來的人,都是客,你就不必客氣了。”她微笑着回到原位子上去坐下了。郭敦品坐在牀上,比較是離着遠一點,他心裏想着,老賈也許還沒有將她看清楚,所以還是淡淡的樣子。

  於是走上前兩步,將桌上放的煤油燈焰,捻得大大的,向楊浣花一笑。張介夫竟不明白郭敦品這麼一捻燈,所爲的是什麼,便笑道:“這西安的地方,點的煤油燈,就是這樣亮,無論你捻得多麼大,也是那樣亮。”郭敦品笑道:“亮上燈,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李士廉向賈多才看了看,笑道:“看得清清楚楚地作什麼?”郭敦品笑道:“要看得清清楚楚的,好攀永久的交情呀。把臉子看熟了,將來永久都記得。”賈多才明知道他們話裏有話,只管抽了菸捲,昂着頭,不住地向半空裏噴了煙。楊浣花便向賈多才笑道:“賈先生你知道嗎?郭先生這意思,可是拿我們開玩笑呢。這裏不就是我們初見面嗎?”賈多才笑着,微微擺了兩擺頭道:“那也不見得吧?”他心裏可就想着,話說到這裏,有點兒單刀直入了,這樣的女人,究以避開爲是,於是舉了兩隻手,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得回房間去,我約了一個朋友,在這時候和我會面呢。”說着就向外走。李士廉看他那樣子,有點不喜歡,勉強也是無用,也站起來道:“何不多談兩句天,你朋友來了,茶房不會到這裏來找你嗎?”賈多才只管向他們笑笑,可不肯多說什麼,在那嘻笑不言的時間裏,他就走出房門去了。楊浣花當他走去的時候,也站了起來,作了一番苦笑,將那瘦削的臉腮,皺起了兩道斜紋,尤其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睛,向賈多才去的後影呆望着,好像有了極大的失望。可是賈多才覺得她那身上的軟緞紅袍,和她額上的留海發,那全是一種引誘人的工具。

  在西安這地方,她穿得這樣的華麗,她太離開社會了,決不是個好人。看她和姓郭的那樣眉來眼去,必是姓郭的那小子帶她來的。那小子賊頭賊腦,就不是個好東西,必是她看中了我是個銀行界的人,弄了這麼一個秧子來,想吸引我的錢呢。老李是我的老朋友,爲什麼和他也串通這一氣?或者老李也莫名其妙,根本就是受了這姓郭的騙。賈多才一面想着,一面走回自己房間裏去。那個精靈茶房小紀,提了開水壺,就跟着走了進來,嘻嘻地笑道:“後面院子裏有個女的,怎麼不多在那裏坐一會子。”賈多才道:“妓女不像妓女,好人不像好人,我看不出來是哪一路貨,我不願在那裏多坐。”小紀笑道:“我知道她。她的先生,去年帶她到西北來就事,不知道怎麼,沒就到事,她的先生走了,她可沒走,就這樣的流落在西安。”賈多才道:“這樣說來,她的丈夫,也是個冒失鬼。到外面來就事,一點把握沒有,爲什麼帶了家眷跑。沒有就到事,倒反是不帶了家眷回去。”小紀道:“老實告訴你罷。凡是到西安來找差事的人,都有點冒失。陝西人找不着吃飯的地方,那就多着啦。東邊什麼也比這邊富足,爲什麼到西北來就事呢?”賈多才笑道:“照你這樣的說,我也是個冒失鬼。”小紀笑道:“你是我們窮人的財神爺。你是帶了錢到這裏來花的。我們歡迎得很呢。”賈多才笑道:“那不見得,也有人不歡迎我的。”小紀聽他這話,立刻就聯想到了胡家嫂子,便低聲笑道:“賈老爺這句話,我明白的。那胡小腳和你說話的時候,我在一邊聽到,你先生走後,我就埋怨她,有眼不識泰山。她說,並不是故意頂撞賈老爺。因爲當了許多人的面,賈老爺說了她好幾句,她若是不回嘴,怕有人笑她。”賈多才道:“當了人,她更是不該頂撞我。”小紀道:“是呀,我也是這樣的說,何況老爺們說的話,那總是有道理的,她應當想想再回話。她讓我點破了,她也就明白了,她說了,明天來和賈老爺賠罪。”賈多才道:“笑話,千萬不要來,我和這種人,還計較什麼是非不成?”小紀輕輕地道:“不是她一個人來,把那小姑娘也帶了來。”賈多才這就禁不住笑了,因道:“這就更不對了,那小姑娘又沒有得罪我,爲什麼要她賠不是。”小紀笑道:“說不過是這樣地說,賈老爺心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賈多才笑道:“我告訴你,你們打錯了主意了。以爲我是銀行裏的人,一定有錢。你們不知道,銀行是人家開的,我不過在銀行裏辦事。”小紀笑道:“賈老爺,你說這話,我們可承當不起呀。我也是看到賈老爺很喜歡那姑娘的,我纔敢這樣的說。若是你老爺一點意思都沒有,那我們就是設局騙財了。”賈多才見李士廉那裏,並沒有朱月英,這完全是自己的誤會,對於胡嫂子,已是相當的諒解。現在說到朱月英會來賠禮,他更是心裏有些活動。便笑道:“他們真是要來的話,我也攔阻不住。但是人多的時候,叫他們可不要來,要來,可要悄悄地。”小紀道:“請賈老爺自己規定一個時候罷。”賈多才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取了一根菸卷,坐在椅子上偏了頭抽着。

  許久許久的時候,他才微笑道:“人呢,我是看了不止一次,也交談過,會與不會,那都沒有關係。我們所要知道的,就是他們對這個姑娘,究竟打算怎麼樣呢?”小紀微微地扛了兩下肩膀道:“假使賈老爺願意討一個姨太太,這很好辦,他們也不是靠姑娘發財的人,無非是日子過不過去,把姑娘聘出去了,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就是他家裏兩代人,也不會餓死,說到錢上面,我想他們總也不能夠張着大口吧。”賈多才噴出兩口煙,才用不甚要緊的樣子笑道:“就怕他們不大明白這些。你想人家花錢討姨太太,不會到上海北京這樣大地方去尋麼,爲什麼到西安這苦地方來討呢,我也不過是仁者之心,看了這小姑娘,一家三代很是可憐,願意救他們一把。他們的意思,若只是想逃命,那總好辦。若是想發財,我可不敢領教,請他們另找別人罷。”說時,他就架起了一條腿,不住地搖晃着。小紀心裏也就想着,有錢的人真是鬼,別人剛將就一點,他立刻就緊上一把。因道:“當然是只要逃命罷了。你放心好了,他們那些不懂事的婦女,就是打算玩什麼手段的話,還玩得你賈老爺過去嗎?”賈多才聽說,將菸捲取了出來,向痰盂子裏彈着塵,帶着微笑。小紀道:“賈老爺你規定一個時間吧。”賈多才到了這時,實在不好意思再推諉了,於是擡起手來搔搔頭髮,這才微笑道:“我看還是你們規定罷。我若規定了時候,好像我是約她來的,婦女們的話難說,他們少不得又要拿嬌,我看還是隨便罷。”

  小紀點頭笑道:“那也好,明日上午,我帶來罷。本來也可以約到下午的,可是那也時間太長了。”說着一笑而去。在他這一笑之中,似乎有點和賈多才開玩笑的意味在內。賈多才想看那女孩子,卻也是真,人家說了,倒也不能否認,不過覺得這個茶房,不好應付,倒要提防一二。小紀的心事,正也和他一樣,覺得這個有錢的人,非同旁人,輕易糊弄不到的,要好好地着手。當時把旅館裏的事,清理了一部分,這就抽身到胡嫂子家裏來。窮人捨不得點燈油,天黑了,就摸到炕上去躺着,雖然一時睡不着,頭靠了枕頭,也可以想想,什麼時候可以在炕底下挖到一窖銀子。這時,胡嫂子在炕上想挖窖的事,正想得有點迷迷糊糊的時候,卻聽到外面劈劈拍拍有人打着門響,正吃了一驚,莫不是捉歹人的軍警,光顧到這裏來了吧?因之雖然聽到,卻躺在炕上,死也不敢作聲。後來小紀直叫出胡嫂子來,聽到聲音了,這纔敢問一句有什麼事。小紀一肚子計策,可不是大聲可以嚷出來的,便道:“你既是睡了,不妨明天早上對你說,你不要忘了,一早就去找我,有一塊錢的買賣好做呢。”胡嫂子口裏叫着紀大哥慢走,跪在炕上,兩手就去亂抓衣服。她發急道:“衣服那裏去了呢,誰拿了我的?紀家大哥,你稍微等等,我就來了。喲?這是褲子,我當褂子穿了,怪不得穿不起來呢。紀大哥,你站一會兒我就來了。”她低聲發急,高聲叫人,足忙了一陣子。

  同炕的月英笑道:“舅娘急糊塗了,你不是把衣服打了個卷,當枕頭枕着嗎?”胡嫂子喲了一聲搶着穿好了衣服,一面扣紐絆,一面摸索着來開大門。黑暗中見個人影子突立在門口,雖然明知道是小紀,心裏頭倒有些砰砰亂跳,倒向後縮了兩步。小紀道:“是胡嫂子嗎?”胡嫂子道:“有什麼急事,摸了黑來找我。”小紀道:“我和那賈老爺說好了,約了明天早上,你帶了人去說話。”胡嫂子道:“他說了給我一塊錢嗎?”小紀道:“那是我騙你起來的一句話。”胡嫂子呸了一聲,兩手就要來關上大門。小紀道:“你千萬要去,那塊錢已經交給我了。”胡嫂子道:“真的嗎?你把錢交給我。”小紀頓了頓,笑道:“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呢。你明天早上,帶了人去了,我自然交給你。”說畢小紀抽身走了。他心裏也就想好了,釣魚的人,少不得要費點香餌,偷雞的人,少不得要丟一把糧,就出一塊錢罷。既肯出一塊錢,也就不怕胡嫂子不來了。小紀很有把握地回到小西天去,自預備了明天所應辦的一些事情。果然,到了次日早上六點多鐘,胡嫂子就帶了月英悄悄地走到小紀房間外面,先微微地咳嗽了兩聲。小紀坐在屋子裏抽紙菸,眼望了屋頂,正在想心事,明明聽到,卻不理會。胡嫂子只好扶着門,伸進了個頭來,笑道:“紀大哥在屋子裏呢,怎麼不理我?”小紀笑道:“我又不能隔牆看物,你在外邊不叫我,我怎麼知道你來了。”她扶着門走了進來,低聲笑道:“你不是叫我早上來嗎?我這就來了。”小紀道:“那姑娘呢?”

  胡嫂子伸了頭向外,將手招着道:“喂!你來,你怕人,外面更可以讓人看到,還是到裏頭來躲着好些呢。”月英將右邊的袖子舉起來,放在口裏咬着,低了頭向裏走。走到門口,見小紀坐在裏面笑嘻嘻的,放出一種輕薄的樣子來,手扶了門,趕快地向後縮着。但是縮到房門口的時候,她自己忽然地省悟過來了,自己昨天下午,還只吃大半碗油麪,(注:爲一種粗麥所磨之粉,作焦黃色,焙熟,以手撮而食,乾燥不易下嚥。)今天若是再不想法子,怕是那半碗油麪,也是得不着。這個人不是說過,可以給我們一塊錢嗎?若不敷衍他,這塊錢怎麼可以到手?因之只在這忽然省悟之下,立刻就停止着,不再向後退了。小紀斜了眼向她看去。見她那條辮子雖然梳得溜光,然而面孔上,所抹的粉左一塊,右一塊,很是不勻,身上所穿的那件花布褂子,長平膝蓋,袖子有六七寸大,齊平了手腕,就算她臉子和身材,都長得合適,便是這種不入時的衣服,也把她穿醜了。於是向胡嫂子連搖了幾下頭道:“怪不得你自己出馬,事情總是弄不好。很好的人,你給她這樣地打扮,不是把肥肉蓋在蘿蔔底下敬客嗎?”月英覺得他這話太糟踏人,可是一個姑娘家怎好和生人口角呢?而況還要求教他,只瞪了他一眼,便算了。胡嫂子道:“你這是怎麼講話,把人家大姑娘比肥肉。”小紀站起來,向她拱拱手道:“你若是和我吵嘴來了,你就請便,我是個有事的人,沒那些工夫。你若是有事求我來了,我說這句譬方的話,你也不能怪我吧。”胡嫂子先是紅了臉,後就轉了笑容,因道:“哪個怪你,我不過是說,大姑娘當面,你說這話,難爲情罷了。”說着,就伸手把月英拉了進來,笑道:“進來吧,那樣進不進,出不出的樣子,更是惹着別人家留意。”月英被她拉進來以後,隨身就在牆角落裏,一張方凳上坐下。這裏有一張兩屜小桌上面亂放着紙菸火柴茶碗破紙卷筆墨之類,而另外還有兩件東西,是讓窮人看不得的,便是這裏有一個大鍋塊,和一碟子韭菜炒肉絲。而且那碟子上,擱了一雙筷子,彷彿是預備着人來吃一樣。胡嫂子聞到那香味,早是吞下一口痰去,撅了一小塊鍋塊,好象鬧着玩似的,放到嘴裏去咀嚼着。小紀並不理會,因道:“她臉上擦的是什麼粉。”將嘴向月英臉上一努。胡嫂子道:“我們家哪有胭脂粉,這是剩的一點牙粉讓她抹上了。”小紀道:“胡嫂子,這是新烙得的鍋塊,好吃不好吃?”胡嫂子又撅了一小塊下來,笑道:“好哇!你送我吃嗎?”小紀道:“這算什麼?我請你二位都成。不過有一層,你也得依我一件事。我們這裏有女客,我去借些胭脂粉來,你和這姑娘,打扮一下。說不定我還可以借一件衣服……”月英低了頭說搶着道:“我不!”小紀並不看了她,卻看了胡嫂子。胡嫂子道:“就是這麼一方鍋塊,你把它看得那樣重。”小紀道:“不忙呀,我既然請你二位,當然讓你二位吃飽。我還有呢。”說着,他在他的鋪底下,小籃子裏,取出了一方鍋塊,又是一隻開了的罐頭,裏面還有一半鹹的榨菜。笑道:“那桌上壺裏有熱茶,你們自己斟着喝罷,我去借東西去了。”說着,一溜煙地走了。

  胡嫂子舉起了筷子,不問好歹就把韭菜炒肉絲,連連地吃了幾夾子,真個又鮮又鹹。吃了幾下之後,可不能放下筷子了,咬了兩下鍋塊,卻又夾了幾絲韭菜,放到嘴裏去咀嚼着。回頭見月英斜坐在一邊,呆呆地望着,這就撅了一大方鍋塊,塞到她手上,笑道:“你只管望了作什麼?他請我們吃的,我們就吃罷。我們不吃,也是要領他的情的。”月英本待不吃,無如已是有兩天不曾吃得飽,現在有可以飽的東西捏在手裏,故意地不吃,這也未免太對不住自己的肚皮。而況胡嫂子左手拿鍋塊右手夾韭菜肉絲,嘴裏咀嚼得嘖嘖有聲,那一股子食慾的焰火,幾乎是要由七孔裏噴了出來,哪裏忍耐得住,於是將鍋塊送到嘴裏,先咬了一點尖角試試。雖然那東西是很粗糙的,可是經過嘴裏的津液溶化着,也就香軟可口,不知不覺地,也就把這方鍋塊,送入了肚中。胡嫂子見她手上沒有了鍋塊,又撅了一方鍋塊塞到她手上,笑道:“既是吃了你就吃罷。”月英對於這鍋塊,若是始終不沾染,那也就不會有什麼感覺了,無如這口裏沾染了食物以後,那就越發地想吃,所以這次胡嫂子將鍋塊塞到她手上,她已不能像以前那樣的猶豫,拿着到手,就向嘴裏塞了進去。不到多大一會兒工夫,手上的也就吃完了。順着這個趨勢,自然也就不會再行中止,結果是把小紀所拿出來的東西,都掃光了。只是罐頭榨菜,未免太鹹,不能吃完,胡嫂子將它倒了出來,就把桌上的舊紙,一齊來包了。向門外看看無人,就揣在身上。

  好在桌上放有一壺茶,倒出來,兩個人足足的一喝。這才見小紀笑嘻嘻地捧了許多東西進來,放在桌上看時,臉盆、手巾、鏡子、胰子盆、雪花膏、粉匣、胭脂膏全有了。他向胡嫂子道:“你替她打扮罷。”說畢,跑出去,提了一壺熱水進來,再跑出去,又捧了一個衣服包進來。他見月英還是正正端端地坐在這裏,就正了臉色道:“小姑娘,爲什麼不動手?你要知道,這樣跑來跑去,都是爲你呀,並不是我貪圖什麼好處。我要說一句不大通人情的話,假使你有了方法,何至於我當茶房的人,送你這點子鍋塊,你都吃了呢。”月英聽了這話,不由兩頰通紅。胡嫂子道:“這話還要你說呀。我們這位姑娘,是有骨子的,只爲昨天餓得難受,實在沒有了路子。今天早上才勉強來的。”小紀道:“卻又來,既然來了,當然是望事情辦成功,洗洗臉,換換衣服,讓人家一見就歡喜,豈不是好。如若嫌我在這裏,有些不好意思,我就走開。那賈老爺可起來了。說不定他早上,就會出門去,你們還是早一點去的好。”說着,他替他們帶上了房門,先走了。胡嫂子道:“月英,有鏡子在這裏,你自己動手罷。”月英皺了眉道:“若是那樣,不成了賣風流的人嗎?舅娘,你想,我這樣拋頭露面,已經羞死了,再要打扮了給人去看,我這兩塊臉,向那兒擱?”胡嫂子道:“誰不是這樣說呢?可是你得想到,今天不是厚了這兩塊臉,這些鍋塊就沒有得吃。你還得記着,家裏還有兩個人,不定要餓到什麼時候呢。我們還想小紀那塊錢呵。”

  這最後幾句話算是打動了月英的心,沒有作聲。胡嫂子看着是機會了,提起熱水壺,向盆裏斟去,擰了把毛巾,就要向她臉上搽去。月英接着毛巾,站起來嘆口氣道:“唉!我來罷。”她到底是個聰明女孩子,現成的化妝品在這裏,又經胡嫂子在一邊指點,費了三十分鐘的工夫,也就把臉兒重新修飾過來了。只待她把一件花洋標的旗衫穿起,小紀就推門進來了。這樣的巧,他必是在外面偷看了,羞得月英立刻背轉身去。小紀向胡嫂子笑道:“這一着用得,若是在賈老爺面前,還來這一下,準得他喜歡。”月英氣不過,就轉過身來,板住了臉。小紀卻也不管她,向她對着看了看,笑道:“倒是行,只是鼻子上的粉,還沒有撲勻。你看我的。”說着,他左手舉了小鏡子,右手在粉匣子裏拿起粉撲子來,在臉上鼻子上,亂撲了一頓。撲粉的時候,頭對了鏡子,還左右扭了幾扭。月英雖是十二分難過,也忍不住笑了。他倒不在乎,將鏡子同撲粉,一齊交給了月英,笑道:“你來罷。”自己拿起月英用過了的手巾,很隨便地在臉上一抹。月英手上拿着撲粉,倒發了楞。小紀道:“怎麼了?你再勻勻臉上的粉,我們好走哇!”月英回頭看看胡嫂子,也默默地不作聲。她一想,既是搽粉了就要搽得好一點。風流就風流,下流就下流,反正比餓着肚子等死好些。於是學了小紀那樣子,將粉撲沾好了粉,對了鏡子,向兩腮和鼻子尖上撲着。小紀暗暗點頭叫好。然而月英心裏,可比刀割還難過呢。大概天下胭脂粉滿臉的女人,不見得都是快活的呵。

  在心裏十二分難過的時候,朱月英是把這張臉子,抹得脂粉很勻了。將粉撲向粉缸裏一扔,對小紀道:“我都照着你的話辦了,還有什麼話可說的嗎?”小紀本來也想頂她兩句,轉念一想,好容易把她教訓到這種樣子,若是將話把她說翻了,她不肯到前面去,那倒是前功盡棄,這便向她笑道:“你很聰明,隨便在臉上抹抹就好了。這就很行,不用耽誤了,我引你們去罷”。胡嫂子聽着,就來拉月英的袖子,笑着低聲道:“去罷,不要緊的,有我陪着你呢。”月英低了頭,就跟了她這個拉扯的勢子,手扶了牆壁,慢慢走着。胡嫂子拉着她到了院子裏的時候,她將手一摔,把手抽了回來,微低了頭道:“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要你扶了走幹什麼?”胡嫂子回頭看她時,她可是鼓起了兩隻腮幫子的。胡嫂子站住了腳,向她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家不算,你家還有兩口子緊緊跟在後頭,都望你和他們找出飯碗來呢,你若是和人家討債的樣子走了去,那人家怎樣會高興?就是這個樣子,那事情還辦得起來嗎?不是我作舅孃的要多管你身上的閒事,誰教你孃兒三代,千里迢迢來找我呢?你不願幹這樣的事,我更不願幹這樣的事呢。”說着,慢慢地將臉色沉了下來,接着道:“你就不必去罷,你三代人遠走高飛,不要來累我這可憐的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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