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西天西餐大廳裏,那樣張燈盛宴的當兒,另一方面卻發現了嗚咽的哭聲,雖然是在筵席上的人,被歡樂的空氣籠罩着,不曾聽到,可是在窗子外面偷看熱鬧的張介夫,他可聽到了。他覺得那聲音雖是不大,但是傳到耳朵裏以後,是非常悽慘的,禁不住走出院子門,尋聲而往,到了那哭聲的所在,還是月英母女偎傍着牆角。月光地裏,看到月英擠住了她母親胡氏,半伏半站的,在牆上哭。這回張介夫不願意冒失了,也就是爲了人家哭得可憐,不願驚動人家的緣故,於是老遠的就咳嗽了兩聲。當他這樣的做着聲音時,月英首先停止哭聲了,就回轉頭來向他望着,張介夫離得不怎樣的近,就站住了,問道:“這位姑娘,你們爲什麼在這裏哭?”月英道:“我們在這裏等程老爺,他老不見來。”張介夫道:“他是剛剛上席呢。過了一會自然會來找你去的,這也用不着哭呀。你多等一會子就是了。”月英道:“多等一會子是不要緊的,我們只穿了一件單褂子,在月亮地裏,大風吹得真冷。那前面的茶房,又只管嚇我們,說是這後面有鬼。我們走了,怕機會失掉了。不走,又怕又冷,想到窮人,實在是可憐……”她說着嗚咽起來,胡氏更哭得厲害。張介夫道:“這是小事,何必如此。你在外面既是又怕又冷,就到我屋子裏去坐坐。我雖是個男子,你是母女兩個同去的,總不要緊。我那裏有熱茶,你們可以喝上一碗,我一面寫個字條,悄悄地送到前面西餐大廳上去,通知程先生。事情成不成,總給你們一個信,不比在這裏哭強得多嗎?”胡氏雖是聽他說得言之有理,但是他不知道張介夫是怎樣的一個人,還不敢冒險去,不作聲,月英道:“好罷,娘,我們到這位張老爺屋子裏去。在以先我也見過他的。你今天晚上,還沒有吃飽呢,不要凍出病來。”張介夫道:“是呀,不要凍出病來。就是那程先生回斷了你們,說不定,我還可以給你們想點法子。”這句話,卻是把胡氏打動了,就低聲問着月英道:“我們去嗎?”月英道:“我們可以去的。若是程老爺說是不行,我們就回去了。夜靜更深的,我們只管在外面作什麼?”胡氏道:“誰又不是這樣說呢!”介夫道:“好罷,你們不用顧慮了,跟着我來就是了。”說着,他已是在前面引道,而且還不住地迴轉頭來,向她點着,這叫胡氏母女不得不跟他走了。於是胡氏扶了月英的肩膀,隨着介夫後面,走到這小院子裏來,介夫是走兩步就停一會,停了好幾停,才把他們引到屋子裏面來。在燈光下再看她母女二人的顏色,月英究竟是年輕,那還好一點。這位朱胡氏,披着兩鬢散發,那枯瘦而帶灰色的面孔,一條條淚痕。身上那件藍布褂子,在牆上揩來了不少的黑灰,再向下面看去,那青布褲子,露出兩三寸的小腳鞋襪很臃腫的,幾乎是看到兩根杵在地面上,哪有腳形呢。
他就嘆了口氣道:“你這位大娘,也太想不開。像你這樣小的腳,走路還走不動,怎能夠出來幫工。”胡氏本來是要在椅子上坐下的了,聽了這話立刻扶了桌子站起來,因道:“張老爺,你沒有到甘肅,你是不知道哇。那邊的女人,在家裏洗衣作飯,出外去,地裏種割糧食,都可以做的呀。”介夫向她看看,見她扶了桌子站定,幾自有些前合後仰,便笑着搖搖頭道:“無論如何,你這話我不能相信,便是現在,你在這裏,站都有些站不穩,怎麼做事?”胡氏道:“你說的是不錯的。不過我們在甘肅,不是站着做事的,是跪了做事的。”介夫聽說,不由得詫異起來,望了她道:“什麼,跪了作事?在家裏呢,你可以跪着作事罷了。你出了大門,到田地裏去,還是跪着作事嗎?”胡氏道:“怎麼不是?我們走到那裏之後,立刻就跪下來,並不像西安的女人,可以站住。”說時,她身子又晃了兩晃。介夫連連向她擺手道:“作孽作孽,你只管坐下來,我們慢慢地談話。”胡氏在事實上也不能講那些客氣,就坐下了。介夫將桌上的藤包茶壺,移到她面前,因道:“我不和你客氣,桌上有茶杯,你們自己倒着喝,先沖沖寒氣。”胡氏手摸了那藤包的蓋,又把手縮了回去了。月英站在一邊,就道:“你喝罷,你喝這老爺兩杯茶,那也不算什麼的。”胡氏聽說,就大膽地喝了兩杯茶,屋子裏比外面暖和得多,這正是春暮的天氣了,不被風吹,也就不怎麼的涼,所以兩杯暖茶下肚,她的精神就好的多了。介夫當他喝茶的時候,少不得對月英看看。
她下面雖不是完全天腳,卻是和男人一樣穿了扁頭鞋,大概是布襪子裏面,還緊緊地裹着包腳布呢。因笑向胡氏道:“這樣看起來,那邊的包腳風氣是很厲害的了,怎麼你的姑娘,又沒有包腳呢?”胡氏道:“我們那裏的縣老爺管得緊,不許我們家女孩子包腳,後來老爺管得鬆了,腳又包不起來,也就只好罷了。我就想到這是怪難看的。不過到了西安來,我才曉得不要緊,這裏不包腳的姑娘,不是很多嗎?”月英聽到母親論她的腳,她很不高興,撅了嘴,只管向後退,就退到桌子邊的牆角落裏去。介夫道:“你這位大嫂,我勸你你就不必作幫工的打算了。你想,誰家裏肯找一個跪着做事的傭人呢?”胡氏道:“那要什麼緊,他要做的什麼事情,我都給他做出就完了,我跪着不跪着,與他無干啦。”介夫聽他的口音,好像是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話。就是東方人士所聽到跪倒做工,是一種奇談,在胡氏心裏,必以爲是理之當然。於是向她笑道:“但願能夠趁你們的心願,那豈不更好?你在我這裏等一等罷,我託茶房和你去通知程老爺一聲。”於是打開箱子,取出了兩張名片,都放在桌上,在身上取出手絹,輕輕地拂拭了一陣。然後在一張反面,用小字筆,工工整整地寫了幾行字道:志前先生臺鑒:朱胡氏母女,現在弟處,等候音信,再者,可否介紹弟與高廳長一見。另外一張,乃是預備志前替他遞給高廳長的。寫好了,把茶房叫過來,將自己的意思,囑咐了一陣,叫他馬上回信。
茶房向胡氏母女看了一遍,然後笑道:“倒難得這位張先生這樣的熱心。”說畢,微笑而去。張介夫明知道茶房是有了一點誤會,可是和程志前做媒也好,和高廳長做媒更好,這無傷於自己的身份的。當茶房去了以後,自己本想再到西餐廳的窗戶外去看看。可是把這兩個窮女人放在屋子裏,散亂東西很多,有些不大妥當。所以忍住了這口勁,沒有走開,卻和胡氏談着閒話。胡氏倒想不着這位老爺這樣的有談有笑,卻也很高興。約莫談了有上十分鐘,茶房還沒有回信,伸頭向窗子外望望,也沒有蹤影。這裏到那大廳,只是前後院,何以去這樣久?想到這可疑之點,就背了隻手,在屋子裏來回踱着步子,藉以減少心裏的煩悶。然而走有四五個來回時,便又感到了煩悶了。心想,縱然是窮人不可靠,但我走出去了,不過是在院子裏站着,一個初到大地方來的婦人。究竟也沒有這樣大的膽,敢隨便在屋子裏拿東西,便是拿了東西,他們穿得這樣單薄薄的,也沒有法子在什麼地方收藏,那末,還是大着膽子出去看看罷。這樣想着,他就決定着走到那西餐廳後牆的窗戶口子上來了。向裏張望時,程志前正和一個穿西服的漢子在一邊說話。介夫還不認得此地的建設廳長,心裏也就想着,這個穿西服的人,莫非就是的,於是悄悄地放着步子,閃到窗子一邊,卻伸了半邊臉,向窗子裏去看着。只見那穿西服的人皺了眉苦笑着,口裏說什麼,卻因爲他聲音細小,沒有聽得出來。
然而他對於志前的話,表示着苦惱,那是可想而知的。這完了,高廳長表示出這種態度來,顯然是通不過。他心裏想到這完了,而同時這兩隻手也不免做出那完了的樣子來,在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就是兩隻腳,也微微地一跳。殊不知就是這樣一跳,有些頭重腳輕。恰好那站的所在,地面上有一層浮薄的青苔。於是呼溜一下,作了個溜冰的勢子,人向下一坐,屁股哄咯地作響,坐在了地上,雖然不感到痛,可是周身的骨節,都是這樣的震得麻酥,坐在地面上,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還是在旁邊小屋子裏的茶房,被聲音驚醒,走了出來,忙問是什麼響。介夫不便答應,悄悄地扶了牆站起來,走到屋檐下,一手撐了腰才向茶房道:“是我到窗子外看看,裏面有我的朋友沒有?不想那地面太滑,摔了一跤。”說着自己向屋子裏走去。胡氏道:“喲!張老爺,你身上怎麼沾了這一身的泥哩?”介夫扯起長衣的後襬一看,可不是沾着半截泥嗎?紅了臉道:“那還不都是爲了你們的事?”他正想繼續地說下去,把這原故告訴她。可是送信的那個茶房,已經來回信了。向介夫說道:程先生回到自己屋子裏去了,叫這位大嫂子,帶了他的姑娘去。程先生說:“這席上沒有高廳長。”介夫這才知道自己是白沾了這一身泥,那個穿西服的,並不是高廳長,哦了一聲,還不曾說得別的。然而這兩位等信息的母女,正覺得坐立不安。既然有了程先生的話,那還等什麼?胡氏首先就扶了桌子站起來,而且月英比她更急,已經走到房門口了。
胡氏扶着牆,同女兒走到程志前屋子裏來。這裏除了主人翁,還有一男一女。男的穿了短裝,敞了胸襟,胡氏這倒明白,叫做西服。那女的可就難說了,臉上也抹了胭脂粉,可是那頭髮蓬了起來,捲了許多卷子,堆在頭上很高,倒有些像洋菸牌子上的洋婆子,身上穿一件綠色的長衣服,拖靠了腳背,在燈亮下,金光燦燦的,生平沒有看到過這種東西,莫不是鼓詞兒上說的,觀音娘娘賜的法衣吧?再說那樣子就更巧了,這樣長的衣服,袖子卻是那樣的短,差不多短到肋窩下來。胡氏只一腳跨進這門,手扶了牆,就把那女人看得入木三分。月英雖是懂事一點,但哪裏又知道當僕役的人,見主人翁所應盡的那些規矩,所以她進房來之後,也就只向程志前叫了一聲程老爺,然後說聲我們來了。那男子倒還罷了,那女子因胡氏釘住了眼睛看她,早已是怒氣滿腔,嘴裏先吒的一聲,回頭向志前道:“程先生,你就是介紹這種人給我用嗎?這女人那一雙死眼,看了我轉都不轉,真討厭,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見人一點規矩都沒有,手倒扶了牆不放下。”那男的笑道:“她不扶牆怎麼行?她那三寸金蓮,可站不起來呀。”女人說着話,那一雙眼睛,已是射到月英身上,鼻子裏哼了一聲,點點頭道:“這個孩子,買去當個丫頭用用,花兩三月個工夫,或者還訓練得過來。這小腳女人,有什麼用?”那女人原是站着的,說話時卻架了腿坐了下來。那副大模大樣,胡氏倒是看得出來。不過她的話,十有七八,帶了南方音,不很懂得。最後小腳女人,這四個字,算是清清楚楚的,送到她耳朵裏去了,她這就禁不住插嘴了,笑道:“那要什麼緊嗎?我們雖是小腳,什麼事也能做。我要是跪在地上做事,你大腳女人,還不如我做的多呢。”那女人由東方來,是飽受着文明教化的人,人家不稱呼她太太,也稱呼她先生或女士,向來沒有人和她說話,就是你們我們這樣喊叫的。立刻滿臉通紅,向門外揮手道:“去去!什麼規矩也不懂,哪個用你這種東西。去去!”說畢,又連連地揮了兩下手。胡氏雖不懂她的話,去去這兩個疊起來的字,那總是聽得出來的,既然叫去去,原說是可以給事做的這句話,那就不行了。滿腔的指望,總以爲見了主人翁,就可以有了吃飽飯的機會,不想那個像洋婆子的女人,脾氣倒是很大,三言兩語的就紅了臉,這倒不知是那一些事,她看不入眼,而做工的機會呢,也不願立刻就失掉,因道:“喲!不是你要我們幫工嗎?”她口裏說着這話時,心裏也有些慌了,當然那兩隻腳站立不定,身子又前後地晃盪起來。那女人又揮着手道:“滾罷,哪個要你這種廢物做工?”程志前當這女人初發脾氣時,心裏也不怎樣的介意,現在她又叫着人滾,雖然這窮寒女了,是不能怎樣抵抗的,然而她這種不客氣的樣子,便是介紹人,也有點面子上抹不下來,於是也紅着臉向月英道:“你母親也太不會說話,張口就得不着人的歡迎。你扶着母親回去罷。”
月英一聽這話,知道這事,已經毫無轉環的餘地,還在這房裏等些什麼,於是撅了嘴,向胡氏道:“走罷。”胡氏什麼話不能聽懂,至於一個去字一個滾字那很清楚的可以瞭解的。還不曾和人當奴才,就讓人家叫着滾了,這話也不用跟着向後問,工是不好幫的。現在女兒來攙她的,她也氣忿得興奮起來,逕自扶着門牆走出來了。月英跟着她走出了小院子門,唧咕着道:“這倒是我不好。知道這樣,早就回去了,何苦在院子裏又怕又涼哭上那一陣呢?”胡氏更是比這女兒無能被人罵了一陣,有什麼可說的,只好是擡起袖子來,擦擦眼淚而已。這時,小西天的後門,久已關閉,母女二人,摸摸索索的穿過幾重屋子,只好由大門出去。當他們走到第二重大樓下時,那屋樑上懸着一盞大汽油燈,火焰正燒得呼呼作響,那光亮是其白如銀,便是落下一根針來,也可以看到。在過堂的兩旁,擺下了許多躺椅和茶几,茶几上放着茶煙,有些人架着腿躺在椅子上閒談。有些人圍了一張茶几,在那裏下象棋,有些人,揀了報紙在燈下看。雖不見得個個人臉上都有笑容,卻沒有什麼人帶了哭像。月英看到,心裏也就暗想,這也是叫人不明白的一件事,爲什麼同是一個人,大家都吃飯穿衣的,很是歡喜,爲什麼我就這樣的苦呢?她正是這樣的向許多人看了發呆,對過樓梯上走下來一個女子,穿了淡綠色的上衣,蘭色的裙子。
她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料子做成功的,可是隻看那衣服軟貼貼的穿在身上,總是值錢的東西。她的頭髮,雖不像剛纔那個女人,全是捲起來的,可是她也沒有梳頭和辮子,黑頭髮溜光的披齊後腦勺。兩隻手臂至少有三分之二是露在外面,臉上的胭脂,更是塗得像流了血一樣,她在前面下樓,後面有三四個男子,扶了欄杆叫道:“何必這樣的忙,再坐十幾分鍾也不要緊呵!你肚子餓了的話,我們叫茶房辦東西來給你吃,鹹的也有,甜的也有。”那些男子,只管是一連串的央告着,這女子臉上帶了淡笑,頭也不回,竟自走了。月英就低聲向胡氏道:“你看見嗎?這裏是不比在甘肅鄉下,總要這個樣子打扮,人家纔會歡喜的。”胡氏點點頭,好像是說她女兒這種見解是對的。也只好嘆了口氣,繼續地向前走去。在這時,身後有了張介夫的聲音,他道:“剛纔那位程志前先生告訴我,今天宴會上,沒有高廳長,我信以爲真。原來高廳長前五分鐘才走,這未免冤苦了我。”月英回頭看時,正是他和賈多才,一面說話,一面走着。賈多才一看到她,早就是眯着兩眼咦了一聲。月英想到那天爲了有洋鬼子來見他,就叫人快走快走。這和剛纔那個女人,叫人去,叫人滾,都是一樣。大概由東方來的有錢的人,都有這樣一個毛病,不由得就紅着臉低了頭,緊緊地依傍了母親。張介夫早就搶着走了幾步,繞到她母女的前面,將路攔住,帶了笑容道:“我說的話不錯,事情沒有弄妥吧?我剛纔和賈老爺一塊談着,還是我們來……”
他說到這裏,賈多才也搶上了前兩步,用手臂碰了張介夫一下,對他以目示意,同時就向這過堂裏的人,周圍的看了一看。張介夫這算明白了,就是這裏人多,不便胡亂地說話,於是迴轉臉向月英低聲道:“你能不能到賈老爺屋子裏去坐坐?假使你能去的話,我們多少可以和你想點法子,不至於讓你孃兒兩個失望。”月英聽他所說,倒不像是信口胡謅的。想到今天晚上,母女兩個,是抱了多麼大指望來的。現在走回家去,告訴舅娘,只說是挨一頓罵回來了,不但舅娘又要發急,而且會笑罵我母女兩人,實在的無用。這兩天正是讓舅母冷言冷語說得難受不過了,今天再要弄不着什麼活回去,以後冷言冷語,那就多了,這樣的日子,叫人是怎樣的向下過呢?現在姓張的既是半路里出來相邀,有法子可想,那也不妨聽聽他的辦法如白?於是就向胡氏道:“你願意回去捱罵嗎?”胡氏望了她道:“我爲什麼願意回去捱罵呢?”月英道:“我們回去,若是沒有話對舅母說,舅母又要嘮叨不了的。”胡氏這就明白她的用意了,因道“好的,好的,我們同到這位老爺房裏去就是了。”賈多才見她母女肯來,立刻抽身先走回房去,張介夫以爲她是不便同胡氏母女一路進房,所以先閃開。其實這樣的事,在小西天旅館裏,乃是極平常而又極平常的舉動,何必如此相避。自己就從從容容的,引了胡氏向賈多才屋子裏走了去。
走進房來首先有一件事,不能不讓張介夫詫異起來,便是在桌上放了兩疊雪白光亮的銀元。雖然不知道有多少錢,可是由那堆頭上看來,約莫也就有二三十元,剛纔是由這屋子裏出去的,並不看到這桌上有錢,現在突然地放了兩疊大洋錢在桌上,必是一兩分鐘以前,他放在這裏無疑。當他這樣向了那洋錢看着時,同時也就引起了胡氏母女兩個人注意,胡氏還想着,爲什麼在桌上放下這兩注洋錢,莫非是這賈老爺預備賞人的嗎?賈多才眼見是大家注意這筆錢的了,他這才從從容容的,把那兩注洋錢放到桌子犄角邊去,將一張紙來蓋上。張介夫心裏,也就有些明白了,故意湊趣道:“我們賈大哥,真是錢多,整大疊的大洋,會放在桌子上。”賈多才笑道:“這也很有限的幾個錢,算得了什麼什麼呢?不瞞你說,我手裏經過的錢,若是都換了現洋,恐怕把小西天前後上下這些屋子來堆,依然是堆不下吧?”張介夫點着頭道:“這倒不是假話,因爲賈兄是做這行買賣的呢。”說了這幾句不相干的話,賈多才才騰出那張嘴來,向胡氏打招呼道:“請坐下罷,請坐下罷,有話慢慢地說。”胡氏是不曾走進過這樣的屋子的。她走進來之後,除和那天月英進來一般,感到許多新奇而外,便是這屋子並不是樓,可是腳底下也踏着是樓板,這要是跪在上面做事,比跪在暖炕上那還要舒服得多呢。於是退了兩步,向屋角里一把矮椅子上坐去。
她雖窮,坐椅子的經驗,總是有的,所以很大意的坐着,卻不料坐下去之後,彷彿感到椅子的坐板,隨了屁股,沉下去個窟窿,大概是自己坐得用力太猛了,所以把椅子坐壞了,嚇得她手扶子桌子沿,立刻坐了起來。回頭看時,這算是長了一個見識,原來這椅子坐的所在,不是木板,是藤絲編的漏孔網子。在甘肅,總是坐土炕,人家家裏,可以摸出兩三條方凳來坐,這就不得了,這小西天裏,實在是考究,客人坐椅子,都不讓他屁股受委屈,竟是想出花樣來,教人受用,她心裏想着,放出來猶豫的態度,就很是難看。賈多才笑道:“你那樣小腳,還和我們客氣什麼,你就坐下來吧。”胡氏反着手伸下去,將椅子的藤網面,摸索了一陣,才慢慢兒地輕車兒地坐下。賈多才在她遠遠的斜對面坐着,向她看看,又向站在桌子角邊的月英看看,心裏想着,不想這樣的母親,會生出這美妙的女兒,怪是不怪?那一回,月英坐在這裏,就讓賈多才看得沒奈何,不想今天他又這樣的看起來。不過自己也想破了,若不是讓人看得中意了,怎能夠望人家幫忙?這位姓賈的,只要見了面,就釘着眼睛來看,那也就是他有幾分喜歡的樣子,只要他肯要我,就讓他多看一會子罷。害臊有什麼用?吃飯穿衣服,纔是要緊呢。心裏這樣的想破了,那也就更不知道害臊,只微微低了頭,手扶住桌子站定。賈多才看她雖是板住了面孔,然而卻在白裏透出血紅來,這分明她還是有那相當地難爲情,這也就分外的增加她那一分嫵媚了。
在旁邊坐着的張介夫,也不免去偷看賈多才的模樣,這兩位先生,先是沒有話說。胡氏是個未投入現代社會的人,她也不能開口。月英呢,若是把這裏當商品交易所而論,她就是商品,作商品的,那還有什麼可說呢?因之屋子裏雖然是坐着四個人,這聲音倒是寂然了。張介夫是心裏沒有事的人,他首先醒悟過來了,這就向賈多才道:“喂!仁兄,你不是可以替她想法子的嗎?”賈多才身子一縮,好像吃了一驚的樣子,這就算是他真正地醒過來。因笑道:“我那裏知道他孃兒兩個碰了釘子,還不是你說出來的嗎?我能夠想的法子,不就是那麼一點?我是無所謂,沒有什麼說不出來的,只是他們當了面,恐怕有些難爲情。”他吞吞吐吐說了個半明白不明白,胡氏根本就不知所說什麼,只瞪了大眼睛望着。月英是明白他那話因的,依然是不便插嘴說話。張介夫見他桌上有現成的香菸火柴,就吸上了一根,噴出兩陣濃煙之後,這才笑道:“你那意思,我已經知道,其實你們已經當面談過一次的,就是明說,也沒有什麼關係。”說着,他眯了眼睛,向賈多才和月英都看了一下。賈多才也取了一根菸,微笑着,月英低了頭去牽牽自己的衣襟。胡氏只有是瞪了大眼看人。介夫笑向胡氏道:“大嫂子,大概你還不大明白,你原來的意思,不是想把姑娘找一個人家嗎?”胡氏道:“是啊!說了好幾天,也沒有說成。我們是在窮親戚家裏借住,哪裏等得了?那個程老爺好意,他勸我們說,把姑娘給人做二房,是要不得的事,和我們找個事吧。我是隻要有飯吃,什麼都可以呀。不想今天見着那個太太,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把我孃兒兩個,罵了出來了,找事也是不容易呵!”張介夫道:“我們也是這樣的替你想。你看,這位賈老爺多麼有錢,桌子上隨便就擺了這些個。若是你的姑娘,跟着這樣的人過日子,那還愁什麼吃喝穿呢?”胡氏本來就覺得這位賈老爺,是銀錢多得過了額,現在介夫一提,她更動心了。便道:“是呀!聽說小西天住着一個開銀子店的,那是個活財神呵!就是這位賈老爺嗎?”張介夫道:“他開的不是店,是銀行。”胡氏怎麼能瞭解銀行這兩個字呢,就瞪了眼問道:“這位老爺不是說,他家裏的大洋錢,這小西天幾十間屋子都堆不下嗎?家裏不是開銀子店,那有這些洋錢呢?”張介夫道:“他開的比銀子店還要大。”胡氏道:“那就是金子店了。”賈多才只好向張介夫皺了眉道:“這個問題,倒不必怎樣的去研究了。”張介夫點點頭,笑道:“大嫂子,你看這屋子好嗎?”胡氏兩手按了膝蓋,身子向前衝着,張嘴瞪眼睛,表示很誠懇的樣子,答道:“這屋子怎不好?和天宮一樣呀,怪不得叫小西天了。”張介夫笑道:“你說這是天宮。老實告訴你罷,賈老爺家裏的毛房,還要比這好看得多呢。”胡氏道:“是嗎?那還了得?”月英本來是低着頭,只管聽他們談判,自己不置可否的。無如張介夫說的這句話,讓她太驚奇了,不能不擡起頭來看一下。張介夫正也向她打量着呢。便笑道:“大姑娘,你或者有些不肯信嗎?”月英也不便答應什麼,依然是低了頭。
賈多才輕輕地向他笑道:“承張兄的美意願和我們做說客,這野馬就不必跑得太遠了。”張介夫笑道:“那也好,我想這位大嫂,是過了分的老實人,不用和她吞吞吐吐地說,三言二語都告訴她,讓她做主好了。”於是起身兩步,走到胡氏面前,俯身向她道:“這位賈老爺,早有意要收你姑娘作二房,你是知道的了。你打算要多少錢,才肯答應呢?”胡氏和她婆婆,以及她孃家人胡嫂子,誰不是指望在月英身上生出一筆錢財,來解救大家的困難的。至於能要多少錢,他們實在沒有標準。胡氏的意思,兩代寡婦,跟着這位姑娘,能過一輩子,也就行了。手上多少有幾個錢,能活動活動,自然是好。就是沒有錢,有了這樣一個開銀子店的姑爺,還用得愁着什麼呀?再說開大了口,怕人家不肯,開少了口,又怕上了當。張介夫向她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猛然間,哪裏答得出來,口裏喳喳了一陣,最後算是逼出兩句話來,她笑道:“賈老爺是個活財神,還能少給呀?我又不會說話,叫我說什麼呢?”張介夫回頭道:“賈兄,你的意思怎麼樣?”賈多才向他丟了一個眼色,向屋子外走,張介夫也就跟了出去,約有十幾分鍾,只張介夫一個人進來,牽了一牽胡氏的衣袖,讓她站起,然後同背了月英,靠了牆,他低聲道:“大嫂子,你看見桌上那些洋錢嗎?你若是心裏一活動,那些洋錢,馬上就是你的了。”這又是胡氏耳朵裏的曠古奇聞,竟會有這樣的怪事,她心慌了,叫她答應什麼是好呢?她疑心這是作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