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天第十七回 莫問女兒身難言隱痛 爭看貴人臉共仰高風

  當李士廉說出那句忘八之詞,本來是激將法,想激得張介夫非吃他一頓不可。事情是那麼湊巧,恰好楊浣花這時由外面進來,只把那句話聽了半截,她以爲李士廉就算很開通,也不該自己承認是那東西。張介夫在得意的時候,卻也來不及和別人去打算,笑道:“要不要李先生當那東西,那權在於我。”他說這話時的院子里正有好些個人遠遠地站着,都微微地笑了。其實張介夫這幾句話若是好好地加以解釋,倒也不見有什麼侮辱之處,惟其是這樣含混的說着,李士廉是無地縫可鑽,假使有地縫可鑽,他也就鑽到地縫裏去了。楊浣花看到他臉上由紅變紫,皮膚被血漲着,幾乎眼睛都要睜不開來,這就不便把這笑話,只管說了下去,因道:“李先生,我明天走了,在這裏許多事都蒙你幫忙。”李士廉也正是找不着梯子下臺,聽了這話便笑道:“那恭喜你,算是跳出火坑了。盤纏拿到手了嗎?”浣花笑道:“火車票有了,一路零用的錢,還不夠,我想……多找幾位老財翁幫幫忙罷。”說時,瞟了介夫一眼,介夫卻望了院子門外。

  李士廉道:“求佛求一尊,何必去東拉西扯,現在張先生闊起來了,你讓他隨便幫你一點忙,那就行了。”楊浣花笑道:“我是有耳朵的,早已聽到有個中央大員要來。和他沽親呢。”說着便把眼珠斜轉着,看到介夫的臉上去,介夫揚着眉毛道:“若論替你想一點小法子呢,過了明日,或者不難。”浣花道:“爲什麼要過了明天呢?明天就是個大發財源的日子嗎?”介夫道:“你沒聽見說藍專員明天要到嗎?他是我的親戚,他來了,少不得有許多事要派我去做,自然,叫我做事,當然,有銀錢由我手上經過。那時,我在大批的款項裏面,移動一點小款子給你用,那是不值什麼的。”浣花道:“你不知道我明天一早就要走嗎?若是等你明天給錢,帶我到潼關去的汽車,趕不上,我又得拿出好幾塊錢來買車票,那還是不合算。”介夫淡淡地笑道:“我也不過處於朋友的地位,幫幫忙。天下事哪裏有面面都到的,那就只好聽憑你自己去挑選了。”浣花聽他說話的口音,並不能有什麼切實的表示,這給錢的事,似乎沒有什麼多大的希望,因之站着呆了一呆。張介夫好像是很忙,並沒有功夫說閒話,扭轉身體,就向他自己屋子裏走去。李士廉緊緊地跟隨在後面,也去了,這廊子下面,就剩了一個楊浣花,她能夠弄到一張火車票錢,還是張介夫說的好話,要不然賈多才把朱月英已經弄到了手,他就過河拆橋,也沒有她的法子。所以在表面上,張介夫再不幫忙呢,他不負責任。好在自己在這裏,還有一夜勾留,也許再去敷衍敷衍他,可以得着他一點好處。浣花出着神,呆了一陣。偶然回過頭來,卻看到程志前隔了窗子,向她微笑。便點頭道:“程先生今天沒有出門去。”志前隨便地答應着沒有出門去。這句話說完,心裏可就想着,人家心裏正在難受,何必這樣冷冷地對着人家,便點頭笑道:“恭喜你,現在可以回江南了。”她答道:“嗐!這哪裏談得上恭喜。這好比一個坐牢的人,快要出牢門。可是出了牢門以後,究竟怎麼樣,一點也不知道,也許不過三天,我就活活餓死了。”她口裏說着,人向屋子裏走了來。志前和她相識了許久,人家既走了進來,沒有將人家推了出去的道理,便笑道:“請坐罷。由這裏分別了,再到南方去,就不知道是否能會面了。”浣花倒不料志前能這樣表示好感,假使用好言語和他談談,也許他能夠助一臂之力,便笑道:“你看,像甘肅逃難來的那位朱家姑娘,她會嫁了賈先生做姨太太,這不是人生悲歡離合,都很難說嗎?”志前笑道:“楊小姐的意思,以爲那位朱姑娘,很是得意嗎?”浣花聽說,倒是頓了一頓,又一句話答覆不出來,因爲志前,已經斟了杯茶放到她面前,她就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

  在喝茶的時候,她眉毛動了兩動,這就放下茶杯來笑道:“據程先生看,這件事怎麼樣?”志前道:“我有一個笑話,可以打比,聽說冤屈死了的鬼,一定要找一個替身,然後……”浣花不等他說完,就紅了臉笑道:“是的,爲了把她的媒做成功,賈先生才幫助我一筆火車費,我得以回江南去。好像捉住了這朱姑娘當替身。其實這朱姑娘是非嫁不可的,我就不做媒,她也要嫁人。而且我在西安,乾的是什麼?她現在有了主子,不愁穿,不愁吃,和我的情形,那可又大不相同了。”志前眼看她許久,沒有做聲,覺得她那不粘脂粉的皮膚上,今天卻透出了一片紅暈,便想到了月英的臉子,卻在健康的顏色中,透出了一絲蒼白。天下事就是這樣,永遠的相反而相成。浣花見他老是這樣的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勉強地鎮定着道:“我也知道程先生是喜歡那姑娘的,但是我們出來做媒的時候,你總不肯說要。”志前連連搖着手笑道:“差之遠矣,差之遠矣!說到這裏,我們就放下這件事不談罷。”浣花又喝兩口茶,眼睛注視了茶杯子裏頭,因道:“我還不能算走得了呢。明天這裏有一輛到潼關去的汽車,賈先生說好了,讓人家帶我去。另外給了十幾塊錢,也就只夠剛剛買三等車票,說不定,還是不夠,路上就算不吃不喝,若出一點什麼小事,我零錢都拿不出來,這怎麼敢放膽走。”

  志前道:“好像那位張先生,已經答應和你幫忙了吧?”浣花手扶了空杯子。呆着眼珠不動,眉頭微微地皺起,似乎心裏很難受。志前道:“這也難怪他,在外面作客的人,無非想掙幾個錢帶回家去享受,哪裏有許多錢幫助別人?”浣花很低的聲音道:“那是當然。只是……只是……他不該騙我。”一個我字,搶着說出來,立刻兩行淚珠在臉上滾着。她來不及用手絹來擦眼淚,就用手指在眼睛上抹着。志前看到她哭,又聽到她說受了騙,這下又如何,是不必問的。便道:“我看這位張先生,今天是大忙而特忙,也許他來不及幫你的忙。”浣花道:“程先生,你沒有聽到嗎?剛纔他說了,要到明天才能幫我的忙呢。他知道我歸心似箭,故意這樣說的。其實我真的等到了明天,他也未見得能幫我的忙。”志前道:“你以爲這樣,就是他騙了你嗎?”浣花又垂着淚道:“程先生是個聰明人,還用我細說嗎?一個飄零的女子,還有什麼讓人家騙?無非是……在前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很高興,許我十塊錢,在火車上零用。又說他有個親戚在南京做官,介紹我去找他,他可以送我到上海的火車票,還可以送錢,我自然是相信。昨天大家又混在一起,忙這朱姑娘的事,我在他屋裏坐到晚上一點多鐘,他說今早有客來,要我回去,我也只好回去。今日來找他,不但他說的寫介紹信給錢的事,沒有了影子。那位賈先生答應的錢,也說要等他經手,好容易把他找到了,才把火車票錢弄到了手。至於他本人的,他一字不提。我幾次用話去探他的口氣,他總是含糊着,我這就看出來了,他是存心騙我。”說着,這纔在衣袋裏掏出一方小手絹,慢慢地擦着眼睛。志前在猜透了她的遭遇而後,也替她可憐,便嘆一口氣道:“楊小姐,不是我到現在還說你,你也有錯處,你自己也是落魄的女人,你就不該圖了人家的謝媒,把朱姑娘硬賣掉了。她果然做姨太太,救活自己和母親祖母三條命,那還罷了。不過我看那位賈先生也是一時性慾衝動,花個百十來塊錢,找這麼個女孩子解解悶,他有一天不高興了,他還要她嗎?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他果然五七天之後不高興,把朱姑娘丟下來了,那還不要緊,至多是糟踏了她的身子,她的性命還在。就怕他帶出潼關去了,他還真能讓朱姑娘的祖母母親跟了去不成?那時候他要把朱姑娘一丟,這位沒有見過大局面的姑娘到了那個時候,成了叫天無路,入地無門,那豈非走人了死地。”浣花聽說,依然沒有做聲,許久才答道:“我想賈先生現在這樣地喜歡她,就是將來變心,總也會給她一個下臺的地步,決不至於丟了她就不問。”

  志前淡淡地笑着,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將來的事,那有誰能知道呢?”浣花又低頭玩弄那個茶杯子,不能說話,她向志前的臉色看看,才低聲道:“程先生,說明了,我也覺得這事是做錯了,不過這也只有我心裏難過,要我想法子來救她,已經是來不及了。我知道,程先生是一顆佛心,決不會對她還想什麼事,無非是念她可憐。這時候,大概那位賈先生出去了。我可以到她那裏看看去,這倒可以問問她,她覺得心裏痛快呢,還是心裏難受呢?”志前道:“不必問了,我一個事外之人,何必管那些閒事。”剛說完了這句,又做了一種沉吟的樣子,因道:“假使你不提起我,去找她談談心呢,那倒也無不可。”浣花就收起了愁苦的樣子,笑道:“我當然不能說是程先生要我去的。”說着這話,自向賈多才屋子裏邊來。可是到了那裏,卻見房門緊閉,便是連月英也出去了,正想掉轉身去問茶房,卻聽到月英連連地在裏面咳嗽了兩聲,便笑道:“賈太太,開門罷,我要進來和你談談。”月英將門開着一條縫,向外張望了一下,才放了浣花進去。浣花見屋子並沒什麼異樣,只是桌子上有兩小件紙折的玩意,因笑道:“我以爲你在屋子裏睡覺呢。好端端的坐在屋子裏,關着門幹什麼?”

  月英皺了眉道:“賈老爺出去的時候,他還要把門鎖起來呢。我說,若把我鎖在屋子裏,倒好像是怕我逃跑,讓別人看到了,我難爲情。他想了一想,才讓我關着門在屋裏坐,有朋友來,只說他出去了,不必開門。你來了,是女人,我纔敢放你進來。請坐罷,有什麼事嗎?”說着,也知道倒一杯茶,放到桌上待客。浣花見她坐在牀上,也就挨着她坐下,摸了她一隻手到懷裏,輕輕地撫摸着道:“妹妹,你說實心話,你這樣嫁了人,你覺得很好嗎?”月英猛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想不到她會說這句話,因道:“那還用得問嗎?我現在不餓肚子了,衣服也有得穿。”浣花依然握住她的手,更注視到她的臉上。覺得她臉皮子繃得緊緊的,並不曾帶有笑容,於是將手按了她的肩膀道:“你說謊話呢。我看你的樣子,並不怎樣地高興呀。”月英低了頭,自看着自己的手,卻沒有答覆。浣花道:“囉!我說怎麼樣?心裏又難過起來了不是?”月英又擡頭看了她一眼,才低聲答道:“我也沒有別的事心裏難過,就是看不着我的娘,也看不到我的奶奶。”浣花道:“賈先生不許你回去,難道你家裏人,也不能來看你嗎?”

  月英道:“賈老爺說他們穿得破破爛爛,不會說話,又不懂規矩,若是在這裏碰到了熟人,很難爲情,所以不讓他們來。”浣花站起來,走到桌子邊,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眼睛卻在月英全身打量,問道:“就是爲了這個心裏很難過嗎?還有別的事情不順心的沒有?”月英道:“我纔是跟着賈老爺過了一天,這些那裏說得上。”浣花笑道:“在做新娘子的時候,丈夫總是用許多好話來哄着的,賈老爺也用了什麼話哄你沒有?”月英紅着臉,略微開了一點笑容。但是這笑的時間非常之短,立刻就收止住了,又繃了臉皮子坐着,浣花想了一想,笑道:“你喜歡賈老爺嗎?”她依然繃了臉皮子。浣花道:“你恨他嗎?”月英道:“我恨他做什麼?他也不是霸佔了我,他是花了錢買我的。”浣花道:“你總有點怕他吧?若不是怕他,爲什麼他叫你關上門坐着,你就關上門坐着呢?”月英光是微微一笑,隨後又嘆了一口氣道:“我吃人家的穿人家的,能夠不聽人家的話嗎?”她說畢,竟是眼圈一紅。在這種情形之下,浣花也就觀透了八九分了。於是兩人對面坐着,各自無言,約莫有二十分之久,誰也不曾說話。接着有了腳步響走到門口,就問道:“咦!門怎麼沒有關呢?”隨着這話音,就是賈多才進來了。

  他一走進門,月英立刻站了起來,身子是緊緊地靠了牀,將頭低下去。賈多才回頭看到浣花坐在這裏,才笑道:“我說怎麼樣開了門呢,原來你在這裏。”浣花站起來笑道:“我看到賈老爺不在家,特意的來和你陪新太太,那還不好嗎?你既回來了,那自然是用不着我。”說着她就起身向外邊走去。賈多才根本就不願意她來,站在屋子裏說了一聲再會,並不相送。浣花把月英的情況,調查得有了八九成清楚,這就向後院走來。剛轉過牆角,卻見跟程志前補習功課的那個王北海呆呆地站在一旁,笑臉相迎地鞠了一躬。楊浣花流落在西安,只有給人陪笑臉,給人鞠躬的分兒,哪裏有人這樣和她客氣?現在王北海對她微笑着一鞠躬,她倒突然呆住,不知說什麼是好。北海道:“楊小姐,你不是由姓賈的屋子裏來嗎?”浣花眼珠一轉,心裏早就明白,笑道:“她現在已經做了人家的姨太太了。你還念她。”北海強笑道:“不是,不過,我想你總和她談了一些話。”浣花道:“談了的。她那賈先生在屋子裏呢,我也不過和她說幾句平常的話。”北海道:“我想她心裏總是很難過的吧?”浣花笑道:“做新娘子的人,有什麼難過?”北海說一句,就被她碰回來一句,也就不能再有什麼話好說。因是靠牆站定,沉吟了一會。

  浣花點着頭道:“再會了。”這也就顧不到他站在這裏怎麼樣,掉頭自進去了。到了後院,遠遠就看到程志前隔了玻璃窗子向外面張望。於是收住了笑容,也帶一種沉鬱的臉色,走進房去。志前笑道:“楊小姐事後又熱心起來,少不得已經是到那裏去了一轉的了。”浣花嘆了口氣道:“程先生,你實在是個好人,我越想你的話,我越是後悔。這個媒,我做的是十二分的後悔。”說時,兩手按住了桌沿,向志前望着,似乎在靜等着志前的安慰。志前便笑道:“說起來呢,這件事也不能要哪一個人去負責任,而況她家裏人,原也是自己願意的。”口裏說着,已是斟了一杯茶,送到浣花面前。她笑着道了謝謝,就坐下來,將月英的形狀,說了一遍,自然都是在同情的一方面。後來志前說到意志薄弱的女人,末路無非如此,浣花默然着,隨着就流下眼淚來。許久,才一面擦着眼淚,一面低了頭道:“要是男子都像程先生這樣的心腸,女人就走遍天下,也不會上人的當了。”志前笑道:“楊小姐說這樣的話,我可不敢當。不過我是窮文人,什麼享受也是談不到的。我很知道安分守己,不敢作什麼妄想,一個人安分守已,自然就不會去害女人了。假使我有個十萬八萬,在家裏住着皇宮式的房子,出去坐着最新式的汽車,那我自然也會娶上三房四妾的。”

  浣花道:“程先生肯說這話,就難得。誰就是跟着程先生做姨太太,也是福氣。”她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居然在淚痕滿面的當中,帶出一些笑容來。自然,隨着笑容,還有些紅暈。志前本就覺得這女人的面容,有些憔悴,而且又在哭中帶笑,那簡直覺得是一分悽慘。自然是隨着一呆,也就無話可說。浣花又默然了一會子道:“我並不是因爲有事要求程先生,才向程先生說好話,我實在覺得程先生這個人是位忠厚長者,不能不佩服。因爲如此,所以我想求程先生,我也只好直說出來,對與不對,都請你原諒。”志前對她臉上注視了一番,便笑道:“果然,你要覺得我有什麼力量可以幫助你的話,你就實說,不必這樣客氣。”浣花又在那滿布淚痕的臉上,苦笑着,因道:“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不過……我想你先生也知道,我真是說不出口來,因爲我們的交情太淺了。”志前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不是爲了川資問題。”浣花道:“程先生自然是聰明得很的人,我還說什麼?說句不害羞的話罷,只有求程先生恩典恩典了。”志前沉吟着一會道:“大家都在作客中,你總也知道,這銀錢不是怎麼容易的。”浣花那張略紅暈的臉,便有點蒼白了。志前接着道:“若說幫點小忙,我也不能說不行,這樣好了,我送你一點小款,在路上買些點心吃罷。”說着,在身上取了一張五元鈔票,交到浣花面前桌子上。浣花的臉上,實在不能不突出笑容來了。手扶了桌子,站着道:“多謝多謝!我也是沒法。”說着,便低頭看了那張鈔票。志前道:“你只管收起來得了,我拿出來了,當然不會是假意。若說嫌少……”浣花搖頭道:“那可千萬不敢。”這才慢慢地將那張鈔票,收到袋裏去了。好像還有什麼事,不大順勢的樣子,又坐下來了,強笑道:“我真不好意思,和程先生一點關係沒有,倒要程先生破費。”志前笑道:“惟其是我在超然的地位,我纔好幫點小忙。要不然,爲圖着什麼,才掏出這點款子,那也太難了。”浣花又是低頭坐着。志前怕她還有什麼要求,只好把敬客的菸捲,點了一支,很無聊地抽着。浣花緩緩地擡起頭來,問道:“程先生在西安,大概還要耽擱一些時候吧?”志前道:“卻也說不定。”浣花將手理着鬢髮,微笑道:“你太太一定在家裏很念你的。”志前道:“我是常常出門的人,那倒也無所謂。”浣花低了頭將手擡起來,兩面慢慢地翻着看,問道:“晚上程先生有客來嗎?”志前正色道:“楊小姐,我已經說了,我是乾乾淨淨幫你一點小忙,你不必多心。我也該出門去看朋友了。”

  浣花紅了臉站起來道:“那麼,我實在多謝。”說着,一鞠躬而去。她走出房門,還聽到志前嘆了一口氣。至於他是哪一種嘆息的意味,卻不去管他。正一扭轉身子,要向外走,忽然後面有很急的腳步聲趕了前來,接着被人一把扯住了衣襟,回頭看張介夫又換了一副笑嘻嘻的樣子站在面前。他笑道:“我仔細想了一想,你要我幫忙,我一點也不答應,那好像太對不住你。”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道:“你今天晚上十二點鐘來,我送你一點小款子。”浣花淡淡地笑道:“小款子?這小到什麼程度呢?”張介夫也笑道:“兩三塊錢,我也總要送你。”浣花鼻子裏哼笑道:“留着你買飯吃罷。”說着一扭身子就走開了。張介夫呆站在這裏,半天動不得。浣花哪裏管他,自向外院走了去。自然也是高興的回家。可是到了飯店門口,卻見一位年輕的婦人,隨着兩件行李,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她一面走着一面操着南京腔笑道:“這裏的房錢,倒也是不怎麼貴,還抵不了在南京住小客棧的價錢呢。我就住下去三四個月也不要緊。”在她說話的當中,那高跟鞋子得得作響,充滿了她那分得意的情形。浣花這就想着,當年我到西安,何嘗不是這樣高興,可是到現在,是把小西天當了火炕,很不容易得有明日的機會,總算可以跳了出去了。然而還有這樣的人,願意在這火炕裏住上幾個月呢。

  她這樣的自幸着走了,那個不幸的女子卻是一直的送到了後院子里居住。張介夫發呆之後,本也抽身向屋子裏走了去了。然而那高跟鞋的響聲,卻是最容易觸動他的神經,就立刻迴轉身來相迎着。但是他看到這婦人面孔不熟,又是在後面跟着兩捆行李,他就聯想到必是藍專員有關係的人,可不能胡亂的觸犯了,因之板正了面孔,閃到一邊去。那婦人道:“這裏就是這幾間屋子嗎?”她說着,露出一口南京腔來。介夫更是不敢胡來,料着所猜很對。正好在這時間,前面的賬房,拿着一卷紅紙進來,笑道:“張先生,你不是答應了和我們寫歡迎標語嗎?”介夫將胸脯一挺道:“那是我義不容辭的,明天來的藍專員,是我的親戚。”說到是我的親戚這一句,那聲音是非常地響亮。而且同時將眼睛向那女人偷着射了一下。果然的,這藍專員三個字,送到那婦人耳朵裏去。那婦人似乎也衝動了一下,只是介夫不便多看,也就引了那賬房進屋子寫標語去了。介夫對於這件事是特別的努力,早已就倒好了一碗墨汁,調和得不濃不淡。桌子是擺在屋子中間,將白紙鋪着,大小筆發開了許多枝,架在桌沿邊。地下堆了一大堆報紙,都是寫上了大字的,墨汁淋漓。

  賬房笑道:“張先生真細心,事先還練習了許多呢。”介夫將大拇指一伸,昂了頭道:“我的字藍專員一擡眼就認得的。我歇了兩個月沒有寫大字,筆力有些退回去了,明天藍專員到了,若是說起字是我寫的,他見我的字寫回去了,我一定要受申斥的。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誰讓我的官比他小呢。”那賬房聽他說出這種話來,更覺他和藍專員有了密切的關係。於是伺候他寫完了標語,立刻到前面店裏去宣傳,說是怪不得後院住的那位張先生,他要寫標語歡迎藍專員了,原來他就是藍專員手下的屬員呢,前天倒不該開了賬單子和他要錢。不過賬單子已經開過去,他還沒有給錢,以後對他放鬆一點就是了。論到小西天這旅館,是常住着高級官吏的,來一個闊一點的人,倒算不了什麼,不過這次藍專員來,似乎他自己就宣傳了一陣,由南到北的報紙,都已登載過,西安本地的報,自然也是登載的。有知識的人,覺得這不過是二三等要人,並不十分注意。這賬房先生,究竟對做官還是外行,經不得介夫一再的說,他是中央大員。平常來了中央大員,都住在省城唯一的華貴招待所,新城大樓。這次大員來,不住新城大樓要住旅館,他也像包文正私訪,要來查民間善惡的,倒是恭維一點的好。

  賬房又和東家商量,東家說:“做買賣人,和氣生財。歡迎歡迎,也沒有什麼使不得。”只因有了他這句話,立刻大事鋪張,先打掃了幾間乾淨屋子,帳被枕頭,連痰盂子,都挑了乾淨的放在屋裏。大門口兩邊牆,橫貼着丈來長的紅紙標語,歡迎藍專員。在大字下,添了兩行小字,乃是小西天謹制,張介夫敬書。賬房看到標語上落了私人的下款,覺得這在西安,還沒有見過,不知可有這辦法,本打算問一問張介夫的,恐怕南京方面,根本就是這樣的,倒反是不妥,也只好罷了。這是大門口,在大門以內,各進屋子的牆上,也貼有歡慶藍專員的直條子小標語,上面也寫着下款卻是一個人的名字,張介夫敬書。小西天飯店裏的客人見標語上寫着下款,都引爲奇事,若說這是張介夫的私宅,這樣鋪張那也沒有什麼奇怪,無如這小西天是個大旅館,住下的旅客,很多,何以能讓他一個人滿牆滿屋貼標語,大家紛紛議論,這藍專員有了什麼大權,引得姓張的這樣恭維,而對於藍專員威儀怎樣,也就在各人心上,種下了一個疑問,不知怎樣,爲了賬房先生一種揣測,說這位藍專員像包文正。因之以訛傳訛,茶房們傳說出來,這位大員,面如鍋底,眼似銅鈴。更有人說,他臉是藍的,所以叫藍專員。要不然飯店裏用不着歡迎了。

  這標語在小西天飯店裏外貼了一天,又有神話一襯托,總算收到了效果,許多人都要看看藍專員,也就有許多人要知道張介夫,他既用個人的資格來歡迎,想必是他有些地位,要不然,就犯不上做這種事了。於是大家要認識藍專員之餘,卻也願意認識這位張介夫先生。不過介夫本人,卻不知道全旅館的空氣,有這樣緊張,當晚預備了兩塊錢,靜等楊浣花小姐前去取用。他想着楊浣花這種環境裏,多得一毛錢,有一毛錢的幫助,她一定會來的,殊不料直等到深夜一點鐘,還不見女人的影子。他想着,白天她在程志前屋子裏勾勾搭搭,恐怕是姓程的出錢多,她到程志前屋子裏去了。心裏有些不服,於是悄悄地走出屋子來,站在志前的屋子外,靜聽了許久,不想裏邊僅僅只有志前的鼾呼聲,並不曾配着別的響動。但是雖然沒有響動,心裏依然也寬解不下來,回得房去,半夜不曾安睡。預備的兩塊現洋,原是放在小衣口袋裏的,自己睡不着,在牀上未免翻來翻去。於是小口袋兩塊錢,嗆啷一聲響,滾了出來。這一下子,可把張介夫驚醒過來了。她不來算不了一回什麼事,這倒很好,省下兩塊錢了。這兩塊錢留到明天,請問幹什麼不好,於是心裏安然着,就睡過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就起來了,穿上了長衣馬褂,有時由裏跑到外,有時由外又跑到裏,好像掉了魂一樣,沒有了主張。因爲他老是這樣進進出出,身上又有一件馬褂,這惹得全飯店的人,都有些注意。後來茶房說,這就是貼標語的張介夫。大家這也就隨着明白了,他這樣忙進忙出,乃是忙着籌備歡迎事宜。可是隻除了看到他跑來跑去而外,卻也沒有佈置什麼歡迎的儀式,倒不知道他用意安在。這是旁觀者的意思。其實介夫自己,關於這樣跑來跑去,也想不到是爲了什麼。在十二點鐘以後,可以說是盼望汽車到了沒有。十二點鐘以前,明知汽車是不能到的,何必探望呢?好容易盼到了下午兩點多鐘,前面一陣亂,有兩輛汽車開到,介夫趕快到前面打聽,知道是省城到潼關去歡迎的人,押着專員的行李,先到了。據說,藍專員同了兩個代表,在華清池溫泉洗澡去了,還有一兩個鐘頭,才能趕到呢。這一下,倒很合了介夫的意思,立刻找着那押解行李的聽差,含笑道:“請問,你們藍專員帶了一位裘書記來了嗎?”聽差說:“不錯,有一位裘書記,也在臨潼呢。”介夫道:“嗐!他先來了就好了。”他口裏說着,也就陪了聽差指點安頓行李。聽差以爲他是本地官署派來的招待員,自然,也就由他招待,並不攔阻。

  旅客們有些好事的,當那搬行李的聽差經過身邊的時候,也就因話答話,問專員到西北來有什麼公事?聽差很隨便地答應一聲查案。有了這種話,大家由面如鍋底,人像包文正這一節上面猜着,這個人一定是笑比黃河清,鐵面無私值得一看,於是都在路口上眼巴巴的望着。大家也都想着,像西安這地方,旱災兵災之後,元氣還沒有恢復,似乎沒有什麼大案子,要中央大員來查辦,不過中央大員畢竟是來了,也就不能說絕對無事,因之大家除了好奇心而外,實在也要瞻仰瞻仰貴人的顏色如何。到了下午四點多鐘,飯店門口,有汽車喇叭聲響,這算是那藍專員已經到了,先到的那幾個歡迎人員,都跑到飯店門口去迎接,張介夫頭上汗如雨下,也隨着到大門口去接。這時,張先生歡迎的熱狂,也傳到了志前耳朵裏去。他覺得這事有點異乎平常,雖然不屑於去趕這種熱鬧,也是情不自禁的,隨了這議論紛紜的勢子,緩步走了出來,到了前面店門口時,也恰好那藍專員由汽車上下來。這裏瞻仰專員的人,心裏多想着,那份包老爺的大黑臉,雖不至於出現,然料着也必是身體魁梧,文帶武相的一位大員,乃至幾位代表散開,將藍先生現了出來,卻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尖削的臉兒,撐出兩個顴骨,帽子下的兩鬢,都斑白了。身上穿了一件古銅色的綢夾袍子,高高的拱起了他的脊樑,走起路來,一步邁不了一尺,其緩也就可知。

  倒是他身邊,站着一位太太,不過三十來歲,燙着頭髮,穿着高跟鞋,旗袍瘦瘦的拖平了腳背,很是摩登。大家看到了這種情形,都不免失望,殊不料大事鋪張的歡迎,不過歡迎着這麼一位先生來了。可是張介夫卻與普通人的心理相反,他是更加着一層熱烈,遠遠看到專員汽車到了,便是紅光滿面,手上取下帽子,站在大門邊,垂手直立,見藍專員快到了門口,不敢怠慢,立刻搶步向前,正對了他,深深的三個鞠躬。那專員忽然看到有人搶來行禮,也有些愕然,不過心裏猜着,總也是本地的歡迎代表,決不能夠跑出一個攔輿告狀的,因之在百忙中站定,也就連連點了兩個頭。介夫見他站定,而且又點了兩個頭,不由得心花怒放,於是彎着腰,笑嘻嘻地由身上掏出一張名片,舉着送了過去。藍專員接過去一看,是個陌生人的名字,又沒有官銜不知道是那一個機關的,只得哦了一聲,點頭道:“回頭再詳談罷。”介夫說了兩個是,倒退了兩步。藍專員陪着太太,向小西天裏面走,介夫也隨着向裏面。這一下子,彷彿身上的骨頭,立刻加重了好幾斤,舉起步子來走路,非常地沉着。眼睛向兩邊看熱鬧的人,胸挺了起來,好像暗示着人,你看我也同着專員在一路走呢。尤其是走進了小西天,看到一班相識的旅客,更是不住地由嘴角上露出笑容來。那意思又是說,我歡迎藍專員不是偶然的吧?因爲如此,別人也就果然相信他是藍專員的親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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