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母女們,把話說到了這裏,他們家那一頁慘史,是怎樣的開始,這就很明瞭了。周太太點點頭:“這些事,傷心也夠傷心的,不過事情已經是過去了,空傷心一陣子,也對你們的事情無補,你們現在還是應當想想,怎麼去和賈先生商量,讓你們可以來往。”胡嫂子在一旁就搖着頭道:“這是不能開口的,因爲我們把姑娘給賈老爺的時候,已經是說妥了的,他教我們來往就來往,他若不開口教我們來往,我們是不能去找他的。”周太太道:“你們去找他一趟,要什麼緊?難道他能夠打你們一頓不成?”朱胡氏左手拖了右手的袖頭子,只管去揉擦着眼睛角,撇了嘴道:“姑娘給了人家,總指望人家夫妻和和氣氣的,我們若是和賈老爺鬧上脾氣,不是同我們姑娘添上罪嗎?”她說着這話,雖是還在揉擦着眼角,然而那兩行眼淚,已經是偷偷地流了下來。周太太雖是個婦人,然而爲了她個性的不同,她是不願意聽人家哭聲的。看到這種樣子,便把話剔了開去,因道:“賈太太你還是說你以前的事吧?我是願意聽人家說過苦日子的事情的。”
月英在心裏一陣難受之後,自己停頓了有些時,把那要流出來的眼淚,自然又收回去了。這就向她繼續着道:“我爹看到那樣子,自然不敢去攔着他們。可是硬讓人家把滿地裏的麥全割了去,也不能不難過,因之大叫了一聲,就倒在地上了。那軍官也跟着在麥地裏,看守了大兵割麥呢,看到我爹倒在地上,他倒是發起慈悲來了,就對我爹說:你不用難過,將來我們的餉款到了,賞你一些錢就是了。我爹躺在地上昏暈過去一會子,就醒過來了,因道:‘你們要等着將來有餉賞我的錢,不如現在,賞我一點糧食吧。我辛辛苦苦種了這麼些個麥,一粒也沒有嚐到,你想我心裏委屈不委屈?’那軍官笑說:‘既是那麼着,你到我營裏去當兵吧。我們有得吃,你自然也有得吃。’我爹說,‘我家好幾口子,都靠我一個人養着呢,你若把我帶去當兵,我一家人都靠誰呢?’那軍官倒說得好,當兵的人,哪個沒有家,就是你有家嗎?那軍官這樣一說,他手下的大兵,就以爲他要定了我爹當兵了,不容分說,拉了我爹就走。那時我們都在家裏,並不知道有這件事。等到下午,還不見我爹回來,我們纔有些奇怪。這些大兵,住在我們堡子裏,那是不斷進進出出的,有那快嘴的和我們送一個口信,我們知道糧食沒有了人也沒有了。好在我爹當兵去了,還在我們堡子裏,每天總可以見着一面的,先還不十分難過。有一天早上,突然軍隊開走,把我爹也帶了去。滿堡子里人都歡天喜地,輕了一身累,只有我一家哭得死去活來,從此以後,就沒有得我爹一點消息。後來過了兩年,有附近鄉下人,和我爹同營當兵,他逃回家了,對我們說,我爹在半年以前就陣亡了。我一家三個女人,苦巴苦熬過了這幾年,我們往後一想,哪一天是出頭之日呢,就捨死忘生,到西安來,不想到了西安來,就弄成這樣一個結果。”說着,就流下淚來。朱老太道:“我一路上走來,都聽到人說,到了西安,就到了天堂了,什麼也不用發愁了。我們到了這裏一看,天堂倒是天堂,不過這是有錢人的天堂,不是我們窮人的天堂呀。小西天裏邊,什麼都好,但是我們這窮人,望着後門,想進來也是不行。”周太太笑道:“你們看到這裏是天堂,還有人看到這裏是地獄哩。不過這話說給你們聽,你們也是不肯信的。賈太太你也在小西天住了幾天了,你覺得這裏是天堂還是地獄?”
月英苦笑着道:“你這位太太,你這樣的稱呼我,我怎麼敢當呀?我自從到這裏來以後,人就糊塗了,雖是吃的喝的穿的,全比我家裏好,但是我在這裏,總是像做夢一樣的過着,而且我時時刻刻,都掛記着我奶奶的身體,肉湯煮的白麪條子,那樣好的東西,我吃到嘴裏,常是不知道是什麼味。”周太太笑道:“怎麼說是常常不知道什麼味?難道他們總是煮麪條子給你吃嗎?”朱老太太可就在牀上插言了,她道:“能夠常常給麪條子吃,那是好事呀。”周太太手扶着下巴頦,想了一想,笑道:“我倒想起了一樁笑話。我有一個同鄉,在甘肅公路上做工程的事,也是常常住在鄉鎮上。他借住的那個房東,是個小生意買賣人,日子自然是很苦的。有一天,爲了在公路上幫忙,掙扎了幾個外花錢,就把本地的土面,撐了好幾斤麪條了,用鹽加到開水裏,煮給家裏人吃,就算開了葷。他家有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八歲,自鍋裏煮着開水起,直挺地站着,望了面下鍋,就沒有離開竈頭一步。他的母親,看到孩子巴巴地望着,有些可憐,面熟了,就先盛一碗給孩子們吃。不料兩個孩子還是站在竈邊,捧了筷子碗吃,他們可不是向口裏吃,簡直是向肚子裏倒,吃一碗又吃一碗,這一頓面,全家人沒有吃完,你猜怎麼樣?這兩個孩子,肚皮漲得像大鼓一樣,都倒在竈腳下,一動也不能動,原來是漲死過去了。好容易,靜靜的讓孩子們睡了兩天,才活轉過來。我當時聽了這句話,以爲我那同鄉是形容過甚,可是他賭咒發誓說這是真事,現在照着你們的話看來,那果然是把吃麪條,當一回新鮮事了。”朱老太道:“周太太,你是天堂裏的人,哪裏會知道我們窮人過的苦日子,在我們那裏的人,兩三年不見着白麪的人,也是很多很多呀。”周太太道:“那終年吃些什麼東西呢?”她說到這裏,就想由這一點,又問到他們的生活上去。可是就在這個當兒,聽到茶房突然的叫道:“賈先生回來了。”只這一聲,月英臉上,早是一陣由紅變到蒼白,瞪了兩隻眼睛,兩手扶了桌沿站立起來,只管向窗戶外邊呆望着。周太太道:“不要害怕,賈先生也不是老虎可以吃人,你就是得罪了他,至多也不過是彼此撒手罷了,他也決不能把你吃下,何必怕他?萬一他要和你爲難,有我在這裏,我可以和你做主,你放心吧。”月英的聲音,有些帶了抖顫,向周太太苦笑着道:“是的,我要請你幫着我一點忙,要不,我不不……不得了的。”周太太看了這樣子,真有些替婦女們嘆氣,便挺身而出,走到過廳裏站着。
正見賈多才由房裏伸出一顆頭來,滿臉怒容,瞪了眼叫着問道:“茶房,我屋子裏面這個人到那裏去了?你知道嗎?”周太太就向他點了一個頭道:“賈先生,你回來了。你的新太太在和我說話呢。女人和女人說話,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賈多才和周有容很有來往,所以對周太太也很熟識,這就不能不跟了她也笑着點個頭。周太太走近兩步挺了胸道:“我告訴你一句實話,賈先生可不要生氣。我在南方的時候,很做點婦女運動,所以看到婦女有點可憐的時候,我的脾氣,就要教我來過問。你的那位……”賈多才便接着笑道:“周太太,你有點誤會吧?我對於她,不能不說是仁至義盡,她本是一個災民,我把她提拔了起來,穿衣吃飯,一律和我平等,還有說我什麼壞話?”周太太搖着手笑道:“你不用多心,我說的是令親,說的不是你太太。剛纔我到後門口去,遇到你的令親老太太坐在他們自己門口,向小西天后門口望着,哭得眼淚水直流,說話都說不出聲音來,看看要死了,我問她什麼事,她說望她孫女兒望不到,快要想死了,孫女兒不能出去,她又不敢進來,只有坐死在那大門口。是我出錢做主,在這裏開了一個小房間,讓他們祖孫見面,這樣一來,你太太沒出門,他們可又見着面了。”
賈多才雖不說什麼,可是他的臉色,卻十分的難看。向對過屋子裏看了一看,見窗子裏好幾個女人影子,就把鼻子左右,兩道斜紋伸出,向周太太苦笑了一笑。周太太道:“我知道賈先生一定不高興,可是這和你太太並沒有什麼關係,你要見怪,就怪我吧。”周太太說到這裏,本來還想和月英遮蓋幾句,可是月英在窗子裏早是遠遠地向這邊瞟了一眼,看見賈多才小鬍子翹了起來,瞪了兩隻荔枝眼睛,臉皮紅紅的。心裏就砰砰亂跳個不停,料着就是有周太太保鏢,這事情也和緩不下來,倒不如早早的出去,認一個錯下場。於是右手掄着衣襟上的鈕釦,左手挽着放到背後,將牙齒咬了下嘴脣,斜側了身子,挨着房門出去。到了過廳裏,又把腳步站住了,閃在周太太身後。因爲她走出來的腳步,是非常之輕,她直到了身邊,周太太還不聽到。這時,賈多才的眼睛,只管向周太太身後看來,她也就隨着回頭一看,見月英低了頭站着,便向兩邊都看了一看,於是握了月英垂下去的手道:“你就是要做賢妻良母,也犯不上見了先生,嚇得像老鼠見了貓一樣。”說着,牽了她,只管向前送。就在這個時候,王北海夾了一個書包,匆匆忙忙地向裏頭跑,他是隻管這樣猛力地衝着,卻不理會到身邊有熟人,及至到了面前,彼此一躲閃,才把腳停住了。
北海看到了月英這種樣子,自然是臉色一動。月英自從嫁了賈多才以後,始終不曾和北海站得這樣的近,而且眼面前就是賈多才站在這裏,相形之下,說不出是慚愧是悔恨,只覺這地面上有縫的話,自己一定把身子一蹲,鑽了進去。北海向她看了一眼,見她麪皮紅中透紫,眼皮子都擡不起來,眼角上似乎還有兩汪眼淚水流了出來。急忙用手去握了嘴,發出兩聲不自然的輕咳嗽。再回頭看到她身前還站了一位太太,自己可不敢多看一秒鐘,立刻向後院鑽了去。到了後院以後,又不知道什麼原故,兩隻腳竟是不由人去指揮,已是停止下來,而跟着這個時候,第二個思想,便命令他迴轉身來,他又踅到了牆角上,把身子藏在牆下,伸出頭來向前面過廳望着。事是那麼樣子湊巧,周太太和賈多才在說話,眼睛自不向別處張望,月英退後一步,斜側了身子,回頭向後面看了來。顯然的,是來看北海後影的,因之兩個人對看了一眼。月英這一度回頭看人,她自己實在沒有這種用意。沒有這種用意,還回轉頭來,這是她自己所不可解的一件事了。可萬料不到北海不曾走開,依然還在這裏遲留着,這是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慚愧悔恨之外,又加着一分兒感激。不但臉上發紅,而且心裏頭卜卜亂跳。
賈多才偏在這時笑向周太太道:“既是周太太出來說了,我就饒恕她這一次。並非我對她虐待,實在因爲她出身不過如此,我要把她培養出一個人來。”說着,將兩個指頭,箝了月英一隻衣袖角。瞪了眼道:“現在你可以進去了吧?”月英哇的一聲,似乎要哭了出來似的,北海老遠的站着,不由得大吃一驚。假使賈多才追問起原由來,不要把旁觀人牽連在內了。可是他這種思想有點過慮,月英又是兩手握住了嘴,低着頭亂咳嗽了一陣,就借了這個岔,走進屋裏去了。北海只覺心裏有一把怒火,要由口腔裏直噴出來。假如不是怕法律管着的話,一定搶步向前,打賈多才兩個耳颳了。只是月英進屋子去了,賈多才也跟着進屋子去了,自己在勢不能再追到人家房門口去,就情不自禁地頓了兩下腳,然後纔回轉頭來,慢慢向程志前屋子裏走來。志前背了兩手,靠了房門站定,向天上望着,有點兒出神,不知道正研究着一個什麼有趣味的問題,偶然一低頭向前看看,見北海面皮紫中帶黑,分明是藏了十分的氣憤在心裏,便帶了笑容,和緩着語調道:“北海,今天功課完得很早啊!”北海道:“程先生,我要左傾了。這種社會,不走極端,沒有辦法。”說着,左手伸了巴掌右手捏個大拳頭,在手心裏捶了一下,同時咬着牙,將腳重重地頓了兩下。
志前笑道:“北海爲什麼這樣子生氣?”北海走到他面前,還不免喘了兩口氣,搖了頭道:“到現在,我相信宇宙裏什麼事情,全是以物質爲轉移,我有了政權在手,我首先要解決奴隸制度。這奴隸兩個字,不光是指着實行當奴才丫頭的人來說的。還有那名義上不是奴隸,事實上他們是做了奴隸的,那也當加以解放。因爲他們做那無形的奴隸,比作那有形的奴隸,還要痛苦十分。”他像遊行演說一般,說着話,走進程志前屋子裏去,把書包重重地向桌上一放,打得很響。接着他又用手在桌子上一拍,拍得很重很重。頭一偏道:“哼!豈有此理!”志前坐在一邊椅子上,右手指尖,微微摸着臉腮,只是看了他微笑。直等他不作聲了,才問道:“北海,你說誰豈有此理?是我得罪了你嗎?”北海這才醒悟過來,不由得笑了,回道:“我怎麼敢說程先生的話,不過我說的是小西天裏面的高等旅客,程先生呢,總也是高等旅客之一,這一點,或者是我對不住程先生之處。”他說着這話時,雖然,還帶了許多苦笑,然而他的臉皮,依然還是紅紅的。志前見他是由前面來,而小西天的旅客,讓他不能滿意的,那程度也不能超過於賈多才,這就很可以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便笑道:“我知道了,又有什麼新消息嗎?”北海站在屋子中間,把剛纔的事,連比帶做,一齊說了出來。自然,那形容之間,是比實在情形,還要過分一些的。
志前聽他說過之後,背了兩手,只管在屋子裏溜來溜去,微笑點點頭道:“恐怕你還不知道這裏面的詳細情形呢?人爲了錢,什麼都得屈服。就是那位姓賈的,你看他耀武揚威的端着架子,很了不得。可是有一日爲了錢的原故,人家要壓迫他的時候,他一般的得承受着,我舉一個例,”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隔壁屋子裏,新搬來了一個小局長,也是個買辦之流的人物,在江南是非常之舒服的,爲了錢,他跑到甘肅去,就在一個很苦的地方,當了一年的稅捐局長,他去吃苦不要緊,在江南的一位摩登太太,打電報,把他叫到西安來,彼此會面,那局長先一日到了此地,昨天,太太也來了,晚上因爲沒有電燈,兩口子就吵了一場。太太先說,要他解錢到西安來,局長說,來得匆忙,來不及籌款,假使她要錢,可以同到甘肅去。太太預料着苦,還沒有答應呢。不過,我想着,她一定會去的。原因十分簡單,就因爲那個地方有錢。”說着就笑了一笑。正在這時,就看到一個穿西服的少婦,高跟鞋踏得地面,得得的響了過去。她的上裝是粉紅色,外罩了青色薄呢短大衣。下面寶蘭色的裙子,走得飄飄蕩蕩的,風韻十分的好。西安剪髮的女子就不多,而她的頭髮呢,還是燙着彎彎曲曲的。雖不曾看到這個人的臉子,她是很漂亮的人,那是可以斷言的。立刻這就聽到那女子在隔壁屋子裏,生氣說話了。她道:“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這裏可以匯款到上海去的,不過多出一點匯水就是了。”這就有一個男子,緩緩地答應說:“款子我自然籌出來給你,只是西安城裏我沒有法子籌款。”那女人喝道:“你胡說!這是陝西的省城,省城籌不到款,什麼地方可以籌到款?”那局長低聲道:“太太,你低聲一點,這個小西天,全是政界上的旅客,你嚷出去了,我固然是沒有面子,你也不見得有什麼面子吧?”隨了這一句話,就聽到隔壁屋子,咚的一聲響,分明是有人拍了桌子了。接着就聽到那女人道:“我爲什麼不說?我偏要說。你還知道顧面子嗎?你若是知道顧面子,你就不靠我父親的勢力,到西北來混小差事做了。哼!你還知道要面子,你不要給我說出好的來了。”那位局長,立刻發出央告的聲音,低低的道:“左右前後,都是人,你饒了我,不要再吵了。至於你所要的錢,我回到甘肅去辦,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就是了。”那婦人狠着聲音道:“要我到甘肅去,那也成,你給我三千塊錢。”那局長帶了笑音道:“這樣大的數目,恐怕不容易吧?”那婦人道:“這數目就大了嗎?我不走,我在西安等着,你明天,就回甘肅去,給我拿三千塊錢來。你若少拿一個,我打電報給我父親,教你這小官僚做不成功。你是什麼有本領的人,寫一封八行,也寫不通。至於經濟這一類的事,那更是笑話,恐怕什麼叫幣制,什麼叫金本位,你全不明白。你就知道有貨物由你局子面前經過,多多的刮人家幾文錢。我根本就瞧不起你,不爲了要錢,十年不通音信,我也不會來找你。”這一番痛罵,北海也聽得呆了,有一個做太太的人,這樣的罵老爺的嗎?志前聽着,也是連連地搖了幾下頭,向北海微笑了一笑。北海正想說着什麼,志前向他搖搖手,又向隔壁屋子努努嘴,意思是叫他向下聽了去。於是兩個人對看了一眼,又向隔壁聽着。那局長受了這一番痛罵,似乎不能忍受了,便聽到一種短促的聲音,答道:“這是你說我的話嗎?我這次請假到西安來接你,就十分勉強的。現在要我去拿錢,拿了錢,還要我送來,這來往三四次,要耗費多少工夫,假若上司知道了,把我的差事撤消,我自然是完了,你又能佔着什麼便宜,假如你還打算整千塊的要錢,就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來吧?你要拿錢,那就得跟我到甘肅去。”這說話的聲音,由遠而近,和那婦人發言點很相近,說着就聽到那婦人不知放擱什麼東西,很重的在桌面子上碰了一下響,接着道:“好的,只要你拿得出錢來,我就陪你到甘肅去。不要這鬼樣子,滾開些。”一陣腳步聲踉蹌聲,那男子又拖着聲音道:“那個地面,可比不上西安,吃黑饃,喝泥水,連青菜蘿蔔,都沒有的……”
那婦人就喝了一聲道:“不用得你胡扯,我沒有到過甘肅,我在書上也看到過的,決不能像蒙古一樣,滿地都是沙漠吧?就算是沙漠,我也要去。”那局長就用極低的聲音,答應了三個字,那很好。這一幕隔壁戲,到了這時,纔算告一段落。過了許久,程志前才幹了一身汗,帶着微笑坐了下來,向北海點了兩點頭。北海笑道:“這就是那句時髦話,一切都以經濟爲背景。大家都是爲了經濟而屈服。”北海再要向下說時,隔壁屋子裏,吱咯吱咯,咳嗽了許多聲。兩個人就不再提到這件事了。北海沉默着坐了一會,便又想到前面院子裏那個月英,因道:“程先生,不是我多管閒事,前面院子裏那位朱姑娘,我想總還可以想一點法子吧?”話說到這裏,臉也跟着就紅了,伸手摸摸頭,伸手又摸摸臉,好像不知手足放到什麼所在纔好的樣子。志前覺着他已經是很難堪的,不能再教他難爲情了,便道:“有是有法子想,不過我們事外之人,怎好乾涉到人家的婚姻問題上去?”志前隨口說了這樣一個答案,意思是給他敷衍面子的,實在說不出一個具體辦法來的。北海很是高興,望了他笑道:“程先生說是有辦法,那一定是有辦法的,但不知道是怎樣一個辦法?我們就是不能干涉人家的婚姻問題,私人提出來研究研究,那似乎也不怎麼要緊。”
他說着,又是向了志前微微的一笑,期待着他那具體的答覆。志前想了一想,笑道:“雖然有一個法子,我暫時不便宣佈。”北海放下來的手,又不知不覺的,伸到頭上去搔了幾搔,問道:“不便宣佈嗎?”志前索性給他一個悶葫蘆去猜着,微笑着點了兩點頭。就在這個時候,得了一個轉圜的機會,都聽到茶房,一連串的,在隔壁屋子裏低聲說話。他所報告的,正是前面院子賈多才夫婦的事,志前這就瞅着板壁,微笑着望了北海,於是二人又聽了下去,卻聽到那婦人答道:“什麼?那姓賈的這樣欺負人嗎?他花多少錢,把人家的家庭買斷了?”茶房答道:“聽說是一百五十塊錢。”那婦人道:“一百五十塊錢就拆散人家的骨肉,這姓賈的太狠心。不過這出賣女兒的人家,也太沒有出息,不過是一百五十塊錢。”茶房沒作聲,又一聲微笑,那局長慢聲慢氣地道:“不過一百五十塊錢?那是小數目嗎?甘肅地方,有一塊五毛錢的事,賣兒賣女的也很多哩。”那婦人發出很嚴厲的聲音道:“有這樣便宜的人,怎麼不和我買兩個丫頭?”那局長答道:“那是前兩年鬧災荒時候的事。”婦人道:“前年的事,你鬼扯什麼?”局長默然了。那婦人道:“茶房你把那女人的孃家人,叫一個來,我有話和她說。”茶房笑道:“胡太太,你何必問他們的事。他們都是沒有知識的人,一句話不順頭,就要哭了起來的。”那婦人道:“人不傷心不流淚,不是受了委屈,人家會哭嗎?我不怕哭,你只管叫一個人來,我還有要緊的話問她呢。”接着腳步響,那茶房是由窗子外面帶了笑容過去。
志前輕輕地對北海道:“你看罷,不用我們多事,這位太太會替她想法子的。你沒有聽說,她和老爺要錢,一開口就是三千嗎?有這樣大批收入,她花幾個錢,幫一幫苦人的忙,那簡直算不得一回事。”北海停了聲音,就向窗子外面看着,不多大一會子工夫,就見那個茶房,把胡嫂子引了進院來,向隔壁屋子裏走去。先是聽到胡嫂子敘述了一會,隨後就聽到那局長太太道:“你們真是不開眼,一個銀行界的人,隨便在箱子裏摸摸也是錢,你怎麼把那麼漂亮的姑娘,才換他一百五十塊錢?”接着便是胡嫂子格格的一聲笑。分明是她答覆不出來這句話。那婦人道:“你們真是老實人,女孩子雖然賣給人了,但是還住在旅館裏呢,大家見一面,不見得就撅了她一塊肉走。”這就聽到胡嫂子接嘴道:“是呵!不是那位周太太,也是這樣替我們撐了腰和姑娘見了面嗎?面是見了,話也說了,我就怕那賈老爺生氣,要和姑娘爲難哩。”那婦人道:“哼!這是你們內地人,沒有見着什麼大來頭的角兒。像我們在南京上海,在什麼地方,也可以遇到他們,不過是一種生意人罷了,他有什麼權力,可以壓迫人。這位周太太,倒是我的同志,那位賈先生,若是欺負朱家姑娘的時候,你只管來報告給我,我也可以出一臂之力。”順了這篇話之後,接着,就是唉的一聲長嘆,是那位局長接言了。他說:“你這不是多事多過分了嗎?別人家夫妻……”
那婦人喝道:“我偏要管,姓賈的若是虐待了她,我還要和他打官司。好在這小西天裏面,住了有一位專查人間善惡的專員,要告狀在本飯店告他就行。”那局長道:“喂,這位嫂子,你不必在這裏打攪,你去吧。”隨了這句話以後,就見那位胡嫂子,手扶了牆壁,由窗子面前經過,低了頭是慢慢地走着的。可是那個穿西裝的女人,立刻跑得高跟皮鞋,得得的響,順手一把,將胡嫂子拉住。這時,可以看清她的臉了,像石灰一樣的,敷了一層厚粉。可是在那厚粉之中,凸凹不平的,佈滿了紫色疙瘩。兩道眉毛都箝乾淨了,卻還剩了兩道粗的肉痕,在肉痕上再畫了一道墨線,兩隻胡桃大眼,右眼皮上,還有一個蘿蔔花兒。鼻子倒是很高,可是鼻子下面,兩個大厚嘴脣皮,向外翻了出來,由那翻嘴脣裏,露出兩排亂七八糟的牙齒來。她道:“你怕什麼?我不叫你走,什麼人也不敢叫你走。你以爲他是一個老爺嗎?那算不得什麼。假使他沒有我,他那老爺也做不成的。你只管跟我進來說話。”那胡嫂子是有名子小腳,如何受得了她這樣有力的拉扯?所以顛倒着身體,就跟她到屋子裏去了。北海聽到那太太問胡嫂子的話時,本來臉皮,繃得很緊的,及至胡嫂子跑了出來,倒不由得泄了一口氣。臉上自然也帶了幾分失望的樣子。這時胡嫂子又進去了,他把那沮喪了的臉色,重新又振作起來,這就向志前笑道:“這樣子,她倒是可以想一點法子的。”
志前向他笑着,還沒有答覆出來這一句話呢。只聽隔屋子哄咚一聲,好像是有人用力在椅子上坐下去,椅子靠背,便打了板壁一下響,接着那婦人重聲道:“你不用嚇成這個樣子,闖出什麼禍事來,有你太太出來負責,不關你的事。”那局長很和緩地答道:“算我怕你了。我又沒作聲,你還生什麼氣?”那婦人道:“雖是沒作聲,你那種樣子,也很是難看。”這一句話之後,那邊屋子裏寂然,什麼聲音都沒有。先是擦火柴聲,隨着茶杯倒茶聲,接着茶杯碰桌面聲,還是那婦人開口說:“我要喝涼的,你和我叫茶房來。這位嫂子,你坐下,你那小腳,哪久站得住?”於是那位局長的叫茶房聲接二連三的發出來。接着茶房發出很平和的問話聲。就出來了。太太說:“你和我拿幾瓶荷蘭水來。”茶房說:“辣水沒有,只有辣椒油。”局長說:“嗐!要汽水。”茶房說:“呵!汽水。平常是一塊錢兩瓶,現在恐怕……”太太說:“你拿來就是了,一塊錢一瓶我也要。”茶房說:“不,恐怕現在鄭州還沒有來貨。要到端午節以後,纔有得來。”太太說:“你去吧,沒有還說什麼?回來,這裏有什麼水果沒有?”茶房道:“現在也少有呀,除非是梨。”太太說:“就是梨也好,一塊錢能買多少?”茶房說:“一二斤吧?”太太說:“喂!不要裝傻,拿兩塊錢出來,交給茶房去買梨。”於是洋元噹啷響了幾下,茶房由那邊走出去了,接着她又說:“喂!你也出去,我和這位大嫂說幾句話。”局長說:“你只管說你的,我不打岔就是了。”太太說:“你不打岔也不行,反正我不要你在屋子裏。你走不走呢?”說到這裏,她的語音,可就重得多了。
這就沒有了什麼聲息,只聽到樓梯踏踏的腳步聲,局長又走出來,挨着窗臺過去了。這就聽到那婦人笑說:“你看,我們這老爺,多聽話,我教他走,他就走了。女人要怕男人做什麼?越怕他他越會顯威風的。”胡嫂子說:“這是我們那位姑娘出身不同,他們哪裏敢和你太太打比呢?”太太說:“這倒也是,不過作女人的總要擡高自己的身份,只要自己想着,我無論到什麼地方,也可以找得着男人的,那就對男人毫不在乎,要鬧就鬧,要散就散。男人另外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欺負女人。你把我這話去對那位姑娘說,用我這法子就不錯。大不了,不過是他不要那姑娘,那倒很好,那姑娘算逃出羅網了,他一個作老爺的人,總不至於和窮人去追問身價錢吧?”胡嫂子隨着她的聲音笑了一陣,沒有什麼答覆,那太太說:“女人的心,都是一樣的,你把我的話仔細想想,對不對?”接着就是胡嫂子嗤嗤的笑聲。北海在這邊屋子裏,聽了這樣子久,也就感到沉悶,就在桌子邊坐下。因爲桌子上有現成的紙筆,便拿起筆來在紙上寫着,這個女人雖是對她丈夫不好,但是站在女子的立場上,她總算是一位提倡女權的。志前站在遠處看到這紙條,微笑着點了兩點頭。這就聽到那太太說:“既是這裏的女孩子,爲了沒有飯吃,不得不賣身子,想必要賣身的人也很多。你路上還有這種人嗎?我倒想在西安收買兩個丫頭。”北海聽到,擡起頭來,和志前眼光對照着,也笑了一笑,筆還拿在手上呢,就蘸飽了墨把所寫的幾行字,完全塗抹了。